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到嘴边,却通通咽回去,她最后动了动唇,问他:“还生气吗?”

  她今日就梳了个简单的垂挂髻,歪头盯着人看的时候,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

  他们贴得很近,她却对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熟视无睹,不见抗拒。

  和前几日相比,乖了不知道多少。

  有那么一瞬间,江承函恍惚,若不是了解她,他甚至会觉得,她今日来,是要实施五世家布置的美人计。

  他顾着她的发丝,在如云发髻间寻找暗扣,迟迟没有接话。

  楚明姣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哪知下一刻,冰冷的指节来到她下巴上斗笠的系带上,就着这样的力道,抬起她的脸,两人四目相对,他几乎要望进她的眼底:“你觉得呢,姣姣。”

  她明明都知道。

  她拿那样的话来刺他,他不是没心的怪物,焉能不气。

  焉能不在意。

  楚明姣眨了下眼,觉得江承函可真是屡教不改,蠢到家了。

  她那么一问,他还真敢回答,连点高傲的腔调都学不会。按照他们现在这种关系,她就该将趁现在,狠狠奚落他,讽刺他,将伤口血淋淋撕开撒盐,把他身为神灵的尊严和奉上的一颗心踩得稀碎。

  然后告诉他,就这点微薄的私情,谁稀罕。

  楚明姣却直愣愣地盯着鞋面,也不看他,半晌,开口说起其他事,长长的一串话,像无意识的嘟囔:“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好多人说,这是因为你的心情不好……但楚家还可以,后山又挖出两条灵脉,灵气都化成了雨,时不时下一场,所以花开得比往年艳,品种也比往年多,春分给我采了两罐,用雪泡着封在翁子里。”

  后年开春,就能挖出来尝尝滋味。

  可惜,她已经等不到后年。

  但山海界那么多人,一定要等到。

  “哪种花?神主殿还有不少花露,是你往年做了埋在地底的,不曾开封,你若是想喝,我叫人给你送到楚家。”

  “泠枝花。”她终于将大氅系带扯落,肩头一耸,氅衣连同兜帽一起往雪地里落,露出束缚腰身的甲衣。那是战斗时才穿的东西,她却好像他察觉不到一样,闭目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从前不爱它,今秋才发现它有种特别的香气。”

  “你知道吗。”她笑了下:“宋玢用卜骨算的姻缘线一点也不准,楚南浔和余五姑娘压根没关系,他喜欢宋玢的姐姐,情根深种。我觉得他以后,日子估计够呛。”

  这一出事不在江承函的意料中,显然比这身银色玄甲更叫他诧异,他当下掀了掀眼皮,问:“他亲口承认了?”

  她点点头。

  这时,江承函解开所有暗扣,将斗笠从她发丝间取下,放在一侧石桌上。

  肌肤相贴,气息交缠。

  也就是这个时候,楚明姣陡然抬眸看他,眼里所有情绪都敛回去,溜圆的杏眼里浮出一柄小小的剑,青锋三尺,本命剑的剑意浩荡汹涌,甫一放出,连飞雪都凝在半空中。

  自成结界。

  她握住这柄锐意无匹的剑,美目圆睁,一字一句说:“既然那样生气,今日就将这气化为战意,与我打一场吧。”

  “我相信你也清楚,我们今日要做什么。”

  江承函收回手,长身而立,喉咙滚动着,只吐出一个字:“好。”

  方才短暂的温情被扯去,气氛转瞬肃杀起来,楚明姣摒弃一切杂念,袖子里的小半张法诀纸无声无息燃起来,本命剑重新被她掌控,那种心意完全相融的感觉——即便只是靠法诀强行相融,也依旧叫这柄威名赫赫的剑跃跃欲试地颤动起来。

  来之前,楚明姣将一切都算好了,原本说好与江承函斡旋三个时辰,但山海界人太多了,她想再多争一个时辰。

  剩下的时间,都留给大战。

  法诀纸彻底烧完之前,只要不出别的什么岔子,不会有事的。

  江承函也看不出端倪。

  本命剑一直是各种传闻中的重兵,出鞘时那种斩裂虚空的剑气,能直接隔空伤人肌肤,宋玢和苏韫玉等人早前在本命剑下东躲西窜,绝不是说说而已。

  楚明姣握着本命剑,摒弃了战斗前的试探。

  她清楚他的实力。

  软绵绵的攻势确实能拖延更多时间,但她怕被江承函借此机会困住。只要他出了神灵禁区,对外面五世家的人出手,那今日这场行动,绝没有可能成功。

  本命剑先斩出一剑,剑刃霜白,在视线中陡然叠加,数千重剑意全部灌注在这一剑之中,洪水般肆意涌起,径直扑向江承函。

  在剑意奔袭到眼前时,江承函抬眼,压出两道凉薄的线,五指在半空中张开,磅礴浩荡,如汪洋般的神力将此地淹没。它们化作一面巨大的屏障,将剑气阻隔在外。

  难以再进分毫。

  楚明姣进入状态很快,本命剑剑剑不留情,对面的人却只是阻挡,并不进攻,剑气与神力化作一个雾蒙蒙,危机四伏的世界,剑意纵横切割,局势瞬息万变。

  本命剑渐入佳境。

  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角度刁钻。

  哪怕有源源不断的神力,江承函的防守之势仍旧在意料中处于下风,他腰间垂着的玉简不知亮了多少次,其实都不用点进去听个具体,都能猜到此刻禁区外是怎样各路对峙,兵荒马乱的情形。

  某个瞬间,他伸手,才要将玉简扯下,就见本命剑在半空中横斩一剑,直接将玉简斩得炸开,碎为齑粉,顺势在他虎口处贯穿出一个逆行的十字。

  鲜血喷涌而出。

  她的剑意,好像更上一层楼了。

  楚明姣隔空冷然望着这一幕,下巴抬着,道:“已经这个时候了,少管外面的事,多管管自己。”

  “再只守不攻,就等着被困在这里吧。”

  说话间,本命剑顺势而起,却不似之前那样大开大阖,而是顺着她的方向绕圈,绕到一半时,无数剑身残影分裂出来,寒光湛湛,吞吐着锋芒,这些剑影化为阵,朝江承函围过去。

  她动起真格来,距离化神期,其实也就一步之遥。

  差并不差在对剑道极致的领悟上,而差在天生,差在神灵之躯上。

  江承函没被她的话激起情绪,但却知道,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不能被困在这里。

  界壁控制在监察之力手中,此时此刻,山海界的人通过界壁通往凡界,不是求生,而是送死。

  有远古时的前车之鉴,监察之力本就没有感情,它绝不会心慈手软,山海界在它的认知中,就与当年那些本应顺应自然死去,却仰仗神灵的力量而苟且偷生,最终导致三界遭劫的凡人一样。

  绝不容许当年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这就是它存在于世的全部意义。

  剑阵成形前,两人开始近身搏斗,楚明姣拥有这世间最锋利的灵剑,在战斗中一惯横冲直撞,不按常理出牌,剑气足以推平一切。江承函却恰恰相反,他十分擅长控场,拥有妙到毫厘的技巧,不知不觉间,一切顺着他的节奏走。

  凭借着生生不息的神力,起先,两人还斗得个旗鼓相当,到了后半截,楚明姣剑意节节攀升。

  她很久没这样酣畅淋漓与人打过一场了。

  江承函已经架起了琴。

  他而今是琴修。

  楚明姣很看不得这一幕,每次看心里都会无端涌起一种酸涩,她忍着这股劲将成形的剑阵丢过去,于此同时,江承函手指下第一串音符如流水般缠绕过来。

  不疾,不徐。

  温和得近乎没有力道。

  和从前流霜箭矢的攻势根本没法比。

  楚明姣听他说起过,他现在曲谱弹出来,也拥有着攻伐之力。

  江承函不是个自负的人,能叫他这样说,这攻伐之力想是不弱。

  但许是太多的琴修例子在前,叫她没有抱以重视,又或许她本身骨子里就充斥着冒险的因子,她想让他被剑阵困住,再为外面多拖延一点时间,当下的第一反应竟是准备用身体硬接。

  这样,她就能在江承函躲避剑阵时,再次近身,将他逼进去。

  电光火石间,江承函蓦的将琴一推,飞跃到楚明姣眼前,那个时候,琴音的力量已经在她肩头炸出一蓬血花,下一刻就要生生切进骨头里,被他抬手拍散。

  他的手掌被这段反噬灼烤得血肉模糊,指节直接折断。

  楚明姣终于如愿以偿,拥有近身重创他的机会。

  却是以这种方式。

  “你不想要这条胳膊了是不是?”江承函问她。

  她情愿不要这条胳膊了。

  楚明姣要把唇肉要出血来,其实这个时候,他们挨得前所未有的近,本命剑半举着,直接能隔着一件衣裳,对准他胸膛之下,心脏的位置。

  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意涌上心头,那出自本命剑本能,这种本能叫剑身都跟着颤动起来。

  江承函现在没有防备,连层神力护罩都没有。

  斩下去。

  一剑,只要一剑。

  ……

  凡界四十八仙门,山海界五大世家里,这么多年,杀道侣证道的事,不止一件两件。

  楚明姣甚至能听到本命剑一声声的诱惑与引导。

  ——你真的不知道剑心为何为碎吗。

  ——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你难道不想改变现状,不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很无能吗。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既然兵戈相见,就是敌人,面对敌人心慈手软,是大忌。

  他自己犯了忌讳,不能怨别人。

  楚明姣最终闭着眼,恶狠狠地将江承函推远,自己也连退了十几步,她半身支着剑,气息紊乱。

  而就在这时,本命剑剑气像是个戳破的泡泡,开始疲倦,甚至隐隐有衰竭之兆。

  油尽灯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可是按理说,怎么会?

  不可能的啊!

  她察觉到不对,伸手将法诀从袖口中拿出来,一看,脸颊上因为战斗而上涌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衬出苍白一片。

  只见她的掌心中躺着小半片薄薄的法诀纸,悄然地燃烧着。

  但那火已经烧到了边缘,如风中残烛,眼看着就要熄灭。

  楚明姣甚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谁自作聪明做了这么一件事,她颤动眼睫,去看很快就要从剑阵边缘闯出来的人,名为冷静的面具被掀开,眼眶中涌出不受控的惊慌与无措。

  她不知道法诀透支之后,自己是个怎样的状态。

  也没法去想,江承函如果看到了,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半晌,楚明姣蹙着眉,收剑就要走。

第68章

  没了法诀纸, 后面也根本没法打下去。

  江承函破阵而出,却见天地间剑止风停,云掀雾涌, 俨然是渐然归于平静的趋势。

  他深知此刻最要紧的事是什么。

  禁区外, 神主殿与五世家的对峙不知进行到了哪一步, 但他如今人心尽失, 神官与神使们不会出全力对抗五世家的人。汀墨那边寡不敌众,如果他被俘获,那封锁界壁这事,还得他亲自出手。

  理智告诉这位神灵, 他应该立刻出禁区。

  可毫无理由的中途止戈休战,还是在如此大事上, 不是楚明姣的作风。

  她走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连背影都显得匆忙, 却不用灵力。

  好像身体已经透支力竭到,只要再用一点灵力, 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承函不禁皱眉,这种层次的博弈,你说全身而退,一点伤也不受,那不可能。

  可他下手很有分寸,多数时候,都是躲避防御为主,不硬接本命剑的招式, 实在被逼得招架不住了,也会反攻, 但力道不足以重伤她。

  他宁可自伤,也不伤她。

  本命剑,怎么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江承函如惊雪落地,跟在楚明姣身后追了几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强行止住她的步伐,凝声问:“怎么了?刚才伤到你了——”

  他疑问的尾调都没能发出,就生生止住。

  掌心下,那截细骨伶仃的手腕在细细地颤抖,温度高得能灼人肌肤。她不愿回头,只是使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话语竭力克制得平静冷淡:“再不松开,你苦心筹划如此久,要将我们永久留在这里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连用话语激他离开都用上了。

  书中皆言,人在经历一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时,总会提前有所预感,以前,江承函从未将这话当真过。

  直到现在,捏着她抖颤的骨骼,他竟真从心底无由来地蹿出不详的预兆。

  江承函不动声色掀眼,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腕,怕她急着挣脱似的,另一只受了伤,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手落在她肩头上,借着这样的姿势,半强迫地将人扳过来,面对自己站着。

  “我看看。”

  楚明姣很不配合,原因无他,法诀纸已经彻底烧尽,只剩点燎人的火气还艰难撑着。

  她一身剑意,一身修为如潮水般汹汹来,也被汹汹抽去,无力感深入骨髓,紧随其后的,还有难以承受的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尽数搅碎。

  她牙关紧咬着,怕自己克制不住,会呕出血肉的碎末出来。

  才经历了一场战斗,楚明姣发髻散了,乌黑的发丝沾了雪水,湿津津地贴在鬓边,两侧发丝垂下来,稍一低头,就全然遮住了脸。

  一副刻意不叫他看的模样。

  江承函顿了顿,手指搭在她下巴上,预备强行叫她抬头,却陡然被她伸手拍开。

  清脆的一声响。

  四下俱静。

  “神主殿下,你对谁都如此多管闲事吗?”楚明姣忍着腹中的灼痛,一字一句,说出的话真比刀子还扎人:“你觉得,我们如今这关系,上一刻操戈相向,下一刻又故作情深,当真合适吗?”

  她讥讽:“你学了变戏法吗。”

  江承函唇抿得如刀,脚下步子却不动,对这些话语尽数置之不理,只是好言好语的温和招式如今看来不管用,他于是换了一种。

  只见他指尖凝出神力,神力化为柔韧的海草,将楚明姣双手反剪着捆起来。

  这个姿势,楚明姣顿时又羞又怒,但怕自己被看出端倪更不好脱身,只得忍气吞声受下,强忍着没有抬眼瞪他。

  “江承函,你小人。”她低声骂。

  战前,战时,战后,是三个截然不同的楚明姣,性格天差地别。

  “我们如今关系怎样?”江承函眼也不抬地问:“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即便坏到操戈相向,他们也是道侣。

  神灵面对外人冷淡,面对楚明姣,多数时候温柔体贴,但再好的性格,也总有被惹得不行的时候。

  换句话说就是,楚明姣太不叫人省心了,每每两人僵持不下,眼看她上蹿下跳无法无天,他也会采取一些措施。

  比如,捆住她。

  耗干她的精力。

  她能安生好几天。

  “山海界与凡界的事,随你说,随你骂。”江承函眸色微冷,手下动作却不停,拨开她倾垂下来,遮住脸颊的发丝,说:“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什么牵连?”

  任何骂名,他都认了。

  唯独因此而去质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他不懂,且不能接受。

  特别一再拿着这个说事的人,是楚明姣自己。

  从前分明是她亲口说,一时恼恨,气劲上头时说的话,最为伤人。一句话,便叫多少感情都散淡了。

  而今离神诞月,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月不到。

  一个月后,深潭的事得以平息解决,他们的日子,究竟还过不过了?

  只是现在不是惩罚兔子的时候。江承函浅浅吐出一口气,终于见她不再挣扎,泄劲的动作都透着股荒唐颓然之色,像迈进兽夹中引颈受戮的幼兽。

  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回,江承函顺利用手指抵着她下巴,将那张美人脸抬起来,一面凝凝神,声音和缓下来:“你别闹。乖一点,我看过之后,就放你走。”

  楚明姣想闹都闹不成了,法诀纸的效果已经完全过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的反噬入侵,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像个任人摆弄的提线人偶,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了,唯一的冲动,就是想吐。

  想将身体内脏都吐空。

  江承函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

  那张被他强行托起来的脸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额心与鼻梁上缀着黄豆粒般的汗珠,皮肤都被泡开了似的寡白,唯独两侧脸腮通红,像抹了厚厚的胭脂,眼尾也赤红,几欲滴血。

  江承函瞳仁一缩,心跳都漏了一拍。

  “姣姣!”

  他立刻将人揽住,神力顺着她的经络游进身体,一遍一遍地寻找病症的根源,可哪里都是好的,经络完好,五脏六腑更没什么不对。

  圣蝶察觉到本源的贴近,也跟着在她额心现出印记,温热纯真的神力灌输进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