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说谁呢?”

她语无伦次地说:“还有谁呢?那个‘狠人’。他眼里有人吗?直着来直着走。夏天里不穿鞋,冬天里也不穿鞋,那裂口一道一道的,真让人看不过去…”

他说:“我弟兄五个,我又是老大…”

她又急急地说:“在学校里,我老看你吃那长了毛的红薯。你怎么老是背红薯,就不能带些干粮吗?长了毛的红薯不能吃,有毒!…”

他还是那句话,他说:“我是老大。”

她嗔道:“老大怎么了?老大就不爱惜自己吗?!才不是哪。我哥在家也是老大,他可是…”

这当儿,她突然又说:“哎,我哥要娶媳妇了…”

他说:“噢,娶媳妇?”

她说:“可不。‘好儿’都订下了,焦庄的。”

他说:“焦庄的?”

她说:“焦庄的。”

往下,突然就又没话了。那话就像是断了线的念珠,再也穿不到一起了。刘汉香的手抚摸着身边的细草,手指一勾一勾的。冯家昌的身子左半边像是木着,那右半边却又热得发焦,手心有汗,就按在了渠埂上,仿佛要寻些凉,可不知怎么的,一抓一抓,两人的手指就勾在了一起。那一刻,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只有那勾着的手指,那手指就像是“绞股蓝”一样,缠缠搅搅地腻在了一起。接着,那手,勾来勾去,又像是紧住了的螺丝,一扣一扣地盘绕着…慢慢,两只手也就贴贴地握在一起了。就那么握着,口里竟泛起了一股股的甘甜。那甜就像是在火鏊子上焙着、烤着,一丝丝地烧人的心!究竟要怎样呢?那又是很不清楚的。似乎是要做一点什么了,烤坏了的“心”已经冒烟了。这时候,冯家昌的手像是失去了控制,猛地就从那拧在一起的“螺丝”里退出来,像一个大括号似的,一下子就箍住了刘汉香!刘汉香颤了一下,继而身子蛇动着,猛地扭过脸来,“咚”的一声,两人的头碰在了一起!刘汉香鸟儿一样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你野。你心真野。”

恍然间,月光从云层里“含”了出来,林子里大亮了。墨色的夜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一切都历历在目!那带着水汽的凉意随着月光泻下来,一漫一漫地湿,叫人心里不由一寒,那“箍”也就松下来了。刘汉香却喘喘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呢呢喃喃地说:“我想给你做双鞋…”

他说:“别,我弟兄五个呢。”

她倚在他的肩上,仍然说:“我要给你做双鞋。”

他说:“你别。我弟兄五个。”

她靠着他的肩歇了一会儿,望着遥遥的月光,说:“家昌,你还记得上小学时的情景吗?”

他说:“记不得了。”

她说:“怎么就记不得了?你能记住的是什么?”

他说:“我呀?记…”

她说:“就你,想想。”

他想了想,说:“我还能记住的,就是小学一年级的课文…”

她吃惊地说:“真的吗,哪一课?”

他说:“是第一课。”

她说:“呀,你真能记住?我早就忘了。说说,是什么呢?”

他说:“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她笑了,说:“你的记性真好。就这些吗?”

他说:“就这些。”说着,他重新念了一遍:“第一课: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她说:“你呀,你呀,还能记住别的吗?比如,我…”

突然,他站起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身上竟有了一股气,这股气竟使他有了神游万里的感觉!站在林子里,他十分突兀地、昂然地高声念道:

“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她羞羞地说:“你的记性真好!”

可他知道,这不是记性好,不是。这跟记忆力没有关系。这八个字里包含着一种东西,一种让他血热的东西!

…后来,当他们离开那片林子的时候,冯家昌突然有些后怕。他心里说,你怎么敢呢?你怎么就敢?她可是国豆家的女儿呀!

是呀,虽然是懵懵懂懂的,有了这第一次,就难免没有第二次。那悬想在心里含着,就像是一枚欲爆未爆的炸弹,总是咝咝地冒着烟!怕是也怕,又不由不想,就像是已吃进肉里的锯,拉一下是疼,拉两下也是疼,那“疼”是何等的快乐!

况且,还有一个馋掉牙的老五。那老五尝到了甜头,就常常趿着那双破解放鞋在村口处立着,只要一看见刘汉香,就近近地贴上去说:“汉香姐,有‘条儿’吗?‘条儿’,我送。我去给你送。”

刘汉香的脸“扑棱”一下就红了…自然的,有糖。

藏在谷垛里的红柿

终于还是“爆炸”了。

谷垛,就是那个高高的谷垛。它既是爱的小巢,也是爱的坟墓。

是的,当他被绳子吊起来的时候,他才有些后悔,可后悔已经晚了。

老五,就是那个馋嘴的老五,几乎成了他们的“帮凶”。他起的是穿针引线加推波助澜的作用,利益不过是一块糖。这老五,他的积极是含有“糖分”的。那年,他才七岁,就猴精猴精的,简直是无所不在。就为了那块糖,他胆大包天,一个小小的人儿,竟然闯到了支书国豆的家里!他站在国豆家院门前,拖着那双破解放鞋,流着两筒清水鼻涕,蚊子样儿地说:“有人吗?”没人理他,也许是没听见。于是,他提高了声音,用大人的语气说:“有人吗?”立时,屋里有人回道:“谁呀?”这么说着,大白桃富富态态从屋里走出来了。大白桃站在院子里,朝门外瞅了一眼,又说:“谁呀?”这时候,院门轻轻地“吱呀”了一声,一个拖车样的小人儿慢慢地靠进来。大白桃诧异地、有点吃惊地望着他。没等问话,老五就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可他精啊,看她长得又白又富态,就叫:“白妗子…”大白桃一听就笑了,说:“这孩儿。”老五说:“白妗子,有人找汉香姐。”大白桃怔了一下,很警惕地问:“谁找俺汉香?”老五就开始撒谎了,老五说:“一个过路的。”大白桃说:“过路的?!”老五慢慢吞吞地说:“一个过路的,骑辆新洋车,那铃可响…”大白桃说:“过路的?他找俺汉香干啥?”老五说:“一个过路的,骑辆新洋车,那铃可响可响。他说,叫我给汉香姐捎句话…”大白桃又一次吃惊地说:“你?捎啥话?!”老五就说:“让她去学校里开个啥子会…”这时,大白桃才“噢”了一声,她当然知道,那时候,只有县上的干部,或是镇上中学的什么人,才会有新“洋车”骑。大白桃终于信了,她说:“俺汉香不在家,汉香去东头学校里推车去了。”这时候,老五就很失望地说:“那,白妗子,我走了。”

老五没有吃上糖,仍然不甘心。于是,他“拖、拖、拖”又跑到了村东头的小学校里。在学校里,他终于把刘汉香的去向打听清楚了,原来,刘汉香是进城去了。她借了小学校长的自行车,到县城里买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