这一次别说玄穹,就连婴宁都开始打起哈欠来。玄穹拽着婴宁打过招呼,匆匆离开平心观。

  两人走出去十几里地,婴宁见远离了云天真人,这才开口道:“道门真是好无情,也不下湖去捞一捞,就说玄清死了。”玄穹道:“你没听云天真人讲吗?镜湖之下那么凶险,穷奇都出不来,他一个俗务道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起码也要捞一捞,你们人类可真无情。”玄穹吹了一下额前的白毛:“这不叫无情,这叫以大局为重。玄清明知敌不过穷奇,可还是为了桃源镇挺身而出,也是为了大局。”

  “那你呢,换了你会这么做吗?”

  “我的格局就是二两三钱银子。”

  两人回到俗务衙门,玄穹坐在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云天真人讲的东西信息量太大,他得消化一下,顺便把桌案上堆积的文书处理了。他一抬头,发现婴宁还在旁边晃悠。”喂,我说你干吗还留在这里?”

  “我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帮帮忙不可以吗?”

  “你会这么好心?”

  “我们狐狸直觉最灵,我总觉得,你身上有机缘的味道。”

  “那你把金锁摘下来送我。”玄穹埋头写着文书。婴宁嘿嘿一笑:“这金锁是我家长辈送的,别说你收不得,就是我想送,都摘不下来。你有本事自己来拿呀。”说完挑衅似的把脖子伸过去,让那把小金锁在玄穹眼前晃荡。

  玄穹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加上金子耀眼,不敢抬头,专心写着字。就在这时,忽然一个身影踏门而人。玄穹笔一歪,纸上登时留下一道黑痕。他正要大怒,却发现来者是昨日遇到的那只鲇鱼精波奔儿灞。

  他脖子上骑着那只小鲇鱼娃娃,小娃娃双手抓着爹的两根须子,来回交错,好似扯着一条缰绳。知道的是波奔儿灞扛崽,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娃娃骑了一只鲇鱼。”这里不是玩耍的地方!”玄穹不耐烦地喝道。

  波奔儿灞气喘吁吁,连声道:“不是我家,是宝源堂出事啦。他们两口子又打起来了,吵得一条街都能听见。您赶紧去看看吧!”

  “哪儿出事了,哪儿出事了?”婴宁的脑袋突然探过来,双眼放光。

第六章

  玄穹昨天在处理斗殴事件时,曾跟宝源堂打过交道。

  这家店在桃花源颇有名气,店主人姓徐名闲,长安人氏,地地道道的凡人医师,是个略有谢顶的中年人;他夫人姓赤,乃是一条千年赤链蛇成精;小姨子叫小紫,是一条紫灰锦蛇成精。徐闲和赤娘子当初在长安相识相爱,那过程跟话本小说似的,别提多曲折了。

  后来桃花源招募妖怪入住,徐闲和赤娘子就带着小紫,把医馆搬迁过来,问诊兼抓药,经营了好多年,口碑好得很。他们夫妻俩感情甚笃,怎么会吵起来呢?

  玄穹和婴宁赶到宝源堂前,铺子前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大部分是妖怪,还有几个人类夹杂其中。不过大家谁都顾不上谁。不少妖怪偷偷现了一部分原形,趴树上的,钻房顶的,还有抻长了脖子越过妖群的,个个瞪大了眼睛看向铺子里面。玄穹眼前一黑,桃花源养了这么多闲妖吗?大白天的看夫妻吵架。他想往里头挤,愣是没挤进去,不得不掏出桃木剑,倒握剑尖,一边把人群往两边拨一边喝道:“让一让,让一让,俗务道人办事!”

  妖群感受到辟邪之力,勉强分开一条缝,玄穹和婴宁刚刚钻过去,就听到药铺里一个尖厉的女子声音飞出来:“你个臭不要脸的,还敢说没有!”然后一条赤链蛇“噌“地从门板之间飞出来。

  围观的镇民都吓了一跳,大白天的,赤娘子竟然敢公开现形?这是生了多大的气?玄穹头皮一麻,可很快觉得不对劲,那赤链蛇软绵绵、轻飘飘的,飞出去十几步就朝地上栽去……再定睛一看,原来不是蛇精现形,而是一条蛇蜕。

  这大概是赤娘子在气头上,随手扔出来的。玄穹眼角一抽,虽说扔蛇蜕不违法吧,但你把自家皮囊众目睽睽之下扔出来,好像也有点不合适……

  他心想不能这么闹了,推门一脚踏进去,大喊一声:“俗务道人,你们谁报的官?”不防迎面突然又飞出一条黑影,玄穹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正正被砸中鼻梁,顿时眼前一黑,疼得猛一吸气,却吸入了大量不知名粉末,极辛极苦,一时间涕泪交加,也分不清是疼的还是呛的。

  他低头一看地板,才算看清罪魁祸首-那竟是一条木制长抽屉,药铺常见的药斗,里面盛放的灰白色粉末撒了玄穹一头。婴宁气得绒毛一蓬,冲玄穹脑袋上飞快地掸起来,惹得他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这时一个女子递来一碗清水,玄穹强忍痛楚,把鼻子浸在水里吸了又吸,这才勉强压住那呛味。他放下碗,就听那女子道:“道长抱歉,我姐脾气不好,一急就乱扔东西。这抽屉里装的是白芷粉,有点辛辣,但没有毒。”

  玄穹揉了揉鼻子,气呼呼道:“是你报的官?”讲话的是一个穿紫衣衫的俊俏女子:“道长辛苦,我是赤娘子的妹妹小紫。是我求波奔儿灞大哥叫您过来的。”

  玄穹越过小紫,往药铺里面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巨大的曲尺柜台,台上的账簿被扯碎成一页页,上上下下散落着,地上还扔着半截被撅断的小秤杆。而柜台后那一排顶天立地的多斗药柜,几乎一半抽屉都已被拽出来,药粉药屑撒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

  此时赤娘子正站在柜台内,横眉立目,吐着口中的芯子怒骂着。她的腰足有水桶般粗,下面连着的蛇尾更为粗大,每骂一句,蛇尾就恶狠狠地摆动一次,抽飞两三样东西。而徐闲整个人蜷缩在柜台外面,双手抱头,战战兢兢,唯恐被扫到。

  他抬眼看到玄穹来了,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喊道:“道长救我,道长救我!”玄穹顾不得被砸中的危险,上前大喝一声:“别扔东西!外头聚了那么多看热闹的,砸伤了怎么办?”

  俗务道人到底有点威慑力,赤娘子看了他一眼,口中还在怒骂,但蛇尾安分了许多。徐闲趁机从柜台边直起腰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冲过去把屋角的炉子压灭。这炉子是煎药用的,若被扫翻了,怕是整个药铺都要烧起来。

  玄穹见控制住了局面,问旁边的小紫:“这两公婆是怎么吵起来的?”小紫一脸无奈,瞪了眼姐夫,小声讲起缘由来。

  原来宝源堂的日常经营,向来是徐闲负责问诊与进货,赤娘子管账。今天早上赤娘子盘账,发现银匣里少了二十二两银子,她以为放错了地方,东找西找,结果在一条药斗深处发现一方手帕。手帕是丝制的,上头绣着几片杏黄叶子,还有股子清香气。赤娘子当即大怒,揪起徐闲,质问他是不是偷挪了银钱给相好的。

  徐闲自然矢口否认。谁知赤娘子疑心不减,掉回头查账,发现三天前徐闲出过诊,病家是一只叫银杏仙的树精,他看了大半个时辰不说,居然还给免掉了诊金,于是赤娘子便大吵大闹起来。

  “平时叫他去出诊,左一个腰疼,右一个腿酸,推三阻四。那妖精一说难受,他巴巴地就赶着上门去了。你什么时候连银杏树都会治了?是不是看到了开花的时节,打算'银杏'大发啦?”赤娘子在柜台后继续破口大骂。

  徐闲见有道人在,终于有了胆子,梗着脖子道:“无论草木还是动物成精,只要化为人形,有了四肢百骸,病理都是通的。你当初得病,不也是我治好的吗?”赤娘子更怒了:“你个没口齿的小贼,还有脸说!当初我可没求你,是你自个儿天天觍着脸上门殷勤问诊,问到后来,就把老娘哄入了彀中。现在嫌老娘蜕了三次皮变胖了,打算另寻个新欢,是不是?连树精你都不放过。”

  徐闲没想到动以旧情,反而起了反作用:“我不过是出了两回诊,你怎么就吃起醋来?做医生的,要讲医德,怎么能挑病人呢?”赤娘子冷笑道:“若单是出诊,谁会拦你?那绣着银杏叶的香帕哪里来的?为什么不光明正大摆着,偏要藏在盛着雄黄的药斗里?不就是怕我看见?”

  徐闲脑门沁汗,口中还辩道:“我那是给人家抓药的时候,唯恐撒了,随便拿了一条垫着,后来忘取出来了而已。天下拿银杏叶做装饰的东西多了,谁说就一定是银杏仙的?”

  赤娘子瞪圆蛇眼,口中芯子疾吐:“你我这么多年夫妻,你一撅屁股我还不知道你拉什么屎?那几日天天魂不守舍,问什么都支支吾吾。现在倒好,不光心飞走了,连银子都飞出去了,再后来是不是人也该飞啦?”

  徐闲猛地跳起来:“你胡说!我何曾动过银子?!一向都是你来管的。”赤娘子冷笑:“这么说,其他都是真的了?”

  婴宁左看看,右看看,听得眼睛发亮,悄声对玄穹道:“做俗务道人这么开心呀,天天都能看到这些。”玄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走上前劝道:“喀,喀,你们先别吵了。小紫姑娘,你快去把门板装上,别让人围观。”

  处理这种事件,首要考虑的是不要扩大影响。小紫应了一声,出去安排。玄穹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才抬眼道:“你们跟那只银杏精的瓜葛是私事,我不管。不过药铺里短了二十多两银子,这就得过问一下了-徐先生,我问你,你确定不是自己私挪,而是莫名失窃,对吧?”

  徐闲稳了稳心神,直视玄穹:“我对天发誓,我如果挪了这笔银钱,天打雷劈!”赤娘子冷哼一声:“倒没见你发毒誓说,只是给那骚树看病。”徐闲气道:“道长问的是丢银子的事,说了私事不问,我自然先说这个……”

  眼看两公婆又要拌嘴,玄穹赶紧道:“赤娘子,你来说说看,这银子是何时发现短的?”赤娘子瞪了老公一眼:“昨天晚上封账时,还剩二十二两四钱。到了今天早上,我一打开,里头就剩一堆碎银锞子了。”

  看得出,平日确实是赤娘子管账,一张嘴报得清清楚楚。玄穹又问:“这二十二两四钱银子是什么样的?”赤娘子道:“十两银锭一个,五两银锭两个,二两银锭一个,还有四钱是银锞子。”

  “那封账之后的银钱,都放在哪里呢?”

  赤娘子蛇尾一摆,指向五斗柜的尽头:“那边有个上锁的墙匣,专门搁银子的。”玄穹走过去,只看到墙上挂了一件蓑衣。徐闲连忙过去,把蓑衣掀开,玄穹这才瞧见,挂蓑衣的钉子旁边,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锁眼。

  徐闲战战兢兢地冲赤娘子看了一眼,赤娘子剜了他一眼,从腰间的蛇鳞里掏出一把钥匙,放锁眼里一拧,往外一拽,拽出一个方匣子来。婴宁“啊“了一声,原来这银匣深深嵌在墙中间,外面贴着一层惟妙惟肖的砖皮,几乎看不出破绽。

  “区区二十几两银子而已,居然用这么隐蔽的方式收藏。”婴宁随口感叹,玄穹赶紧把这位大小姐的嘴捂住:“你再干扰办案,就给我回家去!”婴宁“哼“了一声,大尾巴一甩,挡住嘴巴。

  玄穹擦擦汗,这才转头问道:“钥匙有几把,都是谁拿的?”

  这时小紫已装完门板回来,直接答道:“一共两把,我姐姐一把,还有一把备用的,搁在她家寝室里。”说完她看了徐闲一眼。徐闲额头青筋微绽,可又不好说什么。

  玄穹点点头,去看那银匣。里头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堆细碎的银锞子。他里里外外看了一圈,还扒着锁眼往里瞧了瞧,确实没有凿撬的痕迹,只是有些闪闪发亮。他伸出指头一摸,沾了点粉末,抬头一看,又有几缕雷云凝聚,看来这是银子粉末,赶紧弹干净。

  “这若是遭了外贼,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吗?还不是家贼!”赤娘子愤愤道。玄穹抬头道:“这个地方,除了宝源堂的人,还有谁知道吗?”徐闲道:“没有,平日里要等到药铺关门,我娘子才会把银匣打开。”他意识到这话似乎对自己不利,赶紧又补充道:“当然,保不齐哪个客人眼尖也说不定。”赤娘子冷哼一声。

  “昨晚你们关门窗了没有?可有外人进来的痕迹?”

  赤娘子道:“没有,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我还加设了一道法术,若是外人强行破门或破窗,我立刻就能觉察。”她把“外人“二字咬得很重,让徐闲又是面色一尬。

  玄穹沉思片刻,提了个古怪要求:“给我拿一把鬃毛小刷与一杆戥秤来。”徐闲一怔,没明白他的用意,赤娘子吼道:“快去!”徐闲一个激灵,赶紧转身去取来。这两样物件,都是药铺里常用的。玄穹用刷子把匣子里仔细扫了扫,扫出一堆末末儿连同碎银一起称了称,有七钱多一点。

  玄穹拇指搓了搓,对他们道:“你们有病家名簿吗?”徐闲满怀期望道:“有,有,果然是失窃了吧?”玄穹面无表情:“这个还不能定论。”小紫狠狠捅了姐夫一下,徐闲赶紧把名簿奉上,玄穹一页一页翻看过去,不久便在上面看到了一个名字。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名簿:“你们正常营业就行,只是不得再吵架了。等我查实以后,再来跟你们讲。”赤娘子冷笑:“道长最好也查查那香帕是从哪里得来的,许是偷香窃玉的小贼落下的。”徐闲涨红了脸色:“道长查银钱是正经,你别去干扰人家办案!”

  小紫把玄穹和婴宁送出门去,路上感叹道:“自从我跟着姐姐姐夫到了桃花源,他们俩老是吵架,还不如在长安的时候感情好。”玄穹道:“那他们俩当初为什么搬过来?”小紫道:“这事是姐夫提出来的。他说姐姐明明是千年大妖,却愿意陪着他在嘈杂的人间住那么久,一人冬就睡个不停。桃花源四季没那么分明,更适合蛇精生活,也该轮到他陪几年姐姐了。您听听,那会儿他们的感情多好,可到了桃花源,这里明明好山好水,还有那么多妖怪杂居,按说应该挺舒服的,可他们倒天天吵起来,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唉。”玄穹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懒得发表评论,径直出了药铺,看外头还有无数个脑袋探着,大吼了一声:“没什么好看的,赶紧散了,散了!”

  婴宁憋到现在,才忍不住问道:“小道士,你可有什么眉目了?”玄穹颇为自傲道:“若是丢了别的,也许还要头疼一番。但只要和银钱有关,我便耳聪目明。”

  回到俗务衙门之后,玄穹从架阁库里翻出一堆文书,暗暗感谢玄清敬业,早把整个桃花源的居民情况做过一次梳理,举凡族属、姓氏、住址、营生都有分类,查阅起来很是方便。婴宁见他一页一页看文书,觉得太无聊了,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玄穹查完了资料,起身出去走了一趟,回来时却发现小狐狸已经醒了,又骑在门口的告示牌上,百无聊赖地晃动着,无奈道:“不是让你不要随便骑在上面吗?道门的尊严都没了。”婴宁道:“这上面大家都在乱贴东西嘛,怎么只独我不行?”玄穹没好气地道:“我马上就要知道真相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要添乱……”

  婴宁精神大振:“你知道真相了?那……那方手帕,真的是银杏树精给徐闲的吗?”玄穹眼皮一紧:“所以你感兴趣的,其实是这个吗?”婴宁一撇嘴:“不然呢?难道要去关心那点银子的下落?我家里每天化妆用的细银粉,就不止二三十两哩。”

  玄穹叹了口气:“可惜徐闲没能投胎到你家,原是他的过错。”婴宁奇道:“所以,果然是徐闲拿的银子?”这次玄穹倒是认真回道:“根据我的勘查,应该不是。他若从银匣

  里直接拿银子,也太容易被赤娘子发现了。”

  “可你不是说,银匣没有任何破坏痕迹吗?外人没有钥匙,怎么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