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放下手上的文件和红蓝铅笔:哦?这事你也知道了?老师轻松地笑着,继续说:你这猴崽子呀,按说我可以不理你,你这个反贪局局长无权调查我嘛!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回答你!高小凤这事啊,还真是个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怎么?你猴崽子就理所当然认为这里面有啥问题了?真幼稚!说罢,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结婚证,推到侯亮平面前:侯局长,自己看,认识一下你新师母!

侯亮平看着结婚证上的高育良和高小凤的名字,一下子呆住了。

高育良继续说:我和你前师母吴慧芬是二〇〇八年三月离的婚,两个月后,和高小凤在香港结的婚。坦率地说,不结也不行了,我们相爱了这么多年,高小凤又快要生孩子了,不能闹得满城风雨嘛!

侯亮平从震惊中醒来,双手捏着结婚证:真没想到,我竟然这样认识了新师母!高老师,可您和我吴老师…

哦,我知道你想问啥。我们这是离婚不离家!我和你吴老师毕竟不是一般群众,还是要考虑影响嘛!所以我和你吴老师私下约定,我退休后,去香港和你新师母团聚,大陆的一切都留给她!所以,亮平同学,你说我会掺和你学长祁同伟和高小琴的那些烂事吗?

侯亮平心想,这真叫掩耳盗铃了!还不掺和?你和祁同伟,一个娶了妹妹,一个睡了姐姐,是事实上的连襟,怎么能撇清关系?老师竟然还这么自信!

高育良笑了笑:亮平同学,又困惑了?是不是?

侯亮平放下结婚证:是啊,希望老师给我解惑,想不通啊我!

高育良正色道:这就要讲定力,讲原则,讲底线了…

侯亮平十分吃惊,我的天,现在老师还敢这样说话?还敢说这种话?这种厚颜无耻实在太让他震惊,完全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高育良离开办公桌,踱着步,时不时地挥起手,侃侃而谈,激情昂扬地给侯亮平上了人生最后一课:中国的改革开放浩浩荡荡,每个人都身处洪流之中,其间,有人因为自身的努力或者幸运站到潮头之上。潮头之上风光无限,诱惑无限,但也风险无限!就看如何把握!看未来远不如看过去那么清楚,激昂和困惑交织在许多人的心头…

侯亮平赞叹不已:高老师,您还是那么雄辩,那么慷慨激昂!我觉得,您真不该从H大学出来当这个官,您是多么优秀的教授啊!

高育良走到侯亮平面前,轻轻拍打着侯亮平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要留一份敬畏在心中!看别的或许模糊,但看底线一定要清楚。不能与法律作对,无论做官为民,要活得踏实,过得安心!

侯亮平忍不住道:您活得踏实安心吗?老师,我深感怀疑!

高育良手一挥:侯亮平同学,你不必怀疑,迄今为止老师的作为全都合法!老师教授法学这么多年,这点基础知识还能没有吗?!

侯亮平已经忍无可忍:全都合法?离婚六年,和香港女性再婚六年,还生了个儿子,这么重大的事项都不向组织报告?吴老师是党外教授,出于面子的考虑,为了秀秀,她可以选择不报告,但您高老师作为省委副书记必须报告,这种政治规矩您难道真的就不明白吗?

怎么会不明白?高育良终于说了实话:所以中央要找我谈话。不过很幸运啊,我和你这位高手学生及时进行了一次逼真的预演…

侯亮平不无夸张地展开双臂:我的天哪,高老师,都到这种时候了,我竟然还被您利用了一次?我还为您和中央的谈话预演了?

老师就是老师!老师虎死不倒架,仍然对学生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态势:是啊,要想击败老师,亮平同学,功课就得好好预习呀!

侯亮平故作委屈:我预习了,来时进行了充分准备!我再也忘不了,大三那年,陈海没预习,挨的那通臭骂,可以说狗血淋头啊!

高育良道:好,优秀学生有记性!既然预习了,那就说说吧!

于是,侯亮平娓娓而谈——高小琴、高小凤双胞胎姐妹如何穿上人生的第一双皮鞋;如何在吕州惠龙公司做礼仪小姐,接受专门训练;如何学习微笑,学习走台步;特别是为了把高小凤送给老师,赵瑞龙如何聘请吕州师院老师专门为高小凤恶补《万历十五年》…

高育良不高兴了:什么恶补?高小凤是自学!她在那种环境下能自学明史,对《万历十五年》有那么深刻的认识,怎么说也不容易啊!

侯亮平摇头叹息:错了,高老师,您上人家的当了!谈明史谁谈得过吴老师?您的前妻吴慧芬老师才是明史专家啊!我猜想,现在您和高小凤只怕是宁愿谈论酸菜,也不会再谈论明史了吧?看在师生分儿上,我向您透露点信息,赵瑞龙开始交代问题了,为了套您他可是煞费苦心啊!就连你们的爱情也是精心安排的,还做了个策划案!高小凤必须在和您讨论明朝皇帝与大臣们的对立时,晕倒在您怀里…

高育良脸上挂不住了,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别往下说了!侯亮平,请你记住一个事实,我们结婚六年了,高小凤现在是你师母了!

侯亮平苦苦一笑:好,既然这是事实了,我尊重这个事实!

高育良阴沉着脸:看来你预习做得不错,下了一些功夫嘛!

那是!侯亮平看了看手表:哟,时间过得真快,得下课了吧?

高育良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办公桌上的杂物:好,那就下课吧!

侯亮平却不离开:下课前,我还有点话要说!高老师,其实您失算了!您以为和高小凤结了婚,就拿您没办法了?错了!您不和高小凤结婚,吕州的那套别墅和香港的两亿港币也许还可辩解,现在您怎么辩啊?十二年前,因为您的关系,您的现任妻子高小凤收受了赵瑞龙一套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别墅;六年前,香港一笔高达两亿港币的信托基金设立了,它是为您儿子和祁同伟的儿子设立的!是祁同伟的情妇、您大姨子的山水集团香港公司出的资,什么性质一目了然啊…

这时,那个事先预定的时间到了。高育良办公室的门准时被推开了,省纪委书记田国富引着中纪委的几个同志走了进来。

高育良啥都明白了:亮平,别说了,好吗?这回真下课了!

侯亮平和田国富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后退一步,恭敬地对着高育良鞠了一躬——高老师,今后不管在哪里,我都不会忘记昔日那个在法学上给我开过蒙的高老师,那个一身正气热情洋溢的高老师!

高育良有些意外,略一迟疑,也还了学生一个深深的大躬:亮平同学,谢谢你!老师也不会忘记曾经有过你这样一位优秀学生…

优秀学生看着自己的贪腐老师被带走了。带走时的高育良苍老而沮丧。看着高育良蹒跚离去的背影,侯亮平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高老师,那个高老师慷慨激昂,腔调手势满是家国情怀…

五十一

郑西坡家里有一座老式座钟,还是三十年前和老伴结婚时买的,虽然老旧却很准,整点半点依次敲响。近来,郑西坡总是在座钟敲四点半那一响时醒来,嗣后再无睡意。待座钟敲了五响,就躺不住了,索性起来做事。熬上一锅粥,煮蛋,拌小菜;然后扫地、擦桌子;忙活完了不到六点,就在小厅板凳上坐着,等着窗外渐渐天明。年纪大了,心事重了,黎明前香甜的睡眠也遗失了,他的生物钟比老式座钟更准。

里屋躺着儿子郑胜利和媳妇宝宝。他们要七点过后才起床,匆匆忙忙洗漱完毕,坐到桌前吃老爸预备好的早餐,然后旋风般地奔出门去挣钱找钱。儿子现在改名叫郑乾了。郑西坡以为是挣钱,就教训儿子说:再想挣钱,也不能就直截了当地叫挣钱啊,也得含蓄点吧?儿子小眼皮一翻:您老人家含蓄了吗?人家苏东坡,您郑西坡,明知是个饿死诗人的时代,还大言不惭。郑西坡不免惭愧,也不争论了,儿子想叫挣钱就叫挣钱吧!儿子这才说明,他这乾是乾坤的乾,胸中有乾坤啊。这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终于结婚了。不结也不行了,宝宝又怀孕了,说是已经不能再流产。郑西坡暗中松了一口气,多年的心事总算了结。因为把钱投给厂里,无力帮儿子买新房,小两口只好住家里。

房子刚刚装修过,家具也是新买的,屋内隐约有些刺鼻气味。玻璃窗贴着喜字剪纸,墙上挂着新人的结婚照,老房子倒也有了些新气象。在等待天亮的时刻,郑西坡总爱在心里与老伴对话,老伴遗像摆放在矮柜上,紧挨着老式座钟——看吧,看看吧!郑西坡瞅着老伴说:咱胜利和宝宝结婚了,年底咱们的孙辈就要出生了,时间过得多快啊!你走了,我老了,咱们孩子也长大成人了,都有本事发动政变了…

政变虽然早在郑西坡意料之中,但真发生了仍显得很突然。郑胜利改名郑乾没几天,就伙同总经理老马、财务总监尤会计等内奸迫不及待地召开股东会,由老马操纵,把郑乾作为新进大股东阿尔法信息公司的董事提名人,增补为新大风公司董事,并且选为董事长。董事长当选后做了一个很受欢迎的表态发言,说是现在进入了“互联网+”时代,他将以实业为基础,以网络为平台,带领广大股东和员工去挣钱发财,忽悠得台下掌声雷动,一片“挣钱!挣钱!”的聒噪。郑西坡一脸茫然,问儿媳宝宝:啥叫“互联网加”?宝宝说:这都不懂,您还不该退位让贤吗?!他就这样让了贤。当晚回家就喝醉了,心里一阵清凉:老了,真是老了,他再也不能适应这挣钱甚至抢钱的时代了。

世事开始变得多少有些陌生,也许是人与人的关系改变了。儿子郑乾上了台,阴谋家老马和许多工友围着他别有用心地胡乱祝贺,说你儿子成董事长了,你应该骄傲!他骄傲个屁——他们怎么就不理解他的郁闷呢?儿子成功意味着他的失败。也不知从啥时起,大伙儿开始嫌弃他,把他看成多余的人了。他想不明白,儿子脑瓜灵活,可也有许多不法行为啊,专打法律的擦边球,以后会出乱子的。可往深里一想,如今大家都只顾捞钱不管规矩,乱子还少吗?一直也没断。现在不是他不值钱了,是整个老一代工人阶级的优良传统都不值钱了。

然而,让郑西坡没料到的是,儿子倒是挺负责任的。上任后在新区长的协调下,为新大风找到了一处闲置厂房,签了十年租约,立即组织搬迁。搬厂不到十天就恢复了代工生产。这小子还挺孝顺,昨天为他庆祝了六十大寿,顺便说起了让他发挥余热的事。说的时候有些为难:爸,您六十大寿一过,就进入老年行列了,按说该颐养天年了,可有件事您老人家不接手还真不行…郑西坡心里一下子热乎了,问是啥事?他一身的余热可是亟待发挥呢!不料儿子一说,却把他惊住了。儿子说:爸,您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领着老大风的持股员工去政府群访吧。他立即否决:你让我也去给政府添乱啊?也不知你小兔崽子是咋想的!儿子苦笑:好,不说了,那就不说了…宝宝却偏插上来说:爸,您知道不?现在大伙儿背地里都骂您是工贼!

他郑西坡竟然混成了一个工贼!怪不得老少爷儿们都这么不待见他,却原来还有这个过节。可他们的事怎能怪政府呢?“九一六”之后,政府垫资给大家发了安置费,现在又帮着找了闲置厂房,老厂里的机器设备也处理给新大风了,还能要政府怎么样?股权跟政府没一毛钱关系,归根结底还是怪老板蔡成功。蔡成功就是个奸商,现在真相大白了。这个奸商欺诈呀,假造了员工持股会的决议办股权质押,办质押时,厂里的土地厂房又重复抵押给银行了。现在好了,官司赢了,质押无效,股权虽然回来了,但大风厂破产清算,股权已经分文不值了。老大风的持股员工们却不管不顾,又开始三天两头到区政府、市政府门口群访,许多人也来拉着他去——他才不去呢,这不明摆是胡闹嘛!

今天一早,儿子媳妇走后,郑西坡推着自行车出了门,轻车熟路地骑车去了大风厂。昨夜听儿子说,新大风把最后一批机器运走,老厂就要拆了,他得抓紧时间最后去看一眼,那是他和一代人的厂啊!

连片废墟中的厂区静悄悄的,预定的拆迁还没开始,那面沾染着“九一六”血火的巨大国旗还在空中飘荡。国旗已经很旧了,掉了色,边沿也奓了线。郑西坡在国旗下一圈圈转着,看着已搬空的厂房,看着厂路两边的冬青绿植,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心中一遍遍地呼唤:我的厂,我亲爱的厂啊!心中一热,混浊的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许多年前第一天上班,他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食堂的大辫子女工刘桂花。那时大风厂刚起办,不过百余号人,隶属市二轻局。他的青春在这里开始了,工作,学习,写诗,倚着食堂打饭窗口和刘桂花谈对象。然后就和刘桂花结了婚。结婚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是厂工会给办的集体婚礼。转眼间就是几十年,厂里的老人是他兄弟姐妹,中青年工人则是他的徒子徒孙,他和大风厂血肉相融,生长到一块去了。

后来改革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陈岩石来了,带着政府关于改制的一大堆文件。嗣后这一大堆文件又变成了政府的一个决定性文件宣布下来,偌大的厂子就落到了蔡成功手里。好在有个强调公平的老革命陈岩石,他和工人们也拿到了股权。有股权真好,真正当家做主哩!除了每月工资奖金,员工股东年年都分红,让多少没改制的国企员工眼红羡慕啊。他存折上的那二十万就来自那些年的分红。后来不行了,世道一点点变了,投机风盛行,房地产火爆,你辛辛苦苦做一辈子实业,还不如买几套房囤着。京州的民营企业差不多全垮台了,连蔡成功这样的人精都挺不住了,都靠骗贷和高利贷过日子,大风厂也就完蛋了,一下子死翘翘,让他和工友们失魂落魄…

这时,阳光下有一道阴影渐渐压了过来,好像有人过来。郑西坡转身一看,见到了尤会计。尤会计呵呵笑着,问候道:老郑来了?郑西坡对上了儿子贼船的财务总监尤会计极是不满,冷冷道:这不是尤总吗?也来告别了?尤会计有些蒙:啥告别?跟谁告别啊?郑西坡说:还有谁?咱厂子!这不是要拆了吗?尤会计一脸不屑:这破厂子拆就拆呗,咱不是搬新厂了嘛!郑西坡问:那你还过来干啥?尤会计说:找你谈话!郑董还是希望你挺身而出,勇敢地去参加群访啊!

郑西坡烦了,挥挥手:要去你和你们郑董去吧,反正我不去,我现在是工贼,早就不勇敢了。尤会计回道:可郑董说了,董事会成员和高层管理人员都不能参加群访,只有年过六十岁的老头儿老太能去参加。郑西坡这才想起,自己刚过六十,昨天儿子还给他庆祝过。于是便说:能参加我也不参加,这话我昨夜就和你们郑董说了。你们郑董都没勉强我,你尤总非勉强我啊?尤会计苦起了脸:老郑啊,郑董他勉强我呀,希望你发挥余热,把在你手上丢掉的权益争取回来。实话跟你说吧,老郑,不是看在郑董的分儿上,人家都要砸你工贼的黑砖了!

尤会计此言不虚,徒弟王文革也和他说过这类话。王文革说,有股权的差不多都被动员起来了,剩下的几个都在看师傅他呢。他必须严肃对待了,被骂工贼不要紧,要是连累儿子就不好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总不能逼着身为董事长的亲儿子勇敢地冲上群访第一线吧?这么想着,口吻中的坚硬消失了,叹息道:咱这事与政府有啥关系?要怪就怪蔡成功!尤会计说:蔡成功谁用的?就是政府嘛!不是陈岩石代表政府把蔡成功引进来持大股的吗?它政府不负责谁负责!

郑西坡说:那咱先去和陈岩石说说,听听陈老的意见吧!尤会计道:听陈岩石说啥?他又不在位,说得再好都没用。郑西坡说:可陈老和省委沙书记熟啊,你看那天,沙书记亲自过来了,一把把车间封条给撕了!尤会计说:所以咱们更得去找政府群访嘛,不闹出点大动静,省委书记能重视吗?!郑西坡想想也是,没“九一六”之夜那把惊天大火,只怕他和全厂老少爷儿们连安置费都拿不到呢!心里便进一步动摇了:是不是就去群访一次呢?尤会计又趁热打铁撺掇:也别那么灰心,万一把权益给争回来了呢?你好意思只享受权益,不承担风险吗?老郑啊,你是咱厂工会主席,不是工贼!郑西坡知道尤会计是在激他,又本能地往后缩,道是自己反正已成工贼了,无所谓了。尤会计太会做政治思想工作了:老郑啊老郑,你咋这么不开窍呢?你替政府想,政府替你想了吗?你看政府养的那些贪官,一贪就是几亿几十亿!听说了吗?那个赵立春和他儿子贪了上百个亿啊,高育良也贪了几十亿,都弄到国外去了!哎,咱凭啥不能去要回咱的血汗钱?

尤会计这话像把火,把郑西坡心中的干柴点燃了!就是啊,政府的钱与其让贪官们去贪,不如补偿给他们,这是他们的血汗钱啊!

于是,郑西坡不再争论,眼一闭,心一横,上了尤会计接他的电动车,随尤会计去了。尤会计乐了,夸他是当之无愧的工人领袖。郑西坡却愧得很,觉得自己不像工人领袖,倒像鲁迅小说《阿Q正传》里的阿Q——造反?有趣有趣!一群白盔白甲的革命党招呼他——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想到这里便笑了。尤会计扭过头问:老郑,笑啥呢?郑西坡没解释,只道:骑好你的车,说了你也不懂…

郑西坡在距市政府大门不到二百米的三条巷巷口下了尤会计的电动车。尤会计说,他不能再往前送了,再送就暴露了。郑董有指示——在岗领导干部绝不能暴露在群访第一线。郑西坡说:对,对,那你赶快回吧!心道,只要你一滚蛋,我也能回家睡个回笼觉了。尤会计似乎早防着他这一手了,虽说不愿暴露,却也不敢离去,非要看着他融入群访工人的洪流中。郑西坡实是无奈,只得梦游般向前走。

这日,三条巷口挤满了大风厂退休的老头儿老太,为首指挥的是他大徒弟、前护厂队长王文革。郑西坡本想悄没声息地跟在众人后面胡乱走一回。却不料,尤会计把他无情地暴露了,这家伙在他身后不管不顾地突然一声吆喝:哎,大家快看啊,咱工会郑主席也来了!这下坏事了,聚在巷口的老头儿老太们像见了主心骨,声声呼唤着“郑主席”,齐刷刷地让出一条通道,硬是把他推到了群访队伍的最前列。

王文革真有眼色,真他妈孝顺!立即递过一张纸牌子,让他举起来,纸牌上的大字惊心动魄——人民政府为人民,还我大风厂工人血汗钱!郑西坡觉得不妥,政府啥时欠大风厂工人钱了?说不通嘛!他坚决不举。王文革只好自己举,却把纸牌子顶在他头上,让人一看就知谁是群访的领导者。其实郑西坡知道,群访的领导者是张铁嘴——一个退休的保全工。王文革却说,张铁嘴的时代结束了,张铁嘴被拘三次后,政府不找张铁嘴了,只找张铁嘴做公务员的儿子媳妇,张铁嘴儿子媳妇就承担起了看守的职责,把老头儿看管得比警察还严。王文革这才接班上任,自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浪五大三粗,铁塔似的,“九一六”之夜脸又烧伤了,此时益发显出几分狰狞。说是要给郑西坡做保镖,却不怎么像保镖,倒有几分像劫持犯。该犯一手举着毫无道理的纸牌子,一手挽着郑西坡的胳膊,挽得郑西坡干细的胳膊生疼生疼的。这一来,郑西坡就半推半就历史性地走出了三条巷的巷口。

那日,市政府门前实在热闹,同一时间竟有三起群访。声势最大的是京州钢铁集团的工人群访队伍,有上千号人。另一起是集资受害者队伍,有百十号人。再就是他们大风持股员工的队伍了。警察们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手持警盾把市政府门前广场封锁了。王文革群访经验比较丰富,一边领队拖着郑西坡往前走,一边安慰说:师傅您别怕,警察不敢怎么咱们老头儿老太,最多用盾牌把咱们往后推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