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成觉得,日子慢慢地好过了。

  象窗上厚重的窗帘一点点缓慢地拉开,透了光进屋来。

第三章

  与文老师的再度相遇,再度成为师生,乔一成觉得,生活里有光影浮动,他跟他一直敬佩喜爱的人慢慢地接近,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文老师一样的人。

  文清华在学生中很受欢迎,他刚刚三十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学历好,家势好,性格从容温和,赢得了许多女学生与年青女助教和讲师的爱慕。他没有结婚,似乎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有女朋友,慢慢地,有人会说,他多少有点怪气。他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周末也不见他回父亲那里,总是独来独往。

  但凡有一点点关于文老师的闲言碎语出现时,乔一成总是第一个板下脸来请人住嘴,他象维护自己的名声一样维护着文老师的名声,不能忍受一点点的污点崩溅在他心目中的最端正而理想的存在上。

  学校严禁谈恋爱,然而,那种年青的,丰沛的,旺盛的,躁动的生命力是无论如何也阻不了的,乔一成的班上已经有好几对了,还有几对是跟外系的同学,大家心照不宣,相互掩护,玩强得如同石头下的野草。

  相比较而言,乔一成是一个很闷的人,虽然他面孔周正,成绩也不错,但是女孩子们会觉得他阴沉沉的,不大跟他接近,他好象生活在一个夹层里,上下不靠,但是自得其乐。

  乔一成是班里最早在外找临时工贴补日常开销的人,大二的暑假,他就在一家小餐馆里找了个厨房打杂的活儿,每晚六点到十二点,隔一天上一次班,周末比较忙的时候,中午就要去,当然钱也会多一些。

  乔一成上大三的时候,他们学校的后门那儿开了一溜书店,乔一成常去蹭书看,一来二去,跟一个书店的老板混熟了,每周两个晚上替他看店子,这么一来,难免会碰见同学或是老师,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他离群索居的,是挣钱去了。因为钱来得不易,班里有时组织一些活动什么的,要额外交一些活动费,乔一成多半是不参加的,同学们觉得这个人有点儿抠,小男人气,再有活动,也不大叫着他了。

  尽管乔一成把自己划在了同龄人之外,他还是快活的。

  他有点象热水瓶,内里滚热着,外面摸上去总是冷的。

  文老师冷眼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与同学的那一点点隔膜,这孩子还象小时候一样,姿态别扭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文清华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看店的那两天去那家小书店找书,跟乔一成交谈两句。

  快过五四青年节的时候,文清华买好了书,随意地说起班上组织的远足,乔一成说他也知道,是要去阳山材才玩儿,文清华问乔一成为什么不去,乔一成说,家里还有事。

  文清华笑,说:你的弟弟妹妹们也不小了吧?

  乔一成说:其实还小,小妹妹才十三。

  文清华好象忽然想起来似的,拿出两卷胶卷递给乔一成:家里现成的,再不用,要失效了,正好给你们,你跟着一块儿去玩玩吧。人跟人,太近了故然不好,太远了,也不好。

  就象你看一幅画,太近了变形,太远了模糊,不远不近,才能看出明暗虚实来。

  乔一成答应了,然而心底里,起了一点微妙的牵动,文老师似乎不该是这样一个小心拿捏的人,他一直都记得,小的时候,他在窗外看老师,老师转过脸来对着他时的那张笑脸,温和宁静,全无防备,无限接纳。

  乔一成从这一天起,接受了文老师的建议,开始跟同学们一点点地接近,到学期过半,班里班委换界时,乔一成被推举为班级生活委员。

  二强十七了,终于进了工厂做学徒,摆脱了待业青年的尴尬身份。

  说起来,这一回倒真是乔祖望的功劳。

  乔祖望偶遇当年父亲开理发铺子时收的一个学徒,这人算起来是乔祖望的师兄,结婚早,大儿子快三十了,居然混得很不错,在工商局工作,正经是一个公家人,乔祖望央求师兄给二儿子想个办法安排个工作,师兄拍胸脯答应了,一个月以后,果然给二强安排了。

  乔祖望给乔二强虚报了一岁,把他送进了一家印刷机械厂,工种是钳工。

  乔祖望为此得意不已,边喝着酒边说:看看看看,还是得靠你老爹爹吧?你老爹算不得有大本事,野路子还是有两条的。

  十七岁的乔二强,当上了工人。

  厂里给新近进来的这批小青年一人安排了一位师傅,二强的师傅是个女的,正式见面那天,她来迟了,看着其他人恭敬地跟着自个的师傅走了,二强孤伶伶地扎着手站在车间空地上,等着人来领他。

  来来往往的师傅们问:这个小孩儿,你的师傅是哪个?

  二强就答:是马素芹。

  那些老工人们就笑,说:咦,这个娃儿蛮有福气嘛,给一枝花做徒弟。

  二强正疑惑间,车间大门处跑过来一个女人,身材瘦长,背着光也看不清脸孔,只见她一边跑一边往胳膊上套着护袖,往头上戴着帽子。

  跑得近了,那女人四下里看,就有人喊,一枝花,你的徒弟侯你老半天了,快把人领走吧,看看小后生家等得脖子都长了。

  那女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二强一眼,低声说:走吧。

  二强老老实实地跟在女人的身后往钳工车间去,都不敢抬起眼皮来看人,头一直低着,只看见女人穿着一双旧的黑面搭绊布鞋,挺干净,但鞋边绽了一点口子,穿了双紫色起暗花的晴纶袜子。

  出乎二强的意料,钳工车间以女性居多。刚才已经有人领过来了两个新青工,都是年青的女孩子,冷不丁过来一个男娃,车间里起了一阵喧哗,女人们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嘻哈着,声音又脆又亮。

  马素芹,你好命噢,分到这么一样嫩相相的小徒弟,男娃头,以后重活你省事啦!

  就是就是,马素芹你老牛啃嫩草啦!

  哇哈哈地一阵笑。

  乔二强新剪的头发,细长脖颈间青青的一片,细长眼,窄脸,白布衬衫蓝布裤子,还真是不难看。

  又有男人插进嘴来:马素芹有了小伙子,更看不上我们老白菜帮子啦!

  就是就是,眼皮子夹都不夹你!又是先前那个哇哈哈的女人声音。

  二强从小在邻里间听惯了这样的俗话,可还是不好意思,躲没处躲藏没藏的,觉得连手脚都多余,活象田里插着的稻草人似的任人参观。

  马素芹也笑,声音却低沉许多:你们看着眼红吧?我告诉你们说,这是羡慕不来的。

  竟是一口的北方话。

  二强鼓足了勇气偷眼看过去,看到一张白净的脸,瘦长,眼角微微上挑的眼,有了两分岁月的浅痕,然而看出来是曾经鲜亮过的。

  二强倒抽了一口气。

  厂子里按规矩发给小青工一人一身深蓝的粗劳动布工作服,二强兴奋不已,下了班也没舍得脱,直接穿回了家。

  一回家碰见刚回来的乔一成就凑上来说:哥,我在厂里有个师傅,是个女的,你猜她长得象谁?

  乔一成斜着眼跟他开玩笑:象刘晓庆?还是象李秀明?

  二强说:象妈!

  二强说完就笑,乔一成骂他看走眼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兄弟俩开心地闹了一会儿。

  乔二强每天早早地起床上班,兴头头的,更叫他快乐的是,半截子回来了。

  早些年二强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小东西,没养两天又不见了,现在,又回来了。

  二强一眼就把它给认出来了,它已经长成了一个细长身条儿的大猫,缺了半截的尾巴轻轻地灵活地摇动。

  青年工人乔二强蹲下来,摸着它有点脏兮兮的毛,说:你这个嫌贫爱富的东西!又回来了?

  都说家有余粮才养猫,猫回来了,说明乔家的经济条件真的好了一点。二强每月可以拿十三块钱了。

  这里乔二强高高兴兴地,乔四美却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痛苦。

  那天她一放学,便扑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把兄姐们都吓了一跳。

  三丽问她:你怎么啦?

  四美的头埋在枕头里,不清不楚地哭诉:蓉儿死啦!她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

  乔一成吓坏了:哪个死了?你同学?

  四美不理大哥,捶着床板继续哭:那个混蛋男人,那个混蛋男人,他把蓉儿害死啦!害死啦!

  乔一成急得头顶冒火:你在说什么呀?是谁害死了谁?

  三丽拉住一成,说:没事大哥,你别管她,让她抽风。

  乔一成问:到底谁死了?

  三丽说:翁美玲死了。

  乔一成一口气突地就松下来:翁美玲死了你哭什么?你哭得着吗?

  四美继续哭:她是我的偶像,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怎么可以死呢?

  兄妹三个成一排蹲在床边看乔四美趴着哭,憋着笑快憋成内伤了。

  四美哭得情真意切,渐渐地感染了兄姐,乔二强说:唉,其实我也喜欢翁美玲,她的兔子牙真可爱。

  三丽说:演技也不错。

  乔一成挥挥手,赶走一片惨淡乌云:算了吧,别想了,红颜薄命。

  乔一成以为以乔四美的性子,转头就会把事情抛在脑后,可没想到,这丫头一连伤心了个把月,几乎每天哭泣,乔一成很不理解,但是又怕她出事,叫三丽多盯着她点。他在报上看到,还就有小姑娘学着翁美玲自杀的,真出了人命了。乔一成觉得自己又要长出一根白头发来了。

  还算好,过了有两个月,乔四美自己缓过来了,把收集的翁美玲女士的所有照片包在心爱的丝绸手绢里,藏进了箱底。

  她迷上了琼瑶小说,每天功课也不做,连上课都在偷看。

  然后,乔一成发现这丫头不梳麻花辫也不扎马尾巴了,把一把头发全披散下来。

  四美的头发从小就蓬松,这么披下来不见飘逸只见散乱,从身后看去,脑袋直大了一轮。

  她还变得爱穿白色衣裙,也不知打哪里弄来了一个细颈花瓶,每天在墙根弄点野花青草插在里面。说话里多了许多的哇,啊,呀,的感叹词。

  那天是周末,兄妹几个坐在一起喝大骨头汤,放了新鲜的萝卜炖的,是二强的拿手好菜。

  正喝着,三丽用勺在汤里捞了一捞,递到二强眼皮底下:二哥,你这里头放的是什么?鸭子毛似的。

  二强细看了半天不知是什么。

  三丽倒看出来了:别是芦苇吧?

  四美前两天跟同学特地从近郊采了一大把芦苇插瓶,没想到这东西见风就飘,弄得家里到处都是。

  乔一成说:四美你把那个东西扔了,到处飞,烦人。

  四美说:你们不觉得它好飘逸好清雅吗?好美啊!好别致!

  乔一成听她好来好去,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曲起手指在桌上哆哆地敲了两下:乔四美,乔四美!说人话!

  二强哈哈笑:你酸死个人!

  四美尖尖的嗓门儿叫:你们好俗气!好没有情调!

  二强说:你最有情调,上衣和裙子不一样的白色,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不能搭配的?

  四美气得忘记好来好去了:总比你脖子上缠一根老干菜似的白绸布冒充许文强好点。

  二强说:我现在进步了,早不搞那套了。

  三丽出声,对二强说:咦?二哥,我发现你现在眼光比以前好多了吗!是不是受了什么小丫头的熏陶啊?

  二强的脸居然红了一红。

  乔一成乔三丽他们都没在意。

  二强一直就那么糊里糊涂,没心没肺的,这样的人,脸红也只不过是精神焕发,若是黄了一定就是防冷涂的腊。

  跟情啊爱啊什么的,大约是不相干的吧。

  后来乔一成才知道,他错了。

  四美才十三岁,发育得却不错,抽了个子,小胸脯挺挺的,打扮得也有些超过她的年岁,远远看去,是个少女了。

  少女乔四美,早恋了!

  乔一成在接到老师请他去一趟学校的消息时,听见自己头顶冒白发的滋滋的声音。

  2

  老师面容板得象一块铁板,水都渗不进似的,乔一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乔四美小姑娘的“初恋爱人”是一个学校有名的男生。

  他有名因为他是一个留了两级的男生。

  是一个留了两级的漂亮男生。

  连老师都说,他空有一付好皮囊,也就是说,这位严谨得铁板似的中年女老师也承认这孩子的皮囊好,何况那正值豆寇年华被琼瑶阿姨弄得神叨叨的小姑娘乔四美?

  那老师还特地把乔一成拉到窗边,指着操场边上一个显然是被罚站的高个子男生叫他看。

  很少有孩子罚站也罚得那样漂亮,他简直象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刹那间,乔一成在心里已经替妹妹四美找了一个脱罪的借口,虽然这借口上不得台盘。

  可是,接下来,乔一成听到老师说的事后,简直地想过去把这个小白杨的树枝给撅折了。

  老师从抽屉里两个指头捏出一本薄薄的旧而破的书来,乔一成一看脸就黄了。

  老师说:他们不仅仅是放学后约会那么简单,这个,是那个男孩子给乔四美看的,被我看到了收过来了。我现在也不太清楚乔四美同学到底看了多少。这个东西,可是大大的毒草啊!害了多少孩子!但凡看过的,没有一个不变坏的!太严重了,这事。

  乔一成只瞄了一眼那书,《少女的心》。

  乔一成在心里叹:完了完了,我们家四美完蛋了。

  乔一成怕极了,他想起听说的一件事,说有个年青的女孩子因为看了那本书,与10多名男子发生性关系而以流氓罪被判处死。

  可怜他糊涂的妹妹啊!

  那天以后,乔一成开始盯紧四美,他和二强三丽三个轮流值班,下午去接四美回家,中午,他硬要四美到自己学校去吃饭。一个二十出头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身后面总拖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小姑娘还有点神叨叨的,多少透着点儿诡异,乔一成也顾不得了,他想,反正这张脸已经丢光了,索性随他去吧。

  小姑娘四美如同一根弹簧,压力之下,有无限的创造力。饶是看得这样紧,她依然有办法跟她的小男友约会,有一回趁着上体育课的时间,两个人偷跑出去压了半个小时的马路!他们还常常情书来往,乔一成从四美书包里搜出来看了之后,拍着桌子骂“狗屁不通”。

  乔一成差不多要绝望的时候,乔四美忽地,“失恋”了。

  那个漂亮的留级生,移情别恋了。

  乔四美很是心碎。

  乔一成一直跟在后面批评她,近乎谩骂。

  有一晚,乔一成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四美蹲在院子里烧着什么东西,火苗很小,在夜色里摇晃颤抖,映着十四岁失恋少女乔四美的脸孔,上面泪痕与鼻涕糊在一块儿,象一块绸布,浸了水,皱了。

  乔一成把想要喊出的声音咽回肚子里去,算了吧,他想,再不成样,总归是一点心思,由她去吧。

  乔一成不知道的是,其实那本《少女的心》四美根本一页都没有看。

  没有来得及。

  那天是她刚从小男友手中得到这本书,按耐不住想上课翻翻时便被老师抓个正着。

  可是不知怎么的,乔四美看过《少女的心》的风声还是露了出去,传遍了全校。

  乔四美在大家的眼里成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女孩子。

  她的名声这样地坏,以至于结婚的那天晚上发现自己是一个处女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恍然。

  隔年,乔一成大四。

  他继续着他的读书与打工齐头并进的生活。

  他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工作。

  文老师介绍的。

  老师说,他姐姐有个女儿,小姑娘十六了,成绩不大好,尤其是文科,语文与英语,比较吃力,想请个人帮着补一补。

  乔一成很是感激,他明白这是老师在变着法子帮着他。

  文氏一门俊秀,哪里用得着他来替人家孩子补习。

  乔一成诚惶诚恐地去了。

  文老师姐姐在一家很大的报社工作,已经升了主编,家里住着单位分的房子,条件相当不错。

  乔一成的学生是一个面目平常的女孩子,细而黄的头发,身材十分瘦弱。

  女孩子有一个很优雅别致的名字叫居岸,文居岸,乔一成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象这女孩跟这个名字不顶配似的,却没有深想为什么她会跟着母亲姓。

  文老师的姐姐家除了母女俩,还有一个男人。

  乡下男人。这一眼望去便知。

  可能是文家请的帮工之类的,家里只母女俩,没个男人,有时是要人来做一做粗活的吧,乔一成想。乔一成看过他给家里买过菜,换过煤气包,那年代,用煤气包的人还不多,乔一成看过他扛着上的楼,手撑着腰,看着挺结实的一个男人,年纪怕不小了,总归有五十来岁了吧。

  文家阿姨很是客气,晚上如果下班早,碰上乔一成上完了课要走,总留他吃晚饭,小姑娘居岸闷声不响地陪着吃。那男人有时也在,盛了饭菜蹲在厨房里一个人吃,偶尔弄出点细小的声响。过了些日子就再也不见了。

  文阿姨对居岸的要求很高,吃饭的时候都在纠正着她的坐姿,时常小声地提醒她不要发出声响。

  小姑娘居岸看上去并不别扭,实则有一种暗地里的任性与倔强。

  乔一成看她微撅起来的嘴,喝汤时故意发出的滋溜声,以碗遮脸,偷偷地笑。

  好人家的孩子跟他们贫家小户的孩子,这个年纪里,原来都是一样的,刺猬似的,胆小却又时常乍了满身的刺,却越发地暴露出他们的胆怯来。

  起初,居岸这小姑娘与他的小老师乔一成并不亲近,她木着一张脸对乔一成,叫她写便嘟嘟囔囔地写,薄薄的嘴唇翕动着,趁着乔一成不注意就飞过来一个白眼。乔一成把目光藏在眼皮下,看了个清爽。

  这孩子与他尊敬的文老师有着血缘关系,让乔一成对她有陌名的亲近感,都说外甥象舅,可惜这孩子与文老师没有半点相似处,似乎也并不太像她的母亲。

  这一对年青的师生却由于一点点小事而忽地,走近了。

  那天乔一成到文家,文阿姨还没下班,小姑娘文居岸正在洗澡,隔了卫生间的门,湿碌碌的声音叫乔老师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