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老家,那里还有人在,我在那等智勇大学毕业。
智勇还跟你姓。
最后马素芹写,二强,师傅跟你过的这几年,快活得很。
乔二强捏了马素芹的信,满大街溜达了三天。
也没个目的地,走得累得腰痛,可是停不下来,一停下来,脑子里就嗡嗡做响,只得有人在叫:师傅师傅师傅,声音悠远,绵延不绝,乔二强脑壳子都痛起来,痛得当街便泪渍花花的。
实在是走得累了,乔二强就去看电影。
那天的片子有个怪名,叫《西西里传说》。
演到最后,男人在故乡过往的大街上,似乎看到年少的自己,骑着自行车,望着那个美丽的女人从身边经过,皱了眉头,少年的心事全堆在眼角眉梢,那眼里全是纯真的爱慕。
男人说,这个时候,我想起一件事。
我对很多人说过:我爱你。
唯独对我最爱的那个人,没有说过。
乔二强泪流满面。
二强并没有再去找自家的大哥,他不知道,他的大哥同样地失去了他生命里一个重要的女人。
不同的是,乔二强失去得壮烈。
乔一成失去得荒唐。
许久不曾见过的文居岸主动地来找乔一成。
乔一成在见到居岸的那一刹那,心里便隐隐地有了一点预感。
他看着她走近,心里就觉得,她这一步一步的,走一步就远一分.这一回,是真的要走出他的生命了。
居岸在一成的面前坐下,缓缓地跟说了一段故事。
故事里的主角,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是他。
另还有一个男人,那是乔一成与文居岸故事的终结者。
居岸说:一成,我想了很久,不能再这样下去。拖得时间越久,对你的伤害就越大,尽管我知道我现在这样,也已经把你伤透了。
第十章
文居岸觉得,一生没有比面对乔一成讲叙她的所作所为,以及她的将做将为更为痛心的时刻了。
从头到尾,这个男人待她是好的。
人常说,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不懂也许是的,但是那点感情是真的,比什么年岁上头的感情都不差,真心真意,掏心掏肺,她只是不知道,原来乔一成这个男人,把那份感情藏了那么多年,重逢时满腔真挚地再捧到她面前。
只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认识现在这个男人,是在父亲病重的那一年里。他是父亲的主治大夫,年近五十的人,身板依然挺拔,两鬓微白,眉目却是年青的。在父亲几次病危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他。
他没跟她说过诸如家庭不幸福妻子不理解之类的话,她甚至也没有问过一声有关他家庭的事,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不是没有负罪感的,尤其在发现他妻子是一个体弱的,温文的女人之后,那位太太并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私情,只是一味地忍着,忍得他不能提离婚,忍得她终于想到要离开他。
就象文居岸自己在乔一成面前对这一段纠葛的评价:一场狗血淋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明白又是一回事。
文居岸知道她是挣不出来了。也许她就合该这样一天一天没有希望没有尽头地等下去,何苦还拉上一个乔一成垫背。
乔一成安静地听文居岸说完全部,就只说了一句:我以为你需要我。
文居岸失声痛哭起来。
一成拍着她的背,惊讶于自己打心底里的那份冷静。这事实来得突然,可以并不全然是突然的。
不怕,一成说,不怕。你自己多保重,多小心,多留个心眼。如果你不让别人伤你,就没有人会伤得了你。
对不起,文居岸说,我知道说多少句对不起都不足以弥补我犯下的过错。可是,还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成说:傻丫头啊,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才对。
居岸抬起泪渍渍的脸,乔一成想,也许自己会永久地记得居岸曾经为自己流过的这些眼泪。不过,眼泪不能再让他傻下去了,不能再让他自欺下去了。
居岸说:对不起一成哥,不是你不好,不是的,只是......
乔一成微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也不是你不对。
只是,落花流水。
春去也。
乔一成送走文居岸,在看她的背影消失之前,有那么一刹那间,有一点点冲动,想问一下居岸,那个男人,到底有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要她等到什么时候,将来会怎样地安排她。可是话到嘴边,生生地被他吞了回去。
各人有各人不得自拔的泥潭,谁也救不了谁。
那个男人是文居岸的泥潭,可是她认了,旁人,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往里头跳。拉是拉不得的。
文居岸又何尝不是他乔一成的泥潭?他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忽略这个道理,却与居岸重逢,验证了这个道理,然后再与她分离。
看到居岸走远及至消失不见,心里却还是痛的,那种绵长逼得人走投无路,只得把真实的那个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自己抱着自己说可怜。
但是一成也明白,她走了,是好的。
是对的。
于他,于她,都好,都对。
可是,一辈子,总会有一个人,被我们放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就放她在那里,不要再打扰她了。
乔一成说,各人有各人的泥潭,也许真是不错的。
乔一成有他自己的泥潭,他最不待见的小弟弟乔七七也有他自己的泥潭,他在那泥潭里陷了有十来年了,有一天早上起床,他忽地发现,他找不着他的泥潭了。
零七年的年头,元旦假还没有放完,齐唯民在自家客厅里,叹着气,看着坐在他家沙发上的人,那人垂着头,手按在膝盖上,额发披下来挡住眉眼与表情,可是那体态语言已足够凄凉。
齐唯民和声说:七七,芝芝妈妈去了哪儿,你就一点点数也没有?
乔七七摇头。
她平时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吗?你知不知道?
乔七七摇头。
那你问过你岳父岳母吗?他们有没有头绪?
乔七七还是摇头。
一旁的常征实在看不下去,高声道:小七你有话说话!光摇头是什么意思?
七七猛地抬头,神色凄惶又摸不着头脑,满眼的泪,要落不落。
齐唯民拉拉妻子的胳膊,把她领到一边:小点儿声小点儿声,有话慢慢说。
常征说:哎哟我的老齐哎,什么时候了你还怕吓着你的宝贝弟弟,他又不是孩子!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往后怎么办?
齐唯民叹气:七七真是命不好!
齐唯民从小就七七、七七地叫他,到现在,他拔了个子长了胡子有了孩子还是如此。
他还是舍不得他。从小到他,他都舍不得他,渐渐地,却让他成了一个这样软弱而不经事的人。平时天真散漫,遇到丁点事情,立刻败下阵来,跑到哥哥这里来苦巴巴地坐着。少年时这样,现在还这样,常征觉得一时真是没有办法跟老公说得通。
齐唯民说:要不,咱们出面,帮七七在电视台发一个寻人启事吧。小杨,她要是有良心,还惦着这个家和孩子,兴许会回来的。那孩子的本质并不坏。
在齐唯民夫妻两人帮着乔七七找杨铃子的时候,杨铃子已经坐上了南下的列车。车过了长江之后,杨铃子慢慢地吞出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来。
这么多年了,杨铃子想,总算到了这么一天了。
在这离开的一刻,她忽地那么清楚地记起初次见到乔七七时的情景。
那个软软头发,神情落寞的漂亮少年,曾经是她最深最好的梦里走出来一样的人,他们也那么快地在一起了,有了孩子,过了这么多年。开始时还是快乐的,她是爱过他的,只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楚地,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乔七七是一个总是要停滞不前的人,他喜欢把自己的生命留在某一个状态中,长久地,不要改变不要前行,因为那会叫他害怕。杨铃子简直不晓得他在怕什么,或者他根本不是怕,只是为他的懒惰与无能找借口,当想通这点的时候,杨铃子简直要暴跳起来。不行,她想,她不能跟着他一块儿,就这么耗着耗着,慢慢地就老了,老了也还是那付样子,与年青时一样无能一样不知事,一样躲在别人的身后面。年青时的小可怜或许还惹人爱,一把年纪还这付样子,足以叫一个精力旺盛总想着生活里来点子变化的女人心烦了,恼了,萌生了去意。
杨铃子记得自己一向是喜欢七七那种茫茫然的样子的,以前以为他是心事重重,忧郁无比,梦幻般的憔悴,后来才猛地发现,不是的,他只不过是在发呆,真的在发呆。
同样的事,以前是一个爱的理由,多年以后则变成了一个离开的借口。
铃子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致,越往前走,冬天的颜色会越少,这杨铃子知道,最南边,这一月里,也是有春光的。
女儿,杨铃子想到,女儿,还好女儿的性格并不像乔七七,过些年,再回去接她出来。
会有那一天的。杨铃子说服了自己。
人嘛,做什么事不都得要找一个理由,她想,找到了,不管真假,估且安了心。
至于今后,铃子想,今后,也许也会有磨难吧,兴许那个新的男人并不全然如他所说的那么可靠,可是自己也并不是吃素的,多少也有一点办法也有一点手艺。
而且,管不了那么多,且顾眼下要紧。再不离开,这一辈子都快要没有了。
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女人的样子,不太清晰,但是还是可以看出三十岁女人的鲜艳与美来。
杨铃子慢慢地绽出一个笑来。有树影从窗上掠过,把她的样子打散了,过了树丛,那微笑的漂亮的面孔又显现出来,映在窗外冬天碧青的天空里。
电视台的社会专题节目这两天在播放时,下面都会滚动着一行小字:杨铃子女士,你的爱人与女儿以及父母,都在焦急地等着你回家,望看到电视后速与家人联系。
乔一成自然马上知道了消息。
常征虎着脸来找过他,到底是乔家的儿子呀,一样是儿子,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乔家连问都不问,真是太欺负人了。
谁知乔一成这一次竟然没有一点冷言冷语,反而一脸恳求,甚至对常征抱拳说:请你与表哥多费心了,我实在是,顾不过来了。
乔一成也并不是敷衍。
乔老头子在春节过后,晚上起夜时摔伤了腿,伤在髋骨,很严重,医生说,位置不好,病人年岁又大了,怕是从此以后要瘫在床上了。
正凑巧,曲阿英又回了老家,四美气得骂人,干脆不要回来了,来了也不让她进门!
乔一成兄弟几个轮流排班去照顾老头子,还请了个护工。老头子疼不过,整夜地乱叫,一整个病房的人都被他吵得休息不好。
还好乔一成找了相熟的医生,医生也表示理解,年纪这样大,这样重的伤,的确是很痛的,便给他搬了个病房,那房间里住了个植物人,倒不怕吵,乔老头子却又嫌晦气,最终还是乔一成一句话把他给治服了:你要么就住下,要么你看哪里好,我们送你去。是回家呆着还是上曲老太太老家那里?乡里人多,请他们照顾你付你的医药费如何?
乔老头子不响了。
曲阿英差不多开了春才回来。
同时回来的除了她的大儿子与临产的儿媳妇之外,还添了她的小女儿。
等到乔老头子终于可以回家休养的时候,发现,曲阿英竟然让她儿子与儿媳住进了乔老头子的屋子,她与女儿则在堂屋里隔了一小间打了个铺。
曲阿英说,眼看着儿媳妇要生了,女儿是来照顾嫂子做月子的,她还要照顾老头子,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么你把你女儿跟我老爸一同放在堂屋里也不合适吧?还是你打算让我搬出来让她住呢?四美拉长了脸问:这下可好了,一家子都来了,等到小的生下来,可真的是落地生根了,把正主儿都挤走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鸦占雀巢?
乔一成冷笑着接过妹妹的话:是鸠占雀巢,我从小就教你,要好好学习,不然没有知识。其实这世道呢,没有知识也不要紧,有本事就行,没有本事也不要紧,有厚脸皮就行。既然是曲大妈要替我们照顾父亲,那再好也没有,乔四美,你这就收拾一下跟我走,把房间腾出来让给这位小妹住。
乔四美简直要气疯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大哥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妥协成这个样子,马上跳起脚来,却被三丽一番推搡弄进了里屋,也不知三丽怎么劝的她,过了没多长时间竟然收拾了两个箱子出来,气呼呼又有点得意地真地跟着她大哥走了,临走还回头下死劲地白了曲阿英一眼。
曲阿英原本鼓足了一肚子的勇气准备与乔家的几个厉害儿子女儿拼着大闹一场,必要时拉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一场也是可以的,可料不到意然一拳打到棉花上,失了劲头的空茫,连她自己无法承受。
乔一成走出大门的时候,捏了拳头想: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呢。
四美带着女儿住进了三丽家。
这边箱,齐唯民找了警局的朋友,将杨铃子临走时留下的字条拿到做了检验。人家说,那几个字:我走了,不要找我。的确是杨铃子的笔迹。这可就比较难办了,如果她真心出走,就难找了。
乔七七看着齐唯民一下子老了几岁的样子,心里难受得喘气都不匀。
这个是他的阿哥。
那个时候,肯收养他的人。
他从小在二姨家长大,可到底是隔了一层肚皮的孩子啊。
只记得冬天永远拖着鼻涕,因为太冷。棉衣的袖子永远短了一截。夏天永远长一身的痱子,还有热疖子。
阿哥是对他最好最好的人,是他最温暖的所依。他也不过大他十二岁,就象他的小爸爸一样,管他吃饭,管他的穿衣,虽然也管不太周全,但还是努力地粗针大线地替他缝衣服,钉纽扣。替他用花露水擦痱子,带他去医院治头疖,治腿病。
大哥对他,永远是三个字:舍不得。就算他不争气,脑子笨,读不好书,每每考个二三十分回家,也能得阿哥一张温和的笑脸。长大一点才明白,那笑容里有多少无可奈何。阿哥为了他,选了本地的大学,考研究生时也拣着本校,虽然依他的成绩完全可以去北京。每周都抽空跑回家,替他做一顿吃的,洗一回衣服。阿哥有了结婚的对象,连约会都时常带了他同去,阿哥结婚了,他觉得自己好象又回到了从前失母的时候。生怕阿哥从此跟他疏离了。可是并不,大嫂子是个好女人,他等于又有了一个小母亲。
后来他闯的祸走的弯路,再后来的开店,哪一样不是阿哥与阿姐在里头护着帮着,总想着要还了欠阿哥的钱,以后好好地孝敬他,料不到还有这么一天,他大了,成人了,可还是不成器,拖累了阿哥。
乔七七说:阿哥,你别操心了。我也这么大了,自己能处理好,再怎么难,也挺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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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茉摸到乔二强家门口的时候,站住了,愣了一会儿,终于推开半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屋里零乱得很,但依稀还是可以看得出它曾经是一个洁净齐整的地方。一面墙上贴的全是照片,错落有致,架子上的小摆设,沙发上一看便是手工制的大厚垫子,墙角的花,枯了,可还有以往的那一点安稳与妥贴在。
孙小茉在客厅里转了两转找人,有人趿了拖鞋踢踏而来。
是乔二强,手里端了个诺大的碗,里面半碗糊烂了的面条,嘴里还吸着半根面,神情颓唐,看到孙小茉时,微微一惊。
倒是小茉先笑了:你这吃的是中饭还是晚饭?都三点多了。
二强胡乱地用手背擦擦嘴:你坐。我......我不晓得你会来。小茉在沙发上坐下:我不来,事情就要一辈子这么糊涂下去了。二强傻愣愣地望着她。
孙小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个,还给你。这笔钱,我不能要。
二强开始结巴起来,眼皮也飞快地眨动:这个钱......是......是给孩......孩子的。可是,我......我不能......我总是要......找我师傅回......回来的。
那是应该的,孙小茉低了头说:不过钱还是要还给你。我要不起。
二强越加地结巴起来:是......是......是给......给.....孩.......孩子的。
小茉的头越来越低:给孩子我也不能要。我也......没脸要。
孙小茉终于抬起头,看着乔二强,心说这几年这个男人并没有见老,或许心计少的人都不大容易老,孙小茉想着,不过这男人不是自己的,他们再不会过到一处了。
小茉微笑起来。
二强被小茉脸上这一点点含糊的柔软的笑弄得很慌张,他听说人受了大的刺激是要伤脑子的,二强怕起来,小茉原本是受不得刺激的。
二强忙说:我的意思是......
他的话头被小茉打断了:二强,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句真心话。二强,钱我不能拿,我没有脸拿。孩子不该你养,他,小茉直直地望着对面电视机上一个永动仪玩具,那银亮的摆呱嗒地摆过来呱嗒摆过去,没有个了局。人哪能活成这么个东西呢?
他不是你的孩子。
孙小茉说。
他的亲生父亲是我的上级,我们书店以前的主任。那个时候,有一回,我糊涂了,就那么一回,我有了这个孩子。
二强呆望着孙小茉,自己都似乎听见脑壳里咯啦咯啦生硬转动的声音,他有点懵。
那个时候,我也没敢跟我妈说这回事,直到我们......分开了,肚子也明显了,瞒不住了。
那个男人,起先赌咒起誓地说,要跟我好好地过,他说他没有儿子只有女儿,要是我给他生个儿子,我们自然可以在一起好好地过。我妈跟我,起先是痴心妄想着,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就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二强回身给小茉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小茉伸了手来接,一个没接稳,二强扶住她的手,那么一触之间,小茉手上那透骨的凉意叫二强打心底里软了一软,像是有什么东西,捧在手中的,因了这一点软,拿不住了,直要往下坠落。二强隐隐地记起,小茉的手与脚一年四季总是这样冰凉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好起来。
孩子落了地,倒是个儿子。可是,他也不说要不要孩子,也不再说跟我一起过的话,就那么一天一天地拖着,拖着孩子会走了,会说了,我妈找上门去,被骂出来了,她气病了。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是,做了回不像人样的事情,那个时候,真是......真是......就那么一会儿的糊涂,一步错就步步错了。
小茉轻轻地吸吸鼻子,那天,碰上了你,回家孩子漏了嘴,我妈,又起了点私心,想着,要是你能认得这个孩子,她说,眼看着小孩要上学了,这么个小人儿,户口都没有,现在上学都要讲学区划分,怎么办?那是她的一点自私,为儿为女,宁可昧了良心,二强你是好心的人,不要记恨她。
我不记恨,二强说,只是,这钱,小茉你得拿着。我们.......就算是亲戚,亲戚给小孩一点见面礼......
小茉说:要是拿了你这钱,乔二强,我自己会看不起自己。
小茉走的时候,忽地问二强:二强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夏天,天特别热,我们从肉联厂里拖了点冰块回来,放在脸盆里,用电扇对着吹,吹出一点凉气来。那时候也不觉得怎么苦,现在,一到热天,好像没有空调就过不得了。人都是惯出来的毛病,你说是不是?
二强乱乱地点头,心里直发着慌,心好像跳到了舌根处,得咬着牙才能阻止了它不跳出来,热热地喷在地上。
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小茉是个好人,不过,师傅是走了。
七七八八的念头疯了似地在二强的脑子里打着架,他昏头昏脑的,却还记得送了小茉下楼,小茉走远了,二强回到家,捧了大碗,那一碗面条早就冰冰凉了。
乔老头子如今也只吃得上一碗冷饭了。
他睡在堂屋里,床小,硌得他浑身疼痛无比,他跟曲阿英说了两回,曲阿英说,这堂屋也只搁得下这么小的床了,要不你看大哥,我们把这旧八仙桌扔了吧,放在这里又大又笨,也旧得不像话,换一个小点的桌子,又轻巧又少占地方,然后再换个床,我看到店子里有单人的席梦思的,买个来用?要我说,有好多东西也该换一换了。
乔老头子把手中一碗凉了的红豆粥搡到曲阿英的手里:你现替我去换一碗热的来,我吃冷的不受用。
曲阿英忙说自己糊涂,赶着给他换来了。
曲阿英坐在乔老头身边,看着他吃粥,替他擦一擦嘴角流下来的米汁,老头子吃着,兀自哼哼着,他是喘不上来气了,病了这么一场,他的一口牙差不多掉光了,嘴瘪下去,样子变了好多,原本就稀疏的发现在更加稀得不堪,薄薄的覆在头顶,遮不住头皮。脸孔上一团灰气,脖子里竟然起了块块的鳞片,像老了的树,从里头被蛀得空了,曲阿英的心慌慌地乱跳起来,定定神说:大哥,我还是替你添置张床吧,把桌子也换了,你看,上一回的家用是早就没有了.......
乔老头咽下一口粥,说:桌子就算了吧,如今我又坐不到桌上去吃饭,就添一张好床,五六百块钱也够了。
曲阿英正要再说点什么,走进来一个人,拎了大包的东西,背着光,看不表脸,身形削瘦,拖着步子踢踏踢踏蹭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