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天爹要打你四十家法,你有什么话说?”余成长痛心疾首地问。

余海风回答道:“爹打我是应该的,我甘愿受罚。”说着慢慢平趴在地上。余成长走到崔立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红布包裹着的竹鞭,揭开红布,拿出了竹鞭。这竹鞭有三尺长,大拇指粗细,本是放在余记茶号的,今天离开余记茶号的时候,余成长才带回来。

余成长结结实实打了余海风四十鞭,余海风屁股上血肉横飞,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刘巧巧心如刀割,余海云却暗暗高兴。

执行完家法之后,余海风死去活来,刘承忠把他抱回了房间,一声叹息,给他的伤口抹药。

余海风被责打之后,身体好久都没有恢复,疼痛无比。身体上的疼痛,他可以忍受,心中的痛苦,他却难以忍受。

他明显感觉到家中很冷。母亲和舅舅对他很冷漠,弟弟余海云对他视若无睹,妹妹海霞对他不冷不热。刘巧巧对他稍微好一点,也许对他有关心,但她已经是弟弟的媳妇,即使关心他,也不能表达出来。

唯一关心他的是父亲,父亲狠狠打过他,但余海风可以感觉得出,父亲打自己,疼痛自己的身,伤痛的却是父亲的心。

更可怕的是,余海风总会想起狼王说的自己的身世,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是狼王编造的谎言。他竭尽全力想忘记这些,却又总在无意之中想起来…

他的痛苦是无法向人诉说的。

余海风想逃离这个家。

终于有一天,他出了门,在一家街道边的小店喝了几壶酒,他醉了,没有回家,而是摇摇晃晃地往城外走。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只想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

城门外,有一座石拱桥。余海风没有走到桥上,而是走到桥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不胜酒力,只想好好睡一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余海风醒过来了,仿佛置身于遥远、宁静的世界里,缥缈,虚幻。

他竭力想: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是余海风啊,我喝了酒,躺在桥底下…余海风感觉凉风阵阵,手一摸,摸到一件衣服盖在肚子上,他翻身坐了起来。

他看清楚了,自己还是躺在桥底下的,身上盖了一件衣服,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正用一把蒲扇给他扇风,扇蚊子。

“老布…爷爷,您怎么在这里?”余海风看清楚这个人了,大鼻子,蓝眼睛,笑容可掬。不正是在洪江的意大利传教士约翰·布鲁尼?

老布笑眯眯地道:“孩子,你喝完酒出来,我就看见了你,你有家不回,却要睡在桥底下,是心中有忧愁啊!心中有忧愁,你就要找主啊!主就是给人排解忧愁的!做人要信主!”

如果在平时,余海风听了,只会微微一笑,不答应也不否认。老布口中说的主,与中国人几千年流传的天老爷,距离十万八千里。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天老爷,老布有老布的主,何必舍近而求远?不拒绝老布,是尊重老人,毕竟,老布已经七十多岁了。

今天却不一样,余海风心中,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在一寸一寸地切割,疼痛无比。如果主能化解他心中的痛苦,信主又有何妨?

余海风问道:“老布爷爷,是不是我信了主,就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烦恼?”

老布肯定地回答:“是。”

余海风道:“我愿意跟你信主!”

老布在洪江传教已经快七年了,跟无数的人说过主,大多数人说不信,没有直接拒绝的是有礼貌有涵养的人。但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愿意信主。今天余海风说要信主,他反倒不相信了,以为是错觉。

老布手里还摇着蒲扇,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中国和意大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国家…”

余海风一怔:“老布爷爷,我要信主!”

老布的手猛地一颤,蒲扇“啪”地拍在余海风的肩膀上,问道:“你说什么?”

余海风奇怪地看着他,说:“您不是说,信了主,就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吗?我要信主!”

老布终于听明白了,把蒲扇一丢,他本是盘膝坐在地上的,往前一挪,就成了跪在余海风身边,双手抓住余海风的双手,拉到自己的胸口,颤声说:“孩子,来吧!你有什么痛苦,给主说,主会排解你的痛苦!”

余海风看见他跪着,吓了一大跳,也立刻跪了起来。

老布双手握着余海风的手,微微低着头,虔诚地祷告着:“万能的主!显我为义的主啊!我呼吁的时候,求你应允我!我在苦难之中,你曾使我宽广。现在求你怜恤我,听我的祷告!”

余海风跪着,没有言语。

老布说:“孩子,把你的心事对主说。”

余海风动了动嘴唇,说不出来。

老布继续道:“孩子,你可以不用说出声,就在心里说也行,主知道你的心事。”

余海风在心中默默地道:“我是谁的儿子?以后我该怎么办?”

老布继续祷告,祷告完了之后,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感谢主。”松开了余海风的手,又盘腿坐了起来。

余海风奇怪地道:“行了吗?”

老布问他:“你在心里说了吗?”

余海风道:“说了。”

老布温和一笑:“那就行了。”

余海风有些惊奇:“信主就这么简单?”

老布微微一笑:“就这么简单,但你不要小看这个简单,信了主,主给你指明一条光明之路,一条幸福之路!”

余海风脑子里一片茫然,点了点头。

老布爱怜地说:“孩子,你回家去吧!有心事,也不能跑在外面,你的父母会为你担心的。”

余海风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也许父亲会担心他,但母亲不会。想想狼王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为什么舅舅和母亲对自己不冷不热,就因为自己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姐姐和一个土匪生下的儿子。舅舅为什么会教给弟弟追魂腿的绝招,而不教给自己?这不就找到答案了吗?

这般想着,心中反倒豁然开朗:我真是土匪的儿子?我的父亲,居然是一个罪恶滔天的坏人…

天已微明。

老布和余海风慢慢回城,在一家小店吃了两碗牛肉粉。出来的时候,老布拍了拍余海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无论多大的事情,家还是要回的。有什么事情,和你父亲好好谈谈,你父亲是一个懂道理的人!”

余海风默然。

“回去吧!”老布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今天我不是以一个神父的身份和你说这个话,而是以一个爷爷的身份和你说!”

余海风心中一阵感动,点了点头。

两人分手之后,余海风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该回家如何对父亲说,如何面对母亲和舅舅。

“海风!”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余海风心中一颤,他听出来了,是父亲余成长的声音。余海风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穿着长衫,双眼憔悴,额头还有些汗水,看起来像找了他一个晚上的样子。

余海风心头一震,低下了头。

余成长大步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余海风,松了一口气:“海风,回家吧!”

余海风没有动。

余成长苦笑了一下:“还在生爹的气呢?”

余海风一咬牙,抬起头,望着父亲,坚决地说:“我想问一件事情…”

余成长看到他的眼神,一怔,脚步微微后退了半步,顿了顿,才问:“什么?”

余海风的心中如波涛翻滚,他想好的话冲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他的喉咙剧烈地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余成长惊讶地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余海风竭力平静了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说:“爹,我没事了!”

余成长笑了笑:“真的没事了吗?”

余海风点头说:“真的。”

余成长展颜一笑:“那就回家吧!”余海风跟着父亲,走了几步,才道:“爹,我想跟二姑父走镖,我觉得,我做生意不适合,我适合当一个镖师!”

余成长默默走了一段,才问:“你想好了吗?”

余海风回答道:“我已经想好了。”

余成长道:“你去吧!风云商号有你一半,等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姑娘,你要做什么生意都可以!”

余海风摇头道:“爹,我不分家,风云商号就留给弟弟吧,我就喜欢走镖而已!”

余成长轻轻叹息了一声:“海风,爹相信你,能闯出一番天地!”

之后,余海风去了忠义镖局,刘承忠和余成长交换过意见后,留下了他。余海风和朱七刀住在一起,勤练武功。朱七刀不爱说话,余海风也越来越沉默。走镖的时候,余海风的表现让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们无话可说。余海风走镖回来,偶尔会去找马智琛喝酒。

马智琛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和家庭的矛盾越来越深,尤其是几个兄弟之间,你争我夺,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后却矛盾重重。马智琛的家庭十分复杂,马智源、马智华和马智琛,是大太太生的,马智能和马智言,是二太太生的,马智胜和马智伦是三太太生的。按照中国的老规矩,应该是长房嫡孙继承家业,也就是说,马占山的家业,理应由马智源继承。可是,马智源生性狷介,心眼狭小,脾气粗暴,喜欢逞勇斗胜,加上二太太竭力讨好,马占山便不想让老大继承家业,而属意马智能。而马智能又是一个花花公子,人是极其聪明,却不走正道。马智能因为斗不过马智源和马智华,便常常欺负马智琛,父亲竟然偏听偏信。

关于马家的矛盾,余海风知道一点,在他看来,整个马家,除了马智琛正常一点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属于非正常人,令人无法理解。当然,马智琛并不过多地谈自己的家事,余海风也不好去问。

马智琛更多谈的是他现在的工作。他的主要工作仍然在洪江,偶尔会向古立德汇报,古立德既会在工作上,也会在做人上指点他。尽管他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进展,古立德仍然很信任他。他觉得跟古立德一起工作,是自己这一生的幸运,唯一的不如意,就是没有见到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