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聪忽然搂住父亲,不顾味儿不味儿的,将脸埋在父亲肩上,耿耿于怀似的说:“爸,我不会再承认楠楠是我哥了,我恨他。”

  他要哭起来。

  周秉昆轻轻推开他,和善地说:“别这样,吸入有毒的东西会生病的。刚才说过的话以后再也不许说,更不许当着你妈的面说。你哥既然已经认错了,那你就要原谅他。”

  周聪说:“咱们家不好的事都是他引起的。若不是他,周玥也不会那样,我姑也不会到法国去。”

  周秉昆说:“他和你表姐的事不能全怪他。”

  蔡晓光说:“周聪,我同意你爸的话。聊点儿别的,尽聊些不开心的话多没意思!”

  他率先聊起了开心的话题,说他这名党员与组织的关系已经融洽多了:“我当年心里不痛快,那也是因为父亲的事当年影响了我的人生。我父亲出事前,我的人生顺风顺水。但深受父辈们问题影响的岂止我一个?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况后来党为我父亲彻底平反,对我父亲的政治评价还是蛮高的,对我也尽量予以照顾,在分房子、评职称方面并没有亏待我。”

  蔡晓光很诚恳,他说自己心里不痛快、没想开的那一时期,导演事业的前途一片暗淡,想排的话剧通不过,死乞白赖非排成不可的,要么不许公演,要么公演不许宣传评论。而不管有没有评论,往往也就只能送出些关系票,比不许公演强不了多少。

  “我那时自筹资金,自己改编剧本,导演契诃夫的《变色龙》《第六病房》,还有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省市管文艺的领导一次次找我谈话,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偏要导那些呢?我心里说,为什么还用问啊?心里不痛快呗!苏联解体后,有位在省里管文艺的大领导又一次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说,蔡晓光啊蔡晓光,党对你父亲盖棺定论的评价你并不是不知道嘛!党既然最终承认了你父亲是对党忠心耿耿的好干部,你也该成为一名好干部子弟嘛!今天我给你交个底,尽管你一再成心跟党闹别扭,使党很为难,但到目前为止,如果我这样一些人可以代表党的话,那么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党可是依然将你看成自己人!他那一番话,差点儿把我说哭了。他承认我是有才华,但是他认为我的才华应该用在正地方,坦率地批评我以前并没将才华用在正地方。他问我愿不愿意将高尔基的《母亲》搬上舞台,说只要我愿意,费用根本不成问题,都可以朝一流水平去做,总之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设备给设备。我立刻就醒悟到将高尔基的《母亲》搬上舞台的重大政治意义了。我问,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找我呢?他说,由别人来导也许就只能体现政治意义,由你来导意义则不同了,你已经是省里导苏俄话剧的招牌了嘛,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啊,由你改编由你导,那就不仅是宣传了!我一寻思,既然方方面面都有保障,这事干得过,干吗不接呢?于是就接了,公演后一炮打响,开了几次研讨会,好评如潮,我的职称也由二级导演升为一级导演了,我与党之间的小疙瘩一下子彻底解开,关系完全理顺,钱也越挣越多了。秉昆,你放心,什么都别愁,你的工作包在姐夫身上了……”果然是开心的话题,蔡晓光讲得喜上眉梢,给人前程似锦的印象。

  周聪替他说:“我姑父现在已经是省戏剧家协会和电视剧艺术家协会的跨界副主席了。”

  秉昆不由得问:“怎么也与电视剧扯上了?”

  周聪又替蔡晓光说:“我姑父也导了好几部电视剧,有两部还在央视黄金时段播过,都获奖了。”

  蔡晓光说:“话剧这事,费力难讨好。话剧的时代过去啰!电视剧的时代开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自从我与各方面搞好了关系,一切都顺了,再也不必为导什么而自筹资金,艺术家的尊严也大大提升。现在我总算活明白了,人生一世,都只不过活的是某种想法。有的人想法就不实际,结果不但自己活得不痛快,还影响得别人也不痛快。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指想法的改变。想法一变,就没什么事非得怎样、不能怎样的。”

  秉昆不由得又问:“那你以前是怎么一种想法呢?”

  从后座看蔡晓光,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多数人的头发从前往后秃,少数人的头发从后往前秃。按北方民间的说法,头发从后往前秃的人,后来的人生往往会更精彩——别人从前边看已秃顶了,头发从后往前秃的人,前边的头发还多着呢。

  秉昆替姐夫感到欣慰。

  蔡晓光反省似的说:“从前太不懂规矩了呀,不许导什么,偏要导什么,心想凭什么你不许啊?现在明白了,你总做人家反感的事,凭什么还指望人家喜欢你呢?不待见你,好事当然就全没你的份儿!现在情况不那样了,人家抬举咱,咱就导那种使人家高兴的呗。人家一高兴,什么好事都忘不了咱,有时咱自己还没好意思开口要呢,人家却主动想到咱了。双方相敬如宾,不是比你看着我不顺眼、我看着你来气,一直别别扭扭的强多了吗?”

  车已驶入市区,秉昆怕姐夫分神,不再跟他说话了,也不许周聪跟他说话。

  蔡晓光把车开到了一家洗浴中心。“红霞洗浴中心”不在了,那幢楼卖给私人,改造后变超市了。这一家洗浴中心却很火,全市最高级的洗澡地方,私人开的。十二年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些有钱人,一些有能力有胆识的人。原属国有的大楼或工厂,只要卖,他们便接手买下。一改公为私,似乎就“柳暗花明又一村”,赚得盆满钵满,有钱人更有钱了。

  这家洗浴中心果然高级,装修成了阿拉伯风格,异国情调十足。

  秉昆不安地问:“干吗来这种地方?”

  晓光说:“带你来享受享受嘛!”

  周聪也说:“爸,你只管舒舒服服地洗吧,反正我姑父埋单。”

  秉昆不高兴地说:“你姑父的钱就不是钱啦?”

  晓光笑道:“我也不必埋单。老板是朋友,预先打好招呼了。”

  这些洗浴中心的高级之处还在于有单间,他们三个包了两个单间。晓光自己在一个单间洗,秉昆和儿子在隔壁的单间洗。单间不但有小浴池、淋浴间、桑拿房,还有床,不知从何处放送着绵软的音乐。

  秉昆浸入池中,闭上双眼,听着音乐,不一会儿就泡得浑身松垮、昏昏欲睡。十二年前,在春燕当经理的“红霞洗浴中心”泡一次澡,他就感到无比享受,这么高级的洗浴地方他做梦也想不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儿子周聪叫他。睁开眼,周聪已在池外了。

  周聪指着桑拿房说:“爸,我陪你蒸蒸呗。”

  十二年前,桑拿还只是一个名词概念,秉昆听说过,却从没亲身体验过。

  他说:“既然我儿子陪我,好啊。”

  秉昆早已浑身发软,在儿子的协助之下才安全离开了浴池。

  父子二人面对面坐在桑拿房时,秉昆仍然有点儿犯困,却又想跟儿子说话,他闭着双眼问:“你妈最后一次探视时,听她说,你大伯替你工作的事操心不少,你却不领情,能告诉爸爸为什么吗?”

  周聪说:“我也不是不领情,而是有顾虑。”

  秉昆问:“你大伯又不是别人,他操心你的工作,你有什么顾虑的呢?”

  周聪说:“我怕事情一传开,他会背上更多骂名,也让我陷于被动。”

  秉昆立刻睁大了双眼,追问道:“你说‘更多’是什么意思?”

  周聪支支吾吾不愿说。

  “儿子,你必须告诉我!你大伯可是爸爸的亲哥哥,凡是与他有关的事,即使你妈你婶你姑父不告诉我,你也不可以隐瞒我。不管多么不好的事,都必须告诉我。快说,知道多少说多少!”

  在周秉昆强烈敦促下,周聪不得不说出了自己所知的实情。听到嫂子郝冬梅一段时间出门,需要便衣民警保护以防遭到泄愤者袭击时,他完全难以相信。

  “夸大其词!怎么会呢!军工厂的工人们不是一般工人,他们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做出那么丧失理性的事来!”周秉昆以同样强烈的情绪,对儿子的话表示怀疑。

  周聪说自己并没有夸大其词,军工厂的工人们不会那样,他们愤怒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上当受骗的心理就会渐渐消除,就能面对现实,单个或重新组织起来干,自谋职业的能力还是挺令人钦佩的。全省全市一次性买断工龄的工人有四五十万之众,他们得到的补偿微不足道,将来再生病可就没地方报销医药费了。尤其是,一些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突然失业,他们的愤怒不是一般的思想工作就能消除的。他们需要一个发泄对象,而大伯周秉义是全市乃至全省“卖厂”干部中名气最大的人,当然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大婶家院子的院墙经常被贴上诅咒恐吓的标语,窗子也在夜里被砖石砸碎好几次。

  “现在情况不那么糟了,但大伯的形象被彻底毁了,他成了‘工贼’的代名词……”

  “别说了!”

  周秉昆冲出桑拿室,仰躺到单人床上去了。

  儿子跟出了桑拿室,走到床边,赔着小心说:“我不愿告诉你那些,你偏逼我说。我不得不说了,你又气成这样。我不是说了嘛,现在情况不那么糟了,大婶出门不需要便衣民警暗中保护了……”

  “先别跟我说话。”他从按摩床上一跃而起,分明想找个能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地方独处一会儿。那里也没有可让他独处的地方,他便又企图躲进桑拿房去。刚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使他烦躁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四下看看,竟又跨入池中去了。

  “爸,有些事你得换一种思维方式。当干部是要付出代价的,好比军人在战场上那就得有受伤甚至牺牲的精神准备,我相信大伯当初是做好了那种精神准备的……”儿子跟到池边,耐心十足地劝说他。

  周秉昆不想听下去,一缩身子,将头没入水中。

  周聪怕他呛着,抓住他一只手连拉带拽,像抢救投河者一样,总算让他头从水中冒了出来。

  “爸,你别这样……冷静冷静。你这样,我好害怕……”儿子似乎受到了惊吓,他央求着。

  周秉昆突然长吼一声。

  周聪真的哭了起来。

  那一声吼使他平静了,周秉昆的眼里重新燃起了温柔的目光,他看着周聪说:“儿子别怕,你又没做错什么事,爸的精神也不会出问题。爸如今很坚强,再不好的事都能经受得住。只不过……想当年,咱们周家在光字片真是一个家风口碑很好的人家,除了爸不太有出息,你爷爷奶奶,你大伯姑姑,都是广受尊敬的人。不承想如今你姑姑摊上了那样的事,你大伯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我又刚从监狱放出来……咱们周家,岂不成了光字片人人都可以笑话的人家了吗?”

  周聪流着泪说:“爸,你想得太多了,何必那么想呢?不是你想的那样!各家过各家的日子,谁家都可能有过得不顺的时候,笑话别人的人,到头来难免也会被别人笑话。即使在当下,咱家也算不上光字片日子过得多么不顺的人家。不少人家两代人三四口都下岗失业了,那不是也得把日子往前过吗?实际上,很多人都快被眼下的日子愁死了,哪还有心思笑话别人家啊!”

  周聪话音刚落,蔡晓光掀帘而入,竖起拇指连连夸奖:“说得好!秉昆,你别活得太矫情。你进去时,周聪小学还没毕业,如今人家大学毕业,是记者了,能反过来教育你这个爸了,而且教育得句句在理,你知足吧!”

  周秉昆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他红着脸说:“知足!知足!”

  蔡晓光又说:“如今你们周家怎么了?全中国有多少老百姓人家能出个市委书记?你哥当的可是正厅级的市委书记,还是全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书记!估计百万个老百姓人家才能出一个吧!他不就是背了些骂名吗?工业体制改革那是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他背些骂名也是替党和国家背的,往前看那是他的政绩,是他继续高升的资本。党和国家对他的付出是清楚的,要不能让他去当全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书记?我也是党的人,还是干部子弟,怎么不让我去当?没那功劳嘛!至于骂名,谁爱骂就骂去呗!过了眼下这个坎,老百姓的日子顺心了,他们见着曾经被他们骂过的官,还不是照样想要巴结吗?别说你哥了,就说我吧,当初受我父亲牵连被赶出拖拉机制造厂后,有多少人落井下石啊!现在呢,见了我还不是点头哈腰的,奉承的话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叫肉麻!至于你姐……”

  蔡晓光说得来了情绪,敞开嗓门,越说声音越大。

  周秉昆赶紧制止道:“别在这种地方说我姐了,以后再说。”

  蔡晓光说,他是听到周秉昆那一声吼叫,心里不安才过来看看的。

  周聪一边往外推他,一边说:“姑父,你接着去洗你的吧,我爸吼那么一嗓子是因为泡得舒服。”

  蔡晓光在门外拨开门帘探进脑袋,又说:“舒服事还在后边呢,你们父子俩别泡起来没完没了,该洗快洗,该冲快冲,过会儿我还要带你们去按摩!”

  周聪见父亲心情好了,哄着说:“爸,我为你搓搓背!”

  周秉昆说:“我在里边比外边洗得还勤,每个星期洗一次,不愿洗都不行,怕有人得了皮肤病互相传染。爸身上不脏,免了吧。”

  周聪说:“那我也想为爸搓搓,给我个表现机会呗。”

  周秉昆笑道:“行,就给我儿子一个表现机会。”

  于是,周秉昆趴在床上,任儿子为他搓起背来。

  父子间十二年的分隔终于彻底消失了,都打开了话匣子。

  周秉昆问儿子喜欢不喜欢当记者,工作顺利不顺利?

  周聪诚实地说,原本是不喜欢的,四年专业白学了,起初难免排斥。转而一想,伯父安排他当记者可谓用心良苦。国企普遍不稳定,私企又没几家走上正轨,十之七八的私企老板发财心切,缺乏长远眼光,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规规矩矩发展的不多。记者属于事业编制,稳定性仅次于公务员。想明白了,也就没有排斥心理了。他说,正如自己所料,对他的负面议论也是有过的,也想开了。自己确实是伯父运用了关系,从后门塞入报社的嘛,事实如此,凭什么不许别人背后议论呢?再说也没法堵上别人的嘴啊!

  他曾经找姑父蔡晓光,让姑父指导他怎么当一名好记者。姑父指导了他一阵子,带他去见了白笑川。周秉昆入狱后,“和顺楼”开不下去了,转租给个体经营。《大众说唱》也停刊了,树倒猢狲散,韩文琪当县长去了,其他一干人等各奔东西,大多不知去向。白笑川正式退休了,赋闲在家,经常感觉闷得慌,倒也欢迎周聪登门向他请教记者工作方面的问题。周聪说他发的几篇大稿,或是白笑川出的题,或是经姑父蔡晓光逐字逐句改过。最终能顺利见报见刊,也是仰仗白笑川伯伯和蔡晓光姑父的推荐。几篇大稿发表后,受到了业界好评,其中一篇还获得了省委书记批示,关于他的种种负面议论也就慢慢销声匿迹了。

  周秉昆问:“你开始热爱自己的记者工作了?”

  周聪说:“谈不上热爱,甚至也谈不上喜欢。我作为记者觉得应该采访报道的事或现象,往往三令五申不许触碰,写了也白写。有时上边交代下来的报道任务,一经深入采访,发现上边需要的口径与事实根本不相符,那也得按照领导的意图硬写,发表了往往还挨老百姓的骂。那种时候真不想干了,可不干了又去干什么呢?毕竟是相当稳定的职业啊。我就自己劝自己,每一种职业都有令人烦恼的方面,不可以太理想化了。爸,我这么劝自己对吗?”

  周秉昆说:“对,怎么不对呢?我当年是杂志编辑时,也经常产生你那种烦恼,也是经常像你那样劝自己的。你一旦把饭碗丢了,我再难以找到工作,咱们一家只靠你妈那点儿工资的话,日子就没法往前过了。民以食为天,悠悠万事,饭碗的问题最大嘛。”

  周聪说:“我虽然并不热爱手头的工作,却要求自己绝对能够胜任。我早已开始感激大伯当初的良苦用心了。“

  周秉昆说:“儿子,我可从没沾过你大伯什么光,你却在关键时刻沾上了。你有这么个大伯是幸运的。”

  周聪说:“我有这么一个姑父也是幸运的。咱家的事,姑父总是当成他自己的事似的,可上心了。”

  周秉昆说:“是啊,爸有他这么一个姐夫也是幸运的。不论对于你姑还是对于咱们周家,他都是一个应该感激的人。”

  门帘被从外挑起,蔡晓光忽然又进门了,他拍手喊道:“爱听,太爱听了。你们父子俩的话,本人听了很受用。我做得还很不够,今后会再接再厉的。”

  周秉昆说:“儿子,幸亏咱俩没在背后数落他,要不全被他听去了。”

  蔡晓光哈哈大笑。他已穿上了洗浴中心的短裤短衫,从衣柜里取出两套,逼着秉昆父子冲冲身子快穿上,带他俩去做按摩。

  周秉昆说饿了,不按摩了。

  蔡晓光说,还是享受享受吧,就算陪他。他说自己好久没按摩了,浑身僵得很,好像每处关节都锈一块儿了。

  见他一副恳求的模样,周秉昆只得对儿子说:“那咱俩就服从你姑父吧。”

  父子二人冲了冲身子,也都换上了短衫短裤。跟着蔡晓光走在走廊里时,周秉昆忽又问了一句:“男的还是女的啊?”

  蔡晓光站住了,责怪他道:“你开什么玩笑?在这种地方男人为男人按摩?那这里还是高级地方吗?当然是女性为咱们按摩!”他压低声音又说,“按摩师可都是清一色的俄罗斯妙龄女郎,专门从那边挑选过来的,在咱们这边接受过培训。个个手法一流,中国话也都说得不错,总之是神仙般的享受了。”

  周聪说:“爸,那我可不去了。”

  周秉昆也说:“我当是盲人按摩,那我和儿子都不去了。”

  父子二人便返身往回走,晓光跟回去说了半天,也没说服他俩,也只有怏怏作罢。

  三人离开洗浴中心,按周秉昆的要求,去一家小饭馆吃饭。周秉昆穿上了一套蔡晓光为他买的休闲装,看上去像是一位体育教练。

  蔡晓光奇怪地问周秉昆:“你怎么会身体更好了似的?”

  周秉昆说:“十二年里,想不早睡早起是不行,想不按时吃饭也不行,想逃避劳动更不行,想看到听到什么刺激人欲望的事根本没门。经常是白天干活一累,晚上倒头就睡着了。除了不念经,基本上过的是少林寺武僧的生活。没被批准,休想过一天违背时间规律的日子,我自己也觉得身体反而比以前强壮了。”

  周聪问蔡晓光:“姑父,一边是工人大批下岗、失业,被迫买断工龄,一边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异军突起,营造了一处处恣意享乐、灯红酒绿,如果我写一篇通讯,定个题目《一名记者心中的忧患》,你觉得有必要吗?”

  蔡晓光愣了愣,耸耸肩推辞道:“太深了。我说不好,问你爸。”

  周秉昆抚了儿子后脑勺一下,不动声色地说:“儿子,中国该忧患的事很多,许多事轮不到咱们忧患,咱们老百姓也没那资格忧患。理智点儿,别干傻事,等你有资格时再忧患那些吧。”

  周聪说:“其实我知道写了也等于白写,只不过聊聊而已。”

  蔡晓光说:“记住,对别人聊也别聊,没好处。”

  周秉昆问:“记住你姑父的话了?”

  周聪点点头。

  饭菜上桌后,周聪不再说话,默默吃着。周秉昆却还有些事要问姐夫,蔡晓光则有问必答。

  姐夫蔡晓光的说法是,周秉昆之所以在狱中受到关照,不是别人起了什么作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亲友,想起作用那也起不到,真正发挥作用的关键人物,其实是郝冬梅的妈妈。周秉昆被减刑三年,提前释放,也是郝冬梅妈妈临终前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我嫂子她妈去世了?”

  “是啊,去世快一个月了。”

  “可我嫂子最后一次看我时,只字未提啊。”

  “她只不过不愿让你难过呗。”

  “她也没戴黑纱。”

  “她到现在还戴着黑纱呢,肯定是见你之前取下了,她是个多么心细的人啊!”

  蔡晓光说,老太太临终前几天,料到自己不久于世。省市领导探望她时,她对他们说了这么一番话:“我和我丈夫,我们不敢自认为对党和人民有什么功劳,但苦劳总还是多少有点儿的吧?”

  省市领导纷纷点头,都说肯定是有的,功劳苦劳都有。

  “我丈夫一直到被党内坏人迫害致死的那一天,也始终对党忠心耿耿,是吧?”

  他们都连连说是的,是的。

  “我对我丈夫被迫害致死,从没有过什么怨言吧?”

  他们说绝对没有,事实如此。

  “我只有一个女儿,只有一个女婿,我女婿基本上不是靠我生拉硬拽,才在政治上不断进步的吧?”

  他们说千真万确,周秉义同志自身也是党的一名好干部,对自己的要求一向严格。

  “我女儿这名党员,也从没给党找过麻烦吧?”

  他们说,郝冬梅在大学里的表现很好。实际上,她那样的党员是通过在普通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为党的形象加分的。

  “我知道自己过不了这道坎儿了。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向党提一个完全属于个人的要求呢?”

  领导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接着,冬梅妈妈说:“如果你们不表态,那我就不提了,只有作为个人愿望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领导们又互相看看,官职最高的一位这才面带微笑试探着说:“大姐,您还是说出来吧,即使我们几个做不了主,起码可以带回去,替您正式汇报一下。”

  于是,冬梅妈妈就说到了秉昆的事。她说那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起诉人已经死亡,家属也不再追诉。周秉昆服刑期间表现不错,否则不会两次减刑。现在,能不能再提前一点儿释放他呢?早一年是一年啊!普通老百姓人家的男人入狱服刑十多年,就等于天塌了。

  她说,如果不是由于“文革”,她就不会与普通工人之家成了亲家,还是光字片的工人之家。可既然独生女儿与人家儿子结为夫妻了,感情还挺深,当妈的再觉得遗憾也不能硬拆散他们。怕亲家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烦人事求到自己,她从没登过亲家的门,亲家公亲家母生前,她也从没见过他们。至于女婿的弟弟,她同样从没见过。现在自己也快死了,她忽然很想尽一点儿亲戚的能力,证明自己还是有人情味儿的。如果是干部家与干部家成了亲家,哪有不权力互用的呢?还不是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家的事就是你家的事,互相利用心安理得吗?她说,别以为她不清楚现在的官场风气,她清楚得很。正因为清楚,所以她不认为自己对组织提出一点点个人要求有什么过分的……

  那时,冬梅妈妈的身体已很虚弱,又说了那么多话,气喘吁吁,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了,眼角淌下泪来。

  代表组织探望她的几个人又互相看了看,都暗松了一口气。他们起初猜不到她会提出何种最后的要求,一个个心里直打鼓。听完她的话后,大家都没了任何心理负担。

  职位最高的领导握住她的手,弯下腰保证说:“老大姐,亲爱的老大姐,您的要求丝毫也不过分。您放心吧,这事我们做得了主,不必汇报请示,我们照办就是了!”

  听姐夫蔡晓光讲罢,周秉昆半信半疑地问:“我嫂子知道吗?”

  蔡晓光说:“她当时在场,当然知道。”

  周秉昆说:“可她最后一次看我时没说啊。”

  蔡晓光说:“她是一个替别人着想的人,能跟你说那些吗?”

  周聪说:“我也一点儿都不知道。”

  蔡晓光说:“那你就继续当成没影儿的事吧。”

  周秉昆愣了片刻,又问姐夫:“可你不在现场,又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呢?”

  蔡晓光说:“我什么人啊!我朋友多啊,是医院一位在场的护士一句句学给我听的。人家对你嫂子她妈挺崇敬的,没必要添油加醋。我呢,就告诉她我是你姐夫,嘱咐她不要再对别人说了。”

  蔡晓光说罢,吸起烟来。见周秉昆又发愣,给他递了一支。周秉昆摇摇头,蔡晓光立刻想起,周秉昆在监狱里已经戒烟了。

  周秉昆自言自语说:“就为了让我早出来一年,她老人家何苦那样呢。”

  蔡晓光说:“你这话就不对了。她能为你那样意义重大,证明她临终前,还是打心眼里承认你们周家是她的亲戚了。”

  周秉昆说:“我父母活着的时候,如果她能见见我父母,哪怕仅仅一次,那我也比让我早出来一年更感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