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苹果就是苹果。苹果是种出来的,不是偷来的,不要让它心凉。”

她说:“想一想,在这个地界上,没有一个偷儿可以成为富人。”

她说:“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里有二十棵苹果树…”

她说:“一个村子不能没有礼仪。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树,就叫‘礼仪树’。村里来了客人,就领他们去尝尝。要是谁动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搞那青的、小的,它疼。”

突然,人群里有了“嘎嘎”的笑声。没有人知道笑声是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但还是有人笑了…不过,那笑声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讪讪的,戛然而止。是啊,人们都觉得香姑在变…她的目光很凉。她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凉凉的。她说的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了。可是,村人们还是原谅了她。人们都知道,她是受过刺激的人,也许,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没有恶意。自当村长以来,她没有沾过人们一分钱的光,这都是人们眼看得见的。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村长?这样的村长实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么会这样呢?可是,她却有着超常的预见力,那树苗,不是她弄来的吗…况且,她也只是爱说些疯话罢了,那就让她说。

可是,到了最后,她说的话还是让人心疼了。

她说:“如果苹果让人仇恨,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如果苹果让人偷窃,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村长,我有责任。我必须承担责任。要是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好了。如果苹果有罪,是我引进了苹果,我也必当受到羞辱。那就罚我在这里站着吧。让我与抹了屎的苹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也有羞愧的时候…村人们望着她,就像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样。她静,她凉,她让人思。她站在那里,虽然她已经说过“散会”,可村人们都没有走,一时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们相互看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看见乡里的领导来了。乡里的领导披着一件西装,叉着腰,在果园里走来走去,说:“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长,香姑就陪着他们一处一处看。看了,乡里的领导还是那句话:“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这个“很好”就让承包果园的人心揪着,也战战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那领导带走了,领着领着就领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园子里,苹果是嘴上的东西,你怎能不让人尝尝呢?这时候,香站就说:“尝尝吧,摘那大的,尝尝。”于是,领导就说:“好,品品,大家品品!”领导说了,自己并不动手,就由着秘书和司机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篓子里,“呜”的一声带走了。往下,她承包的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礼仪树”了。乡里的人来了,县里的领导跟着也来,县里领导倒是更随意些,也是在果园里走来走去,只是不叉腰,就问:“是红富士吗?”她说:“是。”就问:“销路咋样?”她说:“销路不错。”就说:“红鲜鲜的,好品种啊!”县里的领导一边看一边很郑重地抽烟,他的烟灰很长,那烟灰成了思考的长度,久久,他指示说:“好啊,气魄大一点嘛,气魄要大一点。啊,搞个千亩苹果园!”于是,就再一次领到那个园子里,一篓一篓地摘了,“品品”。而后是税务局、电业局、工商局…嘴上的东西呀!于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树,就一次一次地被“礼仪”了…二十棵呀,那是村里最好的园子。

人们看着那片树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里的“穷”,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是有愧的。人们开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谁都忙啊…一个秋天就这样过去了,那片园子不断地被上边来的人“礼仪”。可是,本村,却没有人去那园里摘过一个苹果。那枝头上的每一个苹果,都成了一种写照,成了一种阳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果儿是哪一天被“礼仪”的。那树仿佛是用来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苹果就在枝头一日日鲜艳着,让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时候,人们发现,在那棵朝阳的树上,还挂着最后一个苹果,那苹果高高地挑在枝头,终于有一天,它“噗”的一声,落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自此,没有人再去摘别人家的苹果了。自然,村人们的头也就不再烂了。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人们又惊讶地发现,村中那棵老槐树突然变得漂亮了。树身上拴着一条圈绳,绳子上结着一些小小的飘旗儿。老人们一个个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红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条,就在那棵老树上拴着,风来的时候,就旗一样地飘起来。老人们往后退着身子,嘴里嘟哝说:“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有些学问的“眼镜爹”说:“是幡吗?许是幡?”

——没人知道。

一时间,人们对这棵老树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时候,那树也仿佛陡然之间有了某种神性。而后,一连三天,当人们从村中走过的时候,都不由得要停下来,看一看这棵树,树也没什么,树好好的,只是树身上干干净净的,还拴了“旗”。后来,人们先是围着看,而后就一路猜下去,当他们猜了一些日子后,就四下里打听,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是谁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愿吁?…可是,传来的话却如此的简单,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儿戏:那是擦鼻涕用的。人们还是不大相信,就这样简单吗?不对吧。可是,就是这样简单,他们问来问去,问到了香姑那里,她说,那就是让人擦鼻涕用的。

到了这时候,人们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这棵树几乎成了人们的“鼻涕树”。在一年一年的时光里,当老人们蹲在树下晒暖的时候,当汉子们圪蹴在树下吃饭的时候,就常常“哼”的一声,顺手把鼻涕抹在树上。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村街里时常会响起那“哼——哧”声,那声音是如此的响亮,那就是往树上甩鼻涕的声音!就这样,天长日久,那树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树,树身上总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就像是用黑漆浆过一样。这样的事情是很小的,从没有谁站出来说过什么。可是,手帕一旦挂在了树上,那就成了一种约束,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从此,再没人往树上抹鼻涕了。不久,当老人们再一次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前胸上竟然挂上了一块手帕。也不知从谁开始,一个学一个…那是媳妇们的杰作。

对香姑,人们是越来越尊重了,那是对善良、对公平的一种尊重。村里有那样多的事情,她是那样的忙…可是,每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总是一丝不乱,也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看见什么人的时候,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对铁锤家说:“李梅兰,你头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会对买官媳妇说:“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麦囤家的,她会说:“胡树芬,女人是水洗出来的呀。”还有磨家,她说:“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这些话,总是让人费思量。最初的时候,铁锤家见人就问,李梅兰是谁呀?人们都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李梅兰”的…这是什么意思呢?铁锤家意意嗳嗳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后,她一觉醒来,忽听见树上雀儿叫,她“吞儿”的一声,笑了满床:老天爷,她就叫李梅兰!你看这日子过的,她怎么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呢?!于是,这天早上起来,她就去照了照镜子,她已经好久不照镜子了…至于买官媳妇,那也是一样的,有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卸”香姑说的那句话,也一直没有“卸”透,很费思量啊!也是有那么一天,她去照了镜子。自此,女人们一个跟一个学,出门的时候,都先照一照镜子…渐渐地,每当香姑走出来的时候,女人们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么,看她梳了什么发式,看她走路的姿态,看她的行为举止,而后暗暗地跟着仿。这也怪了,不知怎么的,站在村街里骂人的事就越来越少了。

可是,人们还是觉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轻哪!

美是一种希望

…那是一盘大绳,很长很粗的一条绳,那绳是好麻拧的,很结实。那绳子的每一结她都检查过,是根好绳。她已戴好了肩垫,把绳子的一头挂在肩上,另一头就挂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树上。她想,她得把土地捆得更牢实一些,挂一个死扣,不然,她是拉不动的,这是一块一点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呀!而后,她就拉着这块土地抵力往前走。可是,地太死了。绳又太新,那是一条新绳,绳子很快就磨破了肩垫,勒在了肉里,她觉得肩膀很疼,那不是一般的疼痛,那痛是沁入骨髓的!她就觉得肩上湿了,肩头上有热热的流动,她知道那是血…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的身子拼命地往前探着,挣扎着,几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慢慢地,她觉得地动了,地终于动了,土地在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裂动,她感觉到了那动!这时候,老德突然跑来了,老德拦在了她的前面,慌慌地说:“进城吗?”她说:“哎。”老德有些不信,就问:“就是你说那城,新城?”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再一次说:“哎。”老德说:“你说的,人人能上户口?”她说:“我说过这话。”这时候,老德看了看她的肩头,老德看见了她肩头上的血,老德说:“香啊,你肩上红了。”她说:“有血吗?”可老德又躲躲闪闪地说:“有一点红,也不老红。”就在她肩着绳子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老德却说:“香,你等等,你得等等。我还有个猪圈呢,你得把猪圈捎上。”她问:“德叔,猪圈吗?”他说:“猪圈。”她想了想,说:“那就捎上吧。”可是,过了一会儿,老德又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大侄女,等等吧,你得再等等。”她说:“又怎么了?”老德不好意思地说:“大侄女,你看,还有个鸡窝呢,你就一并捎上吧。”这时,她就有些勉强了,说:“德叔啊,鸡窝就算了吧。”老德就连连作揖说:“大侄女,这鸡窝可是你婶子的命!你还是捎上吧?求你了。”她叹了口气,这时候,她只有叹气的份儿了。老德是村里最老实的人,一个老实人的要求是很难拒绝的。她说:“那就快点。”可是,一语未了,众人就围上来了,人们乱哄哄地围着她,一片敲锅底的声音!人们说,既然老德家可以添一个猪圈,又带一鸡窝!那么,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捎带点东西呢?!还有人大声嚷嚷说:“我这里还有一匹虱子!你说过,只要是性(读‘秀’)命,都可以入户口。虱子也是个性命,我得带上…”于是,在一片嚷嚷声中,人们又放上了许多不该放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醒了,是敲门声把她惊醒了。醒来之后,她才发现,她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竟然出了通身大汗!

天还没亮呢,夜仍然很黑。门外,她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那是家和,她知道那是冯家和。家和说的仍然是那样一句话:“让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了,他一直在外边为她守夜,有时候就躺在麦秸窝里…不管她说什么,不管怎样劝,他都不走。有他在,后来敲门的人就少了。

这个家和,村里人都骂他是“花痴”,说他是得了“癔病”。可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太忧郁、太偏执罢了。也许,他是觉得他们家欠了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总是偷偷地跟着她,有时候,就显得很慌乱,贼一样。那会儿,她觉得,要是不帮他一下,他就真会闹出病来,说不定人就毁了。一天夜里,她把他叫到了烟炕房,她仍然按习惯叫他老四,她说:“老四,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到学校教书去吧。”他勾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嫂,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她说:“不要再说这话,再不要说了。”他叹了一声,说:“这心里缺着一块,疼啊。”她说:“这和你没有关系,教书去吧。等将来,好好成个家。”他说:“你呢?”她笑了,说:“我好好的。”他突然说:“日子里有很多刺。”她说:“心一硬,那刺就软了。”他说:“好人,为什么总掉进刺窝里呢?”她说:“阳光也有刺,你怕阳光吗?”他忽然改了口,说:“你恨他吗?你该恨他。”她决绝地说:“不说他了,不说他。”他说:“…他们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拦呢?你要是一拦,他们就走不了了。”她说:“各人有各人的路。该走的,想走的,早晚要走。我为什么要拦?”他说:“你是村长,你要是不盖章,他们就走不了了。”她说:“家和,”这时候,她开始叫他家和了,“你把我想偏了。”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哭了,他呜咽着说:“嫂啊,让我再叫你一声嫂。我从小没娘,我是把你…我没有别的要求,也没敢多想…我只是想、能天天见到你…行吗?”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她说:“家和,别瞎想了。你要是不愿走,就好好写你的书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此后,他就开始为她守夜了。一晚一晚地蹲在那里…她多次劝过他,说:“家和,回去吧。”他说:“我没有守你,我守的是月光。”她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麻烦还是有的。连父亲刘国豆都以为她是受了刺激了。是呀,自从她当了村长,就从来没有为自己家办一件事情,也没有给冯家上过一点“眼药”。冯家的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她一个个放走的…那么,她当这个村长有什么用呢?对此,前任支书刘国豆是很失望的。他想,与其让你这样,还不如我当呢!于是,在一些日子里,她的父亲,前任支书刘国豆曾在一些老辈人中做过一些试探,想把她换下来…可是,当他蹲在背阴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发现,人们竟然很冷漠,没有人再把他的话当做一回事了。

后来,刘国豆还是想把女儿尽快地嫁出去。他觉得女儿是有病,但这病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就急着想把她“打发”出去。为了给女儿寻一个婆家,也为了应有的体面,父亲刘国豆托了很多人。为了争一口气,他开出的条件是很苛刻的:军人或转了业的军人,必须是营职以上的干部,可以带家属的。一时,亲戚们全都动员起来了,先后曾有十二个军人或转了业的干部从各地赶来看她…他们都听说上梁有一枝花,他们是看“花”来了。凡是见了她的,先是怔怔的,而后就许愿说,可以带家属,可以安户口,可以找工作,可以…可是,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她说:“我正在种一种花,我正试着种一种花。”这是什么意思呢?说得来人都怔怔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乎是一句谜语。

她也曾希望有人能破解它。可是,没有…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个个很遗憾地说,她精神不大正常啊!

只有一个人跟她的想法接近,也只是接近。那就是家和。这个乡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常常在她的门前四处游荡,那神情迟疑着,怯怯的。他从场院的一角走到另一角,而后停下身来,远远地望着烟炕房。当她出门的时候,他会壮起胆子,突然走上前来,拦住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仍然叫她“嫂”。他邪邪乎乎地说:“嫂啊,你看那月亮,弯了。”

她笑了,也不揭穿他,就说:“我看见了。”

家和就啰啰嗦嗦地说:“有很多东西都是弯的。那树,那庄稼,那水,风一来,它就弯了,人心也会弯。”

她说:“也有圆的时候。家和呀,你…”

他说:“嫂啊,你一走,我就没有家了。”

她说:“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一个?”

他却神神道道地说:“我知道,来了很多‘四个兜’的军人…”接着,他又说,“——可他们没有枪。”

她笑了。

过一会儿,他又会小声说:“嫂啊,你这又何必呢?”

她说:“怎么了?”

他说:“你拉得动吗?”

她说:“什么?”

他说:“地——你是在赌气。”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地还用赌吗?那么,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呢,如果剖开心来说,是有那么一点。可她,也不仅仅是赌气…

他突然说:“日子是种出来的吗?”

她说:“日子是种出来的。”

他说:“希望是种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