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一转过头,看见冯凯,脸上的表情也明显发生了变化。
“你们是……”冯凯一边敲着脑袋,一边坐到了两位老人的对面。
这对老夫妇相互看了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感谢你们对公安工作的支持,你们的举报很有可能会减少一起案件,很有可能会挽救一条人命。”殷俊照本宣科地开口道。
“我们不举报了。”老头儿猛地站起身来。
冯凯和殷俊一脸蒙地看向老头儿。
“别啊,我们举报是为了大家,又不是为了他。”老太太拽住了老头儿的胳膊。
那一刹,冯凯记起了眼前的两个人。这对老夫妇是5年前他和顾红星在城南镇侦办的“大仙儿”横死案的犯罪嫌疑人赵林的父母。当时,为了密取已经逃到广州的赵林的指纹,冯凯冒充赵林的同学,去赵林家向老夫妇借了一本书。显然,老夫妇后来知道冯凯是警察,还骗了他们之后,自然对冯凯充满了敌意。
想到这里,冯凯顿时有些局促,他知道,赵林是为了给被辱的妻子报仇,才杀害了为祸一方的“大仙儿”,但他毕竟是杀了人,法外执法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叔叔,我想解释一下。”冯凯心怀愧疚地说。
“我们不需要你的解释。”老太太把气鼓鼓的老头儿拉回板凳旁坐下,说,“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赵林现在?”冯凯试着问。
“早枪毙了。”老头儿捶了一下桌面,老太太的眼泪涌了出来。
“那你俩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冯凯心头一紧,如果换到陶亮的年代,赵林还真的不一定会被判处极刑。
“儿媳妇有时候会来照顾我们。”老太太哽咽着说。
冯凯心里舒坦了点,说:“叔叔、阿姨,虽然当时我骗了你们,但这都是破案所需。不管对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咱们也不应该自己去做这件事。如果赵林当时来报警,结局一定完全不一样……不过,当时确实是我骗了你们,我向你们道歉。”
老太太捂着自己颤抖的嘴唇,勉强点了点头,老头儿依旧扭过脸不看冯凯。
沉默了一会儿,老太太说:“我们镇东头的曹剑,家里有好几杆枪,也有火药。大家都在上缴的时候,他不缴。昨天我家老头儿劝他响应国家号召,万一被警察搜出来就是犯罪了。可没想到,他说如果警察来,就和警察同归于尽,还威胁我们,要是我们告密,就要我们的命。希望你们能管管。”
“管,必须管。”冯凯说,“这样的人拥有这些东西,早晚会出大事。你们二老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蹒跚离开,冯凯的心里完全不是滋味。一想到老人的眼神,他的心口就像是被撒了辣椒面。
他闷闷不乐地起身,招手让殷俊跟上,又找派出所所长借了两位联防队员,向城南镇东边的曹剑家走去。
刚刚走到曹剑家门口,一行人正好撞见曹剑出门。曹剑一见穿着警服的殷俊,猛地把殷俊推开,向外逃窜。虽然此时的冯凯心事重重,但本能让他一个箭步就躲过了被推倒在地的殷俊,斜刺里冲了过去,然后一个过肩摔直接把曹剑撂倒了。
“凯哥这身手,真帅!”两名联防队员也扑了过来,把曹剑按在地上,说,“你跑什么跑?”
“你们凭什么抢老百姓家的东西?凭什么?”曹剑在地上挣扎着,不服气地嘶喊。
“我哪里抢你东西了?我们只查炸药,你这算是不打自招吗?”冯凯把地上的殷俊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警服上的灰尘,带着他一起走进了曹剑的院内。
院子不大,除了厨房和卫生间,就只有一间小小的砖砌的平房。冯凯推门进入室内,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小床和一个橱子。
“他家这么小,傻子也知道东西藏在橱子里,怪不得他不敢让人家搜呢,没地儿藏啊。”冯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橱子边,拽了一下橱子的门。似乎是因为年久失修,橱子门不太灵光,这一下没有拽开。
冯凯两只手拽住橱子的把手,猛地一用力,拽开了橱门。虽然橱子里放着三支土铳,还有码好的不少黑火药的包装,但是此刻最吸引冯凯目光的,是一根已经被引燃的引线。原来曹剑提前在柜子里安装了一个拉发的装置,只要外人用蛮力拉开门,就会引燃引线。
冯凯拽开橱门的时候,感觉到了阻力,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对,此时看见迅速缩短的引线,他的瞳孔急剧缩小,赶紧转过身,一个鱼跃扑倒了身后的殷俊,把他紧紧压在自己的身体下面。
殷俊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刚摔了一跤的他,此时又被冯凯重重地压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又疑惑的“啊”。
五秒,十秒,二十秒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冯凯慢慢爬了起来,走到橱子边往里看。
“凯哥,咋啦?”殷俊问道。
“我俩今天走狗屎运了。”冯凯把烧了一半的引线从黑火药包装中拔了出来,说,“引线受潮,灭了。如果炸了,我死,你残疾。”
此时殷俊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刚刚重新站起的他,因为惊恐,连续后退了几步,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这可不像我了啊。”冯凯哈哈笑着,从身边捡起一个麻袋,把橱子里的黑火药包装小心翼翼地放到麻袋里,又把三支土铳都背在肩上,说,“人赃并获,搞得和专业猎人似的。”
冯凯背着枪,殷俊拎着黑火药包装,两名联防队员押着满脸戾气的曹剑,一行人走路回到了派出所。没想到,顾红星此时正坐在接谈室里。
“咦?老顾你怎么来了?”冯凯走过去给了顾红星一个拥抱,说,“难道你消息这么灵通,都听说我遇险了?”
顾红星一惊,问:“遇险了?怎么了?”
“哦,你不知道啊。”冯凯哈哈一笑,说,“没事,没事,你不知道最好。”
顾红星又把严肃而疑惑的目光转到了殷俊身上。殷俊可受不了被局长这样盯着,连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顾红星汇报了。
顾红星连忙起身,把冯凯和殷俊拉着转过身,前身后背看了一圈,惊魂未定地说:“你们!你们是去搜查爆炸物!爆炸物多危险!”
“你别紧张,别紧张。”冯凯说,“这不是没事嘛。而且,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普通村民会制作爆炸物的拉发装置啊。”
“赵老夫妇都提醒你了,曹剑说的是‘同归于尽’,既然这样,你还不注意一点吗?”顾红星十分后怕地说。
“这种狂言,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是吓唬人的,谁知道我们还真碰到亡命之徒了呢?”冯凯依旧满不在乎。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也要有保护自己的意识啊!”顾红星说。
“哎呀,行了,这事儿过去了,过去了。”冯凯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说,“既然你不知道我遇险的事,那你为啥来城南镇派出所找我?”
顾红星低下头,做了几次深呼吸,让恐慌的情绪平息下来,才解释道:“发生碎尸案了。”
碎尸案一般都会造成广泛的社会影响,所以一旦发生碎尸案,除非案情很简单,否则一般都是由刑警支队大案大队来直接牵头侦办的。既然冯凯这个大队长正好在青山区,顾红星就直接来找他了。
“嗐,我是柯南体质。我报名到你们青山区来,是害了你喽。”冯凯拿起警帽挥了挥,心想是不是顾雯雯办的命案积案要找上门了,说,“走吧,我坐你的车去。”
“什么南?”顾红星也站起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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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赶往现场的车上,顾红星边开车,边忍不住道:“我说老凯,这一次你主动不怕麻烦,用宣传普法的方法来收缴炸药,我还以为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夸你,你就又差点出了事,你说——”
“这不是没出事吗?”冯凯赶紧打断了他的话,说,“我有九条命,你放心。”
“几条命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啊!”顾红星说,“1977年那会儿,你非要去当鱼饵,差点被老特务勒死。1985年那会儿,你轻信一个小孩,被割颈。没过多久,你又轻信一个犯罪嫌疑人,被夺枪。我离开支队这3年,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那样冒冒失失,一点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反正啊,不管是1977年,还是1985年,还是现在的1990年,”冯凯说,“你都一模一样,没变。”
“啊?”
“一样啰唆。”冯凯说。
“我不是啰唆。我们警察,如果连保护自己都不会,怎么保护人民群众?”顾红星有些急了。
“得,顾局长你可别和我讲大道理,我不吃那一套。”冯凯挥了挥手,说,“我都说了,我运气好,死不了。这么多次遇险,我不都活得好好的吗?老天喜欢我,不会轻易让我死的,你就放心好了!”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就算哪天真的光荣牺牲了,我也无所谓,我无牵无挂!”冯凯嘿嘿一笑,却掩饰不了脸上掠过的一丝落寞,“只不过,干我们这行的,得罪的人可多了。我要是死了,说不定还能让人高兴高兴呢。”
顾红星沉默了,他知道赵林父母和冯凯见面的事情后,就猜到冯凯多少会受到影响。
他想了想,开口道:“你说得对,干我们这行的,难免会有得罪人的时候。但不管别人给你什么脸色,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哪怕是犯罪分子,心里都有一杆秤。只要我们不用卑劣的手段对付别人,只要我们办的每一起案件都干净、透明,别说犯罪分子的家属了,就算是犯罪分子本人也不会记恨我们的。当然,除非真遇到穷凶极恶的人,那也是极少数的情况了。”
冯凯点了点头。这番话,他也曾听年迈的顾红星对2020年的陶亮说过。那时候他问岳父,当了一辈子警察,怕不怕被坏人报复?岳父说,只要按规矩办案,犯罪分子被判刑,出狱后也不会来报复,因为他们也一样明白事理。除了极少数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大部分都是正常人。
被顾红星这么一说,冯凯的心情不觉好了许多。
转眼间,车辆驶离了村间的小道,开到了一条土路上,又开了二十多分钟,没有路了。顾红星招呼着冯凯下车,沿着狭窄而崎岖的小路,在灌木丛中穿行。
过了好一会儿,冯凯看见前方有一片空旷的地,中央是一个池塘。
池塘的旁边都是灌木丛,灌木丛的周围站着很多穿着警服的民警,池塘里也有穿着橡胶衣的民警走来走去。而距离池塘不远的地方,一列火车正呼啸而过。
“这么偏僻啊?”冯凯说。
“是啊。”顾红星说,“一个人来这个野塘里采菱角,误打误撞捞到了尸块。要不然,肯定就没人发现了。”
冯凯和顾红星走到池塘边,小卢早一步先到了现场,此时正戴着手套翻动一块放在塑料布上的人体组织。
“确定是人的吧?”顾红星问。
“不用做种属实验,按照法医人类学的知识来看骨骼和软组织,都能确定它是人的左侧大腿。”卢俊亮说,“断端没有生活反应,是死后分尸的。大腿上端是从股骨颈下端用锯子锯开的,大腿下端是用小刀从膝关节处分离的。”
“还能看出什么?”冯凯连忙问。
“男性的大腿类锥形,女性的类圆柱形。所以,这明显是一截女性的左大腿。”卢俊亮说,“皮肤鲜亮,死者应该年纪不大。身高嘛,要等我回去测量一下才能算出来。没办法,尸块太少了,要是多一些,找尸源就好办了。”
办过碎尸案的民警都知道,只要找到尸源,案子就相当于破了一半。
“只有这截大腿?其他的什么都没找到?”冯凯问。
“塘不深,捞了好几遍了。”顾红星说,“报案人发现的就是一截大腿,后来我们民警在淤泥里找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人体组织,分析嫌疑人就是用这个透明塑料袋装的尸块,袋口没有扎,扔进来以后,塑料袋被淤泥粘住了,所以报案人只捞出来一截大腿。”
“这里很偏僻,公共交通工具也进不来。”冯凯说,“如果嫌疑人要抛尸,只能靠自己的交通工具,开私家车的人,现在也不多;如果是开摩托车,又很难驮着大量的尸块;剩下的可能就是三轮车了,会不会是开着三轮车,沿路寻找合适的抛尸点,分散抛尸呢?”
“如果是这样,三轮车走不远。”顾红星说,“那么抛弃其他尸块的地点,应该就在不远处。”
“对!”冯凯说。
“你安排你的人,分成几组,以池塘为中心点,向四周扩散搜索。”顾红星向分局刑警大队长下达命令。
大队长领命离开。
“这儿没人,是最好的尸检场所,你就在这儿干吧,干完再把尸块送去殡仪馆。”冯凯对卢俊亮说。
卢俊亮点点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干的,就这一截大腿,我只能剖开,暴露出骨骼的特征点,测量一下,用数值估算身高。其他的没了,死因看不出,死亡时间看不出,致伤工具看不出,尸源更看不出——嗯,这是什么味儿啊?”
卢俊亮一边念叨着,一边用手术刀剖开了大腿。
而冯凯则戴好了手套,拈起那个透明的塑料袋左看右看。
“能看出啥不?”顾红星也凑过来看,“这塑料袋好像没啥特征。”
“能。”冯凯说,“一来,这是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如果嫌疑人拎着这个袋子在街上走,别人能看不出里面是一截人腿吗?他为什么毫不遮掩?至少也应该用个麻袋吧?”
“晚上抛尸,尸块放在三轮车车斗里。”顾红星猜测道。
这当然是一种可能,冯凯未做评价,继续说:“二来,这塑料袋里,居然有一、二、三、四……四只死苍蝇。难道是苍蝇爬到尸块上,一起被扔进水里后溺死的?”
“等会儿!”卢俊亮打断道,“你们闻闻,这尸块上有好大的味儿!就算在水里泡过了,还能闻到。”
冯凯和顾红星凑近大腿闻了闻。
“这是杀虫剂啊。”顾红星皱眉说。
“对!嫌疑人应该给尸块喷了杀虫剂。”卢俊亮看向冯凯说,“所以塑料袋里才有死苍蝇。苍蝇又不傻,袋口没封,没那么容易溺死。”
“给尸块喷杀虫剂,是为了防止苍蝇聚集。”冯凯说,“哎,这和他有恃无恐地用透明塑料袋的行为又有点自相矛盾了。”
“算完了,身高一米五八。”卢俊亮说,“当然,会有一点误差。”
“这个信息目前还没啥用。”冯凯说,“有人查过失踪人口了吗?”
“来的时候我就问了。”顾红星说,“附近几个派出所最近都没有接到失踪报警。”
“那现在就指望对附近的搜索了。”卢俊亮说,“至少得把躯干、骨盆和头颅给找到吧?那样的话,很多信息就能出来了。”
“我觉得有道理。”冯凯说,“局长大人赶紧回分局去指挥坐镇,我和小卢加入搜索的行列,搜个一天一夜,总能把尸块找齐吧?”
冯凯的大话说早了。第二天上午,他和卢俊亮两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分局专案组的时候,发现其他各组民警也都是同样的神情。
按照之前的推理,嫌疑人抛尸最有可能是用三轮车,而三轮车走不远。可没想到的是,现场周边的两个辖区派出所所有民警、联防队员加上从清查炸药工作组撤下来的十几名刑警大队民警,浩浩荡荡三十多人,对现场池塘方圆5公里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几乎把所有可能隐藏尸块的地方都找遍了,所有的垃圾桶、垃圾站都翻遍了,居然还是没有找到第二块尸块。
“如果说尸体找不全,倒是可以解释。”顾红星也是一夜没睡,瞪着通红的双眼说,“可连第二块尸块都找不到,就说不过去了。”
“说明我们的分析有误。”冯凯说,“之前我们认为是用三轮车抛尸,现在看,如果尸块之间距离超远,就必须是机动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