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功坐在床上,周身围着被子,只露一颗脑袋,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正东张西望。陆亦可一走进房间,蔡成功就指着窗外道:我一大早就趴在窗上看,等你们过来,门口一直有市里的警察守着,你们知道吗?陆亦可没时间和他啰唆,板着脸催他快走。蔡成功掀掉被子,下床穿鞋,嘴里嘀咕:是侯亮平派你来的吧?我现在全靠你了…

天空响起阵阵雷声,一场雷阵雨不期而至。陆亦可一行人冒雨穿过院子,上了面包车。车刚开到大门口,就被两辆公安警车堵住了。

陆亦可走下检察警车,一警官拦在面前。陆亦可认识,是京州公安局的秦队长。她出示证件,秦队长也出示证件。她执行公务,秦队长也声称执行公务,双方寸步不让,各说各的理。秦队长让陆亦可到市局的看守所去接受蔡成功的举报。陆亦可冷笑不止,道是蔡成功万一在你市局看守所一觉睡过去,来个心脏病发作呢?谁负得了责任?陆亦可明说了,她要防止有人对她的举报人和重要证人搞杀人灭口。秦队长也把话挑明了:你们这位举报人和重要证人还涉嫌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罪、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市公安局目前头号重点通缉对象,是不可能跟你们到检察院去的。陆处长,“九一六”事件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死伤那么多人,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乌云挤满天空,光线暗淡,白昼变黄昏。大雨骤急,水柱狂泻,仿佛苍穹捅开无数窟窿。街上不见行人,如此天气谁敢外出行走?路面处处水花迸溅,好似小精灵快乐舞蹈。人行道旁的柳树却是一副惨状,长发乱甩,枯枝败叶纷纷飘落,貌似痛不欲生的样子…

公安检察双方僵持不下,于暴雨中面对面挺立,形成一道夺目的奇观。雨水打湿了检察官陆亦可的头发,沿脸庞如溪水奔流。秦警官也浑身透湿,却坚如磐石地挡住检察警车的去路。他们双方都明白自己责任重大,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但又不能发生冲突,总不能大打出手抢一个嫌疑人吧。没办法,双方只能硬挺着,洗一场痛快的露天浴。

陆亦可心急如焚,只好让手下一次又一次给侯亮平打电话求援。

侯亮平在季检察长办公室谈话,他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

接到陆亦可的求援电话,侯亮平连忙拨祁同伟手机,可祁同伟竟然找不到了。他的办公室主任说,祁厅长一大早去了北京,参加一个全国缉毒工作总结表彰会,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侯亮平撂下电话,便骂祁同伟:操蛋!我明明和这位厅长说好的,今天上午提人,他给我来了这么一出,这不是坑人吗?连老同学都坑,也太不是玩意儿了!

季昌明淡然说:省厅没出面拦你,怎么能说祁厅长坑你?人家只是躲了,把矛盾推出去了。人家还想进一步,敢和李达康翻脸啊!

侯亮平眉头紧锁:季检,这也太有意思了吧?他李达康怎么对蔡成功这么关心?这是不是和蔡成功举报的内容有关啊?季昌明这才问:亮平啊,蔡成功在电话里明确提到李达康的老婆受贿了吗?侯亮平立即擎起手机:我留下了电话录音作为证据,季检,你请听——

手机传出蔡成功清晰的声音。

季昌明听罢,踱步走到窗前,沉思起来。片刻,他建议侯亮平换个思路想,如果李达康的老婆真有问题,而李达康因此想控制住蔡成功,进而堵住蔡成功的嘴,那岂不是也为下一步的侦查提供了机会吗?侯亮平承认,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但风险很大,万一蔡成功落到他们手上死掉了呢?再说,蔡成功是自己发小,他就太对不起人了…

季昌明擎起一只手:哎,等等,你说什么?蔡成功是你发小?

是啊,我们是小学同学…侯亮平突然意识到了:哦,季检,我是不是要回避?

季昌明说:你当然要回避,不回避还得了啊?人家不做文章啊?

好,好,那我就按规定回避,就让一处陆亦可他们办到底吧!

正说到这里,桌上电话响了。季昌明拿起话筒一听,市局赵东来局长要见他,人竟然已经到检察院了。这还有啥好说的?季昌明只能让他到办公室来。侯亮平听了不由一惊,瞧瞧,人家这是步步紧逼啊!季昌明却提醒他,好好协商,别闹僵了,赵东来还是个正派同志。

没一会儿工夫,赵东来进来了,见了季昌明就是一个立正敬礼,还叫了声“老政委”。当年季昌明做过京州市公安局政委。老政委与现局长握了手。赵东来很客气,说:真不好意思,为了一桩具体案件打搅老政委,按说真不应该。季昌明说:没关系,我其实早想和你见面,交流一下情况了。说罢,转身把新任反贪局局长侯亮平介绍给他。

两人一对眼,互有提防。毕竟为争夺蔡成功他们才走到一起的。赵东来表现出较高的热情,主动与侯亮平握手,说:久仰大名,北京那个小官巨贪案子就是你一手经办的吧?还吓跑了我们一个副市长!侯亮平话里有话道:丁义珍一跑,京州不少干部就能松口气了吧?赵东来坦然道:可能吧!不过该进去的总要进去,这也是迟早的事…

季昌明检察长提议言归正传,让侯亮平先说检察方面的意见。刚才,侯亮平和季昌明商量过一个妥协方案,便和盘托出:公检法一家人,就不要再争执了。蔡成功可以不带走,反贪局就在省公安厅招待所讯问,时间呢,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讯问完毕,市公安局凭手续拘押。赵东来略一沉思,旋即表态同意。侯亮平故意问:赵局长要不要向市委李书记请示一下啊?赵东来想都没想便说:不必了,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你们的方案合情合理,李书记应该能理解!

矛盾就这么化解了,这比侯亮平预想的容易,也让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分手时,侯亮平凝视着赵东来的眼睛,主动伸出手来,和赵东来握手道谢。这位年轻精干的公安局局长给侯亮平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这一妥协对蔡成功来说不是好消息。蔡成功又被押回了招待所客房,人也变了样,战战兢兢,面色忧愤。他爬到床上坐着,也不管衣服潮湿,就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身子,只露出一个惊恐不安的脑袋。他眼珠滴溜溜转,警惕着周围动静,鼻子旁边那颗大痦子抖动着,表现出内心的惶恐。李达康手下的警察连这里的门都堵了,说明事态多么严重!如果侯亮平无法把自己救到检察院,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蔡成功一再要求见侯亮平。陆亦可便耐心向他解释,因为侯局长和他的同学关系,不能具体管这个案子,必须回避。蔡成功说:那你们把我带到省检察院去吧,我不想待在这里。陆亦可不耐烦地说:谁也不想待在这儿,可市公安局的警察不让我们走,我有啥办法呢?

省厅干警拿来几套干衣服,让他们换了。陆亦可嘱咐蔡成功抓紧时间,马上就要开始工作。她内心也很焦急,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啊!

讯问是在招待所五楼小会议室进行的。录音视频设备临时从检察院拿来,紧急安装。蔡成功对着视频镜头讲述,进行正式的举报。

一开始似乎很顺利,陆亦可让蔡成功讲,他就讲起来。但蔡成功目光游移,心事重重,魂好像飞走了,声音飘飘忽忽——这就是一场欺诈啊,从京州城市银行到山水集团,他们勾结在一起,硬是把我的大风服装厂搞垮台了。高小琴欺诈,欧阳行长帮她,都来欺诈我哩…

陆亦可口气温和,让蔡成功说具体一些。他们都有谁?到底采取了什么手段?怎么实施了欺诈?蔡成功却不说了,非要见侯亮平,声言只和自己发小局长说。陆亦可倒了杯水递给蔡成功,让他定定神。

蔡成功拿起纸杯喝水,手有些发抖。事情很清楚,只要把欧阳菁的事情说完,举报结束,检察院的人就会把自己交给市局。那就落入李达康的手掌之中了,市公安局看守所还不等于他家开的?你蔡成功刚举报了人家老婆,人家使个眼色,看守所那帮人还不弄死你?因此只能拖着,检察院拿不到举报口供,就不会把他交出去。这样他就有机会见到发小侯亮平。蔡成功相信只要见到发小,事情就会有转机。

游走江湖多年,蔡成功练成了一个好演员。他开始浑身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咯咯作响,仿佛突然害了疟疾。我…我该说的,在电话里都和侯亮平局长说过了,你…你们问他去!我不行了…真不行了…陆亦可被他闹得不知所措,蔡成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蔡成功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汗水伴随着颤抖接连滚滚而下。我脑震荡…我晕…你们让我先睡会儿觉行不?头晕了,晕死了…

陆亦可实在没办法,只得让和她一起参加讯问的侦查员周正陪蔡成功回房间休息。进了客房,和衣倒在床上,蔡成功不抖了,面对墙壁,大睁着眼睛想心事。倒是周正熬不住困乏,没一会儿就打呼了。

陆亦可和季昌明通了个电话,建议让侯亮平出马。季昌明怕授人以柄,断然拒绝,让他们克服困难继续攻。陆亦可急了,蔡成功赖在床上睡觉,怎么办?时间一点点消失,就这二十四小时,耗不起呀!

季昌明迟疑片刻,总算留下了活话:好,你让我再想想吧…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季昌明问侯亮平,蔡成功是怎么个人?侯亮平便介绍情况,说蔡成功是个输在起跑线上的人。家庭贫困,早早死了娘,父亲是个大老粗,只知道用棍棒管教儿子。蔡成功一直抄他的作业,好不容易才混到毕业。还经常打架,打遍了班内男同学,又和高年级大同学打,打不过人家,抹人家一身鼻涕就跑。季昌明及时总结:蔡成功的性格特点是泼皮加赖皮?侯亮平说:没错,他那二皮劲儿估计够陆亦可受的!我若回避不出面,别说二十四小时,蔡成功能赖在床上二十四天!季昌明有点疑惑:你去就能治得了他?侯亮平自信满满:当然治得了他!从小都是猴子吃包子,对他我手拿把攥!季检把饭菜推到一旁:行,行,那就走吧,甭管回避不回避了…

来到省公安厅招待所,下了一上午的秋雨停了,一道彩虹横跨天际。这可是城市罕见的景象,秋雨后竟有彩虹!许多行人驻足观望,还有年轻人用手机拍照。虹有些模糊,辨不清七色,但红蓝黄紫还比较醒目,感觉上仍是一座五彩缤纷的天桥,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侯亮平抬头仰望天空,啧啧赞叹:多少年没见这东西了,只在童年的记忆中还留下一点痕迹,有一次我和蔡包子去光明湖摸鱼…季昌明拽了他一把:行了,别小资了,我陪你来是为避嫌,待会儿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呢!侯亮平恋恋不舍地告别天上彩虹,跟着季检走进招待所门厅。

蔡成功一见侯亮平,啥毛病也没有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高呼:哎呀猴子,你可来了!我就知道你得来,咱们谁跟谁?发小啊!

侯亮平绷着脸:别孙猴子蔡包子的,我们得公事公办,知道吗?

蔡成功马上收敛了:是,是,我知道,当然得公事公办!

侯亮平拿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在检察院食堂买的肉包子,放到蔡成功面前,让蔡成功吃,道是吃罢饭讯问。蔡成功也不客气,抓起包子就吃。吃着喝着,又叫起了猴子。侯亮平立即训斥、警告蔡成功说:这不是在家里。视频下举报,一句猴子包子,讯问就全完蛋。

吃罢午饭,再次来到小会议室,蔡成功像是变了一个人,面对侯亮平和陆亦可,开始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连奔儿也不打一个——

据蔡成功说,大风厂的垮台缘于京州城市银行的断贷,这里面起决定作用的人是主管信贷的副行长欧阳菁。蔡成功只要贷款就按点给欧阳菁好处,每次一张银行卡,一次五十万元,行贿四次,正好就是二百万元。时间大都是在每年的二月底或者三月初,再具体的时间就记不太清了。行贿地点前两次在欧阳菁的办公室,后两次在她家。

侯亮平问:欧阳菁的家,是不是市委书记李达康同志的家?

蔡成功摇头:不是他们市委那个家,是别墅区的家,帝豪园。陆亦可当即不动声色地向侯亮平解释,蔡成功讲的帝豪园,是京州很有名的一处高档别墅区。侯亮平也没动声色,让蔡成功继续往下说。

银行卡用的是蔡成功老妈的名字,张桂兰,每次送卡他都把密码给欧阳菁。欧阳菁可以凭密码从取款机取款,也可以凭密码签张桂兰的名在各大商场消费。蔡成功显然早已对此前的行贿细节烂熟于心。

蔡成功,既然你每年贷款都按点数行了贿,那为什么欧阳菁还会突然对你断贷啊?这不合情理啊!侯亮平一把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蔡成功正了正身子,声音陡然洪亮起来。这正是我要说的!侯局长,我推测有人开出了大价码,就是说,欧阳菁因为有了比五十万更大的利益,甚至惊人的大利益才会断我的贷!我这推测八九不离十!

这个结论令人震惊,但侯亮平仍不动声色。说事实,不要推测!

好,事实是,高小琴的山水集团以过桥的形式先借给了我们大风五千万元,说定使用六天,日息千分之四,大风呢,以公司股权做了质押。六天之后,只要城市银行的贷款发下来了,大风就可以按时归还山水集团的五千万过桥款,我们的股权也就安全了。但是,欧阳菁突然变卦,说好的八千万贷款不给我了!高小琴山水集团的这笔高利贷,从五千万就变成了六千万、七千万、八千万。半年后,法院根据质押协议,把我们质押的股权判给了高小琴的山水集团。让我们大风走上了绝路…蔡成功越说越激动,坐不住了,试图站起来,离开视频。

侯亮平及时制止:蔡成功,别激动,坐,坐下说!欧阳菁副行长不批准城市银行给你们放贷,你们还可以找其他银行嘛!比如,工商银行、中国银行?还有那些股份制银行,能找的银行多得是嘛!

蔡成功冷静下来:侯局长,京州银行的情况你可能不清楚,国有大行和股份制银行从来不给我们这种民营企业贷款。这么多年来,能给我们贷款的银行只有京州城市银行和省农村信用社。陆亦可及时插进来:那你怎么不找省农村信用社贷款呢?蔡成功颓丧道:找了,我向省农村信用社申请了六千万,都上过会了,欧阳菁突然打了个电话,人家就不贷了,说是风险控制部门没通过!侯亮平紧盯蔡成功:你确定欧阳菁打过这个电话吗?蔡成功说:我确定!她这个电话是打给省农村信用社一把手书记兼理事长刘天河的,不信可以找刘理事长调查…

蔡成功又回到了自己刚才的推测,强调说:欧阳菁和山水集团是故意做局,谋取大风厂的股权!后来的事实证明,高小琴就是冲着厂区土地来的。她拿走了股权,就拿走了土地,她早就知道城市规划,因为光明湖改造,大风厂的土地规划已变更为高档房地产用地了!

侯亮平表面平静,内心却很兴奋。他同意蔡成功的分析,如果是欧阳菁和高小琴做局,大风厂的股权之谜也就解开了。这是一个重大突破!“九一六”大火案的起因,背后的利益链,山水集团的操作手法,逐渐浮出水面。侯亮平为蔡成功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口水继续说。

蔡成功喝了水,放下纸杯。侯亮平又询问员工持股的情况和员工部分股权的质押。蔡成功解释说,股权没法分开,贷款又是用于企业生产,是流动资金贷款,当时就全质押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九一六”那天夜里,他去厂里给尤会计送支票,才被不明真相的员工们给打了。有人怀疑他和山水集团勾结,故意输送利益,真冤死人了!

最后,蔡成功说:侯局长、陆处长,现在我有个请求,我向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老婆行贿二百万元,这是犯了严重的行贿罪啊!我请求你们反贪局能留下我,逮捕也行,让我随时配合你们办案。

侯亮平知道,发小这是在寻求庇护,只有检察院以涉嫌行贿的名义拘捕他,才能让他躲开市公安局也就是李达康手下的控制。蔡成功希望他帮忙,在关键时刻拉一把,这或许是他举报欧阳菁的真正目的。

侯亮平与陆亦可对视一眼。陆亦可摇了摇头,率先表明态度:这恐怕不行,蔡成功,你还涉嫌其他刑事案件。京州市公安局一直在找你,“九一六”大火后果很严重,作为主要当事人,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侯亮平自知陆亦可说得不错,也安慰说:省检察院既然接受了举报,就会对你的一切,包括人身安全负责到底!京州公安局看守所有驻所检察官,检察官会密切关注举报人的一切情况…

依照事先约定,讯问结束,检察院应该把蔡成功移交给市公安局了。侯亮平、陆亦可带蔡成功走出小会议室,一起向电梯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