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敬文说:“这命名有点儿意思,但不是改了题目就完全不黑了。内容的黑是根本性问题——秉昆你能不能把妻子的精神往雷锋精神上靠一靠?那这个段子的思想进步性不就突显出来了吗?雷锋是主张在生活上向低水平看齐的哩!”
秉昆诚心诚意地说:“我试试。”
邵敬文说:“改好了,先找两个人预演几次,别急着正式演出。一定要通知我来听一次。作为朋友,这个段子我还是要替你们把关的。”
秉昆改了三稿,亲自担任逗哏,请一位特善于捧哏的相声演员和自己搭档,劳驾邵敬文听了一次实际效果。
邵敬文听罢,严肃地说:“笑川老师,秉昆,我的主张是,这个段子,咱们自己就把它毙了吧。一经表演,更黑了。那是种化不开的黑,咱们对党对国家都是心很红的人,干吗演这类让人产生误解的相声呢?”
白笑川就说:“那由我来决定。秉昆,我得毙了它,你不许怪我。”
秉昆虽有几分不服,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从南方不体面地回来后,他自己也意识到,那样的相声如果在南方公演,肯定就真的撞在“反自由化”的枪口上,他哥便无法明批暗保了。
秉昆一家搬回光字片住,街坊四邻颇有闲言碎语。
有的说,出息了的儿女未必就能让父母得益。周家的大儿子很有出息,女儿也算出人头地,那又怎样呢?周志刚退休后不是照样住在光字片的老屋子里吗?上医院不是得由众人轮番去背吗?从医院回来不是坐着平板车吗?不是最终死在早前自己脱坯砌的火炕上了吗?
有的说,他家没看出多么有出息的就是秉昆,虽然由工人变成吃事业饭的人,还成立了个公司,却也不过就是组织了一些耍嘴皮子逗人一乐的遗老遗少,东赶场子西赶场子的角儿,挣钱是多了点儿,身份上还不如工人受尊重。娶了个老婆,好看倒是挺好看,像小民窖烧出的白瓷廉价瓶,说精不精说傻不傻,可人家小两口不是过得整天乐呵呵的吗?不正是这个没太大出息的小儿子让父母得了不少济吗?
还有人说,谁家的儿子如果能像周秉昆那样,才算没白生白养。儿女好不好,最终要看父母沾光没沾光……
那些话都是春燕告诉秉昆的,她听她妈说的。她认为秉昆会爱听,其实秉昆听了心里非常光火,他讨厌街坊四邻议论自己家,尤其讨厌他们以不敬之词对妻子说三道四。
不久,周秉义弄出了好大的响动。他们工作组联合有关部门端掉了一个南方人在A市非法制售音乐带、影视带的黑窝点,对音乐带、影视带审听审看,发现问题严重了,不但有精神污染,还涉及政治民族宗教问题,有些还是从国外夹带到国内再非法复制。最终,他们大张旗鼓公开销毁,并把整个团伙依法判刑。
周秉义受到了表扬。
秉昆出了口恶气。他们稳住意念,按兵不动地静观了两个月风向,一转眼已到八月中旬,觉得平安无事了,正策划着走穴路径和步骤,德宝家出了丧事——德宝的老父亲去世了。
德宝老父亲死得很苦,出出进进住了几次院,朋友们自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其实那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德宝两口子为老人家的病花了不少钱,不但把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掏光了,还东一笔西一笔欠下了些债。老父亲的丧事刚结束,德宝就和春燕吵翻了,闹到要离婚的地步。春燕主张把德宝母亲送回吉林农村老家他小姨那儿,他母亲的娘家人只有他小姨了。老姐夫过世了,妹子照顾一下老姐是应该的。这样可把住房租出去,用以还债。德宝勃然大怒,骂春燕太没良心,不配是共产党员。他质问,那不等于老爸尸骨未寒弃老妈不养吗?妹子照顾老姐符合亲情,儿子弃母不养该当何罪?他说自己倒插门的多年里,对春燕父母是如何如何好,为春燕家出了多少力干了多少活,春燕断不该良心大坏。
秉昆买了车票,第二天就要率队出发——这次是广东东莞市通过省文化厅主动邀请。香港和台湾商人在那地方开办了不少加工厂,工人以北方农村青年为主。他们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秉昆他们的演出公司,派专人找到省文化厅联系,为的是让北方农村青年们在遥远的南方听到乡音,欣赏喜闻乐见的北派曲艺,体会老板们的良苦用心。他们相信,这些来自北方的农村青年日后必能爱厂如家,踏踏实实为厂里干活。
秉义对秉昆说:“你看人家港台商人都很懂政治,连这样的事也要先找政府部门,表明人家心目中特别尊重政府,你应该学着点儿。这次你们要组成最有实力的演出班子,带最好的节目去。我也要派文化厅的一位干部陪你们去,帮你们打开北派曲艺在南方的表演市场。此行对你们意义重大,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德宝气愤地来找秉昆,前脚刚走,春燕后脚到了。她泪如雨下,口口声声要求干哥替她做主,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主要是干哥把他俩捏鼓到一块儿的,现在他俩闹离婚干哥也得评出个是非。两口子都声明非离不可,德宝已住回他妈那儿,实际上夫妻开始分居,一段婚姻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秉昆只得去找白笑川,请他亲自带着弟兄们南下。
白笑川听说了德宝两口子的事,深表理解,爽快地决定亲自出马,并说他正想考察一下南方的表演市场。
送走了师父和弟兄们,秉昆把德宝和春燕分别请到家中。依他的想法还要找来国庆和赶超,郑娟明确反对,说那可不好,两口子都特要面子,又都是党员,夫妻关系裂痕,还是尽量不让党外人士知道为好。
秉昆说:“我也不是党员。”
郑娟说:“你不同。你是她干哥,长兄如父,相当于家长。”
秉昆觉得她的话也对,就没惊动国庆和赶超。
清官难断家务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秉昆听后,认为矛盾是表面现象,问题的焦点是因为德宝他爸的医药费报销不成。德宝他爸退休前是糕点厂的,工厂快倒闭了,根本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报销。
德宝说:“秉昆你清楚的,咱们哥儿几个都是拥护改革的。咱们年轻,本指望改革能多少带给咱们点儿利益,哪承想改成了这!”
秉昆叹道:“所以号召工人阶级要咬紧牙关忍住阵痛啊!”
德宝看着他愣了愣,气闷地说:“我忘了,你已经不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了。他妈的,真不知还会怎么个痛法!更不知这阵痛会有多长!”
秉昆也不挑他话中带刺,同情地摇摇头。
春燕则在干哥面前哭诉委屈,她说自己这党支部书记兼经理多么多么不易。上边断奶,自负盈亏,自己脑子里整天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钱”。一个大众洗澡的地方每月靠收澡票能收进几个钱呢?算上退休的三十多个员工,如果到月底发不出工资和退休金的话,她这经理那就没脸当了。创收创收,大众洗澡的地方怎么个创收法呢?她亲自招进了几名按摩女,带来了新气象,可有关方面勒令她限日辞退,认为有低俗涉黄之嫌,搞得她在员工眼里特丢面子。
她说:“干哥,我的主张不是上策,也不是中策,可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上中策呀!儿子上中学了,如今供一个学生花钱多,德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父子俩一看着我笑,我就知道又要伸手要钱了,心里紧张。从家到单位,从单位到家,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钱字!现在又欠下一屁股债,我做梦都梦到有人上单位催我还钱。背着一屁股债过日子我太受不了啦,只怕哪天会精神崩溃了。”
因为两家关系亲近,不同于一般街坊,春燕没哥,确实挺把他这个干哥当回事,更因为若不是春燕为光明安排了一份工作,不但光明没了人生出路,自己和郑娟也必将愁得整夜睡不着觉……
秉昆对春燕是有特殊感情的。要不是郑娟坐在旁边,他会以某种肢体语言向春燕表达怜惜的,比如亲她一下,抱她一会儿。
送走春燕,秉昆吸着烟,握着笔,面对几页纸托腮凝思,似乎要进入曲艺创作状态。
郑娟奇怪地问他打算写什么。
他说要想出解决春燕两口子矛盾的办法来。
郑娟积极参与意见,当晚夫妻二人商量出了一套方案——让春燕大姐一家三口住到德宝婚前的家里去,让德宝母亲和德宝两口子共同生活。春燕的大姐和姐夫带着儿子返城后,恰逢春燕和德宝刚搬入春燕侥幸分到的房子里,她大姐一家三口不失时机地与春燕爸妈住到了一起。她大姐夫的弟弟是秉昆的同代人,也做了父亲,与父母住在一起。春燕大姐夫当时还没落实工作,只得住到了岳父母家,像曹德宝当年那样。区别在于,德宝当年是有言在先的倒插门女婿,住得心安理得。春燕大姐夫拒绝倒插门,对春燕爸妈有些无理,在春燕大姐面前也颜面扫地。春燕大姐的儿子比春燕的儿子大一岁,总是欺负小表弟。春燕特别不喜欢那大外甥,对大姐和姐夫也很有意见,一赌气把自己儿子送到爷爷奶奶家了。从此,春燕大姐一家三口成了她爸妈家的“钉子户”。这种情况下,春燕的二姐一直认为他们把自己一家三口的利益侵占了。
春燕的二姐一家三口属于返城很晚的知青家庭。她二姐原以为返城后,她大姐一家三口会自觉地从父母家搬走,让自己一家三口也沾沾父母的光。那确实是相当沾光的事,无须花钱租房,女儿还可以由姥姥带着,省不少心。若以民间的亲情法则来裁决,哥哥姐姐应该礼让弟弟妹妹,但春燕的大姐和姐夫都毫无谦让的姿态,他们依据的先来后到先占先有的丛林法则。春燕大姐还有一条理由,大妹夫父母家的两间屋比她们父母家的两间屋大一些,尽管只不过大五六平方米,那也终究是大。大妹夫父母家除了两位老人,只有大妹夫的妹妹。大姐认为,大妹妹一家完全可以直接从北大荒回到公婆家。这一条理由却是打折扣的,不是硬道理——大妹妹那小姑子是老姑娘,样子长得倒还可以,性格却很刁钻,除了她父母,别人很难相处。
春燕二姐很怵小姑子,以往每次探家都不愿到公婆家去,不想见着小姑子,她丈夫也拿妹妹没辙。由于大姐和姐夫坚守不让,二姐和二姐夫只得住到二姐夫的父母家。当然,他们是可以租房子住的,但二姐看重钱,何况房租又涨了,每月三十多元一小间房的房租,的确会严重影响他们三口之家的生活。每月支出令自己心口疼的一笔钱租房子,还是每日直面小姑子冷若冰霜的脸色,两害相较取其轻,二姐宁肯虎穴暂屈身,也不愿另寻住处。
结果可想而知,二姐夫父母家便经常上演水火难容姑嫂相斗的室内剧,丈夫与公婆也常常卷入势不两立的旋涡。二姐的选择有更深层的考虑,既然大姐、姐夫打算厚脸皮地长期在她父母家住下去,将来父母遗留的房产就很可能被大姐两口子据为己有。实际上,大姐和姐夫也确实是那么算计的。这是拿不到桌面上来说的事,但媳妇与是独生子的丈夫继承公婆的唯一房产,却有章可循。自古以来关于房产的民间法则便是传儿不传女——二姐没沾上自己父母的光,便希望能把小姑子从公婆家挤出去,让公婆的唯一房产有一天完全归在自己和丈夫的名下。
以今天的眼光看来,手足之间钩心斗角,未免得不偿失。但是,那些不像样子的房屋的唯一性和底层人家儿女的刚需性,迫使他们进行旷日持久的窝里斗。
直接让春燕的二姐搬到德宝父母家的房子里去住,自然是更为简单易行的方案,却只能平息春燕二姐父母家近于白热化的冲突,解决不了春燕父母家也开始剑拔弩张的矛盾。春燕的父母特别看不上大女婿,对于大女儿的容忍也快到极限,巴不得他们立刻搬走才好。
周秉昆设计了一个挪窝儿方案:动员春燕大姐和姐夫先从春燕父母家搬走,住到德宝父母的房子里去;再动员春燕二姐和二姐夫带着儿子搬到春燕父母家住;最后动员德宝妈与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把自己和老伴名下的房子腾出来,并说服春燕接纳婆婆进入她的三口之家。
秉昆说服春燕较为容易,他说:“只要你点头了,干哥就有可能把一盘死棋下活,不但你和德宝不必闹离婚,你大姐二姐你爸妈也都会满意。”
春燕起初还犹豫,怕与婆婆性格合不来。秉昆说:“人家德宝他妈性格挺好,不是那种事儿妈。如果你们婆媳闹别扭,问题一定出在你身上。顾全大局,你不要担心婆婆和你生活在一起会带来什么麻烦,也要看到有利的方面。婆婆替你看孩子,你不就可以集中精力干工作了吗?”
春燕沉默片刻,问欠下的债怎么还?
秉昆说:“你大姐一家三口不能白住人家德宝父母的房子,他们得交些房租,房租可以帮你们还一部分债啊!”
“可……我大姐那人六亲不认,如果她和我大姐夫一毛不拔呢?”春燕备感还债的压力,把话绕回到钱上了。
秉昆说那不用她管,他自有主张。
秉昆为了动员德宝妈与儿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费了不少口舌。老太太身板还硬朗,有自己住惯了的房子,邻居关系处得不错,干吗非与儿媳妇住一块儿呢?人家也怕与儿媳妇合不来呀!
秉昆就把春燕的保证告诉了她,他说:“大娘,您得这么看问题——为了给大爷治病,德宝和春燕不但花光了积蓄,还欠下了债。冲儿子儿媳这份孝心,您也应该帮帮他们啊。何况老人谁没生病那一天呢?一旦生病,还不是得由儿子儿媳来侍候吗?早晚如此,不如提前就生活在一起的好。婆婆照看孙子,累是累点儿,但那也是天伦之乐。有那一乐,老人高兴,有益于健康长寿。”
自己名下的房子要腾出来让儿媳妇的大姐一家三口住进去,而且自己都没和对方见过面,这种事摊在哪位婆婆身上都不会太乐意。多亏秉昆是老人家信得过觉得亲的人,并且是为了挽救她儿子和儿媳濒临破裂的婚姻才煞费苦心,德宝妈怀着感激的心情答应了。
但老人家担心,春燕她大姐和姐夫会不会由租房而变相长期霸占房子呢。
秉昆拍着胸脯说:“大娘尽管放心!德宝是我好哥们儿,春燕是我干妹妹,只要他俩是夫妻,那这房产将来只能是您留给他俩的。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算老几?允许他们住就不错了,而且也不许白住,房租可以少交,不可不交!”
秉昆保证不仅自己,还要找两位有名望的朋友共同做证,三方签字画押,以绝春燕她大姐和姐夫的非分之想。
在与春燕的大姐和姐夫谈判前,秉昆先与春燕父母进行了沟通。听了他的方案以及已完成的工作后,春燕的父母极为感动,表示愿意全面配合。秉昆说也要得到派出所同志的支持,春燕妈说她去找龚维则。
谈判在春燕父母家进行。
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果然沆瀣一气,比着看谁的脸皮厚。他们一听说还要交房租,都摆出免谈的嘴脸。
秉昆说:“我打听过了,租一家那么大小有暖气是楼房离煤气站公共汽车站近的房子,少说每月三十五元,却只收你们二十元。春燕两口子欠下债了,就当是你们做姐姐和姐夫的帮帮她吧。”
春燕她大姐说:“我帮她们,谁帮我们呢?”
秉昆说:“让你们以便宜的房租,住上你们一家三口最合适住的房子,不就是在帮你们吗?”
听了这话,春燕大姐夫竟骂骂咧咧的了。
春燕她爸一时火起,劈头盖脸责骂起大女儿和大女婿来。
大女婿犯浑,要与老丈人动手。
不可开交之际,龚维则所长和一名民警跟着春燕妈到了。
龚维则制止了双方的吵闹,他问春燕爸:“这里到底是你名下的房子,还是你大女儿和女婿名下的房子?”
春燕爸理直气壮地说:“墙上掉下的土渣渣都是我和老伴的。”
龚维则明知故问:“那他们怎么会住在这里?”
春燕妈说:“他们刚返城时没地方住,所以春燕两口子前脚刚搬走,他们后脚就挤进来住了。”
春燕大姐夫强词夺理地说:“那是社会原因造成的!”
龚维则又问秉昆:“你在这儿干什么?”
秉昆便把自己的目的说了一遍。
龚维则问春燕大姐和姐夫各挣多少工资,听罢平缓地说:“以你俩的收入来看,每月付二十元房租后完全可以过得下去。那就不是社会问题了。”他再问春燕她爸:“你们老两口还想让他们住下去吗?”
春燕爸没好气地说:“他们趁早走,眼不见心不烦。别人好心租给他们房子都不肯搬走,真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龚维则就对春燕她大姐夫说:“看来你们的问题是典型的思想问题。我国宪法规定公民的合法居住权不容侵犯,你们实际上已经侵犯了本街道两位老公民的合法居住权。”
他转脸看着春燕妈说:“身为派出所所长,我当然有责任维护你们两位老公民的合法居住权不受侵犯。任何人侵犯都不行,儿女们也不例外。你们让人写份情况说明尽快交到派出所来,我们好决定下一步采取什么措施。”
秉昆说:“我替他们写。”
龚维则说:“那就有劳你了。”他拍拍秉昆的肩,转身对跟随的民警说,“你留下,防止他们打起来。今天协商的结果怎么样,你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一九八七年,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公民”二字忽然时兴起来。从报纸上、广播里也经常见到或听到“公民”二字,政府工作人员和民警、交警、法官等执法部门的人说时,似乎自己的身份与之前不同,仿佛有神圣感了。老百姓听了,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与之前不同,也仿佛有神圣感了。
龚维则走后,春燕她大姐夫瞪着秉昆说:“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别忘了你爸上医院那次,我也背着跑得喘不过气来!”
秉昆苦笑道:“所以我要报恩啊!”
春燕她大姐夫那双眼仿佛要变成喷火器,把秉昆活活烧死。然而,当着民警的面,他和春燕她大姐最终还是答应搬走。
到此时,秉昆的方案才证明确实可行。
秉昆把春燕和德宝请到家里,把春燕她大姐姐夫二人共同具名的保证书交给春燕两口子时,春燕哭了。
德宝说:“这么难的事都叫你给办成了,我服了你了。”
秉昆说:“只服我不行,心里还得没结疙瘩才行。你俩的积蓄也有人家春燕一份。替你爸看病时,人家春燕出钱出得多痛快,所以你爸妈那房子让春燕她大姐家住住是应该的。”
德宝痛快地说:“我心里没结疙瘩。春燕为她大姐二姐两家的事哭过多次,现在矛盾都得到解决了,她心事少了,她好我也好。”
春燕就忍不住亲了德宝一下,两口子要求秉昆别把他俩闹过离婚的事告诉朋友们。
秉昆郑重地说:“放心,我答应朋友的事,就像党员答应组织的事一样可靠。”
在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共同具名的保证书上,还有另两位见证人按下鲜红的手印——邵敬文与一位相声演员的手印。白笑川不在,若在,秉昆就请师父按手印,不借别人的名气了。
德宝与春燕牵着手走了。两口子没直接回家,下馆子去了,庆贺他们的和好如初。
秉昆在家里吃饭时开了一瓶啤酒,不但自己畅饮,也劝郑娟相陪,郑娟便喝了一杯。不胜酒力的两口子特高兴,如同他们自己的老大难问题彻底解决了。
德宝自己口松,某一天,他不知在哪儿碰到了赶超,把他和春燕闹离婚的事说给赶超听了,赶超又讲给了国庆。
一天晚上,国庆和赶超一块儿来秉昆家串门儿。
自从秉昆一家又搬回光字片住,国庆和赶超来得勤了。他们很愿意来。
赶超说:“吕川上了大学又加入官员队列了,咱们就失去了一个哥们儿。不但见不着影儿,连点儿消息也没了。秉昆,只要你还住在这儿,我俩就明白还没失去你。哪天你一发达,我俩也就肯定失去你了。可我俩最不愿失去的朋友就是你啊,所以现在要勤来着点儿。”
一杯啤酒下肚,赶超动了情,泪汪汪的。
秉昆苦笑道:“我好想发达啊!从没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想过。如果我当了大官,或发了大财,你俩的穷愁日子不就结束了吗?”
国庆却说:“你俩那都是不着调的话,还是聊点儿现实的吧。如果我爸妈死了,我姐的命运估计会强点儿。我爸那老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呼哧呼哧地咳嗽喘气,吵得我姐睡不了一整夜觉。她的脸色那么灰,我这个儿子该忍受的让我姐替我忍受了,我好心疼她。”他也动了情。
秉昆和赶超便都斥责他的话不吉利,逼他必须再说几句向父母请罪的话。
国庆饮尽一杯啤酒,看着秉昆和赶超,眼泪流下来,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请罪的话。
几日后,德宝又着急上火地来找秉昆——他父亲的医药费报销单据弄丢了。六七百元呢,等于他一年多的工资啊!
“就这么一点儿福利!如果还不能兑现,那还算什么社会!”他由生自己的气转而生现实的气,又急又气,夹烟的手都在发抖,烟都塞不进嘴里了。
秉昆也觉得这事非同小可,马虎不得,但他医院方面没有熟人,交际面广的师父白笑川又不在,只得带着德宝去求邵敬文帮忙。邵敬文也帮不上忙,却指了一条路子,让他俩去求杂志社韩文琪社长。
秉昆说:“德宝,我宁可陪你去求医院把报销单补齐,也不愿求我们杂志社那个头头。”
德宝说,他和春燕一块儿求过了,医院没人理他们这茬儿。没有办法,他们硬闯了院长办公室,惹得人家院长发了脾气,说谁知道你们是真丢了还是假丢了。社会上有倒卖医药费报销单据的现象,真丢了你们也只能自认倒霉,或许已经被什么人捡去低价卖了,而且已经在什么单位报销过了。春燕送去的洗澡票,人家也拒收,连看都不看一眼。
邵敬文说,倒卖医药费报销单据的现象确实存在。有些人的单位已经丧失了报销能力或已经解体,报销单据压在手里没着没落,为生活所迫,别人肯出点儿钱就卖了。
邵敬文劝秉昆,还是去求韩社长。据他所知,韩社长父亲当市委副书记时,分管过医疗卫生机构,如今多位院长副院长都是人家父亲在位时提拔的。
“他和你哥关系走得挺近,你去求他,他会高兴的。”
“他和我哥怎么会走得近呢?”
“说来话长,你嫂子父亲当副省长时,他父亲当区长,据说对他父亲很赏识,工作上也给过支持。现在,据说你哥负责对他的干部考察,给出的评议挺好,关系当然非同一般了。”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不在官场上,你哥你嫂子不跟你说,当然就没人跟你说啦。如果不是今天话赶话赶到这儿,我也不说。咱们之间说那些多没意思!”
秉昆还想问什么,德宝听得不耐烦,把他拖走了。
路上,德宝见秉昆一脸不悦,试探地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替我求你们社长,那替我求你哥怎么样?”
秉昆没好气地回答:“你就当我没那么个哥行不?”
秉昆心里很不高兴,因为哥哥对他的顶头上司的考察评议居然挺好。自己这个弟弟明明就是杂志社的人,为什么不听听弟弟的看法呢?
想着德宝春燕夫妇着急的样子,秉昆还是找了社长韩文琪。韩社长很高兴,当着秉昆的面拨通了电话,简明扼要地说清事由:“听着啊,大约半小时后有人去找你,朋友父亲的医药费报销单据丢了,你让下边的人及时给补齐了。我一会儿还要开会,有空咱们聚聚。”
韩社长放下电话,开玩笑地问:“还有什么指示?”
秉昆被问了个大红脸,识趣地赶快告退。
社长坚持把他送到楼下,还说了他和白笑川为杂志社创收很辛苦、多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等在大院门外的德宝见秉昆那么快就出来了,以为他碰了一鼻子灰,结果一听他说办成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看表怀疑地说:“还不到半小时。”
秉昆放下了千钧重担似的说:“我也没想到如此简单。”
回到光字片的家里,秉昆见哥哥秉义正在辅导聪聪写作文,郑娟和母亲去春燕家帮着糊墙纸去了。
秉义说:“聪聪写作文的能力差点儿意思,你得帮他提前开开智,起码在上中学前得学会写一篇好作文。”
他问:“当年咱爸和咱妈帮你和姐姐开过智吗?”
秉义听出他的话有抬杠的意思,笑笑不再说什么。
那天是星期六,秉义难得下午没事,提前来看母亲。
趁聪聪出去玩的时候,秉昆问哥哥与韩文琪社长的交往。
哥哥反问:“你们又闹矛盾了吗?”
秉昆说:“不管我们关系如何,我毕竟是杂志社一分子,向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不算多余吧?”
秉义说:“我负责在党员同志中间了解情况,你又不是党员。”
秉昆也被软钉子顶得一愣。
秉义又说:“组织上已经把他作为年轻干部的苗子重点培养。至于怎么一步步提拔,那是组织部门的事。组织部门需要一份关于他的考察鉴定,缺了考察这一环节,对他的提拔就缺了一个步骤。现在许多事都讲程序,组织上内定了的事,让我去考察,那是信任我。我也能理解,为什么要坏人家的事呢?组织考察干部首先看大节,大节就是在政治思想、政治立场上是否与党保持一致。他在大节上毫不动摇,没有任何糊涂认识,证明组织上是有眼光的。秉昆,我知道你内心的想法,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对他的那些意见,我也不是没听到,什么任人唯亲、独断专行搞一言堂、大权独揽排斥异己、编辑理念太‘左’等,不就是这些吗?我实话告诉你,秉昆,有些人认为他编辑理念太‘左’,还有不少人认为你们前段时间编辑理念太‘右’呢!‘左’只不过是思想方法问题,而‘右’是政治立场问题。不管什么时候,‘左’和‘右’都必然是这么个界定法。政治有它的是非标准,你别总说你那套民间的是非标准,否则你一辈子也难成熟。实话告诉你,当初把他派到你们杂志社,就是去纠偏的!这一点他做到了!”
“但我们杂志的发行量下降了三分之二。”秉昆沉默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秉义接着说道:“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完全责怪他不公平。我的考察评议中也写了‘希望以后注意工作方法,更好团结同志’这一条。人家明白这一条意味着什么,人家有所改进,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