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我收到了十一年后的自己发来短信,说你高三毕业就死了。”
新旬毫无反应,看着溪川。
“然后呢? ”
“没有然后啊,就透露了这点信息。”女生眨眨眼睛。
“这么珍贵的对话机会,她就不说点关于你自己的信息吗?这么珍 贵的对话机会,你就不问点考试题、彩票号码之类的吗?为什么要讨论 我?我们很熟吗? ”
“哎? ”溪川被问得愣住了,“不,你为什么不先质疑一下时空对 话这件事? ”
“为什么要质疑?你说出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这算是夸奖吗?
该怎么继续把两人互为男女朋友的事告诉他?连溪川也觉得说不 出口。
“哎,反正为什么说到你就别计较了,其他信息当然说过点。总之 你要死了。”
“未来的你告诉你这些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
“想阻止悲剧发生吧。“
“这就奇怪了,我以为你会希望我死得更快点呢。”
起初是这样没错,溪川有点郁闷。
现在到底为什么想法又改变了,其中心路历程太曲折,一时和他说 不清。
“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所以你到底打算活过来吗?不打算的 话,我也不用折腾了。”
男生扬起一侧嘴角,“听你这意思,好像是准备救我? ”
溪川翻着白眼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未来的你提供的信息改变过什么事吗? ”
“改变过!运动会赔率……啊不,运动会成绩。”
男生笑得更深一点,说道:“那就别救了。”
“哈啊? ”
“如果我十八岁就死了,到未来的你给你发短信,这中间已经过了九年,本可以改变很多事,但没有救活我。你这是准备和必然性作对 吧?从概率来看失败率太高了,浪费时间。”
他说得似乎有道理,以目前做过的实验来看,每次稍有改变,却又 会以其他方式回归原本的情节发展,路径虽然不同,结果却大同小异, 让溪川也缺乏信心。
不过这种话从本人嘴里说出来是不是太自暴自弃了啊?
“所以……在你的脑袋里,什么都可以用概率来分析,按分析结果 做选择吗? ”
“是这样没错。”
“那么,爱情可以用概率分析吗? ”
溪川只是想知道,当年新旬和自己交往,是不是他分析出来的结果,
“当然。有理论上成立的爱情概率。”
溪川微怔。
“前提是,一旦你放弃一个人,这个人就永远不会原谅你,相爱没 有第二次机会。这种可能的风险发生概率放到最大,做出的决策会比较 谨慎,不过不确定这一点,恋爱就会变得随心所欲,不计得失。这个能 接受吗? ”
“肯定呀!我就绝对不会吃回头草!”
“好马。”
“……你才是马!”
“在你的恋爱对象总数够多的情况下,如果把恋爱时间分成上半 场和下半场,上半场用来积累经验,下半场开始认真选择,在下半场遇 到比上半场交往过的所有人都更适合自己的人,他是你的人生挚爱的 概率至少为25%。最佳策略的概率会稍高一点,上半场的时间要比下半 场短,占全部恋爱时间的1/3,那么找到人生挚爱的概率差不多能达到 36,8%。“
“……什么上半场下半场?什么恋爱对象足够多?游戏人生吗? ” 溪川即刻扇了男生一耳光,“渣男!”
新旬捂着脸,不禁拔高音调:“只是理论上成立的简易模型啊,谁 说要按照这个实践了? ”
“其实我没听懂。”
一句不懂就动手是什么习惯?谁还敢当你老师啊.
男生被气得翻白眼了。
“……从哪里开始不懂? ”
“25%。”
“因为第二挚爱出现在上下半场的概率各一半,那么挚爱出现在下 半场的概率就是25%。不是很容易理解吗? ”
“你也得解释,我才能理解呀。哎……聪明人怎么总是不把聪明用 在正道上?每天想什么呢?恋爱模型?哪个人是人生挚爱,不是算出来 的,是看着眼睛数着心跳决定的。”
数着心跳?
男生笑起来,垂下眼轻咳一声,“看来你很有经验嘛。”
雨停了之后,两人沿着积水的街道走向公交车站。四周没什么人, 溪川感觉像走在虚拟游戏里。简易模型?那么夏新旬这个人眼中的世界 是不是就和虚拟游戏差不多?可是溪川从小就怕玩这种游戏,总觉得有 种孤独又悲壮的色彩。
这样想着,听见对方的声音在遥远处隐现,她回过神。
“我是说,我一直有个疑问。”新旬说道,,
人怎么可能只有高兴和愤怒两种情绪?
其实他最想问的是这个。
但眼下彼此的心理距离并没有近到可以讨论人生的地步,还是先挑 简单的提问。
“你和你姐姐,同年级,却又长得不太像,是异卵双胞胎吗? ”
“是堂姐妹哦。”
“哎?……我一直以为……”
“以为是亲姐妹吗?也没有错啊”溪川用轻松的语气说,“我姐 姐和她亲妹妹是同卵双胞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她的亲妹妹和我爸爸 死于同一场车祸后,我被过继给了伯父伯母--也就是姐姐的父母。并 且改成他们死去的女儿的名字。现在和姐姐相当于亲姐妹了。”
“不觉得很诡异吗?改成已故者的名字。”
“是有点。”溪川脸上的表情不怎么沉重,让新旬稍感意外,“改 名字的时候我还小,不太懂事,而且这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让失去了父母的侄女进入家庭,用着失去的女儿的名字,一般的 父母会干出这种事吗? ”
“他们不是一般的父母。另外,我妈妈还活着呀。”
“那你妈妈人呢?怎么会允许这么诡异地改名字? ”
“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妈妈只能出去工作了,连女儿的面都见不 上,女儿的名字还算问题吗?”
“恕我直言,你家穷到出去工作连面都见不上的地步了吗? ”
“主要是赌气……”溪川突然想起什么,没再说下去,“你这么关 心我家,有什么企图?”
终于醒悟过来了吗?你的反射弧也未免太长,几乎连祖上家谱都要 和盘托出了。
新旬知道她起了戒心,只好笑笑,不再追问。
又走出几步,溪川才放下敌对情绪,重新捡起话题,“名字,是姐 姐提出要改的。”
“什么理由? ”
“她希望有个和以前一样的家。”
“幼稚,无用的幻想。坏掉的娃娃要修好,断掉的发卡要粘好,明 明家里死了个人,再来个人改个名字就能和以前一样? ”
“明明已经没有父母,却称呼伯父伯母为父母的我,不也是这 样吗? ”
新旬无言以对。
“娃娃为什么坏掉,发卡为什么断掉,人为什么会出意外,根本毫 无征兆,连最基本的道别都做不到。”溪川流露出古怪的笑容,“如果 连这点幻想都没有,哪来的动力活下去呢?”
原因就在这里吧?
一个人只有高兴和愤怒两种情绪,因为她不敢有第三种。
已经触及死亡话题,新旬觉得那并不是自己能够拯救得了的部分, 以他和柳溪川的亲疏程度,毕竟没有人生轨迹相交、重叠、一起毁灭的 觉悟。
他决定收起好奇心,不再深究。
此后很长时间,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柳溪川。
但因为同班的缘故,新旬总忍不住留意柳洛川。
柳洛川和柳溪川性格迥异,是个不太活跃和张扬的人,可以用老实 稳重来形容,除了不愿出风头和考试失利两点,再无其他反常之处。不 知是否多心,新旬有好几次觉得她在有意避开自己。
新学期开始后,艺术课中的一项作业是分成七人小组做衣服。新旬 和柳洛川正好分到同一小组,涉及必须共同设计衣服、买布料、剪裁和 缝纫,交集才慢慢多起来,但也没有比其他组员更多。
直到有一天,正在按照纸样剪裁布料,新旬不经意瞥见柳洛川用左 手拿着剪刀,起初也只是随口一提,“哦?你是左撇子? ”
“怎么可能? ”柳洛川立刻把剪刀换到右手,“只是因为刚才剪刀 放在左边,所以从左边拿过来了。”
哪里仅仅是拿过来?新旬分明看见她已经动手剪了很长一段距离。
而剪刀换到右手后,很明显她的动作慢下来,剪得也不如之前工整。 左撇子并不奇怪,这反应倒有点奇怪。
男生仍没有太当回事,一边做着手里另一块布料的剪裁,一边说 道:“很多人觉得左撇子是一种缺陷,其实并没有证据支持这种看法, 非要把左撇子拧成右撇子没必要。人的利手性是天生的,左撇子在人群 中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十几而没有遭到淘汰,存在即合理。惯用左手和惯 用右手的人在智商上并无差距,左撇子在语言、数学、音乐和竞技运动 方面更占优势,只是由于工具大多是为右撇子设计的,左撇子使用起来 稍有不便罢了。”
柳洛川的视线从手中的布料转移到新旬身上,微笑着,“可我本来 就不是左撇子,更不可能拧成右撇子。吃饭、写字、接东西,你什么时 候见过我用左手呀? ”
男生抬起头看向她。
微笑得相当不自然。
这就更奇怪了,天生左撇子有什么可否认的?
新旬之所以这么了解,不过是因为亲戚中有个表妹惯用左手,而 姨妈就觉得是缺陷,从小就强行把她拧过来。发现这件事后,虽然新旬 并不想花时间听倾诉,表妹却总是谈起为了改变利手性所克服的种种困 难,从不否认身为左撇子的曾经。
“吃饭写字倒是不难,多加练习就可以了,反倒是没重视的小细节 容易暴露,我预备班那年上劳技课做模型时才发现自己连续好几天在用 左手剪纸,谁会去特地训练右手剪纸呀?想也想不到。”表妹曾经就这 么说过。
此后几天,新旬留意观察,柳洛川确实吃饭、写字都熟练地使用着 右手。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惯用右手。艺术课做衣服的速度远远落在其他 小组之后,很大程度都是因为柳洛川在拖后腿,她总是用“笨手笨脚” 自嘲来蒙混过关。
真是偏执到一定境界了。
就知道和太聪明的人有交集就会节外生枝!
柳洛川躲开夏新旬犀利的视线,感到筋疲力尽,又一次陷入悲观 情绪。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简直就是个历经磨难的酒桶,不是这边有裂缝就 是那边出漏洞,水位不断下降,连自我麻醉都做不到了。
本来想只要比溪川考得好一点,分进不同班就万事大吉,谁知一不小 心分数过高进了一班,身边都是些高智商人精,眼下果然又一个不小心用 左手拿了剪刀,偏偏夏新旬还认识溪川,真是不知该怎么弥补过失。
这种焦头烂额的状态,大概是从七岁那时开始的吧?
起初也并不理解爸爸妈妈整天吵架的根源。妈妈也认为这么小的孩 子根本什么也不懂,她对着一个伯伯抱怨“想远走高飞,家里穷得锅底朝天”时,洛川就在一旁踢着毽子。
这已经不是洛川第一次见到这个伯伯,是妈妈的同事,很温柔的一 个伯伯。妈妈也有一次和伯伯吵架,比跟爸爸吵架还激烈,但大部分时 候他们都很友好。她有时跟着妈妈和伯伯在餐厅吃饭,有时跟着妈妈和 伯伯去湖边钓鱼,踢毽子这次是在一个普通一户的旧房子里。
爸爸妈妈爆发最激烈的那次争吵时,洛川呆立在门外,一切感官忽 然间敏锐起来,连记忆都变得清晰。
上下翻飞的毽子,曾被她正好踢进一个水杯。
墙角放着她橘红色的小雨伞,是撑开的。
以及,妈妈对伯伯说过的“离婚”与“结婚”,她当时忙着踢毽子,没听进去。
写错的字可以用橡皮擦掉,同样的道理,出错的生活也应该用橡皮 擦掉。
事故发生后,为死去的溪川守夜的晚上,洛川知道自己手里已经出 现了一块生活的橡皮擦。
她靠在门边问:“妈妈,你有外遇了吧? ”
是的,她使用了 “外遇”这个词。
妈妈猛地回头,瞪大眼睛,在十几秒内做不出反应,许久之后才使 出强硬的语气,“小孩子说什么呢!别瞎说。”
洛川眨巴眨巴眼睛,用很童真的声音接着问:“是赵伯伯对吧?” 第二句的杀伤力显然更大了。
但离婚这种念头不会因孩子的两句提问就彻底断了,断了妈妈念头 的是那个赵伯伯,早在事故发生之前。
想远走高飞的是妈妈,而赵伯伯并不想。
和爸爸闹离婚不过是心愿未遂的发泄,在吵架之前妈妈就已经知道 即使自己离婚,赵伯伯也不会离婚。
她那么失望,可也只好和爸爸继续生活,在她想继续生活的时候女 儿却弄清了真相。
妈妈和洛川拉了勾,如果她同意收养本来绝不肯接受的堂妹,洛川 就绝不在爸爸面前说出赵伯伯的事。
拉勾?
妈妈到最后还在用对待儿童的方式待她,可能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被 七岁的女儿要挟吧。
原本坚决反对收养堂妹的妈妈和原本强烈坚持收养堂妹的爸爸终于 达成共识,妈妈的让步使爸爸也心软下来,再没有提起过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