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您扇我几耳光吧!”

  周志刚愣了愣,沉着脸问:“为什么?”

  冯化成表情庄严地说:“因为您恨我。”

  周志刚反问:“你是知识分子吗?”

  冯化成想了想,自信地说:“当然是。”

  周志刚以郑重声明般的口吻说:“我的手,不论左手或右手,是工人阶级的手,劳动者的手,光荣的手。我这双手曾扇过我小儿子一耳光,还是因为周蓉到贵州来的事,再就从没打过任何人。你们知识分子,只善于动笔、动口,不善于动粗。我扇你耳光,等于欺负你。我不欺负人。再说,一个人也不能因为恨谁,就仗着自己比谁有力气动手打谁。就是那类很卑鄙很坏的知识分子,扇他们耳光人人称快,弘扬了正义,我也不会那么做。”寻思寻思,他补充道:“我宁愿为正义踏他几脚。”

  周志刚这名“大三线”老工人,虽然只不过是工人,识字有限,却毕竟当了多年的班长,已很有说理能力了。女儿周蓉熟悉的仅是他这位父亲在家里时的一面,至于他的另外几面,周蓉也不了解。

  此时,他面对的是知识分子而且还不被自己认可的女婿,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说理能力,为的是不使女婿看低了自己,觉得自己这位岳父大人是个粗人。

  冯化成听了他的一番话也愣住了,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周志刚又问:“你是那类很卑鄙很坏的知识分子吗?如果你承认自己是,我乐意踹你几脚。”

  冯化成摇头。

  周志刚继续问:“只摇头不行。你已经是我女婿了,你和我的女儿都有孩子了,我有权知道,我女儿的丈夫,我外孙女的父亲,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知识分子?”

  冯化成听他这么一问,眼里顿时湿了。

  他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爸,我从没承认过我是‘现行反革命’。这顶帽子是有些人非要扣在我头上的,而我一直在申诉。”

  周志刚说:“那是政治方面的事,我知道那样一些事有时不靠谱,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在德行方面的事,你回答的和我问的风马牛不相及。在许多人那儿是混着的,在我这儿不混,各有各的要紧。”

  冯化成想了想,以更加自信的语调说:“爸,我不是一个很卑鄙……”

  周志刚打断道:“等等,很怎么样的标准太低了。那是该不该被踹几脚的标准,不可以当作一个丈夫、父亲和女婿的标准,你别也搞混了。”

  冯化成重新说:“我不是一个卑鄙下贱的坏知识分子,恰恰相反,我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好人……好人的意思,您懂的……”

  周志刚满意地说:“对,我当然懂。你别往下说了,点到为止。”

  实际上,当他一眼认出这个女婿竟是卡车上那个“眼镜”时,便凭着自己多年的识人经验对女婿做出了八九不离十的判断。

  这时,女儿周蓉在洞里喊他俩吃饭。

  正是大年初三,女儿家有现成的几样菜,热热就可以端上桌。女儿所做的只不过是烙了一大张油饼,炒了一盘鸡蛋,熬了半盆疙瘩汤而已。

  在当年,那是不错的一顿春节饭菜了。

  看着女儿吃面食吃得很解馋,周志刚为自己带来了二十斤面粉而暗自高兴。

  他问:“孩子怎么不吃?”

  周蓉说先喝过一碗疙瘩汤了,睡了。今天因为她要洗许多衣服,孩子就由几个学生轮流替她照看,所以是先生抱回来的。

  他又想到那小狗也该喂点儿东西吃了。

  周蓉说也喂过疙瘩汤了,吃得很香,趴女儿旁边做狗梦呢。

  他叮嘱道:“你们可要好好养着它。”

  女儿女婿诺诺连声。

  他又说:“养大了绝不许杀了它吃肉。”

  女儿和女婿都说,哪儿能呢!

  吃罢晚饭,冯化成主动说,应该烧锅水,让爸冲个澡,解解乏。

  周蓉说想到了,水已经烧上了。

  山洞的另一角落是冲澡的地方,饮用水都是从外边用一劈为二的竹槽引入到洞里的泉水,不接了也不必管,将竹槽往低了一移,水就会流到外边去,顺着山上自然形成的水沟流入河里。

  晚上,冯化成到村里借宿去了。周蓉安排父亲在炕上躺下后,自己用十几把学生椅拼了张临时床,躺在上面继续与父亲聊天。

  她还点上了一支蜡烛。

  周志刚说:“吹灭它,点着浪费。”

  周蓉说:“还是点着吧,吹了它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俩是习惯了,连孩子也习惯了,但爸肯定会不习惯。”

  周志刚也就不再坚持。他侧身躺着,可以望见面朝自己的女儿。他的手臂同时搂着酣睡的外孙女和睡在外孙女旁边的小狗,觉得真是怪幸福的。

  他问女儿对自己的生活感觉如何?

  周蓉说:“挺好啊!”

  又问:“怎么就能说挺好呢?”

  周蓉说:“爸,你不觉得我现在就像铁扇公主,你的外孙女就像红孩儿吗?”

  周志刚回敬了一句:“那你先生不就像牛魔王了?”

  周蓉嬉笑道:“他要是有牛魔王那么大的本事,我就会觉得生活在这座山洞里的感觉更好了,如同神仙过的日子。”

  周志刚责备道:“别贫!想和我聊,那就说点儿正题话。再贫,我可就睡了。”

  周蓉这才认真地说:“好,和爸聊点儿正题话。”

  周蓉告诉他,村里原来的小学不在山上,解放初盖在山下,年久失修,塌了。老支书请“大三线”的朋友们帮忙再盖起来——再盖只能盖在山上,村里没地方了,占用耕地是不允许的。“大三线”的人观察一番地形地貌后说,也别费事费料地再盖了,干脆就将这山洞当成小学挺好,冬暖夏凉,坚固无比,可以一直用到共产主义。经过他们的一番改造,这山洞就成了小学校,也成了她的家。第一年,她还没与冯化成结婚,学生一放学,洞里就她一个人了。

  “你不怕?”

  “起初,怕得晚上根本不敢闭眼睡觉。一闭上眼睛,妖魔鬼怪全来了,就大睁着双眼,围着被子坐着哭。”

  “那你白天还能有精神给学生上课?”

  “天刚亮那会儿,每天是能睡上三四个小时的,中午再补一觉,精神还行。但晚上总不睡觉也不成啊!后来我一想,就凭我周蓉,重点中学的高二学生,读过那么多好书,受过书中那么多优秀人物的好影响,明知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干吗自己吓唬自己呀?自己吓得自己一夜夜不睡觉,与自虐有什么区别呢?这么一想,渐渐地就不怕啦。爸,现在你女儿胆子可大了,可坚强了,可经得住事儿了。就是你要和我脱离父女关系,那我也能想得开,也能正确对待。”

  “你又贫!实话实说告诉爸,你们一家三口,靠什么经济来源生活呢?”

  “起初是一点儿经济来源也没有。我当小学老师,每到年底只分点儿口粮和蔬菜。化成是被改造分子,没工资。他每次偷偷来看我,走时还要从我这儿带些吃的。好在我哥及时给我汇钱,不久冬梅姐也给我汇钱来了。这样,我每月都有现钱,情况好多了。再往后,我弟也经常汇钱来……”

  “那你……你们一家三口,岂不得靠亲人们养活着吗?”

  “爸,现在不像‘文革’初期了,中央对化成他们那类人也讲政策了,每月发给他二十元钱。‘三线’总指挥部也发文号召各地区的干部工人,在有条件的情况之下应尽量帮助周边农村解决一些实际困难。我们老支书与这里指挥部的头头脑脑的关系越来越近,他们可愿帮我们村了。我不但教孩子们识字,更教孩子们做人,这一点全村都称赞我,老支书也看在眼里,就向指挥部提出,希望为我多少解决点儿工资。他们听说我是‘大三线’老工人的女儿,就将我当成一名编外接班的‘大三线’职工子女对待,让我每月为他们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他们每月给我开份勤杂人员的工资,十八元。这样我和化成的工资加起来,每月就有三十八元了,我也就不让我哥和冬梅姐还有小弟再汇钱了。爸,有了这三十八元,你女儿就是在这山洞里过一辈子,也不会觉得人生太苦了。”

  “想是可以这么想,但他们指挥部的人,如果确实认为我对‘大三线’建设有贡献,为什么不帮人帮到底,干脆把我女儿抽到‘大三线’工人的队伍里去呢?”

  “爸,这你就不懂了。那不可以,违反‘上山下乡’政策。因为我已经是一名知青,我的城市户口被注销,变成农村户口了,而‘大三线’工人保留着城市户口。比如你,虽然被调来调去,却属于有城市户口的人,理论上你还是城市人。一牵扯到户口问题,如果不是很大的官,谁也帮不上忙。”

  听女儿这么一说,周志刚叹了口气。

  周蓉安慰道:“爸,别替我犯愁。没什么可愁的,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女儿后边那句话说得周志刚鼻子一酸,又欲叹口长气,他强忍住了。

  他转移话题,嘱咐道:“你哥你弟是亲人,怎么帮你都是应该的,可人家冬梅不同,人家还没跟你哥结婚呢。即使结婚了,人家也姓郝,不姓周。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人家对你的好。”

  周蓉很动感情地回答:“爸,我是不会忘的。”

  周志刚又转移了话题,心有疑虑地问:“那,村里的人,对你和他的关系怎么看呢?”

  女儿平静地说:“起初当然都不理解。我只得撒谎,说我和化成早就相爱了,海誓山盟过的。我不能因为他戴上罪名,就离开他。这么一解释,他们渐渐地就认可了。”

  “那,他们在对待你俩的态度上……”

  “区别对待呗。对我呢,该怎么尊敬,就怎么尊敬。对他呢,该负起监督的义务,那就负起点儿义务。好在,他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监督改造的责任主要由‘大三线’的人负责,村里只不过在他回到这里时,尽点儿监督义务。他们跟我说话亲亲热热,跟他说话的时候冷若冰霜。”

  周蓉竟扑咏笑了。

  周志刚忍不住又叹道:“你怎么还笑呢?”

  周蓉忍着笑说:“觉得好玩。”

  周志刚责怪道:“我怎么就不觉得好玩?你不可以把那样的事当成好玩的事。”

  周蓉居然开导他说:“爸,可以的。有些事你把它当成好玩的事,就会真的觉得挺好玩了,比整天愁眉苦脸想不开强多了。”

  父女俩聊啊聊的,一会儿这个话题,一会儿那个话题,聊多久也聊不够似的。直至烛光晃动,烛苗快熄灭时,周蓉才说:“爸,你明天一早还要往回赶,不聊了。”

  她欠身吹灭蜡烛,不一会儿,四周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了。

  周志刚思绪万千,难以入睡。

  第二天,他们吃早饭时,洞口外有个男人高喊:“冯化成,出来一下!”

  冯化成看看妻子和岳父,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出去了。

  但听那男人在说:“公社传来指示,要求各村在春节的最后几天,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继续加强监督,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明白吗?”

  冯化成说:“明白,明白。”

  周志刚一味埋头往口中扒饭,佯装什么也没听到。

  女儿踢了他的脚一下——他抬头看她,女儿朝他眨眼睛,咬着筷子做笑样。

  冯化成刚进来,那男人又大声说:“周老师,您能出来一下吗?”

  “就来。”周蓉边应边起身,小声对父亲说,“这人的儿子有点儿调皮,总不让他省心。”

  女儿往外走时,周志刚不由得扭头朝洞外看,见女儿刚一走出去,便被那男人扯到篱笆旁,急切地小声说什么……

  周志刚离开山洞前,趁她没注意,急忙转入隔墙后,双手撑在炕上,俯身注视小名叫“红孩儿”的外孙女,目光温柔得像慈祥的老阿婆在看家中传下来的意义深远的物件——她们往往已被生活磨蚀掉了任何脾气,心中只剩下了爱,连看一枚顶针的目光都是温柔的。

  红孩儿无声无息地睡着,粉嫩的两腮上显出浅浅的梨窝,如同新蒸出的上了色的喜庆馒头,被人用小指轻轻按了一下。

  他在心里说:“外孙女,姥爷这就走了,有空儿再来看你。”

  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推他,他情不自禁地在外孙女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

  小狗已醒了,饱吃了两顿,精神多了,摇头摆尾直往他身上扑,希望他抱抱它,爱抚它,又好像知道他要走了,想挽留住他。

  他拍了拍它脑门,对它说:“拜托了,你要好好陪我外孙女长大。”

  女婿提醒他说:“爸,该走了,再晚怕搭不上车。”

  女婿非送他不可,他只得依了。周志刚仍背着竹篓,那是借的,只不过空了,女儿女婿实在没什么东西值得他带走的。

  翁婿二人一路默默走着。周志刚觉得对冯化成已不再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冯化成也是那样。

  在可以望到指挥部楼房的地方,周志刚停住脚步说:“不要往前送了,凭我衣服上的番号,哪一个司机也得让我搭车。”

  冯化成顺从地站住了。

  顺从已是他的本能。

  周志刚板起脸又说:“你给我记住,如果你敢对我女儿不好,我绝对饶不了你。”

  冯化成苦笑着点头。

  周志刚转身便走,走出几十步了,才听到冯化成的喊声:“爸,你放心,我们会把那只小狗养好的!”

第十一章

  懂事的哥哥姐姐们下乡了,各家留城的小儿女,在各自人生中不知不觉地成熟着。

  春节的最后几天假日里,周秉昆完成了一件大事。

  确切地说,是他联合肖国庆、孙赶超和吕川,齐心协力共同完成的。

  那就是敦促曹德宝,必须尽快与乔春燕办结婚证。

  单凭他们四人并不能顺利完成那件大事。德宝是独生子,婚姻大事他自己同意不行,怎么也得他爸爸妈妈都点头了。

  如何与曹德宝的爸爸妈妈谈判,这太超出秉昆他们那个统一战线的实际能力,幸好周母肝胆相照地加入了,在关键时刻起到了决定成败的作用。

  秉昆先去找国庆,国庆起初不愿管这等摆不到桌面上来说的事,怕惹得曹德宝恼羞成怒。

  秉昆便晓之以理,喻之以利。他说,国庆你如果怕失去德宝这个老朋友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么你和吴倩就会失去春燕这个新朋友。如果你俩一块儿失去了她这个新朋友,你俩的对象关系或将不保。你想啊,如是春燕怀上了私生子,那她还能当上市里的标兵吗?别说市里的了,区里的也必定给撸了呀!那她以后还怎么在单位待下去呢?吴倩的胡子问题不是也没指望解决了吗?你有可能协助玉成一个老朋友和一个新朋友之间的婚姻,或者你既失去了老朋友也失去了新朋友,不利己也不利人。何去何从,你可要掂量掂量再做决定。

  国庆不是轴人,听秉昆说得头头是道,当即改变了态度,表示愿做秉昆同一战壕的战友。他提议把赶超也发展成同盟者,那会对德宝形成更大的压力。

  秉昆就出示了赶超写给春燕的字条,说自己也有此想法,只怕适得其反。

  国庆看过字条,想了想认为不会。他说那字条显示赶超喜欢春燕,他与春燕本有可能开始的关系,出其不意被德宝给破坏了,这会让他的正义感更强烈。咱俩需要正义感更强烈的同盟者。他很光火这是肯定的,吴倩对他也颇有好感,已说打算将一个姐们儿介绍给他。吴倩的打算,会使他有更大的想象空间。想象空间大,吸引力就大。只要当面告诉他吴倩的打算,他的火气有多大也会立刻浇灭一多半。

  秉昆同样认为,国庆的话自成一理,他宁愿冒险。他说事不宜迟,多拖一天都有可能节外生枝,于是他俩当即就去找了赶超。

  果如秉昆所料,赶超听他讲到德宝将春燕睡了这一核心情节,就已火冒三丈,大骂德宝太不是东西。他诅天咒地,发誓要与德宝断绝交情,永不来往。

  国庆慢条斯理地说:“赶超,依我看吧,春燕虽有她可爱的一面,却并不多么适合你。她是鹅型女,而你是鸭型男,你俩体态方面就不般配。看她那样子,今后还有强壮下去的趋势,那时你跟她亲热是很吃力的。哥们儿的话虽然太露骨,但说的可是大实话,话糙理不糙。”

  秉昆也帮腔道:“春燕没有鹅那么好看的脖子。”

  赶超反感地嚷嚷:“你俩不必安慰我,反正他曹德宝的做法我无法原谅!如果公平竞争,春燕选择了他,我没什么说的,但他的做法明显不道德!他那叫霸王硬上弓,我瞧不起他!”

  国庆沉默片刻,幽幽地说:“可要是吴倩打算把她的一个姐们儿介绍给你,你愿不愿意呢?吴倩形容她那姐们儿像鸳鸯……”

  秉昆又帮腔道:“男方是鸭型,女方像鸳鸯,这就比较般配了。”

  赶超愣了愣,也如国庆所料,火气顿敛。

  他克制地问秉昆:“你刚才还有话没说完,接着说。”

  秉昆就将必须迫使德宝和春燕从速办结婚证的想法说了一遍,末了表白道:“国庆也支持我的想法。我俩都不是要送给德宝顺水推舟的大人情,而是为春燕考虑。如果他俩不能那样,春燕不是给毁了?事情发生在咱们聚会之后,往细了说,已经那样了,咱们都会觉得对不起人家春燕,是不是?”

  “既然你俩的决定是为了春燕,那我和你俩是一伙的。”孙赶超终于也明朗地表态了。他提议,应该将吕川再团结过来。吕川与德宝最好,整天一块儿上下班。吕川的加入,更能让德宝认识到,如果他啃了一口桃子却又不想要那只桃子,在道义方面将会多么孤立。

  吕川听秉昆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目的,笑了。他说:“想不到德宝那天晚上还留了一手,这事他要不答应,我当然不依。”

  那时尚未中午,吕川家离德宝家不远,四人一块儿去往德宝家。

  四人中除了吕川的正义感比较纯粹,另外三人其实各有自己的想法和心理。

  德宝家住在一幢二层的红色小楼里,那小楼曾是日军特高课的一处办公地点。A市的上一辈人都知道,日本鬼子当年经常在那幢小楼的地下室刑讯逼供,不知有多少中国人在地下室里被折磨死了。

  德宝家原本是老沈阳人,而且是富户。他祖父曾是皮货商,晚年有钱了,开办了一家制皂厂。当年,一半左右的沈阳人用的肥皂、香皂就是该厂生产的。传到他父亲曹广禄那一辈后,兄弟之间闹分家,结果将厂子分黄了。他祖母是外室,连正式夫人的名分都没有,所得极少。他父亲伤透了心,带着分到的钱离开沈阳来到哈尔滨,开了一家小小的古董店。日伪人物和形形色色同样惹不起的坏人经常光顾,见着喜欢的东西拿了就走。一说“手下留情”,听到的就是“八格牙鲁”“不识抬举”,打人砸店。小古董店终于无法开下去,他父亲在街头摆摊卖些不怎么值钱的老物件,那是挣不了多少钱的,一直没心思成家。

  A市解放后,某日,一个中年男人逛到了他的地摊前,看中了一只银制的打火机,爱不释手,却没带钱。他父亲见那人衣着体面,气质不凡,不敢说别的,只说:“您要是喜欢,只管拿走,就算交个朋友。”

  “那我就交你这个朋友。”对方也不客气,揣了便走。

  以后几年,曹广禄仍旧在同一条街上摆摊,也没成家。

  某日,他的摊前站住了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

  中年男人说:“你这朋友让我找得好苦,还记得我吗?”

  他端详了对方片刻,猛想起是几年前那个没给钱拿走了打火机的人。

  他连说:“记得记得,您当时说交我这个朋友来着。”

  那青年就掏出钱包,问该给他多少钱。

  他就更不好意思收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