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姣就这样悄悄回了主城。

  所谓悄悄,其实也就瞒住了江承函一个。

  第二日,楚明姣兄妹,宋玢和已经出关的苏韫玉相约在酒楼里。楚明姣和宋玢是一起到的,苏韫玉和楚南浔到的早一些,此时正坐着说话。

  楚明姣风风火火进来,眼睛转了一圈,视线落在苏韫玉身上,她几步走过去,将正在喝茶的苏韫玉拽起来。

  四目相对。

  这一次,楚明姣看到的不再是宋谓的脸,而是真正属于苏韫玉的五官,眉眼含笑,鼻梁笔挺,稍微挑眉,一派风流倜傥,看着看着,她突然握拳,在他左肩来了一下。

  宋玢跟着在左肩补了一拳。

  力道不重。

  一切尽在不言中。

  “怎么回事”苏韫玉看向楚明姣,笑着说,“方才听说了你的好消息,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不改初衷”

  其他几个顿时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宋玢这几天憋得不行了,现在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我听到这消息好半晌都没缓过神来,总感觉生活在梦中,这也太突然了这丫头以前不是还说,完全没这计划吗,哪天有这想法了,都至少准备个八年十年再说吗?”

  楚明姣俏生生负手站着,只是笑,“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干嘛不行啊!”

  喜悦的氛围无声弥漫开。

  楚明姣乐冲冲地拉着宋玢和苏韫玉坐下,侍从们端上一碟碟香软的糕点,茶盏里热气腾腾,香气清幽,她最近食欲有所增长,看到糕点,想也没想,捏着一块,撕成一条条往嘴里送,腮帮鼓起来,像只进食的松鼠。

  “我说你那天和我比试,怎么打到一半往后退呢,还说有个好消息和我们说。”宋玢终于想明白了其中情由,幡然醒悟,“还有你居然不自己动手收拾那群用毒的。”

  也难怪,他真觉得楚明姣长了一些肉。

  当然,这话他没敢再说了。

  楚明姣没有否认,她拍拍宋玢的肩,语重心长道,“恭喜你,终于长点脑子了。”

  才奚弱完人,她话音一低,问,“我听说宋家最近不太平,又有嫡系开始争权了,没人威胁到你吧?”

  宋玢摇头。

  楚明姣这才哦了一声,“有就告诉我们,揍他。”

  这几个立马又乐和成一团,楚明姣吃东西的动作没停,看得出来,她今天很开心,脸颊粉扑扑,整个人状态格外放松。

  苏韫玉捧着杯盏无意识转动一圈,脸上笑意深了两分。

  看得出来,她被照顾得很好。

  这三个凑在一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楚明姣手肘撑着脸,半趴在桌面上,不知说到哪儿,突然以一种很是惊奇的语调说,“诶,苏韫玉,宋玢,你们要当叔叔了。”

  她居然要当母亲了。

  像是之前她都没什么实感,这一刻,才恍恍惚惚真正回神。

  宋玢一听,忍不住咧开一个颇为慈爱的笑,“我和苏韫玉高兴了好几天,这孩子才多大,我们连给她的降生礼物都准备好了。”

  楚明姣敲了敲桌面,又看向楚南浔。

  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全是笑意。

  她说,“哥,你要当舅父了。”

  一下子,楚南浔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了,他唇边弧度拉大,大概是人生头一次,笑得像个傻子。

  楚明姣是个藏不住话的跳脱性格,不到一天的时间,身边亲近的人都传了个遍,当然,这些人都被她威胁着下了封口令。

  就瞒着江承函一个人。

  天一亮,楚明姣打开空间漩涡,从山海界回了凡界帝师府。

  她没提前和江承函说今天回来,因而开门的门童见她回来,一脸的惊喜,一边将她往里迎,一边说,“大人一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

  “宫里方才有人来传话,说大人进宫面圣了。”

  楚明姣点点头,知道神主殿下在山海界是忙,在凡界也是忙,走到哪都是忙碌的命。

  一到府上,春分和汀白就折腾捣鼓起来。

  楚明姣有点困,她想蒙着头睡一觉,但想想今晚上的计划,打起了精神。她招呼汀墨汀白,让他们带着府上的侍从将帝师府里里外外布置一番。

  她还褪下了手里的灵戒丢给汀白,很快,一箱接一箱的奇珍异宝开始往外搬。

  江承函回来的时候,天色将黑不黑,坊间灯火星星点点亮起来,帝师府外也点起了两盏灯笼。

  踏进府门,他在原地停下脚步。

  入目是盘踞游动的流光,颜色变幻快而丰富,那是名贵的灵宝溢出的彩色图腾,山水林木,游龙瑞凤,全在天幕之上。

  它们徐徐游曳间带来流萤和狂风,将整座府邸衬得美轮美奂。

  很明显,是楚明姣的手笔。

  江承函气势松弛下来,他站住看了一会,问身边侍从,“夫人回来了”

  “是的。”侍从明显有些惶恐,看了看他的脸色,说,“夫人说要给大人庆生。是卑职疏忽,不知今日乃大人生辰,请大人责罚。”

  他羞愧难当地低下头。

  实际上。

  若不是突然来这一出,江承函自己都忘了,“不怪你们。”

  他提步往内院走,走到一半,因为西边一处耳房里飘来的浓郁灵力而不得不转道。

  她可能将许多灵宝都拿了出来,有一些威力不俗,且彼此很有忌讳,很容易出问题,而在帝师府上伺候的又不全是有修为的。

  怕一个不慎,帝师府就被炸了。

  拐个弯,发现耳房里蹲着的,是汀白和汀墨两兄弟。他们面前横放这一口厚木箱,箱盖已经被揭开,里面堆放着诸多奇珍异宝,磅礴的灵气波动和不要钱似的朝外溢。

  江承函神力浩瀚如汪洋,他不特意露出动静,这两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到来。

  汀白随主人,话多,此时半蹲着,将封印着两头灵兽的石头拿在手里颠来颠去,问汀墨“我们真要把这些都放出来?”

  “不然呢?”汀墨没那么多疑问,闷声干自己的事,“神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哪来那么多话。”

  “不是。”

  “我是在想,雪鹿这样的瑞兽放出来也没什么,可这些有毒的,戾气重的。”汀白指了指手边一溜没解开封印的石头,十分发愁,“把它们放出来,会不会出事啊!”

  汀墨眼也不抬,“这是神后特意吩咐过的,把异兽们放出来跑跑,辅以灵阵,才能维持整夜的极光。”

  “再说,能出什么事两位殿下的实力,你不知道?”

  汀白看着汀墨满脸,“你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的表情,压着声音认真反驳,“这不是,今时不同往日殿下有了身孕,有的事她想不到,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得想周全?”

  “为了保护肚子里的小殿下,我们殿下之前在火蟒镇都避着那些毒物走。”

  汀墨顿了顿,也有些不确定了,“你联系春分,让她再和殿下请示。”

  话说到这里,他蓦的止住话音,转身朝后方看。

  倒不是他突然能感知到神主的气息了,而是身后神力一瞬间涌成汪洋,想不察觉都难。

  汀白和他面面相觑,脸色一下子白了。

  他们刚才泄露了什么?

  他们两个会不会被神后用本命剑戳死啊!

  如果忽略不断外溢的神灵气息,江承函看上去依旧平静清隽,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垂睫望过来的时候,瞳仁尤为深邃,像是一口被不断丢入石子的井,涟漪止不住泛出。

  “……有孕?”半晌,他开口问,声线低得莫名,破天荒的,有种如坠梦境的荒诞不真实感。

  汀白张张嘴,又闭嘴,能想象到自己会死得多惨。

  很快,楚明姣被神力搅得不能正常运行的极光引到了这儿,先是看到了汀白生无可恋的表情,又歪头看看江承函,拉了拉他的袖子,“你怎么了?”

  江承函视线先落到她的脸上,再往下,径直停在小腹处。

  楚明姣被他看得一懵,旋即意识到什么,原本开开心心的心情坏了一半,唇角抿起,转而去看做贼心虚的汀白,皱眉,语气很是凶巴巴,“你说的!”

  汀白嗫嚅着,愣是没敢点这个头。

  见这模样,她气坏了,提着裙摆直言嚷嚷着要和汀白当场比试,不把他揍得嗷嗷叫不罢休,然而行动到一半,被江承函半抱半揽地拦住了。

  他的动作很轻。

  手搭在她依旧纤细的腰身上,那上面,好像有另一种心跳随之迸发出来。

  江承函将她牵回了屋。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今夜月色如水,极光绚烂,楚明姣先松开他的手,有些不确定地说,“你的手出汗了。”

  “嗯。”江承函也停下来,看着她,轻声说,“我紧张。”

  他这么一说,很莫名其妙的,楚明姣的心情反而好转起来,就好像你原本准备的礼物被人提前拆开,才失落懊恼了一会,就发现这个礼物仍然给当事人带来了莫大的情绪波动。

  她的眼睛亮起来。

  江承函没有催促,他在原地耐心等待,等待她将这个最值得期待的好消息亲口告诉自己。

  她却完全没有这个觉悟,当即只是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那里尚还平坦,什么也看不出“开不开心”

  “你要当父亲了,神主大人。”

  江承函指尖有点抖,这手无数次搭弦出箭,此时却难以自控,过了好一会,才稳下来,声音有点艰涩,“什么时候的事?”

  “我算了下时间应该是中情瘴那会。”

  楚明姣眼睛四处扫了扫,好像有点羞涩,小声和他说“我本来想在子时,流光最灿烂的时候和你说,今日不是你生辰吗就汀白多嘴多舌,早知道应该瞒着他,什么事都办不成,话还多。”

  兴许是为了将功折罪,好让自己被事后清算的时候不那么惨,此时此刻,天幕上蓦的冲起重重水纹般的光波,五色光芒按某种顺序交织,夺人眼球。

  一切都是楚明姣脑海里设想的刚刚好的样子。

  她动动唇,在他开口之前,十分不自在地向他坦诚某种心意,“每年你生辰,我都会让汀白将礼物送到神殿,其实,那十三年,也有。”

  只是十分隐晦,可能她自己都极其犹豫,但确实都有,从没有真正缺席过。

  “不是给神主的生辰礼。”她说,“是给我道侣江承函的。”

  短短两句话,江承函心想,他动容至此。

  这已经到了楚明姣的极限了,她再也说不出别的黏糊腻歪话,此时伸手戳戳他手背,问,“诶,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孩,我没见你和哪家小孩亲近过。”

  不是不喜欢。

  是他这个人,和谁都有很重的距离感。

  话音落下,没等到回答,却见江承函蓦的拉住她手腕,将她扣进怀中拥住,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一字一句都带着温热的气息,“这是我收过最贵重的礼物。”

  “姣姣,我很喜欢。”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楚明姣笑起来,问“真的啊!”

  “真的。”

  烟花从府邸四面八方绽放,她的脸在他颈窝里乱动,让他欣赏自己精心准备的盛大场景,烟花砰砰炸响,他的心也砰砰直跳,楚明姣在耳边寻了个时机大声喊,“江承函,生辰快乐!”

  他捏捏她的脸,觉得她实在可爱,又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都知道,只瞒着我,楚明姣,你是不是太坏了。”

  次年五月,神主殿和楚家的小祖宗诞生了,当然,在楚明姣眼里,就是活脱脱一小坏蛋。

  小坏蛋叫楚熠熠,性格比楚明姣当年还要顽劣好动,但结合了父母亲优秀的基因,她长得很好,能把楚滕荣稀罕得死去活来,苏韫玉宋玢这些叔叔们被迷糊得直叫她小公主,小小年纪,私库堆得和小山一样。

  小公主只有一件挫败的事。

  和她的母亲有关。

  她的母亲很厉害,很潇洒,只是不太靠谱,经常丢下很多事当甩手掌柜出去玩去了,但也经常带着她出去冒险。因为这些,母亲经常被外祖父说道,也会被舅舅念叨,但是这都不碍事。

  有一个人无条件支持她。

  那就是楚熠熠的父亲。

  楚熠熠很黏她爹,神主殿下对这位小公主也极尽宠爱,和其他人一样,几乎是有求必应,但是楚熠熠能感觉到,她爹对她娘比对她还好一点点,并且超级明显。

  这成为了她近期第二烦恼的事。

  但很快,她就没心思为这事烦恼了,因为她到了修炼和习事的年纪,她是神殿的小殿下,也是楚家的小少主,未来她父亲与母亲所有的权力和责任都要她来肩负。

  她现在理解不了这些,只觉得看书习字和听政事分析比修炼更痛苦。

  但是没办法,楚明姣在这方面超级严格,她逃不开,只好乖乖就范。

  这天夜里,江承函还在神主殿处理政务,楚明姣陪楚熠熠做功课,期间,小小的人儿托着腮,奶声奶气地和她搭话“母亲,我听汀白说,你明天要去江州玩啊!”

  江州她去过,风景好,吃的也多。

  “是。江州开了个特别大的书肆,还会有论道会。”楚明姣一眼看出她的心思,直言,“夫子不准你的假,我也帮不了你。”

  楚熠熠像模像样地叹息。

  “但这次,你父亲说会留下来陪你。”她点点小姑娘的额心,说,“得逞了”。

  楚熠熠当然开心,这可是她第一次在母亲介入时,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偏爱和温暖。

  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近日最烦恼的那件事,“母亲,我听赵家那几个很讨厌的小孩说,你和父亲之前感情特别不好,闹了好多年的矛盾,也是在那时候有的我,真的吗?”

  楚明姣脸色稍微严肃了点,但也没当多大一回事,想了想,点头,“是,怎么了?”

  楚熠熠这下是真的垂头丧气了,连声音都小了,“那你当时,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么说。”楚明姣捏捏自家姑娘的脸,说,“我当然喜欢你,不喜欢你,我干嘛生下你。”

  她看着小女孩的眼睛,这次认真了很多,“楚熠熠,我和你父亲是闹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不开心,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但你以后再听别人提起,不必放在心上。”

  “那确实是我和你父亲误会最深,争执最大的十四年,但也是我们最相爱的十四年。”

  楚熠熠还不懂什么叫爱,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有一点她听懂了,她是被父母喜欢的小孩。

  她又快乐起来。

  这件事,藏不住话的楚熠熠当晚就和晚归的江承函说了。

  神主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得特别特别温柔。

  第二天,楚熠熠醒来,发现自己父亲第一次对自己食言了,他陪母亲去江州玩了。

  那一天,即便临时有舅父和舅母过来安抚她,楚熠熠仍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最不开心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