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丁妈却不领三丽的情。
一丁的爸是个邻里间出了名的闲散人,家里油瓶子倒了都是要迈过去的。天天早上拎了鸟笼子出去遛鸟,晚饭后捧了茶壶出去遛人,一把宜兴的小紫砂茶壶养得水光润滑的。遇上个雨雪天气出不了门,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一丁妈年青的时候为了这个跟他吵过也闹过,全无一点用处,便也认了命。现在他有了孙子,脾性依然不改,倒是比一丁妈看起来要喜欢小孙子,可是事也还是不会帮着做的,连口水都没喂过孩子,做的最多的,无非是用手指头戳戳孙子软软的小脸。
可是一丁与他爸是完全两样子,公司里的工作再累,回到家便帮着三丽做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做饭,家里虽有洗衣机,一丁妈总认为那个东西洗不干净床单,一丁便让三丽把床单被面全留到星期天由他来洗,三丽单位的效益越来越不好,一丁说,干脆别干了,也指望不了那么一点劳保,退下来呆在家里专门照顾小孩,再好的保姆也比不上自己妈妈尽心。三丽也心动过,可是实在是怕天天呆在家里面对着婆婆,这事儿也就算了,一丁就更加觉得三丽不容易,平时也就更疼她一些。
一丁妈冷眼看着,心似绞汁的青梅,免不了闲言碎语地敲打儿子。
有一天,又是星期天。一丁一大早起来便出去买菜,买完了菜又回来泡了一大木盆的床单准备洗。虽是做事,还是轻手轻脚地,怕吵了三丽睡觉。
快到十点时,一丁妈看三丽还没起身,便咣地把洗菜的铝盆掼在水池里,好大的一声响。
三丽蓬了头发从房里出来,急急地去洗漱。一丁妈用肩膀把三丽撞开,气叨叨地:人家说懒婆娘懒婆娘,也没见懒成这个样子的,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在床上。公公婆婆倒成了小二了,忙前忙后,侍侯完老的小的还要倒过来侍侯媳妇,不是笑话吗?
一丁赶紧过来陪笑道:不是的妈,三丽昨天着了点凉,吃了感冒药,那种药一吃就犯困。
一丁妈越发地没好气:我还没说两句呢,你就护在前头,你老婆连说都说不得了。
三丽也咣地掼了一下脸盆,板着脸说:就睡一会儿懒觉又怎么样?我享我男人的福,又没碍着别人。
一句话生生戳到了一丁妈的痛处,立刻跳脚骂起来。
这一顿吵,婆媳俩足有两个月互不搭理。后来还是三丽借着儿子说:我们表演一个儿歌给奶奶看。算是给婆婆赔了个礼。
婆媳两人不对盘,平日里小吵小磕碰的不断,可是要说真正冲突得怎么厉害也没有。然而,三丽受伤的这一次,可真是闹得大了。
事情起因却也不大,一丁的儿子跟在奶奶身后要糖吃,一丁妈给了他两粒,小孩子一气塞到嘴里,流着粘粘乎乎的口水跟在她身后还要,搅得一丁妈手里的毛活儿全塌了针,一丁妈一气,推了小孩子一下。谁知就那么巧,孩子没站稳,咚地摔了,大约是摔得重了,楞了一下才拉长了声音哭起来。偏又那么不巧,三丽在一旁看了个正着,过来抱起孩子,一个巴掌甩到儿子的小脸上,说:不争气,叫你不识相,那眼泪就下来了。
一丁妈看孩子跌了其实也吓了一跳,原本也要来抱,却被三丽挥手挡了一下,又听到三丽的话,也动了气:谁也不是有心的,说这种话做什么?
三丽把泪渍麻花的脸转过来叫:不是有心地推这么重?
一丁妈拍着大腿赌咒:谁要是有心地谁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三丽说:少来这套。
就这么,你来我往的,双方都上了火动了真气,结果,不仅吵,还动了手。三丽的头在墙角处磕破了,血一下子就涂了一脸。
一成接到一丁的电话,跟南方道一声对不起,南方说,干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妹妹吧。
到医院时,三丽头上的伤已经缝了针包好了。一看到一成,原本不哭了的三丽又抽嗒起来,一成也不大好意思当着人面哄妹妹,只由得三丽扯了他人衣襟呜呜地哭。
倒是南方上前来把三丽劝开了,还说: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伤口缝合得很好,不会留疤的,可是不能哭,哭得伤口不是更痛?
一成与南方送了三丽回家,一成忽地攥紧了南方的手。
南方的手暖和干燥,食指指腹间有小小的硬茧,是长期写字留下的,一成说:我这个妹妹,从小受过苦,她不容易......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南方小声地说:你也不容易。
乔一成在以后的几年里一直记得南方的这句话,他想,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会为南方的这句话而感激她。
三丽和一丁这一回算是彻底下决心要找房子搬出去另过了。
说起来,这两年他们多少也存了些钱,不过,一丁打算以后自己开一家修理部,所以那笔钱两个人一直不敢动,这一回,也是没有办法了。
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到处找房子的时候,一丁爸出了点事。
那天晚上他照常出门去逛,老马本识途,可是偏偏老马被一个摆得不平的阴井盖子给绊倒了。
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一丁爸人斜着飞了出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有路过的女人马上上来要扶,却被同伴拦住了,说是这种年纪的人摔了,女人是万万扶不得的,一定要个年青力壮的男人来扶。好心的邻居马上飞奔去找来了自己的儿子,一丁爸早已站不了了,被众人抬回了家,一丁妈吓得立马哭了起来。
一丁一边忙着叫救护车,一边安抚妈妈,一丁爸满面是血地躺着,那边三丽赶紧又找红纸封了个红包给扶起一丁爸的小伙子。
人一送到医院就住下走不了了,老头的腿里打进了钢钉。
一丁跟三丽商量,现在这种情况,妹妹嫁到外地,弟弟是倒插门,也顾不了家里多少,他们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搬出去了。
三丽也同意了。
可是她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好多年。
此时的四美也下定了决心,再去一趟拉萨。
这一次,她没有再打电话给戚成钢寻问可不可以探亲,直接收拾好行李,买好了车票。
正当她要踏上行程的时候,戚成钢回来了。
没了领章帽徽,重新成了一介平头百姓,灰溜溜地回南京来了。
7
戚成钢是被部队给开了的。
他在拉萨,与驻地附近的一个藏族姑娘谈起了恋爱,被部队上给发现,这里头还牵扯到国家的少数民族政策,原本是要军法处置的,考虑到他曾立过一次功,再加上那女孩子跳出来,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拼死拼活地护着戚成钢,说若是处置他自己也要跟着一块儿死。
戚成钢算是死里逃生,可是部队呆不下去了,当了五年的兵,别说转业,连复员也没算上,卷了铺盖,趁着夜色,连夜离开了拉萨。
那藏族女孩子在军营外苦守了一夜,没有见着戚成钢最后一面。
戚成钢这一走,逃也似地,仓皇如鼠。一半儿是逃离了部队,逃离了耻辱之地,一半儿,是逃开了那段露水情缘。
他实在是被那叫达娃央宗的藏族小姑娘给吓坏了。
戚成钢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周日,正值休息,他去集市,在她的摊子上买了一把藏刀。
达娃的汉语说得不错,挺流利,可发音多少还有些古怪,配着她那清脆的声音,有一种热辣喜庆的趣致,戚成钢不由得对着她笑了起来。
达娃的皮肤与当地人一样,黝黑而略有些粗糙,颊上两块红,目光却灼灼闪动,仿佛眼睛里藏着两轮小小的太阳。达娃额头宽阔,骨架匀称,浓密的头发油光乌亮。她看着面前对着她笑的年青军人,高大英俊,比康巴汉子还漂亮,笑得越发地热烈起来。
第二个周日,戚成钢没有出营地,到第三个周日时,他又遇到了达娃。
达娃说:我好久没有看见你啦!语气热络,仿佛他们已认识了很久。她带来了热滚滚的酥油茶,一定要戚成钢喝。
戚成钢想,自己可以算是被达娃诱惑了的。
达娃主动邀约戚成钢,每逢周日集市,达娃把摊子交给嫂子,便拉着戚成钢飞跑到一片无人的草地上。他们在这里拥抱着打滚,热烈地接吻,达娃用力地扯住戚成钢的头发,狠咬在他的唇上,然后呵呵地笑,摊手摊脚地躺着,裹了一头的草屑。
戚成钢可以感觉出她其实对男女情事十分生疏,可是她那一种急切放肆像是天生的,它们潜伏在她丰满的身体深处,一旦觉醒,便成燎原之势,无可阻挡。
达娃抓住戚成钢的手,塞到自己的藏袍里。
达娃的胸厚实温腻,极有弹性,戚成钢的手略一动作便能闻到她身上很重的体味,戚成钢并不喜欢那味道,然而,那味儿与那触感混和在一处,好像一把火,轰地一声,与他自己心里的那把火烧在了一处。
达娃就像是某种软和,多汁而鲜嫩的食物,这样地丰厚肥美,惹得人忍不住一口咬下去,那一刹那,戚成钢不由得想到了四美。
与达娃相比,四美要清瘦得多,小姑娘似的小而紧的乳。
戚成钢想着他们匆匆的忸怩的别扭的那么几次,戚成钢忽地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叫四美的女人生了气,她就那么任性地,勉强他与她做了夫妻,难道他欠她的不成?不然,他大可以搂着眼前这个女孩子更加尽情地翻滚,在享受她肉体时不必有微妙的愧意,蚂蚁似地啃着他的心,不大痛,可是总叫他不舒服的。
忽地有一天达娃说:我们结婚。
彼时天那样蓝,让人非得做点什么才不能不负这一片圣洁的蓝色,戚成钢不加思索地开口说:好!
戚成钢很快忘记了自己的这一个“好”字,可是达娃却认了真,在又一次的幽会时,一定要戚成钢去她家里提亲。戚成钢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吞吐着告诉达娃,自己是已经结了婚有家室的人,是不可能跟她结婚的。
达娃勃然大怒,当天就把戚成钢给告了,说戚成钢强奸她。
戚成钢立刻就被关押了起来。因为事情牵涉到民族政策,戚成钢是很有可能被判死刑的。
达娃几乎一下子就后悔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又跳出来,说不是那么回事,是自己愿意的,要死要活地保护戚成钢。
这件事足足调查了一个多月,最后,戚成钢被部队上给开了。
戚成钢先是坐长途车,后来坐上了开往内地的一列慢车,刚出了西藏他便病了,烧得头目昏沉,嘴上起了一溜燎泡,一天一夜,只喝了一点冷水,戚成钢很怕,怕自己死在路上。还好,烧退了,然而火车上的饭并不适合一个病人吃,戚成钢觉得似乎已经在行进的列车上呆了一辈子了,可车窗外,还是延绵不绝的北方的景致,一片一片收割过的高梁地,单调得叫人生了绝望的心。
当列车终于到站,戚成钢踏上家乡的土地时,他打了一下趔趄,秋天的南京依然燠热,戚成钢的棉衣在一群轻衣薄衫的人中间显得突兀怪异,许多人回头看他。
戚成钢在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成了一个异乡人,宛若这个城市的额头上突然长出来的一颗热疖子。
他就是这样一付样子出现在了四美的面前,四美有一瞬间几乎不认得这个瘦得麻杆一样,满面病容的年青男人,待回过神来以后,哇地一声扑到戚成钢身上,抽泣个不住。
戚成钢推开她,扔下背上的包,一头栽倒在床上,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四美满心疑惑得不到解答,又舍不得叫醒戚成钢,便烧了大壶的水灌进四个水瓶里备着,又去翻捡戚成钢带回来的包,想找两件干净的替换内衣,却没有找到。戚成钢离开拉萨时扔掉了大部分的东西,现在这包里的几件衣服,无不散着一股怪味儿,四美没法,出门去现买了两套衣服。
戚成钢一气睡到晚上九点钟,醒来后痛快地洗了一个澡,埋头吃了两海碗的小煮面,四美并不擅做饭,面条糊了,猪肝也硬得象小石子,戚成钢依然觉得无比美味。从回来到此刻,他一句也没有说过。
四美实在沉不住气了,问:你这次回来,是探亲吧?有多长时间的假?
戚成钢不答。
四美从来不是一个灵光的人,可是这情形太诡异,她还是嗅出一点不太对的味道。
四美又问:你,你怎么啦?
戚成钢说:我不回去了。
不回部队了?
一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那,那你回来,部认上给你安排了什么工作吗?你,你不是排长吗?是算复员还是转业?该算是转业吧?那应该能分到一个好一点儿的单位。四美絮絮地说。
我没有工作。戚成钢打断他的话。
四美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
怎么会没有工作?啊?怎么会?你,你到底怎么啦?说话呀!四美看戚成钢不说,扑上去摇憾着他。
戚成钢被她晃得浑身骨头咯嗒作响,甩了肩膀把她的手晃开:我犯了错误。
什么错误?什么错误?你怎么会犯错误的啊?啊?不是以前还立过功吗?咱们还上过电视......
不许提上电视的事,不许你提!戚成钢爆发起来。
那,那你跟我说,你犯的是什么错啊?那么,你这算是,算是被开除了吗?什么样的错误要开除?
因为四美一直是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戚成钢这次回来,也是先回到这边,他知道乔老头在另一侧的卧室里,他下巴绷得紧紧的,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作风问题。
四美一腔子的话全被吓回了肚子里。
隔了半天,四美说:他们冤枉你了吧?是吧,是吧?
不象是问着戚成钢,倒象是在说服她自己。
不是。戚成钢说,不是。没冤枉。
一时间,四美用心体会到了一个词:悲痛欲绝。
四美觉得自己是悲痛欲绝的,连哭都忘记了,然后又想着,不能哭,别给人听见了。
下意识地,她就想替他盖住这件事,他与她,是一条船上的,她若让别人知道了他不好,就等于说她自己有眼无珠。
而且,她爱他。
乔四美看着戚成钢略显憔悴但是依然英俊的脸,她是爱着他的,这毋庸置疑,爱到,在听到他犯的错的最初,就已经打算原谅他了。
乔四美还是伤了许多天的心,伤心让她变得跟戚成钢一样地憔悴。
戚成钢说:你要是,不能原谅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四美问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拉萨了?
我不回去了,我死都不会再回去了。
那个人,她在拉萨吧?四美小声地终于问出了几天以来一直想问的话。
嗯。
戚成钢想起达娃饱满黝黑的面孔,那面孔无限放大,对着他压过来。
我是真的不会回去的了。
过了两天,邻居们问题戚成钢,马上要到哪个单位去报到?
戚成钢没有答,到是乔四美答了:倒是安排了个单位,可是我们还没决定要不要去呢。现在这社会,还是自己给自己打工最划算。
戚成钢看四美一眼。
她原谅他了,戚成钢知道。
戚成钢病好了之后,去找了他以前的一个朋友,那人在开出租,正巧想找个二驾。
戚成钢开上了出租车。
他们还住在乔家的老屋里,戚成钢家里住房紧窄。他答应每月付给乔老头房租。乔老头说了,这钱是该他拿的,他养女儿到这样大,而且,若是不给房钱,将来戚成钢和四美若是在乔家老屋里有了孩子,那是要抢掉乔家子孙的聪明和福气的。
乔四美替戚成钢盖住了所有的事情,人前人后,总是碎碎地一遍一遍地说着,戚成钢不要安排好的工作,是为了自己做事,多挣点儿钱。
自己开车,一个月能挣这个数。四美细长的手指比一个数字,在朋友与姊妹们面前晃着。
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的确是这么回事了。
而且,似乎连戚成钢发生在遥远的拉萨的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也不存在了。
南方与乔一成终于决定结婚了。
项家因为是最小的女儿出嫁,把婚礼办得挺隆重。
乔老头在得知亲家的身份后,被巨大的惊讶与喜悦冲击得目瞪口呆。他简直想不到,大儿子会取得这样了不得的成功,让他也跟着尊重起来,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几乎听到自己骨节里嘎嘣嘎嘣拔高的声响。
婚礼上,乔老头竟然十分庄重,穿着新买的中山装,看见亲家公穿着一件羊毛衫外套一件夹克十分诧异,在他的概念里,干部都穿中山装。
他在中山装的包裹下,语言也庄重起来,在婚礼上当着一众来宾发言,说感谢政府感谢党,自然有人在下面微笑。
乔老头儿的表现,有些捉襟见肘,一个角落里生存的市井小民面对高官里的畏惧,如同装在麻袋里的菱角,藏不住形的。
然而,也就不容易了。
项妈妈舍不得小女儿住出去,收拾了自家小楼二楼朝南的一间大卧室给他们小夫妻做了新房。
乔一成拎了一只皮箱跨进这座小院。
冬天的皂荚树落光了叶子,枝丫直戳向灰蓝色的天空,小楼墙上的爬山虎此时也枯着,春天想必又是一层新绿。
屋顶依然有烟囱,小时候乔一成总以为那是厨房的烟囱,其实不是。
是壁炉。
这是他少年时向往的地方,他曾牵着弟妹或是独自一人无数次地在这些小院外徘徊,想象着院子里的另一重生活。
现在,他竟然进到了这院里来了,他往后的日子居然能与这院内的生活相重叠,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事。
乔一成心里百感交集。
第七章
九八年底,乔一成与项南方结了婚,小洋楼里自然是极舒适的,家里还有一个用老了的保姆孙姨,做得一手好菜,洗衣收拾又很利落,乔一成竟然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他过得他多少有点诚惶诚恐。
人享了点福,气色便也好起来,乔一成的面色从未有过的滋润,五官都明朗了起来,穿着舒服妥贴,看上去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了,引得宋青谷高声艳羡,说乔一成是有福的人。乔一成很感激他没有说自己从糠箩跳到了米箩,宋青谷外粗内细,是个好人。
乔家的其他几个孩子就没大哥这样好了。
乔七七和杨铃子两个半大孩子,原先有铃子妈妈帮忙,小日子倒还算顺,渐渐地,铃子便又恢复到了做小姑娘时候的脾性,玩性重,时不时地要跑出去玩,一去,不到半夜两三点不着家,孩子的奶是早就断了的,铃子妈原本打算让孩子吃到四岁再断,话才出口就把铃子吓得尖声叫唤起来:喂到那时候我不成了老妇女了?坚决不肯,好容易喂到孩子七个月大时,铃子坚决地把她的奶给断了。铃子妈把她好一顿骂,说,我不是把你喂到五岁才断的奶,要不你能长这么好?铃子说妈妈是老古董,想法真吓人,简直是要把她带回到旧社会,把她当奶妈使。
生过孩子的铃子越加地如同一颗鲜艳饱满的果实,她成了她那群玩伴里的小女王。她最爱引了男孩子献殷勤,然后一甩长发说:有没有搞错哦,我女儿快会打酱油罗。那一刻,看着男孩子紫涨了面皮,一脸的不能置性,铃子心情便无限地充胀而快活。
她并不真正在意或喜欢这些男孩子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她看来,他们没有一个能有七七那样的好相貌,也没有七七那样软如橡皮泥任她搓圆捏扁的好性子。
铃子常想,她是爱着七七的吧,七七有身上总是有一种恍惚,这使得他老有点迷迷登登的,仿佛呆在某个铃子不知道的空间里,这让铃子觉得没着没落的,越发认为自己爱他,爱他爱得心酸意痛的。
然而这悠闲的日子忽的有一天过不成了。
铃子她妈一直以来关节都不大好,她说是年青时插队落下的毛病,孩子大一些了,能走了,会跑了,她的腿也不能动了。
这一躺倒,可真是不得了,铃子与七七,大孩子带着个小孩子,就已经手忙脚乱,一团糟糕,再加上一个半瘫的老人,真是雪上加霜了。
那晚,七七的小女儿不知为什么哭闹得特别厉害,抱着哄着都不行,摸着也不热,就只说肚子痛。
铃子妈躺在里屋实在是急得不行,唤了好几声,七七抱着女儿韵芝进来了,小姑娘看见奶奶倒不哭了,扑到铃子妈怀里,掀起衣服,把奶奶的手塞进去贴着自己的肚皮,铃子妈问:这样就好些吗?小姑娘满面的泪还没干,点点头。
铃子妈问七七:铃子呢?
七七说:玩去了。
铃子妈生得抬高了声音,拍着床板道:真是没心没肺啊。
七七看着铃子妈气得脸上颜色都变了,回身倒了杯茶递过来,简短地说:别气,妈。
这一声妈叫得这样清晰,这样自然,铃子妈忽地心痛起来。
在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七七都不习惯叫她妈,总是错叫成阿姨,叫错了,这孩子的脸上就有点惭惭的,可是下次依旧改不过来。
铃子妈缓缓地说:七七,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我想,下个礼拜就搬到你小姨妈家里去住,她家的儿子出国念书去了,你姨父去世得早,现在家里就她一个人,铃子爸爸也长年在外跑来跑去地做生意,我跟你小姨妈两个人都孤着,我过去住,她可以照应我些,顺便我也陪陪她。拜托你,这两天有空时替我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你小姨妈会来接我的。
七七安安静静地听着铃子妈说,突然伸手摸摸她的胳膊:你别走呀,七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