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香接着说:“第二条,让你爹领着我,扮成捡破烂的,直接去找你那城里的女人。进门就给她跪下,凭她怎么说,就是不起来…到时候,我一句话不用说,就让你爹说。我说的话她可能不信,你爹说的话她会信。而后,再找你们领导,一级一级找上去,让你爹对他们说,只说实情,不说一句假话,你爹的话,他们会信。”

这时候,冯家昌又“哼”了一声。那张脸,铁板一样。

刘汉香说:“第三条,让村里来二三十个老头老婆,把军区的大门给围了。见了你,没有二话,就是唾沫,光那唾沫就能把人淹了!而后,一条条、一款款地给上头的领导诉说你的‘长处’,历数你在村里的各样‘表现’,让部队上的人都知道你家的状况,知道你的为人…”

“这第四条,是呱哒叔出的。他说,把你做下的事写成‘传单’,全村人都盖上指印,印上几百份,见人就发。从县武装部一直送到北京的国防部…”

“第五条,他们说,在你家,我已住了七个多年头了。那就一直住下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看你怎么办。你要是敢这么家一头,外一头,就是重婚,就犯了大法了。那也好办,这个事,你想瞒也瞒不住。农闲的时候,村里来些人,就上你家去,去了就吃、就喝、就搅和你。隔三岔五地派人去搅和你。你不让人过了,你也别想过好日子,叫你天天不得安生…”

“第六条,他们说,城里不是有人雇保姆吗?那好,我就算是你们家雇的一个保姆。你算一算,七年多,一个保姆,一年的费用是多少?老老少少的吃穿花用是多少?还有精神上的损失又是多少?这么算下来,就把你算垮了。你要是敢说个不字,那就砸,见什么砸什么,法不治众,你有本事,就把一村人都抓起来…”

“第七条,他们说,也有赖法。再不行,就去法院里告你强奸。你就是一强奸犯,全村人都可以证明你是一个强奸犯,时间、地点、人证、物证都有,人人都可以写证言。那天晚上,你是拦路强奸…”

“第八条,全村出动,背上被子,带上干粮,穿上老棉袄,三千口人来‘抬’你一个人。进城后人分两拨,一拨来军区,一拨去你老婆的单位,就在这城里扎下来,啥时说好了,啥时候走人…他们说,一个上梁村,要是合起伙子‘抬’一个人,一准能把你‘抬’回去。”

“第九条,这个主意是辣嫂出的。辣嫂说,要是我,就弄根绳缠腰里,里头绑上炸药、电雷管,打扮得齐齐整整地来找你。她说,这叫死嫁。见了面,拦腰一抱,随手那么一拽,一生一世就嫁给你了,死也要落个军官太太…”

冯家昌硬得像块铁,他仍是直朔朔地立在那里…那眼神里似还含着一丝蔑视!他背过身来,冷冷地说:“说下去。”

刘汉香说:“完了。”

冯家昌说:“就这些了?”

她说:“就这些了。”

冯家昌鄙夷地说:“很好。你打算使哪一手啊?”

刘汉香反问道:“你说呢?”

冯家昌不语。

这时候,刘汉香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声,说:“我看错人了。”说完,她再没有看他,就那么挺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门响了一声,“砰”一下,又弹回来了,有风从门外刮进来…夹着一股凌人的寒气。

冯家昌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站得依旧笔直。可是,如果往下看,就会发现,他的腿已经抖了,两条腿像筛糠似的抖!在他的裤裆处,有一块暗色的洇湿在漫散,那是尿水。有尿水洇出来了,一滴,两滴,三滴!…

跪的智慧

那碗是很烫眼的。

在一处临着建筑工地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一排民工。民工们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碗。那碗是粗瓷的,像盆一样。从这里走过去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排大碗!

那碗上下浮动着,几乎替代了民工们的脸,那就像是一排用碗组成的脸。那碗竟然比真的人脸要好看一些:蓝边,粗瓷,碗极大,看上去敦敦厚厚的,有一种原始的、朴拙的器具美。当那一排子碗撂在地上的时候,人脸就现了,这才是“碗”,是由脸组成了“碗”,期望着能够盛上富贵的“碗”!那脸上的表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那些眼睛都是含着一点狼性的,都闪着那么一点白。那就像是一片空洞,写着迷茫,写着惑然,也写着闪烁不定的企冀…当刘汉香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这些举着的“碗”。这“碗”让她觉得亲切,同时,也烫眼!她知道,如今,真正的城里人都不用大碗了,城里人用的是小碗,细瓷的。这大碗反倒成了乡下人的标志了。

走过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片沉默的“碗”。大街上人来人往,汽车荡起一片尘埃,可那些“碗”仍然在马路牙子上怅然地坐着…突然之间,那些“碗”就跑起来了,就在大街上,呼啦啦地冲过来围住了一个穿西装的人!“碗”们齐声嚷嚷说:“老板,老板,你行行好,行行好吧!干了大长一年了,你怎么就不给钱呢?!”那“老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碗”们嚷嚷的声音就更大了,他们一个个说:“要是再不给钱,俺就跪你了!”…工地前,人是越聚越多,那声音像蜂房似的嗡嗡着,手舞动着,就像是高举着的一个个“讨”字!

华灯初上,城市成了一条条灯的河流。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子像一只只彩鸟,闪烁着迷人的华丽。颜色和灯光把城市的夜涂抹得光怪陆离,行人就像木偶一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灯影里,一片光怪陆离的漠然。进入冬季了,全是“羊皮”,大街上到处都是“羊皮”,男羊皮和女羊皮。人怎么就成了一软一软的羊皮?…街面上,一个个酒店的门口都站着穿制服或是旗袍的年轻人。她看出来了,那服饰是城市的,心是乡村的,心在哆嗦。还要对“羊皮”说您好,还要笑。说起来,这有多不容易!

刘汉香已经走了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将走到哪里去,天晚了,心已经十分的疲累,可她仍是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她对自己说,别想,什么也不要想。可是,她还是想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是啊,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个男人,他没有倒下去,就还是男人。这不怪他,城市太大了,这城市淹人,是城市把他给淹了。等了那么久,也期盼了那么久,终还是见了一面。只要他好,只要他能像人一样地活着,是你的不是你的,有什么要紧?可心是这么想,话是这么说,头还是像劈了一样的疼。

后来,当她转到了一个公园的后边,当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她是真的痛了。浑身像是着了火的痛!是啊,那一幕。她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哭,怎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

在公园的后边,在一个靠墙的角落里,有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在分吃一只烧鸡。那老的倭跪在那里,看上去是一个瘫子;那小的就在地上蹲着,也才五六岁的样子,两人一人抱着一只鸡腿在啃!那老的吃得更为滋润些,他旁边竟然还放着一瓶啤酒,啃一口他就拿起啤酒瓶喝上一口…过了片刻,那老的啃完了,随手捡起堆在地上的烂报纸擦了一下手,而后,他直起上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就此看来,这人还不太老。再往下的时候,那奇迹就出现了,这人先是拽下了那黑污污脏兮兮的头发,那不是头发,那竟然是一个头套?!接下去,他挠了挠他的秃头,就佝偻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去解那捆在腿上的绳子,那是一截一截的皮绳;紧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包在腿上的皮护腿,那是两层软牛皮做的!随即,他的身子往后一仰,取出了垫在身子下边的、装了滑轮的旧木板…老天爷呀,突然之间,他站起来了,他不是瘫子,居然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再往下,刘汉香就更加惊讶了。她看到了那只小瓷碗,就是白天里她曾经给他放过一个烧饼的小瓷碗!那个小瓷碗就在地上撂着,它是有记号的,那个小白瓷碗里掉了一块瓷,偏中间的地方露着一块黑…是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小瓷碗。那么,这人就是白天里在街口上跪着要饭的瘫子,就是那个瘫子!如今,这瘫子一下子站起来了。他站在那里,又伸了一个懒腰,对蹲在一旁的小男孩说:“香不香?”那流着鼻涕的小脏孩儿说:“香。”这人说:“要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得会跪,懂吗?”那孩子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说:“跪?”这人说:“跪。你给我跪跪试试?”那孩子抬起头,傻傻地望着他。他说:“跪呀,你跪。”于是,那孩子调皮地撇了一下嘴,就势跪下了…这人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样不行。跪下去,你得给人磕头。要不停地磕,一直磕到人家把钱掏出来为止。”那孩子跪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就弯下身子,像鸡啄米似的磕起头来…那人说:“还不行,你要磕得响一点,再响,要咚咚响!要让人家可怜你才行。只有人家可怜你了,才会把钱掏出来…重来,重来。你站起来!我告诉你,这样,要这样…跑上去,抱住他的腿,跪下就磕。一边磕一边要说,‘大叔大婶,可怜可怜我吧。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吧…’”那孩子遵照他的吩咐,不停地磕着头,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一边磕一边学着说…那人说:“记住,只要你一跪下,就不要站起来,不给钱你千万别站起来。人都是个面子,当着那么多人,你一直磕,他就不好意思不给钱了。多多少少都要给一点的。你要知道,越是不想掏钱的人,越爱面子,你死缠住他,他一急,说不定就掏张大票子!等他把钱掏出来,不管多少,他就不好意思再往兜里装了…”接着,那人又说:“想挣钱,要有本领。这就是本领!好了,明天你到火车站去。”那孩子的眼黄了一下,说:“火车站?”他说:“火车站!火车站人多。”那孩子有点怯,就说:“火车站有警察。”他说:“你不会长点眼色?你长点眼色就是了。看见警察来了,你就跑。”

看着这些,听着这些,刘汉香一下子心痛到了极点!那眼里的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这,这…这汉子看样子也就四五十岁,正是壮年,可他居然就把自己倭起来,扮成一个瘫子?!这也算是个聪明人,你想想他有多聪明?好好的一个人,他要把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地倭起来,还弄来一个臭烘烘的假发套,一身脏兮兮的烂衣裳,给自己弄来牛皮做的护腿,弄来那么一块小木板,木板下边竟还装着轴承做的滑轮…老天爷呀,这要动用多少心机?!这要花费他多少伎俩?就凭着这份聪明,凭着这份灵巧,就凭这…他,做什么不好?什么不能做?就这样跑出来,为几个小钱,倭跪在当街上?!天神哪,你怎么就把他托生了一个男人,这还算是个男人吗?!

那又是谁家的孩子?天寒地冻的,谁又舍得让他跑出来受这份罪?难道说,就是这男人的孩子吗?要是他的孩子,他真是该杀呀!要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更不是人了,这是个畜生!孩子还太小呀,小小的年纪,那么一点点,杏蛋儿一样,正是读书的时候…真是可惜了呀!他什么学不了,就出来学着下跪?!

就因为穷,难道说就仅仅是穷?!…刘汉香像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那里,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也不能再看了,要是再待上一会儿,她会发疯的!她说不定会冲上去把那个男人撕了!刘汉香哭着走着,走着哭着,她把一生一世的泪都流了,她是为自己,为他,也为那些出来奔活路的乡人们。跪吧,就去跪吧,跪上一生一世,又能跪出个什么呢?

再走,再走,不停地走…大街上的汽车“笛笛、叭叭”地响着,汽车的声音竟是那样的刺耳,躲过了一辆又是一辆,就像是无路可走了似的,那么宽的路,它就是要你无路可走!你只有在街边上走,贴着墙走,就像是一个晕了头的大苍蝇。那灯一晃一晃的,就像变了色似的,天地都在旋转。后来她才看清,那旋转着的不是天地,是霓虹灯,会跑的霓虹灯;秃噜,就跑到东边去了,秃噜,又跑到西边去了,那灯成了女人,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在眼前跳来跳去地舞着。这又是什么名堂,怎么就叫“千千结”?

站在路边上,也就抬头看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了。这是一个很体面的男人,西装革履,脖里还束着一条金红色的领带,里边的衬衣雪白雪白的。他很和气地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喂,找工作吗?”刘汉香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说:“咋?”他重复说:“我问你,你是在找工作吗?”没等刘汉香开口,他又接着说:“你要是找工作,可以到我们这里来。看见了吧,就是这个,‘千千结’。月薪八百,还有小费。”刘汉香愣了一下,竟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多少?”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该问。可那人紧着说:“要不你先上去看看?底薪八百,管吃管住。干好了,小费拿得多,一个月三千五千,万儿八千也是平常事。”刘汉香抬头看了这男人一眼,看他文文气气的,不像是个坑人的主儿。钱,一说到钱,还是让人心湿。三千五千,万儿八千,老天,那是什么概念?!这时候,她心里还赌着一口气呢。也许…刘汉香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问:“做啥?”那人就说:“你上去看看。上去看看嘛,不勉强你。要干就干,不干就算,绝不勉强。”

刘汉香迟疑再迟疑,最后,还是上去了。那楼梯是铺了地毯的,猩红色的地毯。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她发现里边竟是那样的金碧辉煌,简直就像是进了宫殿一样!走廊里,有穿制服的小伙子在走来走去,他们一个个手里端着果盘,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拐过弯来,眼前一下子就开朗了,正对着的,是一面巨大的扇形玻璃,就像商店里的橱窗一样。那玻璃真是太大了,在玻璃的后面,竟站着一排一排的姑娘!

站在玻璃前,刘汉香看得目瞪口呆!妈呀,是人,真的是人!那里边几乎站有几十个姑娘。姑娘们一个个搽脂抹粉的,穿得少之又少,露之又露,就像是卖肉一样。她们一行行、一排排分阶梯站在那里,各自的身上都挂着一个圆形的号牌…这,是干什么?这算是干什么呢?!

透过橱窗的大玻璃,刘汉香呆呆地望着那些姑娘们。从那些姑娘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说不出口的淫荡和麻木。而更多的则是漫不经心,是豁出来的无所谓,是叫人心悸的“不要脸”。然而,在麻木的下边,隐藏着的竟是无边的阴冷!顿时,有一股寒气“咝咝”地从她的脚底下冒出来。

正在这时,忽然有几个男人走过来,他们站在扇形的玻璃窗前,指指点点地看了一番,而后对一个穿着红马甲的小伙子说:“9号,12号,还有…7号,7号也不错。”于是,那“红马甲”连声说:“好的,好的。”说着,就上前几步,推开了旁边墙上的一扇隐形的小门,进到那玻璃窗里去了。片刻,他领着三个姑娘从那小门里走出来,交给了那三个嘴里带着酒气的男人…

刘汉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吃惊地问:“这,这是做啥?!”

那老板说:“你别怕。也不做什么,就是陪着客人唱唱歌,跳跳舞…你放心吧,我们是正当生意,不会让你做别的。”

可刘汉香已经看到了,当那三个男人带着姑娘们往里边走的时候,一个个都把手搭在了姑娘们的身上,姑娘们也都很顺从地偎上去,吊在男人的膀子上。于是,那些男人就更加地放肆,有的竟伸手去摸人家姑娘的屁股、拧人家的脸…刘汉香一下就慌了,她说:“我不会跳舞。”

可那老板说:“不会不要紧,可以找人教你,一学就会了。”

刘汉香往后退着身子,连声说:“不干,我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