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突然凑到他脸前:“说清楚啊,我是自己走的,可不是被你赶走的。”说完咯咯一笑,三跳两跳,很快就消失在山林之中。玄穹略整理了一下仪表,顺着一条满是青苔的石阶山路,径直上了雪峰山,很快便来到半山腰的一座小观前。

  只见观前左右有两棵老桃树,树上花开正艳,门前落英缤纷,只是无人打扫。玄穹皱着眉头迈进道观,没个知客迎接,进了院子一看,竟连一个道童都没见着,空荡荡的一片。他站在老君堂前喊了一嗓子,半天才有一个白胡子老道迷迷糊糊走出来。

  “适才修行入静,不闻外物,道友莫怪啊。”老道一个稽首,可玄穹分明看到他眼角沾着两坨新鲜眼屎。他也懒得说破,拿出度牒道:“我是去桃花源赴任的俗务道人,特来观中报到,不知观主可在?”

  老道一听是去桃花源的,眯眯眼一下子睁开了。他先端详玄穹片刻,忍不住道:“道友你这面相……”随后觉得失

  言,赶紧一拱手:“老道就是此间观主,法号云洞。”

  “云“字比“玄“字大一辈,玄穹连忙执弟子礼。老道把他带到老君堂后的书房,这书房颇有雅趣,桌上摆着诸般奇石清供,旁边一排精致盆栽,后头还有个水缸,里面趴着两只玄龟,追着水藻悠哉戏耍。道务相关的法器文书,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一路上没耽搁吧?”云洞寒暄道。

  “您这儿这么忙碌,我耽搁不耽搁的,也没什么分别。”玄穹习惯性地刺了一句。

  云洞似乎没听懂,乐呵呵地坐到书桌前,猫腰翻出一堆杂乱文书,挑了半天,拿出一本报到簿子,跟玄穹的度牒叠在一块,用指头蘸了蘸朱砂,运起法力一点,一道红光闪过。

  从这一刻起,玄穹正式成了桃花源的俗务道人。

  玄穹又拿出一张清单,以及自己携带的桃木剑、罗盘、袍冠等道务用品,请云洞清点。云洞问:“身上可还有什么公家的法宝?”

  玄穹道:“道门说弟子是来做俗务道人的,不需要法宝,没批。弟子又是一个遇财呈劫的命格,私人买不起法宝。”云洞早看过他的履历,同情地点点头:“如果你有机缘得了什么法宝,就来老道这里申报一下。只要用途正当,我给批了正箓用法,用那个法宝便不会引来雷劫。”

  “弟子没有机缘,只有劫难。”玄穹没当回事。就这么简单的一点活,累得老道士哈欠连天。玄穹却不肯放过他,把那本遇妖呈文拿出来:“对了,我半路上顺手救了两个凡人,麻烦师叔帮我登记一下功德。”云洞已经疲了,接过随手塞到旁边的一堆文书里。

  玄穹见这老头子懒散得很,不愿多费唇舌,正要离开,却忽然被云洞叫住:“哎,对了,老道有几句叮嘱。住在桃花源的妖怪,都是披毛戴角之辈,湿生卵化之徒。哪怕修出人形,与人类的脾性也是迥异。在那里做俗务道人,职责不是斩妖除魔,是代表道门去帮助妖怪,务求阴阳……呃,阴阳……哦,对,阴阳和合。”

  “什么啦,是阴阳相济、和合同存!阴阳和合可还行?师叔你连道律都没背熟。”

  “你得其意就好,不必执着其形,这也是道中真意。”云洞抓起一只玄龟,慢慢盘着凹凸不平的龟壳,“老道在这观里做了三十余年,无时无刻不谨记庄祖教诲,潜心参悟无为之为、无用之用,希望你也能开悟。”

  偷懒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玄穹心里暗想。怪不得这观里香火稀薄,门可罗雀,原来从根上就打算无用之用。

  他临要走时,云洞耷拉的眼皮忽然掀开一线:“你这样的命格,又遇到那样的事,可要念头通达一点啊。”玄穹额前的白毛一颤,云洞怎么会知道自己之前的事?他不客气地回道:“弟子在这里,不通达也得通达了。”

  “记住,勿染大因果,攒点小功德。”云洞诚心诚意劝了一句。话音刚落,两人便听到道观之外传来喧哗之声,嗷嗷嘶鸣里伴随着隐隐的雷声。云洞和玄穹同时脸色一变,急忙走出观去,却见一个身材高大、虬髯遒劲的红袍道士悬在半空,手里拎着一只枣红小狐狸的颈皮。那小狐狸死命挣扎,口中嗷嗷叫嚷,脖子上的小金锁乱晃起来。

  那道人的脸膛黑中透紫,洪声若雷:“巡照真人云光在此,擒得身无路引野怪一只,特来知会本地道观。”他周身不时泛起一圈蛇形雷线,刺刺作响,可见修炼的是震雷一脉功法,而且法力极其浑厚。

  婴宁被他捏在手里,双目赤红,浑身微抖,那一条枣红色的狐尾变得越发蓬大起来。

  玄穹暗暗叫苦,早提醒她没有路引不要乱走。巡照真人个个都是斗法的高手,巡视各地,扫除妖邪。没有路引的妖怪落在他们手里,轻则被削去几十年道行,重则被封魂索魄、打回原形。

  云洞冲半空一稽首:“云光师弟啊,你做了巡照之后,可是越发勤勉啦。”云光往下俯瞰,眉眼间满是不屑:“若都跟师兄一样闭门清修,这人间还能太平吗?”

  趁他讲话一时松懈,婴宁忽然垂下颈子,要去咬那把金锁。就在这时,一声长啸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声音高昂尖锐,一直传到观前。云洞脖子一缩,连声说麻烦了麻烦了,跳回道观大门内侧,把玄穹也拽过去,然后双手一展,一道土黄色的泥墙平地而起,挡在前方。

  原来老头是修艮土功法的,倒是真适合他。玄穹心里暗暗腹诽。

  天上的云光拎住婴宁,面无表情地看向啸声来的方向。过不多时,远处一团黑雾迅速接近。云光哈哈大笑三声,把婴宁往地上一丢,掌心吐出三条锁链将她捆了个结实,然后双袖一摆,迎着黑雾飞了过去。

  玄穹连忙要去帮婴宁解开,云洞却拦住他:“哎哎,你可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玄穹眼皮一翻:“师叔还有时间提问,应该不是大事吧?”

  云洞道:“那一团黑雾,是桃花源里的一位狐族大妖赶到,他们最是护短,看来少不得要跟云光做过一场。希望别波及我这小观就好……”

  他抬手运起法力,又把那泥墙加厚了一层。玄穹眼皮一翻,云洞如此胆小怕事,只怕以后有事也指望不上。他额前白毛一摆,飞身冲到婴宁身旁。只见她紧闭双眼,嘴唇发绀,可见那锁链捆得多紧。玄穹伸手想要扯开,但一点也扯不动。

  此刻在半空之上,云光已经与那团黑雾交手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云光不怒反喜,后退几步,暗中蓄势欲上。那雾气逐渐散开,里面出现一个中年美妇,人首狐尾,仪态妩媚。那妇人大声道:“妾身是桃花源青丘辛十四娘,阁下为何无故戕害我族小辈?”

  云光声音比她还大:“无故?我巡照至雪峰山中,查得这小狐怪没有道门路引,犯了擅走之罪,论律当拘。”辛十四娘道:“法不外乎人情。小孩子不懂事,又没作什么大恶,何必这么揪住不放?”

  云光道:“坏了规矩就该受罚,否则还要规矩做什么?近日各地都在闹逍遥丹,道门下了指示,对精通幻术之妖要格外留神,你们狐属最擅长迷惑人心,不好好谨守门户,还出来招惹嫌疑?”

  辛十四娘勃然大怒:“我们青丘一族老老实实待在桃花源修行,岂能容你这牛鼻子凭空污蔑?!你今天必须把小辈交回来,否则我绝不善罢甘休!”云光大笑:“再打便是,何必讲那么多废话?!”说完拔剑就要冲上去。

  眼见这两位又要大打出手,这时一道飞符倏然冲来,在两人之间爆出一团黄光。虽说这飞符里无甚法力,但里面隐隐藏着一丝敕令之威,辛十四娘和云光一时都停了手,朝下面看去。

  只见地面上玄穹仰起头,还保持着飞符的姿势:“两位且慢动手!”天上的两位居高临下,同时喝问:“你是谁?”玄穹大声道:“我乃桃花源新任俗务道人玄穹,有度牒为证!”

  他的度牒刚刚经过明净观登记,正式具备俗务道人的效力,所以那符自然带着道门敕令的威严。

  云光道:“本道是在雪峰山下抓到这小狐狸的,与你桃花源不相干。倒是这只大妖,应该是桃花源的居民吧?你去管管她是正事!”辛十四娘不屑一顾:“桃花源向来太平得很。天下本无事,道士自扰之。小道士,你说是不是呀?”说完斜眼一瞥玄穹,一股魅惑之力悄无声息地涌过去。可这股力量砸在玄穹身上,却似轻风拂林,了无痕迹,辛十四娘轻轻“咦“了一声。这时玄穹道:“我可以做证,这只小狐妖,并不算擅走之妖。”

  云光皱眉喝道:“胡说八道。凡是道门发给路引的妖怪,都勾连魂魄,身上带有一点灵光。我适才观望了三次,她身上不见半点灵光,不是野妖怪是什么?”玄穹道:“兹事体大,您再观望一次。”他再三坚持,云光只好运起法力,又看了一眼,愣住了,那小狐狸身上这一次分明有灵光闪过。

  “这怎么可能?上山之前我明明查过的!”云光两条黑眉攒成一团,突然转向辛十四娘:“兀那妖怪,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辛十四娘笑笑:“我若能迷得住巡照大人,一早把你打杀了。”

  云光冷哼一声,如刀的视线定在玄穹身上。玄穹承受着压力,硬着头皮道:“启禀巡照大人,这只小狐狸从青丘离开之时,确实没有路引。恰好弟子在半途遇到,便向她宣讲道法。她被弟子人品感动,诚心悔悟,连续磕了几个头谢罪,所以弟子当场为她补办了路引。”

  那小狐狸躺在地上,一阵愤怒挣扎,可惜不能化形,没法口出人言辩解。

  “放屁!你若补办了路引,为何之前我查验时没有看到?”云光喝道。

  玄穹道:“弟子当时还没有在明净观报到,算不得正式就职。如今云洞师叔为弟子办完手续,这小狐狸身上的路引便自动生效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呈文,正是之前给婴宁填的,下面的画押印熠熠生辉、墨生流明,可见真实

  不虚。

  辛十四娘在一旁咯咯笑起来:“哎呀,人家明明是有路引的,巡照大人目光如炬,妾身佩服。”云光不理她的冷嘲热讽,缓缓磨着后槽牙,看向躲在观内的云洞:“云洞!这是真的吗?”云洞探出头来,一脸无奈地点点头。

  “可明明是我擒妖在先,他发路引在后,这不是刻意包庇吗?”

  云洞道:“不,不,路引虽是今日生效,但呈文的时间却是三日之前……”他声音越说越小,云光的双眸中蓄积起汹涌的怒意,甚至凝为雷火,顺着鼻孔喷出来。

  忍了半天,他终于抑住怒意,手指一弹,把婴宁的铁链解开,然后落在地面,重重拍了一记玄穹的肩膀:“你还没上任,就被美色所迷,这么袒护妖怪,以后还得了?”

  玄穹感觉到一股雷霆之力涌入灵台,震得他麻酥酥的,就连一口阴阳怪气的话都被封在咽喉处,吐不出来。

  “你放心,某家这个巡照之职,可不只是管妖怪,就连道士渎职也在追究之列,我会死死盯住你的!”

  说完他右足一顿,也不理辛十四娘和云洞,直接驾云走了。婴宁摆脱了束缚之后,连毛都顾不上抖落,“嗷“的一声扑向玄穹,要把这胡说八道的小道士一口吞了。

  辛十四娘伸出手臂轻轻一捉,拎住她后颈,对玄穹道:“今日我和我侄女先回去,恕不多谢。反正小道士你也要去桃花源了,到时候再聊不迟-那可是个民风淳朴的好地方呢。”

  婴宁龇牙咧嘴,还要威胁玄穹。可惜辛十四娘驾起一阵妖风,裹挟着她直接离开。一脸心有余悸的云洞这才把泥墙的法术给收了。

  幸亏这两位没起冲突,不然整个明净观要被夷为平地了。

  玄穹站在原地,暗暗苦笑。还没上任就得罪了一个巡照,以后日子可难过了。云洞宽慰他道:“我这个云光师弟虽性子急躁,人品倒还好,应该不至于太挟私报复。”

  “等等,师叔你这个“太'字是什么意思?”

  “反正你记住,无为而为,记着啊,无用而用。”

  玄穹额前那一缕白毛颓然垂下,忽然想起什么,对云洞道:“适才弟子发的那一道符,是为了解决纠纷,保全明净观,师叔您受累把这钱补了?”

第三章

  一个玄袍小道足踏竹排,手持长篙,沿着一条碧绿色的溪水溯流而上。

  溪水两侧矗立着无数棵野桃树,错落散乱,几乎每一根枝条上都爬满了嫩粉色的桃花。花瓣层叠,争相怒放,看上去有如一团一团粉焰。放眼望去,视野里满是熊熊燃烧的花火。

  偏偏这个倒霉小道对花粉有些过敏,一边撑船一边不住打着喷嚏,涕泪交加,狼狈不堪。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好不容易看到溪流有了尽头,大喜过望,快速撑动几下让竹排靠岸,却一下子愣住了:

  眼前的桃林依旧密不透风,树下落英缤纷,层层叠叠,如同在地上铺了一条绵密、厚重的花毯,完全看不出任何道路痕迹。小道玄穹用宽袖擦了一下鼻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暗暗推算起方位来。可惜罗盘太过破旧,上头的指针勉强转了几圈,便彻底不动了。玄穹左拍拍,右拍拍,罗盘仍是纹丝不动。小道士额头登时沁出一层汗来,且不说日后再买个新的要花多少钱,眼下罗盘失灵,要如何穿过这片迷宫似的桃林呢?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玄穹只好自暴自弃般地钻进林子里。这里的桃树无论高矮粗细,都差不多,枝头桃花虽说好看,看多了也千篇一律,走着走着,整个人就丧失了方向感,有时候连前进还是后退都分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