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国富敏感地发现,这位高副书记不愧是官场老手,不但擅长政治诡辩,还总能够不动声色地利用领导的话题。沙书记讲的是四个考验,是如何开好这次省委扩大会议,高育良却能扯到侯亮平身上。他怎么这么急着对自己的学生赶尽杀绝?因此便说:育良同志,对这位反贪局局长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吧?沙瑞金接过话头说:结论当然不能下,但出现的问题一定要正视!政法系统,国富同志,包括你们纪委监察系统,也不是世外桃源嘛,谁也不敢保证就不出腐败分子!田国富笑了笑:只是一个反贪局局长调过来四个月就腐败掉了,让人难以置信。

只要出手就必须把对手置于死地,否则就是培养掘墓人。高育良认为自己看准了,沙瑞金不敢包庇侯亮平,尤其还有他这位升不上去的老政法委书记盯着!既往的政治经验告诉他,只要需要,沙瑞金一定会牺牲侯亮平这颗小卒子的!相对H省工作大局和干部队伍的团结稳定,这颗小卒子啥都不是。于是便说:国富同志,你别不信,现在反腐形势相当严峻,难以置信的事多着呢!我建议你们纪委对侯亮平正式立案审查!田国富持保留态度:省检察院纪检组不是正在查吗?我刚听过汇报!高育良难得这么坦率:国富同志啊,不是一般的查,装模作样的查,我是说正式立案审查,要请侯亮平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田国富看了看高育良,又看了看沙瑞金,不表态。高育良觉得形势比较有利,又紧逼了一步:瑞金同志,这事您来定吧!

沙瑞金略一沉思,老谋深算地摇起了头:你们让我定,我也不好定!为什么?证据不过硬嘛!万一搞错了,这个责任谁来负?育良同志,你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高育良苦笑道:也是,两难啊!尤其是我就更难了!这不,前天开会见了李达康,李达康还问呢,我真不知该和李达康说啥了!沙瑞金注意地看着高育良:达康同志问了些啥?高育良言辞有些含糊:那还用说吗?他前妻收了蔡成功一张银行卡就进去了,侯亮平也收了一张银行卡,又该怎么办啊?举报人都是那个蔡成功,还都是银行卡!你瞧这事弄的?!田国富反驳说:这不一样!据我所知,侯亮平和检察院搞定欧阳菁,不是凭蔡成功的单一举报,也不仅凭一张卡,他们是在欧阳菁使用了受贿卡,在获得了确凿证据之后才采取的行动!在此之前,他们可是慎之又慎,零口供办案啊。

高育良又换了个话题:社会上总有人编故事,说我省有个什么政法系,还把我编派成了头。侯亮平是我学生,也属于政法系啊,这种时候我没个鲜明态度,那还了得?沙瑞金马上接话:育良同志,既然你今天主动说起了政法系,那我就得问一句了,我省是否真的有这种干部小团伙呢?高育良坦然道:怎么说啊?主观上没有,客观上或许真存在。沙瑞金笑了:哦?到底是教授,辩证法学得好啊!在下愿闻其详!

高育良感觉良好,满面笑容侃侃而谈:从主观上说,我从没想过把人民赋予的权力向任何一位学生私相授受,但客观上也许私相授受了。做了这么多年的法学教授,教了这么多年书,学生少不了,对自己学生呢,谁都不可能没感情,用人时就难免有偏爱。田国富半真半假地插话:比如你对祁同伟,就偏爱大了!高育良一个激灵,急忙申辩说:国富同志,对侯亮平我偏爱也不小啊,前阵子还请他到家吃过螃蟹呢!但是,个人感情归个人感情,原则立场归原则立场嘛!

沙瑞金的倾向性终于显露出来。他表示完全理解高育良的难处,也体谅高育良的心情,但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有定力!不能因为怕别人说庇护自己的学生,就一定要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把侯亮平规起来。田国富在旁边附和说:就是,对正式立案审查,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

高育良只得退让:好,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二位定吧!沙瑞金想了想说:我的意见,一动不如一静,还是维持现状吧!继续调查,落实证据,弄清举报事实再说!高育良仍不死心,又走了一步棋:现在的情况是,两个关键证人突然找不到了,侯亮平的问题一时也许查不清。田国富证实说:是有这个情况,事情变得有点麻烦呢。高育良试探着提出建议:我们是不是考虑把侯亮平调离政法口呢?沙瑞金略一沉思,出人预料地说:算了,我看不如干脆让这位同志回北京,哪里来哪里去嘛,我们也省心!高育良眼睛一亮:哎,这倒是个好选项…

沙瑞金没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向两位副手通报了一件事。香港最新的《镜鉴》周刊登了一组文章,把他痛骂了一顿,说他到了H省就大搞沙家帮。沙瑞金恼火地说:是不是搞了沙家帮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攻击我沙某否定H省的改革开放——这是文章的要害!我准备让宣传部做方案,反驳回击。田国富劝解说:香港政治刊物经常胡说,没必要搭理它。沙瑞金桌子一拍:这组文章挑拨离间,前任领导和老同志们看了怎么想?尤其是赵立春同志!他们用心何其毒也!

尤其是赵立春同志!这才是重点!高育良默默关注着震怒中的省委书记,心想,这位新来的封疆大吏看来还是有所顾忌的!便接过话头,感慨起来:是啊,是啊,赵立春同志八年省长、十年书记,在我省的改革历史中写下了很重要的一页,现在又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

从1号楼沙瑞金办公室出来,高育良心情轻松了许多,认定自己看到了这位省委书记的底牌。那就是,H省的这场烧荒野火无论怎么烧都要有所控制,沙瑞金不会允许这场火烧到北京赵家头上,所以主动提出来让侯亮平回北京。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当然,沙瑞金很谨慎,也不希望哪个对手搞死侯亮平,这么说来,他也应该调整一下策略了?

四十三

早晨起来,侯亮平睡眼蒙眬地往窗外一看,嘿,天又下雪了。

这场雪下得很大,雪花如成群的白蝴蝶,扑棱地撞到玻璃窗上。天地混沌,远处的大楼也变得模模糊糊。侯亮平泡了一杯茶,倚着窗子边饮茶边看雪景。窗里窗外两个世界,屋内格外宁静。就像这两天的日子,平静得出奇,平静得让他心底发空。肖钢玉和专案组没再找他询问情况,他知道肖钢玉等人正铆足了劲查找证据。他们或许真想零口供办案呢!昨夜陆亦可打来电话,告诉他证人失踪的情况。这实在是个坏消息!他第一反应就是:两个证人有可能已经落到祁同伟的手里。果真如此,肖钢玉的调查组很快就会向他发难,甚至他的那位高老师会拿着过硬证据直接找沙瑞金,一步将军,置他于死地。平静中蕴藏杀机啊,一根无形的绳索已经套在他的脖颈上了,暗中越勒越紧。

侯亮平忽然产生了一阵冲动,想到雪地里去奔跑运动。小屋太憋闷了,平静得使他濒于窒息。他要让生命张扬起来,亮出鲜明的旗帜。

穿戴整齐,走出房门。乘电梯下楼到大厅,侯亮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头闯进大雪纷飞的操场。他沿着围墙热身跑了两圈,把目光投向心爱的双杠。双杠上积着厚厚的雪,他用手套把雪擦净,脱下羽绒服,轻轻一跃,在双杠上悠荡起来。他时而倒立,时而腾挪,让矫健的身体上下翻飞。一时间,胸中燃烧着的火一般的激情,似可融化这漫天飞雪。烦恼、沮丧、压力在运动中逐渐化解,灰飞烟灭…

夜晚,他格外思念妻子。妻子钟小艾与他心心相印,这苦闷的时期,妻子是他精神与感情的支柱。这次妻子又做对了,及时把那套西装快递寄还给蔡成功了。快递单虽没保留,可签收人查到了,价值两万三千元的一条受贿线索就不存在了。一套自家代工的西装,成本最多三五百元,竟也成了受贿线索,说起来都是笑话,可当紧当忙,人家凭这个证据就能整死你!事实证明,干纪检工作的妻子英明,小心不为过。每天夜里,侯亮平都守在电脑旁和妻子视频聊天。昨天妻子和他谈起,中纪委巡视组最近将来H省巡视,根据回避规定,她不能参加这次巡视,但还是准备利用年假过去看望他,领导已经同意了。钟小艾快乐地说:亮平,你等着吧,我这就过来火力支援了!

一场大雪刚停不久,钟小艾来到京州。夫妻分居已久,亲热之情不言而喻。侯亮平为妻子准备了辣味螺蛳、京州麻鸭等菜肴,摆满一桌。又用牙齿咬开两瓶啤酒,一人一瓶,和妻子共饮。钟小艾对丈夫用牙齿开瓶的绝技一直不欣赏,娇嗔道:哎,哎,你怎么还这样干啊?永远长不大了是吧?侯亮平倒酒笑言:天然开瓶器使着方便!

夫妻俩亲亲热热地吃着喝着谈着,谁也没想到,一桩近乎奇迹的事情悄然发生了!就在侯亮平用牙齿咬开第四瓶啤酒时,一只信封无声无息地从门底缝隙塞了进来。侯亮平上厕所时看见了,拾起来一看,信封里装着三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上,高育良身穿睡衣倚在床头,一副病态,似乎酒后初醒,高小琴在给他喂汤水。第二张照片上,高老师和高小琴从一间客房前后脚出来,显得鬼鬼祟祟。第三张照片更有意思了,高老师高书记竟然轻搂着阿庆嫂高小琴,举着酒杯甜蜜微笑。

侯亮平乐了,一拍额头,大声喊道:老婆,我可能中大奖啦!

钟小艾凑过来看照片:嘿,咱老师还是花帅啊?大跌眼镜呀我!侯亮平让妻子帮忙参谋。钟小艾很快做出判断,能在检察院招待所塞进这信封的,肯定是内部人!这说明检察院内部有支持者,这个支持者及时给他这个被停职的反贪局局长提供了情报,让他绝地反击。侯亮平担心其中有诈。钟小艾坚持自己的意见。有图有真相啊!瞧这三张照片衔接得多好:一张在一起喝酒,一张躺在床上喂东西,还有一张二人干完好事后前后离去,人家就是希望你把高育良查个底朝天嘛!

侯亮平的思路却转向另一方面。会不会是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矛盾呢?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高小琴的这个利益集团错综复杂,从北京的赵家到京州的豪强,不可能铁板一块,起码不会永远铁板一块!

借你的手,打他们的牌?也有可能。钟小艾灵机一动,说道:侯局长,那我有个建议,拿着这三张照片,找高老师再吃一次螃蟹!侯亮平没那份自信:都图穷匕见了,高老师还能请我吃螃蟹?再说,这都冬天了,哪儿还有螃蟹。钟小艾信心满满:我保证他会请你吃,没有螃蟹吃别的嘛,咱高老师精着呢,你又不是没领教过!侯亮平想想也是:哪怕是最后的晚餐,他也会请我吃!何况我也有匕首了。可是会不会打草惊蛇?钟小艾说:蛇不是已经受惊了吗?该跑的不是都跑了吗?高小琴、赵瑞龙不是都在香港不回来了吗?祁同伟想跑早跑了!

吃完饭,夫妻俩进里屋午睡,亲热过后,侯亮平美美睡了一觉。钟小艾悄悄起身,在外间客厅仔细研究照片。待侯亮平睡足了,伸着懒腰出来,钟小艾笑眯眯地宣布说,这三张照片她又研究出门道了。

侯亮平在钟小艾身边坐下,睁大眼睛请妻子指教。钟小艾拿起一张照片,指点着说:瞧这张喂汤水的,高小琴的发型明显刚做过,对吧?咱高老师呢,头发偏长,起码二十多天没理发。钟小艾换了一张照片:再看这一张,高小琴的发型变了吧?尽管变化不大!高老师呢,刚理了发对吧?侯亮平赞叹:还是你心细啊!这时,钟小艾又换了一张照片:和上面两张比,两人都显得年轻吧?侯亮平恍然大悟:这三张照片不是在同一个场合,也不是在同一个时间照的,对吧?钟小艾点着侯亮平额头,下了结论:人家是精心组合,给咱老师做局设套!

如果是有人做局就对了!侯亮平踱步思索着,此前,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老师不应该和高小琴这么明目张胆地高调交往。高小琴是山水集团美女老总,京州有名的阿庆嫂,如果老师敢这么和她交往的话,绝对混不到今天。而且这也不是老师的风格!所以,他更倾向于认为,对手内部出问题了,老师甚至于并不知道已有人对他下了手!

想到这里,侯亮平笑了,问钟小艾是不是得给老师报个信?毕竟是老师嘛,师生情义深啊!钟小艾哼了一声,假装吃醋:对了,你还差点做了他女婿!侯亮平也开玩笑:真要做了他女婿,老季的位子可能就是我的了!你看祁同伟,还不是他女婿呢,都公安厅厅长了,差点就是副省长!钟小艾当头一棍:真这样,那我这次就要重点巡视你了!侯亮平抻长脖子:不可能!我不是祁同伟,我出污泥而不染。钟小艾嗔道:污泥里那么舒服,你还不染?只怕早污泥化了。侯亮平不争辩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决定了,把三张照片给高育良送去。让咱高老师也像咱们一样烦恼起来,不能光让咱们烦恼,这不公平嘛!

钟小艾笑问:那这份烦恼是由你来奉送,还是我来奉送?侯亮平说:最好你来奉送!你老公被老师诬陷了,你不该打上门去讨个说法吗?钟小艾噘嘴:这时候会捧我了!想了想却说:不过亮平,你别忘了两个事实。一、我的身份;二、我们巡视组已经到了京州!还是你出面有利,反正你们师生已经撕破脸了,你就当这是最后的晚餐,大不了让他轰出门!侯亮平认为有道理,遂拿出手机给老师打电话…

华灯初上时,侯亮平夫妻来到了那座熟悉的英式花园洋房。钟小艾手捧一束鲜花,和侯亮平一起,坦荡地向高育良鞠躬致敬:高老师好!高育良像啥也没发生过,乐呵呵应着:好,好,亮平、小艾,你们好!接过钟小艾手中的花,又打趣:侯局长啊,你从不做赔本生意呀,又是一束花,嗯?侯亮平笑笑:高老师,这回连花也不是我的,是小艾送的!高育良接过花嗅着:好一束茉莉花,就像我们小艾…

把花插到花瓶里,高育良坐下呷茶,不再理睬侯亮平,而是笑眯眯地对钟小艾说话。老师以开玩笑的方式主动打破尴尬,问钟小艾是不是找老师兴师问罪来了?钟小艾就势喊冤:侯亮平是什么人,老师和师母还不清楚吗?他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绝对不可能去贪赃枉法啊!高育良看了侯亮平一眼:谁也没说这位侯局长一定就贪赃枉法,不就是停职反省嘛,只要把事情搞清楚了,该干啥干啥,毕竟现在有实名举报嘛!侯亮平诚恳地点头:是,有举报就得查。小艾你别责怪老师。高育良立即表扬学生:看看,亮平的心态好啊,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又凑近钟小艾: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愿意相信对亮平的举报!但是没办法,亮平讲原则,我也得讲原则呀,不管内心是多么的痛苦!侯亮平一本正经道:是,我能体会到老师内心的痛苦…

吴慧芬缺乏高育良的幽默感,语气恳切在旁边插话:亮平啊,知道你被停职后,你高老师心里真难受哩,经常一夜夜地失眠,提起你就唉声叹气,痛心不已!最可怕的是,把戒了二十年的烟又抽上了。

高育良瞄了侯亮平一眼,表白似的点燃了一支香烟。老师吞云吐雾,与平日的斯文形象大相径庭。老师向学生诉说苦衷,道是蔡成功举报了,市检察院把材料摆到他面前了,连季昌明也接受了现实,他又能怎么办呢?再说了,市检察院的肖钢玉又是很耿直的人,和侯亮平一样的臭脾气!钟小艾借机询问:高老师为啥强调亮平的臭脾气?是不是因为不喜欢亮平的臭脾气,要给亮平一个教训?是一种教育方法?侯亮平紧紧跟上,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就像当年在学校高老师不得不给调皮学生来个下马威。怎么?一唱一和对付起老师了?高育良呵呵笑着问。侯亮平忙说:不是,我们在向老师请教呢!高育良话里有话:亮平啊,老师现在还教得了你吗?钟小艾继续扮演没心没肺的角色:怎么教不了?高老师,有话直说!你就把亮平当祁同伟嘛!

高育良又抽了几口烟,许久,叹了口气:亮平是祁同伟吗?亮平盯着祁同伟做文章啊!我不愿他们闹矛盾,告诫过亮平,对祁同伟违规入股的事不要追了,这事发生在哪个学生身上,当老师的都要保,是不是?吴慧芬插言:小艾你不知道,我还说呢,亮平和同伟、陈海,这三大门生,就像高老师三个儿子,亮平就是听不进去!钟小艾半真不假地批评丈夫:看看你,智商不低,情商不高啊!侯亮平一脸无奈:我这也是为咱老师好啊!如果不是怕高老师受牵连,我又何苦把祁同伟的烂事告诉咱老师呢?作为反贪局局长,我直接办他不就完了吗?!

高育良“哼”了一声,将半截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还直接办他呢?瞧瞧,现在人家直接办你了吧?侯局长,你也长点记性吧!钟小艾满脸天真,惊讶地问:高老师,听您的意思,祁同伟也跟着京州肖钢玉那帮人办侯亮平了?他公安厅厅长有这义务吗?高育良一怔,自知失言,忙又找补:哎呀,你这个小艾,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嘛!

侯亮平对妻子说:小艾,我好像听明白了,咱老师的意思是说报应吧?高育良立即接上来:难道不是报应吗?打仗有个说法,毙敌一千,自伤八百。你要毙敌,就得准备接受自伤!侯亮平绵里藏针:高老师,其实我有这个思想准备,甚至准备被诬陷!高育良脸一拉: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吴老师,菜都好了吗?厨房里传来吴慧芬的声音:快了,正弄凉菜呢!高育良不耐烦地催促:抓紧吧,别耽误了侯局长宝贵时间!侯亮平苦笑起来:高老师,您这是要赶我走了吧?钟小艾打圆场:你瞎说啥呀?高老师,你们谈,我去给吴老师帮忙!

钟小艾走后,侯亮平从包里拿出三张照片,摆放在茶几上:高老师,我真有事要汇报,您看看,您也被举报了呀,也是报应吗?高育良看着三张照片,怔住了,急问照片是从哪来的?举报人是谁?侯亮平不露声色:这个实在不能说,请老师理解。高育良想了想,表示理解。政法委书记当然明白保密规定。高育良很感慨: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把这三张照片拿来,很让我感动。拍拍侯亮平的膝头,又说:这说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师啊!侯亮平说:往事并不如烟,昨天夜里我还梦见上老师的法学课呢,老师讲海瑞精神,讲海瑞抬棺上朝…

高育良又把主题拉了回来:亮平,你上任反贪局局长四个多月,一直盯着山水集团和高小琴,你觉得你老师和高小琴会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侯亮平玩起了捉迷藏:老师和美女的关系,我们当学生的怎么说得上来?那得老师自己说嘛!高育良指着侯亮平笑了:你这个猴崽子啊,情商真的不高!说罢,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哎,我说吴老师啊,快来看看,高老师还是很有魅力呢,老了老了,还风流了一回!

说罢,竟是一阵爽朗而又阳光的大笑,笑得侯亮平倒吸冷气。

吴慧芬从厨房出来,不无惊愕看着侯亮平送来的三张照片。问侯亮平是哪儿来的?侯亮平对吴慧芬说了真话,有人悄悄塞到招待所门底下的。奇怪的是,吴慧芬显得比高育良还焦虑着急:这是有人诬陷你高老师啊!侯亮平转向高育良:高老师,我还是希望听到您的解释!

我想想,让我想想吧…高育良看着照片思索着。许久,老师摘掉老花镜,放下照片,说全想起来了!这三张照片来自三个地方,也不是一次照的。年轻女同志喂水的照片最刺激,怎么回事呢?有一年在山水集团开民企研讨会,他应邀出席,突然低血糖,晕倒了,高小琴作为主人非常着急,给他喂了点糖水,就这么个事!侯亮平提起,山水集团还挂着一幅这位女同志与老师的合影大照片呢!高育良说:那也是活动期间照的。又问侯亮平:现在还没取下来吗?侯亮平说:人家把它当招牌挂着呢,都传说高小琴是您侄女。这些商人啊,真要命!高育良立刻吩咐吴慧芬:快打个电话给山水集团,让他们把这张合影取下来!

吴慧芬答应着,端上了凉菜,让大家边吃边谈。高育良还是惦记着那些照片,怎么想怎么纳闷,这几张照片是从哪儿搞的?谁在拿照片做文章?他希望侯亮平提供一点线索,毕竟是反贪局局长啊!侯亮平略带嘲讽地说:反贪局局长不是让老师您给撤了吗?高育良板起面孔:又胡说了,是停职!而且是省委的决定!侯亮平趁机反攻:这职还要停到啥时候啊?如果那两个关键证人永远找不到,问题总也搞不清楚呢?

高育良呷了一口酒,表示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挂着,他会想法协调的。高育良放下酒杯,注视着侯亮平,突然亮出了底牌:亮平,你想没想过回北京呢?侯亮平很意外,一时间难以表态。高育良说:哪儿来哪儿去,还是回最高检反贪总局吧!侯亮平咂着嘴:这我还真没想过呢!高育良意味深长地说:那回去以后好好想,想清楚了告诉我!侯亮平敬了老师一杯酒,试探问:季昌明、沙瑞金能同意我走吗?高育良说:老季同不同意都不算数,沙瑞金同意就行!高育良凑近侯亮平:我也实话实说吧,让你回北京还真不是我的意思,是沙书记的意思!侯亮平半信半疑:我调过来时,可是沙书记亲自和我谈的话,这任职才四个月,他就想让我走?怎么回事?高育良笑道:小艾已经说了嘛,你这猴崽子呀,情商太低!钟小艾给高育良敬过酒,请老师给丈夫解惑。

好吧!高育良喝罢小艾的敬酒,放下酒杯,开始侃侃而谈,真的像是给侯亮平和钟小艾上课——过去在学校,老师给你们讲过海瑞,讲过商鞅,但没讲过岳飞。今天,老师就给侯亮平同学专门讲一讲岳飞与莫须有。毋庸置疑,岳飞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爱国者,是精忠报国的英雄,几乎可以说是一位古今完人了!可岳飞这位完人,却死于莫须有。莫须有是啥意思?未必有,不一定有。一个未必有罪的大英雄,古今完人,冤死风波亭!怎么回事?情商太低,可悲可叹啊!

侯亮平举起一只手,像是进行课堂提问:岳飞竟然是死于情商太低?高老师,这是您的新发现吗?高育良也似回到了当年的课堂,站起来,在餐桌前踱步,挥着手:早就发现了,但不好在课堂上说,怕对你们年轻学子产生消极影响。在南宋腐败的大环境里,岳飞是个异类。别的将军贪污军饷,他却把薪俸拿出来养军,所以岳家军总打胜仗。道德操守更没话说,一心要雪靖康耻,迎被俘二帝南归。岳飞他就不想想,雪了靖康耻,迎回二帝,在位的皇帝赵构往哪里摆啊?岳飞情商太低,没揣摩透赵构的心思啊!侯亮平倔倔地说:不,我认为岳飞也许不愿去揣度上意!高育良冷冷道:那岳飞就是自己找死了!停了一下,高育良凝视学生:你知道沙瑞金书记为什么想让你回北京吗?

侯亮平不知道,说是从没想过这种事。钟小艾推了丈夫一把说:你呀,就是不揣摩上意!高老师,请您把话给侯亮平同学说说透吧,省得他糊涂!高育良摇头晃脑地说起来:亮平现在啊,就像当年的岳飞,只管埋头打仗向前冲,却不知道上意是什么!又将脸转向侯亮平:用用脑子吧,沙瑞金书记现在想啥啊?想和我和李达康翻脸,还是想和老书记赵立春翻脸?都没有嘛!你倒好,见神杀神,见鬼斩鬼,这就让沙书记很为难!结果,从上到下把人全得罪了,你这反贪局局长在本省也待不住了!现在走也许是好事,不走,你没准也会有个风波亭啊!

侯亮平比画着,用手抹了一下脖子:哦,让我也死于莫须有?钟小艾插上来:亮平,你别没数,高老师这可不是吓唬你啊!

看看,我们小艾就是比你清醒!幸亏小艾过来了!高育良频频颔首,又扬起正义的旗帜,得心应手地玩诡辩:当然喽,也不能过于消极,不能把世事看得那么灰!今天的中国,是党领导下的人民共和国,不是腐朽的南宋王朝。你侯亮平呢,也不是岳飞,是党领导下的一位人民检察官!侯亮平苦笑说:老师又讲辩证法了?高育良慷慨激昂:就是要讲辩证法嘛,辩证法和唯物论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哲学基础嘛!

最后,老师按着学生的膝头,让学生别有情绪,认真想一想,看是不是回北京去?如果愿意回去,他就去找沙瑞金书记谈一谈,举报线索就不再查了!反正证人一时也找不到。侯亮平表示,就算调回北京,也希望把举报查清楚,别留尾巴。高育良保证说,有老师在,不会给学生留任何尾巴,还得高度评价。侯亮平这才表态,能这样就行!

出了高育良家,侯亮平和钟小艾一路散步回家。这时,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两辆汽车驶过,显得宁静安谧。虽是夜间,天气倒有些回暖,凛冽的北风已止息,冬天仿佛暂时离去。但人行道旁的法桐树下,堆着尚未融化的残雪,提醒着人们不久前刚下过一场大雪。

侯亮平和钟小艾在寂静无人的街上边走边说,心情都很沉重。钟小艾说:亮平,咱们就此和过去告别了吗?那段纯真的、充满理想和热情的青春岁月?侯亮平叹息道:就此别过了!今夜之后,那份过往历史的参与者,无论是谁,不论是师生,还是上下级,回忆里都不可能再轻松了。钟小艾踢着路牙上的残雪,对着幽远的夜空发问:你说现在这人都怎么了?就连那点可怜的记忆都要来玷污,我也要抑郁了!侯亮平也很感慨:是啊,往昔的记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有了现实的参照!在H大学政法系四年,我们认识了一位才华横溢又热情洋溢的著名法学教授;调到H省当了四个月的反贪局局长,却也让我看破了一个狡猾政客的虚伪、无耻和恶毒,既让我悲哀,也让我有椎心之痛啊!

对于老师的认识是有一个过程的。侯亮平告诉妻子,前段日子他还买了一块泰山石扛去,希望老师在这次反腐斗争中做泰山石敢当呢!可随着斗争的深入,触及核心利益,老师终于露出真面目,无情地给了他一闷棍!老师现在是想和他做交易,逼他离开战场啊…

侯亮平越说越激动,不时地挥着手。钟小艾捉住丈夫的手,温柔地握着,默默前行。前方的路还很长,沉住气,慢慢地坚定地走吧!

四十四

高小琴住在香港三季酒店的套房里,日夜翘首北望,时刻惦记着家乡的人和事。这个酒店住满了大陆客,尽是手脚不干净,跑出来避风头的人。他们为酒店起了个别名叫望北楼——大陆在北方,这些回不了家的人们只能待在三季酒店混日子,因思乡心切,常常望北兴叹。

三季酒店很奇葩,大堂、走廊、酒吧、客房,四处活动着精灵古怪的人物,诸如情报贩子、政治掮客、专业洗钱的钱庄老板、专做捞人业务的神秘公司…他们经常搞些活动,茶会、酒会、老乡会什么的,有的活动一个座席开价几万港币。高小琴逃出来后,就跟几个情报线人进行了接触,讨价还价后,打算买一个这样的座席,为的是识得一位贵人。这位贵人人脉深广,专做大陆H省经济案件情报和落水者打捞业务。不料,事情谈妥,正要掏钱,祁同伟的电话打来了。

祁同伟告诉高小琴,H省的情况发生了积极变化,新书记沙瑞金的底牌到底让高老师摸到了,那只猴子没戏了,就算不被办进去,也得滚蛋走人了。这些年在肖某人身上的投资回报也不错,肖某办案积极主动,没敢耍什么滑头。肖某很清楚,这盘棋若输了他也逃不掉。所以,祁同伟让她和赵瑞龙赶快回来,别让人家以为他们做贼心虚。

不料,高小琴把这话和赵瑞龙一说,赵瑞龙反倒疑惑起来。

三季酒店气氛不好,大陆当局高压反腐,各处汇拢来的坏消息不断,赵瑞龙已成惊弓之鸟,想象力变得格外丰富。赵瑞龙怀疑祁同伟这个电话是否被谁控制了打出来的?如果不是祁同伟和高育良把侯亮平装了进去,而是侯亮平把祁同伟和高育良给装了进去,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了。赵瑞龙不敢回去,却不反对高小琴回去。高小琴当时就看出,赵瑞龙滑头,想让她在前面探路。不过她是信任祁同伟的,虽说心里也犯嘀咕,也发毛,但想着家里那么多事要办,只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