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成钢,戚成钢。请找戚成钢听电话。

  那边仿佛在嘶声地叫喊,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却又远又低。接着,咔的一声,电话断了。

  乔四美心里梅雨天似地长了毛,腻答答的,又闷气,让人简直恨不得在这一片湿闷的有了形体一般的空气中狠狠地戳破一个洞,好让新鲜干爽的气息透进来,透进来。

  戚成钢不明了的态度叫四美焦虑不安。

  那个英俊的年青人,好象完全不明白四美的明示暗示,每回的信总是大而了草的字,只一页,轻描淡写地写些部队上的事,偶有一次热情一点,接下来又是更加含糊的轻描淡写。

  乔四美决定自己去改变这一切。

  她在单位里申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起先单位不肯批。乔四美说,我是要请婚假。

  但是她并没有到晚婚的年龄,婚假只有三天。

  乔四美找到人事部,对部长说,三天假太少了,我要一个月假,因为我爱人是守边疆的军人,路很远,请你们一定要批准。

  于是乔四美真的拿到了一个月的大假。

  她偷偷地收拾了行李,带了一套新衣服,一包化妆品,还有近来存的一些钱。

  四美买的是半夜的火车票,她半点上床,没敢睡熟,十点钟起来,一成在单位值班还没回,三丽睡沉了。

  四美摸黑下了楼,迎头撞上二哥乔二强。

  二强沉默得站在一片黑暗里,象根树桩子。

  二强问:你去哪儿?

  四美答非所问:你拦也没有用,我定了要走就一定会走。

  二强在黑暗里笑了一笑:我送你。三更半夜,你一个女娃家的,也敢一个人赶火车!

  轮到四美惊讶得傻了似地张着嘴。

  第二天,乔一成便发现,他的小妹乔四美不见了。当发现四美连牙刷毛巾都带走了时,乔一成觉得大事不好了。

  乔一成手里若有惊堂木早就叭地一声拍响了,然而拍也不会拍出戏里头老爷升堂时的威风,有的只会是气急败坏:他问三丽与二强,你们哪个知道乔四美去哪儿了?

  三丽说:大哥我真不知道。

  一成转向二强:乔二强,你妹去哪儿了?你说!

第六章

  乔四美终于到了拉萨。

  在五天五夜的火车与长途汽车劳顿之后。

  四美觉得自己活象一张皱纹纸,浑身都是疲惫的褶子,每一道褶子里都写着一路的辛苦与不易。

  可是,四美的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子。

  拉萨的天空,蓝得简直叫人想流泪,空气纯净,有无限的透明感,一景一物无不色彩明艳,建筑雄伟壮丽,乔四美站在这样的蓝天下,踩着这一片陌生的土地,足足傻了有十分钟,慢慢地才回过味来,自己,是真的来到了西藏了。

  离家几千里地,便是四美这样不管不顾,莽莽撞撞的人都生了几分怕意来。

  不过不要紧,四美想,这里有戚成钢。

  那个她一见而钟情的人,就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某一个角落。

  她离家远了,可离他却近了。没什么好怕的。

  四美找了一个很小的邮局,给大哥一成挂了一个长途。

  那边好半天才有人接起来,是大哥的声音。

  四美在乍一听到哥哥的声音时,不是不慌不怕的,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大哥并没有骂她。半句也没有骂,大哥的声音里的倦意从细细的电话线里传导过来。

  一成说:你也不必跟我讲你去了哪里,要干什么?我随你。

  四美突然心酸起来,眼泪哗地一下铺了满脸:大哥,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我办好了就马上回去,大哥你放心......

  那一头乔一成打断她的话:我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腿长在你身上,别说我只是你哥,我就是你老爹,也只顾得了你一时顾不了你一世。四美,你大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青春呀好日子呀,也没几年了,他顾不了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那边电话嗒地一声挂了。

  四美觉出,自己这一回,真的是伤了大哥的心了。

  乔四美又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给戚成钢打一个电话。

  这一回,信号清楚了很多。

  戚成钢不在,接电话的,是他们的连指导员。

  乔四美说,自己是戚成钢同志的未婚妻,这次特地来找他结婚的。

  指导员非常地感动,说是戚成钢出外检修道路,要过些天才能回来,他会派人来接乔四美。

  来到拉萨的头一夜,乔四美住在一个很小的招待所里,夜里寒冷几乎把她冻得半死。她缩在硬得硌痛她骨头的床上,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冷得不停地发抖,只得起来倒上一杯热水暖着手。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从来没有那么孤独过,乔四美打小就是没心没肺的,神经粗如老树桩子,可是在这个异乡的漆黑的夜里,她的手里只得一棒水的温度,这么一个时刻,她想的却不是她千里追寻的那个人,而是她的兄姐们,还有他们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

  四美捧着杯子呜呜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大哥,二哥,姐。

  第二天,乔四美便开始出现高原反应,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乔四美后悔了,她想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几乎一夜未睡的乔四美便收拾了东西,付了招待所的费用之后,剩下的钱够不够回家她也拿不准。

  但是在招待所门口,有人在等她。

  两个穿军装的人,风尘赴赴,脸色黝黑疲累,上前来问:请问你是不是乔四美同志?

  四美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位与自己通过电话的指导员派来的人了。

  两个战士都极其年青,怕是比四美还要小上三两岁,不住地用眼光打量着四美,看这个似乎连脸都没有洗的女孩子,疲惫之下露出的那两分秀色来,在刚才的那一刹间,她的眼睛里涌上的一层薄泪,就好象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神态,让衣着随意神色不安的她显出一种柔弱无助来。

  这两个年青的士兵在心里叹一声:戚成钢走了什么狗屎运,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亲。

  他们其中一个热情地对四美说:我们指导员叫我们来接你,车就在外头,还要有个个把小时的路,对了,我们指导员还说,你们刚来西藏的人,会有反应,让我们先带你去这里的部队医院看一下再出发,不急的。

  在医院检查了,四美的高原反应还算好,吸了氧之后她便觉得舒服多了。

  四美跟着两个士后出发了。

  越前行便越冷,四美披上了那位稍健谈些的小战士的军大衣,一路上昏昏欲睡,错过了路过的所有风景。

  终于到了目的地时,四美觉得人清爽了一些。营地很安静,一个黑脸大汉早迎了出来,自我介绍说就是那位指导员。握住四美的手直说不容易啊不容易,现在只听说我们的士兵被对象甩了的,像你这样的好姑娘真是不多见啊,不多见啊!

  快两点了,指导员带四美去食堂吃饭,伙食并不好,可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倾其所有了。四美吃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困意便上来了,指导员又安排她在专门接待军官家属的宿舍里休息。说是戚成钢还在外执行任务,信号不好也没联系上,好在,明天他们就返回了。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美才算见到了戚成钢。

  戚成钢与他的一个战友在外检修保养公路,那段路路况还算不错,只是人烟稀少,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几天,从天而降的乔四美让他觉得头顶上正正在打了一记响雷。

  四美呆望着戚成钢,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她这一路的风尘与辛苦都值了。

  戚成钢比半年前略黑瘦一些,可是更加挺拔,斯时斯地的他有一种在大都市里呆着时没有的气势,他站在那里,尽管神情惊诧,但是却英挺如松,真是剑眉星目,正是男人最好最光鲜的年岁。

  四美对着他微笑,继尔无声地大笑,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这正是她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一个人,这正是她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一个时刻。

  然而戚成钢并不有如四美想象中的那样,飞奔而来把她抱入怀中,当着那么许多的年青士兵的面紧紧地拥抱她。

  他只是呆站着,好像在思考着一个什么难题,一个超乎他的理解力与接受力的难题。

  是指导员解的围,他拍着戚成钢的肩说:高兴傻了吧?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

  那一天的傍晚,来了个部队上的宣传干事,是专门来报道南京姑娘乔四美千里奔波,来嫁边防军人的事迹的。

  乔四美不知道的是,戚成钢与指导员私底下的一番谈话。

  戚成钢说:指导员,我我,我不能跟她结婚。

  指导员大惊:你说什么?你这么快就变心了?你起了什么花花肠子?

  戚成钢说:我,她,我跟她并不是那种关系。我们以前是同学,半年前只在街上见过一面。

  指导员怒气冲冲道:你跟人家通了那么久的信还说不是那种关系?

  戚成钢觉得有点儿委屈:可是我信里头什么出格的话也没有写,我以为就是老同学通通信,没想到她误会成这样。

  指导员气疯了:误会你个头,我听说人家还给你寄了照片。

  我看都没看给风吹跑了。

  我看你还是脑子放清楚一点,现在部队领导都知道这个事儿了,要不怎么连宣传干事都来了呢。我实话告诉你,首长要给你们做证婚人呢。

  戚成钢呆若木鸡。

  指导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不如就将错就错,这女娃子也没什么不好,有模有样,身条子也好,人也不傻,上赶着来了,连结婚证明都打好了来,一定可以跟你踏实过日子的。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你长的是人模狗样的,可是凭你的水平,军校是考不上的,现如今,没有文凭就提不了干。再干个两年,领章帽徽一摘,回家还是个平头老百姓,你指望能找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小丫头,精得汗毛孔上都长心眼,口袋里没有文凭没有钱哪个肯跟你?你还以为是我们那年代呢?人家正经也是大城市里的姑娘,叫你像我似的找个农村娘儿们你肯不?

  一番话说得戚成钢心里七上八下。

  然而事情的发展,也由不得他犹豫不定了。

  部队的首长第二天就来了,要亲自给这一对新人证婚。连拉萨电视台都给惊动了。

  乔四美与边防战士的婚礼,就这样,被竖了个典型。

  当一切的热闹都消停了之后,乔四美才有机会与戚成钢独处。

  他们对视的一刹那,心里都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两样心思,一处闲愁。

  乔四美在这里也不能久呆,三天以后,连里特批了戚成钢两天假,让他送四美回家。

  火车开动的时候,戚成钢终于如四美所愿往前追跑了两步,四美刷地拉开窗子,伸出半个身子来,冲着他大喊:成钢!成钢!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近地叫他的名字。

  她英俊的,英姿勃发的,白马王子。

  她的爱人。

  他挺立的身影一点点地远了。

  四美回到了南京。

  风尘赴赴,头发蓬乱,皮肤干燥,人消瘦得如同一把一夜之间失了水份泛了黄的青菜,脸颊两块高原红,眼睛倒是亮得很,目光灼灼。

  成了一个已婚妇人。

  军属。

  七七与铃子的孩子也出生了。

  常征终于把事情在电话里跟齐唯民说了。

  齐唯民很快就要回来了。

  乔七七听常征说阿哥要回来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吓得常征一把要把他拉起来,可是病了许久,没有力气了,七七人又一个劲儿地往下坠着,常征只得说:七七,你起来说话。七七,七七!

  乔七七呜咽着像是喘不上来气:阿姐,我不能见阿哥。求你不要让我见阿哥,我没脸见他。你就告诉他......

  常征拍着七七的背,这孩子像是要窒息了似的。

  七七缓一缓又说:你就告诉他,我病死了。我,我这辈子,都没脸见阿哥了。

  常征也哭了,都是我的错,她说。

  七七回手拥住常征:阿姐,他说,不怪你。怪我自己。还有,我想,兴许这都是命里注定好的。

  十七岁的乔七七,早早地,认了命。

  齐唯民在两个月以后回来了。

  常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老齐我对不起你。

  齐唯民伤心地抱住消瘦脱了形的妻子,两个都流了泪。

  乔七七躲了起来,没有在齐家。

  齐唯民回来后一直没有看到过他。

  乔七七其实一起在杨铃子家,白天在铃子爸开的小工厂里帮忙,晚上就住在他们家里。

  乔七七那天下班以后,迎面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齐唯民。

  七七下意识地拔腿就要跑,被齐唯民一抓拉住。

  齐唯民叫:七七。

  乔七七放声大哭:饶了我吧阿哥,求你原谅我。

  齐唯民抱着这个吓坏了的孩子,笑着说:自然,我是原谅你的。我跟你阿姐,都原谅你。不是说了吗,年青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

  齐唯民想,上帝原谅你,是因为你年青。

  我原谅你,是因为我爱你。

  这是一九九六年年底。《大话西游》这个电影从大陆火回了香港,周星驰成了星爷。

  在八三版的《射雕英雄传》中,他演了两个小角色,一个是宋兵乙,有两句耀武扬威的台词,另一个是囚犯,出场不到两分钟,被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拍死。

  这一年,一个叫H.O.T的韩国组合风靡中国。他们穿着裤管异常肥大的超级“水桶裤”,戴着亮闪闪的首饰,耳朵上挂着耳环——。少年们无一不被争相模仿。满大街晃悠的都是这付打扮的年青人。时间一晃,就到了九七年。

  2

  九七年年初,一成对大妹妹三丽说,要不,你跟一丁把婚事办了吧,你们也处了这么些年了,是有比较深的感情基础的,一丁那个人我看很诚恳,值得托终身的。

  三丽想一想说:最近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而且,爸还在外面。

  一成说:就是因为有这么多事,你看四美的婚事,叫人看着就悬,还有二强跟孙小茉,也说不明白他们在粘乎个什么劲儿,你还是把婚结了吧,咱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就你跟一丁的感情是常态的,哥相信你们将来必定也好。结吧结吧,冲冲家里头这股子邪劲儿也好。

  三丽还有点犹豫:大哥,那爸,咱们通知他一下吧。托人带个信过去?

  一成挥挥手:不要提那个人。这么许多年,有他没他,有区别吗?

  三丽终于和一丁结婚了。

  按照一早说好的,他们没有办酒,只两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等一丁拿了假,他们俩个去旅行一趟。

  一丁说了,这两年在公司这边做得不错,也存了些钱,可以走得远一点了,去深圳吧,听说那里现在建得可好了,隔着海能看到对岸的香港,可是三丽说,她想去北京。

  一丁豪爽地说:先去北京再去深圳!

  三丽笑道:你疯了,一南一北隔好几千里路呢,那得花多少钱?

  一丁说:三丽,我挣得钱花在你身上是花得最值的了。

  三丽笑了,笨笨的人讲起情话来,老实里头带了三分硬棒棒,可是听起来格外暖,熨斗似地从心上烫过。

  三丽到底是比一成要会做人些,这一回,她顺带着请了二姨一家子,加上一丁的一家子,也团团坐了整两桌。

  一成那天单位临时有急事,急得他简直头上要冒出火苗来,还好,终于没迟太多,到饭店时,迎面就看见了三丽,站在大门口张望着,看见他,直扑了过来。

  一成略略把她推开一点看看,三丽今天穿了大红的羊毛套裙,化了新娘妆,头发高高地盘起,簪着两朵玫瑰骨朵,平时里有些黄黄的面色全不见了,脸孔被照亮了似的,非常漂亮。

  一成笑起来说:这套衣服果然比前两年找裁缝做的那套洋气多了。

  三丽笑起来,亲亲热热地挽着一成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一成跟着三丽一起上到三楼,快要进包箱的时候,三丽突然停下脚步,有点怯怯地说:大哥,嗯,先别进去,先来见个人。

  说着拉了一成拐上楼梯,一丁租了间客房今晚要住这儿的。

  三丽打开门,兄姐俩个进了屋。

  一成一眼看见那个坐在小茶几边的沙发上的人。

  三丽看看一成的面色,劝道:大哥大哥,你可别生我的气。

  一丁也走了进来:大哥,是我的主意。我跟三丽,我们一辈子的大事,还是想有爸在场。是我托人去通知爸的。

  乔祖望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来。

  他老了不少,两鬓花白了,显得又可怜又有点脏像,这两年他在乡下的日子也不好过。

  走得近的时候,乔一成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丝丝惭惭的神情一闪而过。

  一成对三丽和一丁说:不早了,还不赶快开席?走吧。

  三丽松了口气,跟一丁一人一边搀着乔祖望, 一起回到包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