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也没有拆迁户索要补偿金。自己原来住的是什么鬼地方破房子啊!盖好了楼房,修好了街道,免费帮着搬家,就已经烧高香了,还好意思要什么补偿金吗?扔的尽是破烂,收废品的都懒得捡。何况他们都清楚,根本就没有那么一笔钱预备着,厚着脸要也是白要,人家不找自己要钱就是天大的幸运。

  然而,一旦落入“阴谋”论,他们的心理和逻辑也就完全变了。当初可不是咱们哭着喊着闹着要拆迁,而是周秉义副市长三番五次、花言巧语地设下圈套,骗咱们拆迁的!周秉义是地地道道的小人。

  在民间的话语中,“咱们”是特别有号召力的武器,它拥有一种巨大的神力,很容易就将中立者吸引到同一战壕中,像磁铁吸引铁屑那么容易。

  “咱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高。当初的动员成了“花言巧语”,方式方法全成了处心积虑设置的“圈套”。

  脑子快的人算了一笔账。当初,周秉义能将那么大的事很快运作成功,从他手上过的资金少说有一百多亿!经手这么大的一笔资金,他会守身如玉,不起贪念?这一百多亿里,居然会没有“咱们”一笔补偿金?可信吗?傻瓜才信!

  成立一百二十人的保安队更受质疑。随便找个保安公司不行吗?一定要给他们盖宿舍、办食堂、建阅览室吗?夜里巡逻,还享受一顿免费夜餐,有必要吗?每家住户每月二十元,新区一年就要收六百多万元,账目真像公示的那样勉强不亏吗?难道真的不是包括周秉义在内的一些人的小金库吗?

  “咱们”者似乎不清楚,A市并没有一家保安公司可以向新区派遣一百多名保安人员。当初说明这一情况时他们并不关心,听到过说明的人也不互相解释,都不愿多那个事,任由某些人生疑。他们与周秉义的想法是那么的不同,周秉义希望新区能为人们提供一流的专业化保安服务,这种服务人们后来也都想要,但是不想花钱。他们的上一辈人曾是农民,大多数在农村还有亲戚,但他们进城以后对农民早已没什么感情。他们下岗后四处打工,十几年中受了一些以前没受过的苦,见到别的打工者居然受到优待,他们内心里反而特别不舒坦。在他们看来,同样是打工者,那些人凭什么受到优待?

  其实,周秉义当市委书记时,下农村调研是常事。他清楚,农民们生活的改善主要靠儿女们打工挣钱。保安队员基本是农家子弟,他愿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善待他们,否则会内心不安。

  二〇一四年,A市大多数当年的下岗工人家庭生活逐步摆脱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状态,逐渐稳定下来。一方面,由于劳务市场有了需求,他们的劳动技能得到重视,找工作不再像当初那么难,工资也提高了。另一方面,他们的儿女们也参加工作,不仅不再需要供养,还能为家里挣钱了。

  网络时代,越来越多的老百姓通过网络表达意见。中央的反腐决心和力度空前,一个个大贪巨蠹纷纷落马。他们很是激动,呐喊助威,甚至也想一试身手,揪出几个来。

  社会进步、民心觉悟的过程中,新区的“咱们”将目光锁定周秉义实属必然。他们说,搞出个龚维则算什么?他不过是个小不点儿、小苍蝇!曾珊算什么?她又不是当官的。骗取银行贷款,转移到国外,还有经营活动中的偷漏税,只不过是不法商人的作为。由她骗贷牵扯出的银行的头头脑脑,职位最高的也就副处级而已。

  “咱们”要揪出个“半大老虎”!于是,曾经主抓城建和危房改造工作的退休副市长周秉义,一下子成了大贪腐嫌疑人。

  一天上午,周秉义被从家里带走。一些人从窗口或阳台目睹了那一幕,他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轻壮汉,把他夹在中间。住在他们同一幢楼里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根据车牌号就断定那一定是纪委的人。

  此事随之成为本市民间流传的重大新闻。

  晚上,除了郑娟,周家一干亲人按蔡晓光的通知聚在江畔公园。实际上,蔡晓光执行的是郝冬梅的“指示”,她认为聚到谁家都不好。

  冬梅问周聪:“压力大吧?”

  周聪点点头。

  冬梅说:“年轻时,经历一点儿压力不完全是坏事。”

  周聪又点点头。

  冬梅说:“秉义让我转告你们,作为他的亲人,一定要相信他的清白,也要相信中纪委绝不会冤枉任何一名干部。”

  周聪问:“大婶相信我大伯吗?”

  冬梅立即回答说:“我当然相信!”

  蔡晓光说:“我也相信,绝对相信!”

  周蓉说:“嫂子,你和我哥都在个人品质上有洁癖,我既相信他也相信你。他的事一点儿也不会影响我的小说创作,相反还会为我提供素材。”

  郝冬梅轻轻苦笑了一下。

  亲人们的目光一时都转向了秉昆。

  秉昆说:“我哥的事儿也不会影响我开店,到店里吃饭的人反而多了,我就当没有那么回事。”

  周蓉说:“能这样最好,尽量别让郑娟知道。哥在她心目中是君子,怕她一时承受不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秉昆点点头。

  冬梅对周蓉说:“我想到外地去散散心,图个情绪不受滋扰。你得陪我,可以带上电脑继续创作你的小说,地方由你选,最好不出省,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周蓉说:“行,我高兴陪嫂子散散心。”

  晓光:“我也陪你俩去吧。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肯定符合嫂子的愿望。有我当你俩的男仆,我放心。”

  周蓉和冬梅都笑了,也都同意了。

  冬梅、周蓉和晓光离开本市一星期后,孙赶超一天下午两点左右出现在周秉昆面前。这时,郑娟正在楼上睡午觉,秉昆坐在店里发呆。

  赶超说:“走,跟我上车。”

  秉昆问:“哪儿去?”

  “见吕川去。”

  “为什么?”

  “别装糊涂,见了他,把你哥的事当面问个清楚。你们作为亲人,心里不就都有底了吗?”

  “我们现在就有底。”

  “别嘴硬!”

  “也不知道吕川在哪儿呀。”

  “我打听到了,八九不离十。”

  “他那种身份的人,见咱们容易。咱们想见他,事先又没约,难吧?”

  “碰碰运气。”

  赶超拉拉扯扯,秉昆半推半就。最终,秉昆依了他关了店门,随他上了车。

  孙赶超开来的仍是周玥的宝马车,他说周玥批准的。

  “她知道你为什么事用车吗?”

  “我实说了。”

  “她支持?”

  “没反对。”

  “她有没有压力?”

  “这话问的,公司业绩明显下降了。”

  “你相信我哥是清白的吗?”

  “比较相信。你哥你嫂子都退休了,他俩钱够花,又没儿女,为谁贪啊?中国的贪官,大部分不是为儿女贪,就是为情人贪。你哥会背着你嫂子偷偷包养小三吗?”

  “我抽你啊!”

  “你姐你姐夫两口子生活得也挺好,你哥肯定不会为他俩贪吧?”

  “更不会为我贪。”

  “还是的,所以咱俩有必要找吕川当面问个明白。因你哥的事,我也几天睡不着觉。他是清白的,我心里也踏实。可话又得两说着,某些当官的三亲六故过的都是人上人的生活,自己和儿女也都是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儿的主,还不是照贪不误?不知他们怎么那么爱钱。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但愿你哥是清白的吧。我是你老友,我能在新区分到房子是沾了你哥的光。他清白,我一家三口也不丢面子。”

  孙赶超前边说的话,对周秉昆起到了极大的安抚作用。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又让周秉昆心里七上八下。

  两个老友找对地方了,却差不多等于自取其辱,门卫根本不许他俩踏上门前台阶。两个平头百姓,在特殊地方想见特殊人,事先没约,也无要事,只说求见,当然要吃闭门羹。

  孙赶超不死心,徘徊门前,拽住周秉昆不让他离开。

  终于等到有人出来,赶超迎上前拦住人家,说他们与吕川的关系多么“铁”,央求人家通告一下。

  “约过吗?”

  “那倒没有。”

  “他不在,开会去了。”

  人家挣脱袖子匆匆走了。

  二人只得离开,赶超三步一回头,还是有些不死心,他忽然喊一声:

  “站住。”

  秉昆站住了。

  “你看那是不是他?”

  秉昆转身看时,见二楼一扇窗内,有人站在窗边正望着他俩。

  秉昆说:“像是。“

  赶超说:“明明就是!”

  秉昆忽然大喊:“吕川,你这个王八蛋!”

  窗内那人的身影马上消失了。

  秉昆与郑娟话也少了。他也没对儿子提这事,觉得太丢人。

  七八天后的一天晚上,九点多了,吕川出现在周家面食店。那天周聪在报社加班,秉昆和郑娟坐在一张餐桌旁择豆角,为明天早上蒸包子做准备。

  秉昆让郑娟回避一下。

  吕川说:“嫂子坐那儿别动,我说的事你也应该知道。”

  秉昆怒道:“川儿,你想干什么?”

  吕川说:“我特意来替你哥报个平安啊!”

  吕川讲,中纪委的同志已经把周秉义从政以来的历史细细查过,结论是他的历史特别清楚,也特别清白。一切所谓揭发,都完全没有事实根据。

  “你哥不容易,太不容易做到了,支配过一百几十个亿啊,一分钱说不清楚的事都没有,我和同事们都认为难能可贵。他的事也容易查清楚,他招商引资的都是国企,那些与他签合同的干部也在别处接受问询,他们对你哥的品格也很佩服。至于对你哥当市委书记那些年的调查,更是一碗清水可见底了。一般情况下,我们调查他这种级别的干部三十余年从政经历,最少也得一个月。你哥只用了这么短时间,主要也是因为他确实没有什么烂事和疑点。而且,由于他曾是中纪委的干部,还主编过《中国历朝历代反腐大事件》,我们对他的调查反而一点儿都不敢马虎。当然,他也感情用事过。比如,在新区分给了常进步家一套房子,但这件事他是替党和政府先做了;分给国庆家一套房子,我们也是那样认为。对烈士家属和建国第一代老工人的子女,组织上当然应该主动关怀。至于分给孙赶超家一套房子,也并不是不能摆到桌面上谈。那件事,你和嫂子的做法特别仗义,我吕川深受感动。你哥主动交代以权谋私的事就两件,一件是在你拆迁时偏心,一件是为周聪大学毕业后的工作托过关系。他自己不说,我们也不知道。这种事不属于我们此次调查的范围。我专门来一次,就是要亲自告诉你和嫂子,我们认为周秉义是好干部。”

  郑娟笑道:“你们还审查他了?我可一点儿不知道。经你们审查都清白,那不是等于给他盖上合格的图章了吗?好事。”

  “我们对他今后不敢保证,对他以前的历史差不多等于打包票了。”吕川也笑了。

  周秉昆却起身走向了楼梯,看样子想上楼去,却又没上楼。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抱头哭了。

  吕川走过去陪他坐下,劝道:“秉昆,别这样,嫂子说得对,也是好事嘛。”

  他俩都没喝郑娟彻的茶,就坐在台阶上聊了起来。郑娟依然择豆角,对他俩聊啥丝毫不感兴趣。

  “我和赶超去找你,站在窗内看着我俩的是不是你?”

  “是。”

  “你怎么可以那么对待我俩?”

  “当时我不便见你俩,没法子。”

  “现在你如果道歉,我代表赶超接受。”

  “不,我是身份特殊的人,不是谁想什么时候见,就可以随便见到的人,是你俩不懂规矩。”

  “真不道歉?”

  “原则问题,绝不道歉。”

  “那我就告诉赶超,说你拒绝道歉。”

  “再告诉他,以后要懂点儿起码的规矩,有些地方不能当成朋友的家。”

  “希望你能再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要看你问什么事了。”

  “龚维则的下场会怎么样?”

  “每件事单独论,都算不上多么严重。件件事加起来,性质就不但严重,而且比较恶劣。具体会判多少年,那是司法机关的事,估计得在监狱里待十几年吧。”

  “曾珊呢?”

  “她的事很复杂,与北京某些事搅在一起了。她以为有了靠山,其实对方只不过想利用她的公司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洗钱转移赃款,给她点儿好处,她就以为是重用。她被押到北京去了,一些事还在查。”

  “向阳呢?”

  “向阳起先表现不好,很抵触,他的问题主要是替曾珊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又不是不懂法,是知法犯法,还做伪证,企图替曾珊掩盖……他坠入情网了。”

  “他有外遇?”

  “与曾珊,曾珊的心怎么会在他身上呢?只不过寂寞的时候偶尔与他玩玩感情游戏,他却当真了。我亲自跟他谈了一次,他的态度开始有所转变。估计不会判得太重,也就五六年吧。”

  “听你说他,像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什么人。”

  “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

  “你心里也不好受吗?”

  “我是那种毫无感情的人吗?当年,咱们可同是酱油厂的‘六小君子’。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时,他没少花精力帮我补习。”

  “他还表示过,如果最后在你和他之间二选一,他绝不与你竞争。”

  “是啊,他是这么表示过,而且是真心实意的,我一直记得。”

  “国庆死了,向阳这样,龚宾以后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说他们了,德宝和你关系现在如何?”

  “挺好啊,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随便一问,挺好就好。秉昆,人是容易变的。有时自己没变,朋友变了,关系也就变了。这是很无奈的事,只能接受事实,不必太在意。”

  秉昆听出吕川话中有话,联想到了儿子周聪怎么说曹德宝的,也就明白了吕川话里有话。他心中嘶嘶啦啦地一阵痛,低头不语。

  吕川大声说:“嫂子,劳驾你把烟和烟灰缸送过来。”

  郑娟送过去后,看着他俩笑道:“没你俩这样的,有椅子不坐,偏坐楼梯上。”

  吕川说:“都坐这儿显得亲嘛。秉昆,陪我吸支烟,吸完烟我得走了。”

  周秉昆接烟时,见吕川眼中泪光闪闪。

  他又说:“最后一个问题,我哥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你哥得协助我们在本市的工作,是我要求的,领导批准。还不能对外宣布,怕我们走了他遭报复。我们的工作往往结仇,得罪人。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能跟第三者说,明白吗?”

  秉昆点头。

  “我想唱歌。”

  “随便。”

  “你陪我小声唱。”

  “行。”

  “《送别》。”

  “向阳当年偷偷教咱们唱的。”

  “对,他当年不唱,咱们根本不知道中国还有这么一首歌。”

  “是啊。”

  于是,秉昆陪吕川小声唱起来。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吕川泪流满面。

  吕川临走时说:“秉昆,嫂子,我结束在本市的工作,也该退休了。我每次回来,都会看望你们。我如果多年不回来,你们也别把我忘了。谁忘了我都可以,你们忘了我不行。你们要永远记住,你们有一个好朋友叫吕川。”

  郑娟取笑道:“瞧你说的,像要永别了似的!我俩想你了,会到北京去找你!”

  “那我肯定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