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这种地方,一般都是各家的禁地,苏二偷偷把令牌给她,这件事被主事人直接戳穿,楚明姣除了抿唇默默挪开视线,也找不到别的话说。

  她就这样又去了苏家藏书阁。

  正如苏辰所言,这藏书阁确实不是楚明姣第一次来,作为山海界五世家之一,苏家的功法底蕴大多聚集在这里,但她一本也没看,翻的都是些记载了各种奇诡异事,神秘古方的陈年旧书。

  苏家藏书阁一共有五层,占地极广,抬头一看,像是置身幽旷秘境中。

  顺着守阁人的指引,楚明姣来到二楼一处单独辟开的小角落里,书架上陈列的书都泛黄,翻开一瞧,都是薄薄的孤本,好似人翻页的时候稍微快一点,都会被撕破。

  连着翻了十多本,终于找到了关于苏家祖物的记载。

  很简短,只有三四行,上百个字,一眼就能完全扫下来。

  苏家祖物是苏家一位修为只差化神期一步的老祖留下来的本命灵器,因为生前倾注了许多心血,大限来临前又想方设法将自身所有修为都封在了盾山甲里,天时地利人和都凑成,才有了今日懒洋洋的祖物。

  这么看下来,这祖物确实很有本事。

  只差化神期一步啊。

  已经是人族能达到的最高极限了。

  若是这种力量能发挥出来……大战的胜算,又在无形中增添了一分。

  撇开这些,最让楚明姣在意的是,古书上说,这祖物是除了天青画以外,唯一一件从远古时传下来,形成了灵识的东西,那么关于深潭,它所知道的,会不会也比他们知道的要多许多。

  从古至今,深潭都是叫人避之不及的话题,可关于它的形成,那期间具体的事,还有深潭具体的实力,他们只是一知半解,半靠推测半靠蒙。

  他们现在确实需要更为准确的消息。

  想着这些,楚明姣一直躁乱的心慢慢平顺下来,她想,和潮澜河那边彻底说开了,决裂了也好,自己也不用这么优柔寡断,天天自己折磨自己。

  每做一件事,就想着他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想着这是不是并不是他的本意。

  事实上。

  有什么好迟疑犹豫的。

  神主殿下,心中早有了决断。

  宋玢来的时候,衣裳上全是才淋上的雨珠,他索性将大氅解下交给随从,又摆摆手叫他退下,吸了一口书阁里的暖气,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一样舒展身躯,拽了把椅子过来坐着。

  楚明姣分出一点眼神,问:“你怎么来了?祭司殿不忙了?”

  宋玢从胸膛里挤出一声笑,说:“得了吧,祭司殿的人手都被神主殿端得差不多了,再忙,我都要被逮起来了。”

  楚明姣神色微冷。

  宋玢不如苏韫玉细心,也不知道她剑心破碎的事,他只知道自己最近要见楚明姣,总是格外难,需要见缝插针才能找到人。究其原因,和突然发神经围着她转的苏韫玉脱不开关系。

  以前都是三人小团一起行动,现在,他直接被挡在结界外。

  宋玢不由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苏韫玉肯定是有病。

  “最近这么多坏事,和你说两件好的。”宋玢拽着椅子坐过来了点,也像模像样地抽出本书来看,但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反而朝楚明姣挤眉弄眼:“这第一件,苏辰哥和你说了吧,祖物的事。”

  “说了。”

  宋玢神秘兮兮地开腔:“第二件,天青画苏醒得差不多了。”

  楚明姣来了精神,她将手头的书放下,想着既然是好事,证明天青画不在神主殿的阵营,稍微放心了些,问:“怎么样?”

  “我也只摸索出来个大概。”

  宋玢将缩小的画卷卷轴从灵戒里拿出来,它只有巴掌大,捏在手上,像一张纸,楚明姣从书架后走过来,半蹲下身,和宋玢脑袋挤脑袋地研究起来。

  看了半晌,见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问宋玢:“什么大概。”

  “像个答疑书。”宋玢手指戳了戳轴面,回答:“有一些事,你问它,它会现出字来,但有次数限制,时灵时不灵。”

  “应该是没完全苏醒。”

  宋玢今天专门来找楚明姣,是有事和她说,既然起了天青画这个话头,后面的话就接得顺理成章了:“我昨天才发现这件事,问了它几个问题,和潮澜河那位有关的,要不要听听?”

  楚明姣脸上才带的一点笑脸顿时来了个变戏法似的消失,她冷冷淡淡地哦了一声,说:“不想,别说给我听。”

  宋玢扬扬眉,还真捏着鼻子歇了话音。

  本来,他就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只是自己性格和管东管西,操心这又担心那的苏韫玉不一样。

  他一向是朋友之间,无所遮拦,只要是自己知道,对方也想知道的,从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知道一些事后,对方的心里想法,他相信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楚明姣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孩子。

  说句毫不夸张的,她的心理接受能力可比他们都强多了。

  但既然她不想听,那就算了。

  本来,也不算什么好处理的事。

  楚明姣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眼神闪烁着,指尖搭在膝盖上,绷得泛白,想,反正都已经是这种难堪至极的场面了,还有什么更坏的事吗。

  这样一想,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撞了撞宋玢的手肘:“什么事,你说吧。”

  “这可是你自己要听的。”她改变态度,宋玢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人都有好奇心,特别是和自己相关的事,他咳了咳,也没卖关子:“我昨晚问了天青画……其实起先是想不出什么好问题,所以随意扯了两个试一试。”

  谁知道天青画居然逐一回答了。

  楚明姣似有所感,睫毛往上掀动,很认真地看他:“你问了什么?”

  宋玢飞快看了她一眼,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道:“我问了两个问题。”

  “我先问了天青画,是不是只要满足条件,招魂术就能无限施展?招魂术施展,是不是每次都需要神主的血液作为媒介?”

  他当时问问题时还使了个小心眼,这看似是一句相关联的话,其实包含了两个问题。

  ——实在是招魂术太好用了,死去十三年的人,还是死在深潭的人,居然都能死而复生。

  可以想象,只要利用得好,招魂术绝对是给自己留的最妥当的一条后路。

  楚明姣没想到他问了这个,顿了顿,问:“它怎么回的?”

  宋玢坐直了身体,与她对视,说:“它说,世上根本没有招魂术。”

  楚明姣身体稳不住,晃了一下,她及时抓住宋玢的椅背,神色很懵,喃喃说:“没有——什么叫世上没有招魂术?”

  她问宋玢,也在问自己:“没有招魂术,楚南浔是怎么活过来的?”

  现在这个有血有肉,身躯与修为都完好无损的楚南浔,是怎么从深潭里回到她身边的。

  说实话,宋玢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傻了眼。

  他虽然假扮凌苏跟着江承函去了凡界,但其实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他倒是知道柏舟去姜家祖脉,降服地煞,都是为了帮楚南浔复活。

  本质上,是为了楚明姣。

  可这没有招魂术的事,他是真的半点都不知情。

  毕竟,招魂术不是江承函拿出来的,它是楚明姣找出来的。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楚明姣总不会害自己的亲兄长吧?

  “我当时以为这东西。”宋玢指了指手里的卷轴,压低声音道:“我以为它才苏醒,不准。”

  “所以我当时用玉简联系了苏辰哥,问他们,苏家藏书阁里有没有一卷记载了招魂之术的书。我说得郑重,苏辰哥以为是祭司殿查出了什么,特意找了四位管理藏书阁的长老问话,得到的结果都是没有。”

  楚明姣张了张唇,半晌都没有吐出字音。

  生在五世家之一的楚家,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藏书阁的长老们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与书籍相伴,各式各样的书他们都要整理归纳,其中一个没有听说过这门术法不算稀奇,可同时四个都摇头,那就值得人深思了。

  这可是能救命的东西啊。

  居然无人对它上心。

  这太说不通了。

  宋玢接着说:“我最近不是听说,苏家那个祖物,常年都在沉睡,只有在神主悄然降临,或者和自己极为契合的灵物,比如这次的追星刃现身后,才会稍稍醒来一会。”

  “我问了苏家的一位长老,祖物在你找到招魂术的前一天,有短暂醒来过。”

  楚明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中,掐出月牙的弧度,她毫无察觉,只是觉得眼前剩下白茫茫一片,喉咙滑动了下,才能勉强发出声音:“所以,招魂术根本就是……是江承函自己编出来,再放进藏书阁中的。”

  “他知道我在找救楚南浔的方法。”

  宋玢捏了捏眉心,嗯了一声:“我猜也是这样。”

  “第二个问题呢。”楚明姣求救一样去看他,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在他手里捏着:“你问了什么。”

  “帮你问了,别急。”

  宋玢说:“我问它,如果世上没有招魂术,那要怎样,才能让一个在深潭中死去多年的人复活。”

  天青画卷轴上出现了一行字。

  【人族绝无可能。若为神族,罔顾天意,必受天罚,断骨敲髓,百次方休,以儆效尤。】

  楚明姣抓着宋玢椅背的手指细细地抖,她像是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仰头去问:“什么叫断骨敲髓,什么意思啊?”

  这叫人怎么回。

  一听就又惨又痛。

  宋玢哑巴了,他抚了抚楚明姣乌黑的发顶,含糊不清地嗫嚅着:“都过去了,没事了。”

  是,都过去了,楚南浔活过来了。

  反正这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谁也不会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楚明姣眼前突然浮现出今天她说那些话时,江承函的眼神,像被打碎的镜面,所有的情绪无可藏匿,其实很轻易的就能被窥出一种脆弱。

  她闭上眼,耳边响起他那句。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楚明姣又站回书架边,只是很久没有说话,等宋玢意识到不太对,站起来想询问她情况时,她才随便拿本书将自己的脸与眼睛都挡住了。

第66章

  山海界进入最冷的时节, 苏家深处,山涧断崖一座连着一座,白雪雾凇将遒劲树枝压断不少, 近观远看, 像极了镜花水月的幻象。

  苏家都是本家弟子, 在数量上本就差了其他四家一截, 加之这几日还派出去了不少,此时在风雨中来往穿梭的人影也寥寥,从藏书阁的三楼往下看,半天不见几道人影。

  宋玢起先以为楚明姣哭了, 刹时屏息凝神,脊背直接僵了, 才艰难吞咽了下要开口,就见她先挪开了脸上的书册。

  还好,脸颊上没有泪痕, 她露出一双宛若水洗过的眼睛,低声自顾自问他:“天青画现在还能回答问题吗?”

  不哭就行。

  宋玢松了一口气, 背脊和肩颈恢复放松的姿态,贴合着椅背,手勾着天青画卷轴递到她手边,说:“你试试吧。我觉得挺碰运气的,它有时候懒,就算看到问题了也不一定回答。”

  简而言之,就是这东西多少带点神物的架子。

  楚明姣看着眼前巴掌大的卷轴,她伸手触了触卷轴表面, 是桑蚕丝一样的柔滑质感,一时间有些不知道从何下手, 看向宋玢:“怎么问?口述,还是将字写上去?”

  “写上去。”

  作为暂时对天青画了解最深的人,宋玢起身,走过来,披露了更多细节:“其实若是它处于完全苏醒的状态,我们这样说话,它也能听见,给面子的话,会直接给出回答;若是半醒半睡间,在卷轴上写下字句,它也会适当给予回应……就怕它直接睡死了,那就是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一句话。

  给不给回答,全靠运气。

  楚明姣心里也没报很大的希望,只是想着有这样的机会,不愿错过,当即以指为笔,以灵力为墨,在卷轴上落字。

  宋玢凑上前一看。

  【世间可有东西能牵制神灵?】

  他微怔,视线落在楚明姣脸上。

  楚明姣漂亮,整个山海界都知道,但这种漂亮在他眼中,总是会不自觉削弱六分,实在是因为他们之间太熟悉了,所有的变化都来得迟滞缓慢。

  就比如,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不对劲。

  楚明姣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明艳率真,像开得正烂漫的山花,整个人都透着种抽长的生动之色。现在细细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习惯了蹙眉,眼尾一敛,脸色苍白,看着是成熟稳重了,也变得压抑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绝境,她是那种能苦中作乐的姑娘。

  真没见她这样过。

  没等宋玢想出个所以然,卷轴上那行字就像被一只小型漩涡吞吃入腹,消弭得干净,楚明姣指尖抵了抵他手肘,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应了还是没应?”

  “应该是没应。”

  楚明姣抿了下唇,有点儿失落,但天青画好像故意和宋玢作对似的,在他话音落下之后,轴面流出几缕灵力,那些灵力排成字句,呈现在两人眼前。

  【神主,聚三界之灵,受天地钟爱,不被任何事物牵制。】

  楚明姣眼神微黯。

  果真是这样。

  在这方面,她不该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可这样一来,江承函救下楚南浔,受那么多次惩罚。

  可想而知,都是为了谁。

  自从听到宋玢说的那几句话,她甚至都不敢在心里想象,“断骨敲髓”,究竟是怎样残忍血腥的画面。

  “但是为什么……既然没有牵制,江承函为什么还会受这样的刑罚?”楚明姣问:“监察之力是什么?”

  这个宋玢知道:“神主,监察之力,天青画都拥有三界特权,用的是神力,而非灵力。这三者地位上虽说没有高低之分,可实际上,神主的权限更多,实力最强,所以天青画说,只要他不想,没有东西能管住他。”

  “那就是说,他不一定受了那种刑罚。”楚明姣喃喃:“谁会那么蠢,明明可以躲掉的东西……”

  到后面,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宋玢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其实他后面咽回去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江承函根本就是个将规矩与克己镌刻进骨血里的人,明知是错,仍行错事,他会接受一切该受的惩罚,一声都不带吭。

  “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你别和苏韫玉说,他现在和吃了炮仗一样,看谁都不顺眼。”

  宋玢看了看楚明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说:“楚二,我们每一个人都备受煎熬。”

  “你兄长一夜一夜睡不着,实在累得扛不住眯眼休息一会,都会很快惊醒。那日,跟着五世家下命令之后,他第一时间,苦笑着唾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楚南浔是被江承函复活的,他还是他的妹婿。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从前很多次,我们闯了祸,或是秘境里受伤,江承函总是第一个找到你。那些年,他的神力不止为你疗伤,还有我们。”

  宋玢唇边拉出个苦涩的弧度,屈指数:“我,余家几位和你玩得好的姑娘,几家的少家主。”

  “我知道,你是我们之中最难过的那个,可楚明姣,不是我们无情无义,是我们一退,山海界臣民们就没指望了。”他收敛起平时提不起精神的懒散样子,拍了拍楚明姣的肩:“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楚明姣提着唇,想笑,但笑不出来:“我知道。”

  ===

  苏韫玉被自己的父亲黑着脸强压着焚香沐浴,换了身极为繁复隆重的衣裳,隆重到哪种程度呢,就和每年新年,老头子们上神主殿觐见时的朝服没差,甚至更夸张。

  他全程木着张脸。

  被苏家家主直接一拳锤在后背上:“看看你的态度,摆着一张脸给谁看?你但凡能把对楚家丫头的和煦抽出十分之一对家里人,你母亲和兄长都能被你感动得找不到北。”

  苏韫玉:“?”

  毕竟久不归家,理亏,他没法反驳,气得笑了一声。

  “背挺直点。”苏家家主喝一声,警告道:“我告诉你,等会和祖物说话注意自己的态度,祖物有意助你,你不想顶着别人的身躯过一辈子吧?”

  苏韫玉眼皮一跳:“父亲的意思是,祖物能帮我换回自己的身体?”

  “祖物是除了天青画和监察之力以外,唯一一个从远古时期存活到现在的灵器,你这情况,若说有东西能帮忙解决,估计也只有它了。”苏家家主再次郑重其事地告诫:“可别怪我没和你说,好好表现,听见没?”

  苏韫玉这回听进去了。

  他进了祖地。

  说是祖地,其实就是块开辟出来的大草坪,草坪日日灌溉灵液,肥沃得不行,连这片地域的温度都被苏家长老们精准控制,保持着常温,所以绿草茵茵,葱蔚洇润,冬季宝贵的太阳若是探出头,这地方不会错过半点。

  草坪里,甚至还有几口小灵泉。

  祖物,真的很会享受。

  苏韫玉跨步进了草坪,视线首先扫过摆着香案的供桌,供桌四平八稳的,上面果盘,糖粒陈放,一览无遗,祖物不知道去了哪。

  他折返回去问了守门的长老,长老也摇头,表示祖物的德行大家应该都知道,这片草坪就是它的快乐老家,反正是在里面,估计是躲在哪个角落睡觉呢,你自己再找找吧。

  苏韫玉于是只能又回那片草坪。

  最后在一处泉眼里发现了和石头一样趴着,无声无息,连灵力波动都没透露一丝的祖物。

  苏韫玉起先还好声好气地拱手行了两次礼,但都没人应,祖物动都不带动一下。他没办法,蹲下来,把祖物从灵泉里捞出来,放在草地里,屈指敲了敲它坚硬的外壳。

  大概过了一刻钟吧,祖物才慢吞吞从石头壳里探出长长的脑袋,两只绿豆眼只露出两条缝,那样子,真的,跟什么威风凛凛的盾山甲完全没有关系。

  这就是一只冬眠醒来的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