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们的吵闹声让乔一成心烦意乱,心头突突地跳。
小喜鹊四美要走了吗?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乔一成的眼光从弟妹们的身上一一梭过,他想着,他是否能够丢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收养手续办得很快,那对夫妻后来又来看过四美两次,每回都给她带了新衣服来,当然,其他的孩子们也都有小礼物。二强很快活,三丽则不以为然,常向那夫妻俩翻白眼。
四美穿着新衣裳在家里来来去去,嗲声嗲气的,居然说起了普通话。
她还有了个新名字,叫做沈静宜。
乔一成这些天心事重重,眉头结成个疙瘩,连最不长心眼儿的二强都看出了大哥的不对劲儿。乔祖望暗想,有可能这孩子是舍不得他的妹妹,这孩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没有人知道乔一成心里那一点黑暗的念头,只有乔一成自己,为之压抑痛苦。
再过两天,四美就真的要跟着沈氏夫妇走了。
乔一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在深夜无人的时候,他心头的那点黑暗的念头象纸上晕染开的墨汁,那黑一点点地扩大泛滥。
他想起那对文雅的教师夫妇,想象着他们的生活,想着他们家里可能有的整齐宽大的书桌,成堆的书,那种生活是他向往的,可是却要属于四美了。
他忍得牙关酸痛,他下了一个决心。
弟妹们睡得香甜,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四美的新衣服与新书包。她一直以为这一回也象是以前到乡下去走亲戚,玩上一阵子,还可以回来的。
乔一成想着弟妹们的样子,想着,假如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时,他心如刀绞。
但是痛归痛,那痛抵挡不了新的好的美的生活的诱惑。他前些日子曾想过,他要做一个比那个人更自私无情的人,也许可以活得比较好。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天,乔一成一早就出了门。
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外套,去了沈氏夫妇住的宾馆,他听二姨说过那地方,他没舍得坐车,一路走过去,也是为了让自己多一点时间来思考,或是,后悔。
可是,他竟然没有后悔。
他走到宾馆,向前台打听了房间号,最终神情端肃地坐在了沈氏夫妇的面前。
沈先生地望着前面的少年,瘦削的脸与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气地问:“你是一成吧?你有什么事?”
乔一成低头,久久不语。
沈先生很是奇怪,不禁看看妻子,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着急。
乔一成猛然抬走头来,对沈氏夫妇说:请你们,收养我吧。我的成绩比四美好,我是团员,还是班干部,我,什么都会做。
沈氏夫妇这下彻底地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乔一成的话已经出了口,倒变得镇定而坚决起来。
他又重复:请求你们,收养我吧。
沈先生说:对不起,一成,可是,我们只想收养一个女孩子。
乔一成的眼中慢慢地浮上了泪光,他竭力地忍着,内心苦痛挣扎。
我,可以做得很好,我会争气,我想念许多书,我,可以自己挣生活费,我只想有个好环境念书。请求你们。
沈女士给乔一成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一成,我了解你的心情。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们以前,有过一个女儿,可是她六岁的时候病逝了。我们看见四美,觉得特别投缘,她连长得都有点象我们女儿。所以,你看,一成,花中有莲,出污泥而不染,人也可以的,你这么用功上进,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有用的。
乔一成眼盯着小桌面,呀着牙关。
沈女士好意地拿来蛋糕给他吃。
乔一成嚼着蛋糕,慢慢地,眼泪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那么烫。
乔一成失声痛哭。
他不是因为被拒绝而伤心。
他流泪是因为心底的罪恶感。
不不不,乔一成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私得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无所顾忌,那么厚颜无耻。
这罪恶感,噬心刺骨。
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坏这么坏?真不愧是乔祖望的儿子啊。乔一成想。
沈氏夫妇束手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少年人。
乔四美终于跟了沈家夫妻走了。
走的时候,是个半阴的天气,四美好象突然意识到了此一去的不同寻常,挣扎扑腾,大哭大叫,崭新的衣服就往地上躺,打着滚儿。
终于还是被哄走了,不断地扭过哭得稀脏的的小脸儿,看着她的哥哥姐姐,走远了。
谁都以为,四美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谁都没有想到,仅过了两个月,四美就被警察送了回来。
七岁的乔四美从沈家跑出来,一路问人跑到了苏州火车站,请求车站的人让她上车回南京,到了南京我大哥会付车票钱的。她说。
乘警以为她是被拐的孩子,一路送她到了南京,又打电话给乔一成家所在地的派出所,叫把人送回家。
乔四美从小灵牙利齿,把家庭住址与父兄姓名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成烧了大壶的热水,替四美洗头发。
一成发现她头发上虽有灰尘却并不油腻肮脏,她的衣着也齐整妥贴。沈家夫妇并没有薄待了她。
一成问妹妹:为什么不呆在沈家生活?
四美说:我想你们。还想爸,还想家。
一成用力搓揉着妹妹丰厚的长长的头发,说她没出息,这个家有什么好想。
心里不知为什么,痛而快乐着。
三丽也过来替四美洗头,还帮她掏耳朵,二强在一旁跳着说:你肯定是不想写功课不想学习才跑回来的吧,呐呐呐,我猜得对吧,对吧。
四美咧开嘴笑得欢:我才不要天天念书,烦死了,二哥,你还带我玩去,啊?
一成也笑了,他还发现四美掉了一颗牙,问:牙呢?
四美从裤兜里掏啊掏了半天,摸出一颗小牙来,哥,这个是下面掉的牙,你给我扔房顶上去啊。
乔一成说:行,我给你扔,过些日子你就长一颗新牙出来了。
沈氏夫妻从苏州赶了过来。
沈女士流了眼泪,说四美你怎么就不肯给我做女儿呢?我们待你不好吗?
四美说:好。
沈女士说: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去?
四美摇头。
这一年,乔一成初中毕业了。
在毕业联欢会上,分组表演节目,全班八个小组,倒有六个选了同样的歌来唱。
乔一成夹在同学中间,神情冷淡而内心澎湃地唱着: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4
乔七七五岁了。
瘦,时不时地有点小毛小病,二姨弄点药吃一下也就好了。
齐唯民很疼他,按乔一成的话说,就是,齐唯民这个怪人,到哪里都拖条尾巴,感觉好得很。
过团日活动时,齐唯民都带着他,在同学家里包饺子,看电视。
七七很安静,抱着哥哥的小腿或者坐在哥哥的双脚上,一坐就是老半天。
齐唯民的同学一开始笑得不行,跟齐唯民开玩笑,说他从现在开始起学习做爸爸。后来,他们也都很喜欢这个小孩子,走过来走过去扯扯他的招风耳朵,七七就会抬起头看那个揪他耳朵的人,天真的委屈。
那天齐唯民放学回家,听妈说,七七不小心摔了一跤,好象扭了脚。
齐唯民去看时,发现七七坐在小椅子上,齐唯民蹲下来拍拍手,叫:七七过来,哥哥抱下。
七七竟然没有动。
齐唯民扶他站起来,他只站了两秒钟就又跌坐下去。
齐唯民说:妈,好象挺严重,要带他去看看。
二姨难得没有反对,也没有说在家里找点药膏贴贴的话,收拾收拾跟齐唯民一起抱着七七出门。
齐唯民说:去儿童医院吧。
二姨说:去卫生所吧,儿童医院人太多了,排队排死人。
齐唯民想想也就跟着妈妈去了。
卫生所光线很暗,门口挂着厚蓝布门帘,人倒是真少,只一个卫生员,年青得不象话,蓬了一头的乱发,刚睡醒的样子。
齐唯民把七七放在铺着发黄的旧床单的窄床上,卫生员走过来搬了下七七的伤脚,七七痛叫一声,卫生员说:你叫个什么呢小孩儿,我又没使劲。
齐唯民求他道:我弟弟很胆小,请你轻一点啊。
卫生员说:小孩子不能惯的。
略检查了一下,说没事,开了点消炎药,还有一管外涂的软膏就让他们回去了。
晚上,齐唯民替七七洗了脚,细心地涂上药,对自己妈说:看上去还好啊,并没有肿起来,为什么七七这么痛?连路都不敢走。
二姨低着头,说:小孩子,有点小毛小病的,发发嗲吧。
齐唯民又喂了七七吃药,药片特别大,只得弄碎了,很苦,七七乖乖地全吞了下去,喝了许多许多的水,齐唯民几乎可以看见水是如何通过他的细脖子流下去的。
齐唯民的妹妹也喜欢亲近大哥,所以特别不喜欢分去了大哥注意的这个小家伙,趁着大哥不在,揪起七七的一撮细发用力地扯。
七七含了一泡眼泪,咦了两声,没敢哭。齐唯民给了妹妹两毛钱哄开了她。
到了第二天,乔七七不仅没有好,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齐唯民说:妈,看上去不是脚的问题,怕是腿伤着了,我们带七七去儿童医院吧,不能耽误了。
二姨愣了一下,大约也觉事情严重,同意了。
儿童医院果然人多,大厅里挤满了人,病孩子被家长抱在臂弯里,大多哭闹不休,显得七七特别地安静,软绵绵地趴在哥哥肩头,象个布娃娃似的。
等了两个半小时,看病不过用了两分钟,医生的诊断让齐唯民和二姨都大吃了一惊。
有可能是小儿麻痹。
医生叫多运动,齐唯民大着胆子说:他痛,不敢走。
医生说:不敢动你就不让他动了?不想动也要动啊,治病要紧。
医生转过头去又对七七说:你不听话吗?会不会听话?
七七吓得乱七八糟地摇头点头,糊涂了。
医生倒笑了起来。
回到家,二姨找来一个玻璃盐水瓶,让七七坐在小椅子上,把盐水瓶放在他的脚下,让他踩着滚动。
这游戏起初吸引了七七,但他只滚了两下便不肯动了。
齐唯民说:七七,不怕啊,你慢慢地滚着,来。
七七说:阿哥,痛。
七七会讲话以后,一直叫齐唯民阿哥,这样,齐唯民的亲弟妹们会觉得好过一点,因为大哥是他们叫的。
齐唯民又找来一个盐水瓶,坐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玩儿。
七七才勉力地踩着瓶子滚动着。
每天,齐唯民都会一边背书一边跟七七一道滚盐水瓶。
齐唯民他爸齐志强厂子在郊区,每周六跟着厂车回来一趟,周一一大早又得走,这一回他回来,发现七七的腿还是没有好。
齐志强给妻子塞了一些钱,是他们刚发的奖金。
齐志强说:一定要给七七治好病,不行的话,去上海吧。
那个时候,上海象征着时尚与先进,一切的问题,到了上海仿佛都会有解决的可能。
二姨没有作声,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
晚上睡不着,想着,万一真的是小儿麻痹怎么办?要是残了,乔祖望那个邪头会干休吗?真的要对这孩子的一辈子负责任的话,能不能负得起?自己还有大小三个孩子要抚养。
二姨睡不着了,下床去看七七。
七七还睡小时候的小木床,有点窄了,七七睡时要微蜷着腿,后来齐志强的巧手把床改了改,成了张象模象样的小小木床,七七那天特别高兴,居然对着齐志强叫了声爸呀。
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到底养了五年,便是养只猫养只狗,也有感情了,多少会心疼,会不舍。
可是,二姨很怕,很担心。
七七不是自己摔倒的,他跟在二姨身后,踩着了二姨的拖鞋,二姨没在意,往前一迈步,七七咚地就摔了。
留着他,就要搭上无数的精力,时间,与金钱,而且,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周末过后,齐家父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二姨给七七换了身新衣服,抱着他回了乔祖望那里。
乔祖望正好是周一休息,正打算出门的时候,被二姨堵在了家门口。
二姨说:孩子病了,你也该花点心思照顾一下,要是头痛脑热的,我也就算了,不跟你诉苦,也不跟你要看病的钱了,可是现在,孩子病得厉害,你不能不管了,这可是你亲儿子。
乔祖望说:我可是好好的孩子交到你手上的。
二姨挂下脸说:这话听着可就不讲理了。小孩子,不是个物件,你交给我,我就得给你保管好,多少年不变,这是孩子啊,孩子有病,你就只好认命。不瞒你说,我带孩子看病,前前后后贴了多少钱,我都不吱声,不管怎么样也是我姐留下的骨血,我不计较,但是姐夫,我是真没有精力带了,我也舍不得,但是你也要替我想想,我没工作,又有三个孩子,你也可怜可怜我。
乔祖望不答。
二姨又说:儿子是你的,你不养的话,国家也不容你,警察也要抓你的。
乔祖望正在说什么,乔七七突然在二姨的怀里对着乔祖望张开了手臂。
乔祖望愣住了,下意识地就把他抱了过来,二姨松了口气。
二姨替父子两个烧了饭,走的时候对乔祖望说,以后一有空就来帮着照看七七。
二姨对坐在床上的七七伸手,七七蹭过来让二姨抱了抱,二姨往他的衣袋里塞了饼干与糖,还有一个崭新的两分钱硬币,二姨说:小七,别怪二姨,二姨也没有办法。
二姨把齐志强给的钱交给了乔祖望,说是给七七看病的,是一份心意。
乔祖望在二姨走后,马上就后悔了,看着手里的十来块钱,没想到一时心软,着了这个女人的道儿,想理论,又没理,又怕警察真的来抓他,问他个生儿不养之罪,足气了一天。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办呢?这个小病孩儿一个人在家,他兄姐们都要上学,自己也要上班。
二姨回家后只对大儿子说,七七被他爸接走了,说要带他找老中医看病去,对自己的丈夫,二姨也是这个话。
齐唯民每天下了课便跑到乔家去看七七。
乔祖望把七七托给了同院邻居家的女人看管,付了钱。齐唯民去的时候,七七正坐在自家的床上,围着一床小被子。
不相干的孩子照顾起来,哪会那么精心,邻居家的女人不过上下午来看他一两回,喂点饭,抱下床尿个尿。
这一天,齐唯民发现七七拉在了身上。
齐唯民烧了水替七七洗刷着。
乔一成正好放学回来,看着这个只大自己两个月的男孩子,护理着五岁的小娃娃,那小娃娃手脚并用地缠在他的身上,齐唯民好脾气地拍着他。
他的笑脸砰地打在乔一成的心上,捶了一记似的,乔一成不由得过去帮忙。
这天晚上,齐唯民留在乔家住。
乔一成头一回跟表哥在一张桌子上温课,轮流把七七抱坐在腿上。
乔一成不得不承认,齐唯民长得憨憨的,脑子却灵光得很,代数做得尤其快,物理也很棒。
七七坐在一成的腿上时会显得比较小心,悬了半个小屁股不敢坐实,久了,放松下来,伸手去摸哥哥脖子后头的一个痦子,小心地摸一下,又摸一下,以为哥哥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