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嫌丢人。

  生活作风问题啊,比偷东西打架都丢人。

  这事儿的严重性,与杀人差不多了。

  杀人要赔命,这种事,要赔上脸。

  乔家一家子的脸面。

  乔一成被心中的疑问折磨得寝食难安。第一次,他害怕再跨进那个家,那个满是麻烦的,拖得他死不得活不得的家。

  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去,家里有老而无用的爸爸,妹妹们又是弱小无助的,再也经不起出任何事了。

  这种日子过了一个月多,二强终于可以下地了。

  乔一成把他偷带出来,找了个背人的地方,问他:倒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你就再也不要叫我大哥。

  二强头上的绷带拆了,但仍贴着块纱布,前额的头发被剃掉了大块,只冒出星点青色的发茬子,他低着头,只把那青色的一块脑袋对着哥哥。然后,下了大决心似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二强说:我要跟马素芹在一起。

  乔一成大大地一口呸在乔二强的头脸上,指着他的鼻子压低了嗓门儿叫他趁早死了这份心,那个女人有男人还在勾引小青年,不是什么好人。

  乔二强刷地抬头,直直地盯着大哥的脸,目光无畏,火一样地烫,把乔一成吓了一跳。

  乔二强说:乔一成你不准这么说他,不准你这么说他!

  乔一成后退半步:好,你这么护着她,真叫情深意重。只是这情意用错了地方。乔二强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也给我清清楚楚地听好了:你--休想,休--想--跟--她--在一起!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我!

  二强抬起眼,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成双成对地往下掉:大哥,我们是有爱情的。

  乔一成年青的声音里有着无限的沧桑:爱情,爱情是最奢侈的奢侈品。

  乔二强出院以后才发现,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他的世界被颠覆了。

  他被厂里除了名,重新成为一个待业青年。

  马素芹的男人被关了半个月,又放出来了。

  听厂子里的师傅们说,马素芹因为跟男人提出要离婚,被打得也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头发都被揪掉了一片,头顶秃了,也从厂里退了职,连家也搬了,谁也说不上她去了哪里,也许是回了东北老家。

  乔二强蹲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看着半截子吃一盘鱼汁拌饭,这些日子没有管它吃喝,它已是瘦得皮沓,脖颈间的皮软软地叠在一处,一拎老长。

  来往的邻居们眼光在二强的身上梭来梭去,二强全不在意。

  从小就是这样,他一有不开心的事,便爱蹲在院子里,仿佛是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俄斯,那块泥地能让他回复元气似的。

  半个月后,半截子死了。

  在巷口,被飞驰而来的一辆汽车辗得肠子都出来了,血淋淋地涂了一地,引了一群绿头苍蝇轰轰地飞。

  再过了一些日子,那块血污的痕迹也就谈得看不出来了。

  九零年,人们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名词:下岗。

  乔祖望这一回赶了这一辈子的第一个潮流。

  在临近退休之际,光荣,下岗了。

  乔祖望拿了细麻绳,打算故技重施,到厂长家门口去上吊。

  可是居然完全不起作用。

  厂长说,厂都卖掉了,我自己都没得干了,也要没饭吃了,老乔你要死不如我这个曾经的领导陪着你一块儿去算了,也算是对老工人的一个交待。你看好是不好呢?还是你觉得我一个人陪你死不够本,我家里还有一个老伴儿,两个女儿,是不是也陪着你一块儿走?

  乔祖望邪的碰上了不要命的,铩羽而归,认命地接受了下岗的命运。

  过不多久,乔祖望得知,他们的厂子买给了外商,生产卫生纸和卫生用品,新翻盖了厂房,并且,他发现厂长又回去做了干部,不过不叫厂长了,叫经理。

  中方经理。

  乔祖望在家里大骂他修了,由红色领导退化成了黑色的资本家。

  还好家里有件天大的喜事,冲淡了元宵节以来一直笼罩着的愁去惨雾。

  乔一成终于研究生毕了业,通过考试,进入电视台成了一名记者,他这两年的通讯员生涯着实给他加了不少的分。这叫乔老爹爹兴奋得忘乎所以。

  电视台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政府的嗓子眼儿啊!

  老乔家在电视台有人了!

  妹妹们也十分兴奋,三丽说大哥终于出人头地了,我就知道你有那么一天的。大哥你要不要买件西装,还是做一件?一丁的妹妹男朋友的表弟他爸是李顺昌的老师傅,叫他给你量着身子做一件吧。

  四美尖着嗓子说,以后电视台要办晚会大哥你可一定要带我看现场啊。又忸捏着说,或者你们电视台的导演要找群众演员的时候你介绍我去呀,演个女三号女四号都可以,有一点点台词就行。啊,大哥,你会认得那个主持人吗?白净脸庞笑起来喜欢微微歪一点嘴角的那个?

  乔一成也是快乐的,他终于走出来了,走到了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里来了,在他二十六岁的这一年,他终于活成了一个自己理想中的人。

  第一次跨进电视台宽阔的大厅,四周十分透亮,反映着他的身影,他没有坐电梯,结结实实地一步一个台阶地踩上去,上了六楼,进了办公室,那里有一张属于他的空空的办公桌,很快,他会把那张桌子填得满满的,用纸用书用他全部的青春与热情。

  有个女孩子闯了进来,身后背了一个很大的双肩包,蹬蹬蹬地走进来,把包从肩上拿下来,咚地很大声地墩在乔一成对面的空桌上。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五官不见得有多美,凑在一处,有些乍眼,穿了件极宽松的毛衣,蝙蝠袖,那袖子在她伸展了双手做了个深呼吸时,让她象一只五彩的蝴蝶,马上就要飞起来似的。

  然后,女孩子对乔一成绽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我叫胡春晓,你呢?

  乔一成。乔一成听见自己踌躇满志的声音在作答。

  乔二强失了业,不过也不并急着找新的工作。

  他跑到马素芹曾经租住过的家去,那里空着,门上贴着招租字条。

  窗上的玻璃碎了一角,可以看见屋里空空的。

  门上还挂着冬天时的厚蓝布门帘,师傅说过,你们南方的冬天可真冷啊,又阴又冷,被子里都是潮的,冬天门上一定要挂个厚布帘子,不然风直钻进来,骨头里面都冷。

  二强久久地盯着那布帘子,盯得那么厚的帘子无风自动起来。

  原来是眼睛里的一泡泪水给晃的。

  3

  电视台的工作并不象乔一成想象的那样全是光鲜明亮,其实也挺琐碎,并且,异常地忙碌,常常被派给最麻烦的活儿,而那些所谓的“好口子”多半被资深记者占据着。

  乔一成他们这帮新进的小记者,简直与实习生的待遇差不了太多。

  乔一成在自己的第一篇报道被执行编辑改得面目全非之后,已经认识到了一件事: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工作并适当地调整努力的目标。

  他打定主意,用三五年的时间在电视台占稳了脚跟,然后再争取做制片人,能够有一定的权力握在手上,做自己想做的节目,按自己的意思去写报道。

  总体说来,这个工作还是给了乔一成很大的精神上的满足的。

  老百姓对于电视台总是怀有十分的好奇,好奇里又混合着艳羡与一点的畏惧,乔一成外出采访时将话筒递到别人鼻子下边儿时,内心总是踌躇满志,当有人拉着他的袖子,哀哀地哭诉着生活的不公,希望记者同志给他做主时,乔一成心里又充满了正义感,那种迫不及待要申张正义的冲动在他的心中鼓涨得如一面帆。这些拉住他衣袖的人们,都来自于与他同样的阶层,生活中的烦恼是最多的,可是也是最没有门路的,他们在面对电视台的话筒时,会生出无比的希望,会觉得有靠了,有法子了,哪怕面对的是乔一成这样年青的小小记者,他们都有一种古代平民遇见青天时的呼天抢地,他们让乔一成非常非常地动容,他们总能拨动乔一成内心最真诚的那一根心弦。

  乔一成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出人头地的时候,一定会多多地为他们做一点好事。

  乔一成的刻苦与懂事,给前辈们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能够进电视台的孩子,大多家里有一点门路的,象乔一成这样的很少,他的知趣与进退得当让他在新进来的一群孩子里很显眼,他的极普通的出身又使在平辈人中间显得很安全,不具太大的竞争性,所以,在不长的时间内,乔一成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好感。

  而胡春晓,却完全不一样。

  春晓一进台,在新闻部,就被当做小公主一样地对待,也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她有个什么叔叔在市里做着不小的官,很有办法,她本人家庭条件也很好,是独养女儿,爸妈的宝贝,娇惯着呢,从她的穿着打扮上就能看出来啊,说是家里还有外国亲戚呢。中心上上下下都宠着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容易成为中心,更何况她还有那样的背景。而胡春晓自己,对所有针对自己的传言与议论都不做明确的回应,因而显得越发地神秘起来,传闻便传得更神乎了。

  几乎每一天,办公室里总能传出春晓银铃一样的笑声,敲在除了乔一成以外所有年青的男人心坎儿上。

  乔一成对胡春晓是敬而远之的,他本能地,觉得她与他不是一类人,是不该凑得太近的。象他这样平凡的人,与胡春晓这样的女孩子太近,无非是被当成仆役一样地去使唤,乔一成觉得犯不着。

  电视台现在所在的这座大楼,是租用的,环境条件都不错,只是不够大,新闻部一个部分就占据了大半的楼层,所以有几个部门,比如影视部和后勤部是分出去另租了别的地方办公的。

  有一天,影视部的一个叫柳小萌的女孩子来这边办事,在新闻中心掀起了一场悍然大波。

  柳小萌一来便找胡春晓,春晓正好不在,有年青的记者偷偷地向柳小萌,是不是跟胡春晓很熟,柳小萌说,也不算,只不过她们是大学同学,知道她在这边就来找她一块儿吃中饭而已。

  于是大家好奇地打听:这位胡小姐,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柳小萌不以为然地答:有什么来头,还不是跟你我一样的,小人物呗。

  大家纷纷表示不信,有人就说:看看,越是不平凡的人就越懂得隐藏自己的身份,这也是一种保护吗,那古代皇帝出巡还要微服呢不是。

  柳小萌更笑说:真没什么来头,唉,还不如我呢。

  有人就拖长了声音说:哦--?不会吧,都在传呢,说是家里很有办法的。

  柳小萌于是问:她跟你们说她家里是什么来头?

  有人就答:其实也不是她亲口说的,也不知怎么的就都在传,说是家里有钱有地位,在市里工作,很有点办法呢。

  柳小萌就微撇了薄薄的嘴唇笑。

  这么一笑,大家便觉出了其中有什么奥妙,围着她更问个不休。

  乔一成这一天正好刚做早班,做完了晨间报道,坐在办公桌旁正小歇着呢。

  柳小萌笑说:唉,她怎么还是这样,上学时就这个毛病,哈哈。不过呢,她估且这么一说,你们也就估且这么一信,别问我,我可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跟乔一成一样刚做完早新闻报道的年青摄像死活要拉着柳小萌说个清楚,乔一成知道,他是跟在胡春晓后头最积极的几个人之一。

  小摄像说:我的姐姐,说话别说半句,吊着人的胃口,说吧说吧,我们不带你告诉去,谁也别说是柳姐姐说的啊!

  柳小萌嗔道:要死啦,你看你那个样子,你叫谁姐姐呢!

  小摄像说:我原本是想叫你妹妹的,可是又觉得不配我叫,唉,说吧说吧。

  柳小萌于是玩笑般地说:也没什么,她也没坏心,就是有点小虚荣,上学那会儿就是,老是有意无意地让人觉得她家有来头,其实,她爸是跑长途的司机,妈妈也没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小兄弟在念书,跟咱们一样呀,都是平民子弟。现在咱们电视台也平民化了吧,象咱们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总要有人在基层做苦力是不是?

  说着笑眯眯地走了。

  胡春晓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很快地,就查觉了人们对她态度的变化。

  叫乔一成惊讶的是,这样的变化完全没有打倒这个女孩子,她依然穿着光鲜,抬头挺胸地在新闻部来来去去,名声倒了,那架子却不倒。

  又是一天,乔一成刚采访完回台,上了电梯,正碰上胡春晓也从制片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搭电梯回七楼。这部电梯一直不大好用,这一回,隆隆地上升了五秒中之后,咣地晃了一下,停了。

  乔一成连忙按了救急的电话,师傅说,很快来修。

  窄小的空间里,只有乔一成与胡春晓两人。胡春晓手里拿着一篇稿子,乔一成偷眼看去,一片鲜红的圈点,再看胡春晓的脸色,不是太好,想必刚才受了那个特别挑剔的执行制片的批评了。突来的电梯故障,让胡春晓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惊慌与害怕,在电梯的暗暗的光线里,这表情让她看上去格外地脆弱无助。

  乔一成咳了半声,安慰道:你别怕,很快修好,听说这电梯这么停着有几回了,没关系的,我们很快能出去。你......你别怕,啊?

  胡春晓忽地笑了:怕?我才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乔一成有点尴尬:哦哦,那就好。

  他转过身去,对着电梯壁发楞,上面模糊不清地反映着他自己与胡春晓的身影,象水里的倒影儿似的。

  忽地,乔一成听到低低的抽泣声,他转过身,发现,真的是胡春晓在流眼泪。

  胡春晓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一定要混好。你知道吗?我们家,房子老挤的,转个圈儿都会碰着人腿,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姐弟几个照样个个学习成绩优异,照样都上大学。我从十岁就学会把破的内衣穿在里面,省下钱来买好的外衣。我妈教我的,她还老对我说,什么也不怕,大不了打回原形,我们的原形就是那样,再差也不会差哪儿去了。

  乔一成不知说什么好,掏出手帕子递过去,半旧的蓝格子大手帕。

  胡春晓接过去,大力地擤鼻涕,递回手帕的时候,胡春晓突然对乔一成灿然一笑:我知道,咱俩的情况差不多的,对不对?

  这笑容太象乔一成的妹妹们了,有点傻,有点倔头倔脑,叫懂得的人疼爱,乔一成的心为胡春晓的这个笑容而微微一动。

  胡春晓说:我看得出来,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你,我,我们将来都会好的,比他们谁都要好。

  这个奇特的电梯里的三十多分钟,让乔一成与胡春晓有了一种隐密的亲近,他们时常会隔着人群交往一个会意的眼神,乔一成也常会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发现一份早点,冒着热气,乔一成也会回敬一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零食,塞进胡春晓桌子乱堆着的书与报纸稿纸下面。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天比一天亲密着,可是,都没有捅破窗户纸。

  胡春晓大约是不想捅破,而乔一成是觉查了她的那点不想的心思,于是自保似地,也不去捅破。

  乔一成想,也好,不捅破也好,至少,还有个退路。

  她有,他也有。

  失了业的乔二强二十二了,开始在各处做临时工,每份工都做不长,这两年,用人单位都越来越看重了一纸文凭,这恰是二强最缺的。一成也想过送他去电大再读点儿书,弄个大专文凭,奈何二强实在是读不进书去,也做了罢。

  乔二强成了职业临时工,他甚至在一所小学里任过一段时间的临时校工,负责浇花,打扫,分发信件书报杂志,偶遇停电时摇着一个大大的铃铛。

  年青的乔二强,象被雹子打过的小白菜,颜色还是青的,只是内里冻伤了。

  乔三丽二十岁了,与王一丁顺利地在发展着。一丁也顺当地满了师,成了厂子里小有名气的机修工,很有几个小女工对他抱着相当的好感,然而一丁的眼里,只看得见乔三丽,发工资时,左手拿进来,右手就交到三丽的手里。三丽替他安排好,交家里多少,存起多少,一丁连零用都不要,说是反正天天与三丽在一起,要买点什么都有三丽做主。三丽成了厂子里年老年少的女性们羡慕的对象。唯一叫她有点焦心是的,她们厂的光景不象早些年那么好了,工人们之间传着,似乎是有什么台湾商人要买下厂子。

  然而这也没什么,三丽想,她有一丁,就什么都够了。

  乔四美十八岁,也有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的一家印刷厂,说是做印刷,其实并没有印刷的机器,只是从大的印刷厂里接了活儿,把一页一页的书稿折好,装定。乔四美成天混迹于家庭妇女当中,变得更加嘴碎,常要惹乔一成生气。

  那天四美从厂里回家,真碰上难得早下班的乔一成,乔一成一见她,不大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乔四美小姐,请问你穿的这是什么?这个不是内衣吗?你如今就穿着这个上班?

  三丽在一旁冷笑道:可不是,穿了好些日子了,就避着大哥的眼,欺负大哥早出晚归。

  四美不敢与乔一成对嘴,只冲了三丽道:你懂什么?这叫内衣外穿,最新潮的,你不懂就别乱说,跟你的出前一丁过好小日子吧。

  这一年,商店里有一种方便面,叫出前一丁,是四美常拿来打趣三丽的。

  一成说:我不是卫道士,也不是老古板,但是我告诉你乔四美,你要再穿着这么伤风败俗的衣服招摇过市,我就打断你的腿!

  四美不敢对嘴,只一个劲儿地翻眼睛。

  乔四美依然坚持着一个老主意,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最英俊的男人做男朋友,那英俊的男人必定眼界宽阔,剑胆琴心,绝不至因为她的稍为新潮一点的穿着而大惊小怪。

  乔七七十二岁了,勉强上了初中,齐唯民在这一年也离开了那家杂志社,考入了母校校读研究生,报道的那一天,他正弯着腰填表,忽地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齐唯民回头,看见一张美丽的灿烂的笑脸。

  是常征。

  常征笑得弯腰说:你好啊,小七他哥。

  常征丰厚的长发是天生的微卷,在脑后扎成马尾,她面色红润,皮肤细腻光洁,眼睛乌黑明亮,嘴唇如同花瓣,她是齐唯民从小到大见过的,唯一一个可以用花来形容的女性。

  那一年,常征也是刚刚从大学毕业,考上了这所大学的研究生,与齐唯民不同系,勉强也算得上是师兄妹。

  齐唯民从此时常帮常征做一些重活,两个人起先是在食堂不期而遇,后来就约好了一块儿吃饭。齐唯民替她打饭,她就替齐唯民打汤,两人总捡一张靠窗的桌子坐着吃饭,常征说自己热爱肉食,总是让齐唯民替她吃掉蔬菜,后来齐唯民便替她准备一个饭后的水果,一个苹果或是梨子或是桔子,说,既然不爱吃蔬菜就要多吃水果,以免缺了维生素。常征有一床极厚实的棉被,里外全新,水红色的苏州真丝被面,漂亮得不得了,拆了洗过一次之后,常征把被面重新缝上,可是睡了没两夜,被子全散了,裹了一头的棉絮。齐唯民见了奇怪,常征说,她不好意思把被子拿回家,会被姐姐笑话,拉了齐唯民到她宿舍里,齐唯民一看那被子就乐了,那被面只被粗针大线地浅浅地缝在棉胎上。于是齐唯民说要替她重新缝过,并且告诉她,针脚要下得深,得和棉胎牢牢地缝在一起。

  常征看着这个年青老成的男人低着大大的脑袋,熟练地替她缝着一床被子,他的领口洁白,半旧的外套上散发着洗衣粉与阳光的味道,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裤子也是半旧的,却有清晰的裤缝,常征知道那是用一个大的糖瓷茶缸灌上热水烫好的,他也这样替她烫过衬衫与裙子。常征又想起,她曾经有一盘好不容易翻录来的英语磁带,可是就在第一次用时便被她粗心地弄得绞了带,那天她急着去上课,就把那卷得乱七八糟带子交给齐唯民,等她下了课时,他递给她的,就是重新整平卷好的一卷带子了。他是这样一个妥贴的人,仿佛日子里所有的皱褶都可以被他熨平了似的。

  起初,齐唯民对常征好,大半是因为想感谢她的姐姐常老师对小七的照顾,渐渐的,齐唯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只是,他也有点犹豫,所以,把那两张排队买来的电影票几乎在手里攥出了水,还是常征拿了过去,她用轻快的语调说:你是不是想请我看电影?好的呀!

  齐唯民与常征相恋了,他们的约会非常奇特,两人中间,常常夹着一个小少年,十三岁的乔七七,他管常征叫阿姐,在常征与齐唯民一起复习功课时,他坐在一边安静地吃一盒冰淇淋。常征也很喜欢他,可是乔七七的成绩仍然与小学时一样的糟糕,这让常征有点着急。齐唯民替他辩解说是因为七七小时候经常发烧抽筋的缘故,身体不好自然学习会吃力一点。

  背了乔七七,常征有一次对齐唯民说: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

  齐唯民说:我不会生气。

  常征说:你对小七,保护得太好了。

  齐唯民忡怔了半天,才说:七七生下来就没有妈妈,我妈把他接过来养,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隔了一层,我总想着,能多疼他一些。

  常征说:我明白的,可是,大树底下,长不出小树来,只能长草。

  然而齐唯民对乔七七,总还是脱不了“舍不得”三个字,常征想着,兴许,再过两天,等七七再大些,就会好点。

  常征一天比一天喜欢齐唯民,他学习刻苦,与人为善,老实但不愚笨木讷,言之有物,厚厚道道,她最喜欢他不卑不亢的态度,他对她好,并不是刻意的,而是与生俱来的温和与体贴。

  有一天,常征又约了齐唯民还上乔七七一起出去玩,常征说想要教七七骑自行车。

  那一天,天突地转凉,乔七七穿了件深灰的厚外套,围着齐唯民的一条厚的黑毛线围巾,衬得他脸孔雪白,乌眉俊眼,兴奋得小脸通红,连耳朵都红到半透明。在扶着他坐在车坐上时,常征发现七七的衣服袖子上有手工接过的痕迹,那是齐唯民的针线。看着七七在齐唯民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向前,常征站在初冬的寒风里,闻着风中隐隐的雪气,从嗓子到胸口这一路都是透爽的。

  她觉得自己找对了人。她对齐唯民说:这个周末,你上我们家来吧。

  那个周末,是齐唯民第一次正式去常征的家。

  他按响门铃,听见有嗒嗒嗒的脚步声,好象跑过来的,是一匹小马驹。

  门开处,齐唯民看到一个六七岁的漂亮得象洋娃娃似的小男孩,扎着个标标准准的马步,比了两根手指直指向齐唯民的鼻子尖儿,响亮地说: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小楼上的一扇窗忽地被推开,常征堆了满头雪白的肥皂泡冲着那小娃娃说:常有有,你要小心,我呆会儿把你后脑勺上几根反毛给揪了!

  那洋娃娃似的孩子转头便绽出满脸甜蜜蜜的笑,对常征喊:二姐,二姐,小七他哥来啦!

  齐唯民无声地打心眼儿里笑出来。

  他真爱他们。

  真的。

  他的生活,很圆满。

  不过,齐唯民还是有点晕,他实在是被常家那一屋子的漂亮人给晃得眼晕头也晕。

  常征的母亲,年青得不象话,身姿轻盈,步履快捷,齐唯民听常征叫她做兰姨。

  后来齐唯民才知道,常征的母亲早逝,这一位是她的继母,原先省歌舞院一位出色的独舞演员,自嫁了常征的父亲后便不再跳舞,做了编导。常征的父亲是一个十分庄严的漂亮老人,花白了头发,按常征的话,我爸年青时比王心刚还漂亮呢。

  常征家人也非常喜欢齐唯民,也很怜惜乔七七,叫齐唯民没事多把七七领家来玩,这院子后门出去,便是大学校园,地方大,安全,正适合孩子玩。

  在与这些温暖的人相处的过程中,乔七七的轻微自闭症终于好了。齐唯民看着他跟常有有在大学校园里疯跑,拢着手放在嘴边冲着常征大叫:阿姐阿姐!那是齐唯民心中极至幸福的一刻。

  常征与齐唯民订了婚,许多的同学都不解,以常征的条件,何以找一个家势极平常,又其貌不扬的男人,何况这男人都快二十七了,研究生尚未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