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早在胡不来的预料之中。楼上的两桌人,早已经完成了认捐,酒足饭饱,从后门走了。楼下的二十几桌,凡是认捐的,就发给一张嘉奖状,下面盖着县政府的大印。送上嘉奖状的汛兵告诉他们,县令大人要求,每一家,都要贴在门前。

这些拿到嘉奖状的人,立即喜得什么似的离开,要将县令大人的嘉奖状,第一时间贴出去。

也有些人不想捐,见有人走,立即起身,可是,他们走到门前,却被汛兵拦了回来。

有的人意识到,不认捐肯定走不了,便认了捐,领到嘉奖状,走了。

有一个富商,在整个洪江城,是吝啬出了名的,虽然知道不捐出不了门,但又不想捐太多,报出一百两的数字。胡不来只装着没有听到,这个富商加大声音,又报了一次,胡不来还是不理。于是,他又增加了一百,报出两百的数字,胡不来还是不理。他于是走到胡不来面前,问道:“胡师爷,我到底要认捐多少,你才肯放我走?”

胡不来说:“我一分钱都不要你认捐。等我们跟土匪打仗的时候,我把你带到队伍里去。”

富商一听,吓坏了,说:“你看我都六十多的人了,哪能打仗?”

胡不来说:“就是嘛,是钱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如果你觉得钱重过你的命,那我们一分钱不要。”

富商说:“那,我看有人认捐一千,我也认捐一千好了。”

胡不来懒得和这种人多话,恰好见杨兴荣站在身边,便将他叫过来,说:“杨塘长,这个人要上前线去杀土匪。编进你的队,从明天开始,就由你训练他。按照古大人和王大人定的军规,半点都不能违反。迟到一次,罚铜板一枚,每多迟到一次,增罚铜板一倍。缺席一次,罚银一两,每多缺席一次,增罚银一倍。训练时出勤不出力的,偷奸耍滑的,每抓住一次,罚跑步五十里。如果跑不下来,作缺席一次处罚。”

富商别的本事没有,算账的本事,还是有的。自己六十好几的人了,若是真的被拉去训练,那还不是要了自己的命?如果不训练,就只有一个办法,缺席。可缺席一次,罚银一两,二次,罚二两,三次就是四两,四次就是八两,一个月下来,就要四百多两,两个月呢?差不多两千两,比利滚利还厉害。这个民团如果训练半年,自己恐怕就得倾家荡产了。

富商不得不咬牙,认捐了两千两,拿到嘉奖状,出门就大哭起来,抖着手里的嘉奖状说:“这么一块烂纸,值两千两银子啊,两千两啊。”

胡不来自然不会只盯着眼前这些人。他知道,那些认了捐的,回去之后,一定会把嘉奖状贴出来,那东西一旦贴出来,整个洪江城,就会知道,县太爷坐镇太白楼,为剿匪搞募捐。胡不来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早已经准备了很多请柬,派王顺清的汛兵一家一家地送。

那些人接到县太爷的请柬,知道这一关过不去,大多数做出反应,酒就不去喝了,银子嘛,认。有一千的,有五百的,也有三百一百的。

这些人,毕竟没有前面那些人富有,捐少一点,胡不来也就认了。

在胡不来看来,这就是抢钱。可同样是抢钱,几百万两银子,农民从土地上抢,一家人需要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干几百辈子。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月黑风高,神出鬼没,提心吊胆,也需要干几百辈子。土匪们啸聚山林,杀人越货,几百人干一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个数。而洪江城的那些商人们,在外面够风光了,省吃俭用,左算右计,一个商号一辈子,大概也就能赚这个数。胡不来呢?只不过几天时间,动了动脑子,这个钱就拿到手了。

这一切,都是权力和智力的结合。

权力和智力结合起来赚钱,这才叫真正的赚钱。

※※※※※※※※※

鹰嘴界,位于广西、贵州、湖南三省交界的深山密林之中。

这里是飞鹰帮的老巢,共有三四百人,和野狼谷的野狼帮相比,人数上,半点不弱。大当家李飞,二当家是李飞的弟弟李俊,三当家是广西的黎民汉,四当家是来自贵州的付狗子。

飞鹰帮啸聚鹰嘴界,最初只是李飞、李俊兄弟带着几个人,慢慢吸收了广西的黎民汉和贵州的付狗子,渐渐强大起来,又吃掉了另外几股土匪,成为这一带最大的土匪势力。

飞鹰帮跑到野狼帮的嘴里找食,有一个重要原因,野狼帮太无良。所谓盗亦有道,说的是土匪之间,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则,彼此都会遵守。可野狼帮是一个完全无规则的土匪帮,他们不仅抢过路客商,而且还抢土匪。若是寻常百姓被他们抢了,一般还能留下一条命,至多也就是女性一律被他们强奸。若是土匪被他们抢了,所有的头目,一律杀掉,一个不留,这就等于断了土匪头子的后路。周边其他土匪,均对野狼帮恨之入骨。

飞鹰帮被野狼帮抢过几次,大小头目,被杀了十几个。如此一来,飞鹰帮对野狼帮恨之入骨,发誓要来寻仇。这就是飞鹰帮挺进雪峰山区域的原因。

前不久,野狼帮在青羊坡劫道,大败而归,李飞得到消息后哈哈大笑:“千人斩,逑的千人斩,别人怕他,老子什么时候怕逑他?迟早有一天,老子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飞鹰帮和野狼帮一样,抢土匪只是为了扩大地盘,扩充实力,抢来往客商,才是他们的真正营生。在众多土匪之中,飞鹰帮之所以能做大,有一个根本原因,情报工作做得好。他们只要在一个区域活动,就一定会在这个区域建立情报源。既然来到了雪峰山区域,一些重点所在,他们就一定要设立情报点,比如洪江。

野狼帮被白马镖局打败之后,飞鹰帮就暗暗拿定主意,要抢白马镖局一次,让野狼帮知道自己的厉害。很快传来消息,白马镖局将送一批货去云南,这批货是洪江首富张祖仁的。飞鹰帮早已经打探清楚,张祖仁之所以成为洪江首富,在于他的鸦片生意。表面上看,他的鸦片是西先生和洋枪队运来的,但很少有人知道,张祖仁还通过另一种方式和渠道走私鸦片和贩运茶叶。

张祖仁之所以另外开辟一条运输线,根本原因,洪江人很少知道,飞鹰帮却查得一清二楚。

名义上,张祖仁和王顺喜共同经营祖仁贸易行,而实际上,王顺喜和西先生之间,还有更为秘密的交易。张祖仁先是自己开起了烟馆,以此平衡自己对王顺喜以及西先生的不满。后来,张祖仁甚至暗示西先生,他的八家烟馆,可能不再用西先生的货。真实目的,也不过是想向西先生压价,或者越过祖仁贸易行,直接向八家烟馆供货。没想到西先生说,你如果不用我的货,你就会断货。当然,你可以说,你从长沙进货。可长沙的货,来自广州十三行。广州十三行那些货,入关时,清政府已经抽了一次关税,加上十三行要赚钱,再加上路途运输,价格会高几倍。而我的货,直接从缅甸进来,仅仅只是运输费用,价格会低好多。

张祖仁认定了一个理,这样搞下去肯定不行,迟早会翻脸,分道扬镳。为了可能到来的这一天,张祖仁不得不有所准备。所以,他秘密组织了另一条运输线,利用自己的力量,将湖南的黑茶运到云南,再从云南运回鸦片。这支运输队,便由白马镖局押运。

白马镖局这些年之所以发展迅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张祖仁这笔秘密生意。

洪江除了黄金水道,还有一条黄金陆路,这条路,就是古老的茶马古道。后世研究者认定,茶马古道的一个重要起点在湖南,甚至认定,现存完好的茶马古道遗址,除了云南、西藏等地之外,内地就只有湖南。另一方面,人们找到的这所谓完好的茶马古道,走向却是长沙。于是,有人认定,湖南的茶马古道,是到达长沙之后转水路运往汉口,再从汉口通过汉江运往陕西等地。这种说法很令人怀疑,湖南境内水系发达,要将所产之茶运往长沙,根本不需要马帮。马帮的存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走山路。

打开中国地图,到云南最近的直线距离,是经过洪江到达贵州,再直达云南。这条路线要穿过很多大山,正好需要马帮。所以,真正的茶马古道,走的,应该是这条线。洪江之所以兴盛,与这条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年后,石达开入川以及更后来的红军长征所走的路线,有相当一段,与这条茶马古道是重合的。

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路了。正因为这条路走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不再仅限于茶马商队,人们便以为,它不是茶马古道。

西先生运送鸦片,或者张祖仁所建立的马帮和余成长所走的,都是这条道。

这条茶马古道,恰好在飞鹰帮势力范围的边沿。李飞得到这一消息,立即决定在茶马古道上袭击白马镖局。上次和野狼帮一战,虽然野狼帮伤亡惨重,白马镖局损失也不小。此时,再给白马镖局迎头痛击,正是好机会。李飞不蠢,他也担心会出差错,所以派出了很多个侦察小分队,分头去摸消息。

很快,各种消息汇总了。第一消息,白马镖局运货的事是真的,第二消息,野狼帮不准备劫这批货,关键在于方向不同,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在洪江的东北面,而此次白马镖局所走的路线,在洪江的西面。据李飞分析,还有一个原因,上次一战,野狼帮损失太大了,如若再长途奔袭白马镖局,担心其他土匪尤其是飞鹰帮会抄了他的老巢。

飞鹰帮往洪江城里派了不少人,有人二十四小时盯着白马镖局。

终于等到了白马镖局出行的日子,一大早,从白马镖局里驶出一支镖队,领头的,正是马占山,他的左右,以前是马占林和马占坡,可这一次,马占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无法跟着镖队,马占林的位置,只好换成了雷豹,这是白马镖局武功第一的镖师。紧随其后,是马家的第二代。马家人丁兴旺,第二代已经能走镖的,就有十几人,加上镖师趟子手,这支队伍有上百人。

飞鹰帮的两个探子躲在人群中看热闹,一个对另一个说:“没想到,白马镖局还有这么多镖师和趟子手。”另一个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次是一笔大生意。他们请了洪江城里好多个镖局一起来做这笔生意。”

旁边有一个看热闹的,说:“白马镖局这次,上上下下有一百来号人,加上马帮,恐怕有两百来号人手。一般的土匪,恐怕不敢和他们对阵。”

飞鹰帮的探子自然不服气,道:“那可不一定。”

看热闹的说:“怎么不一定?一般的土匪,也就几个当家的能打,其他的都是跟着瞎起哄的,哪像白马镖局,光是武功高强的镖师就有四五十个。”

飞鹰帮的探子说:“四五十个又有什么用?上次,如果不是忠义镖局出手帮忙,这四五十个人,只怕早就已经不是人了。”

另一边,张记油行门前,也是排了很多人。

张祖仁虽然早已经不再做桐油生意,但张记油行的招牌还在,以前的张记油行,已经变成了仓库,用来存放鸦片和茶叶。此刻,张祖仁的所有货物,早已经装好,全部绑在马上。因为山路难行,有些地方很狭窄,不可能用车,只能用马。这也是马帮之所以称之为马帮的原因。

每一匹马,都有一个人牵着。马帮要在路上走几个月,所以,每一个人,都要带齐生活必需品。因此,马帮的装扮,和别人很是不同,看上去,全都是奇装异服。马队已经准备就绪,等白马镖局的镖师们一到,马占山一声令下,马帮就开始出城。

此次走的路线不同,是向西,要渡过沅水。因为马队要过渡,所以,大家起了个大早,长长的队伍,前面已经到了码头渡口,后面还在原地未动。

这些看热闹的人中,还夹杂着一个人,他是野狼帮的二当家白狼。

白狼是和狼王一起进城的。前几天,狼王回野狼谷,白狼随后也赶了回去,和狼王商量劫镖的事。没想到,狼王一听,不说话,只是拿斧子刮头皮,白狼说:“大当家的,你是不是怕逑了?”

“怕?老子怕个逑啊。”狼王说,他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其实是真的怕了。他不怕别的,只怕了老布的那一席话。这话,他不能说,自己是大当家啊,如果一个大当家的,连人家的一句话都怕,那还能服众?

白狼说:“上次,白马镖局让我们吃了大亏,这次,我们把白马镖局搞掉,下次,就可以搞掉忠义镖局了。只是要把这两个镖局搞逑掉,洪江城,还不是我们口里的菜,想什么时候吃就吃逑了?”

狼王的头摇又摇,道:“你别说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见白狼实在是很想做这单生意,便说,“要不这样,你去盯着那批货,看一看机会。”

世上的事,成功总有成功的道理,就算是当土匪,那也有成功的土匪和失败的土匪,做事也有细微的区别。仅就往洪江城派出探子这件事来看,飞鹰帮和野狼帮的区别,就不是一般的小。飞鹰帮派出的探子,都是一些普通的小喽啰,他们只需要证实白马镖局已经起镖,有多少人多少武器,押着多少货物,什么时间到达什么地方。野狼帮却不同,他们派出的是二当家白狼。这个白狼之所以能成为二当家,除了本人武功了得,还善于用脑,是土匪队伍中诸葛亮似的人物。由他亲自出面打探消息,和别人自然就不一样。

白狼极其仔细地看着马队的每一个人,于是,他看出了名堂。至少,他看到有些人很怪异,其中有几个人的脸似乎特别黑,不知是不是有意涂了黑炭之类。而且,这几个人的相貌也奇特,说不清到底怪在什么地方。此外,他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几个熟悉的面孔,并不在白马镖局的队伍之中,而是夹杂在马帮的脚夫中。

他看到的这几个面孔,包括了崔立,包括了余海风、朱七刀,还有两个熟悉的面孔,是汛把总署的塘长杨兴荣和邹中柱。这可就是一件大怪事了,忠义镖局的人,汛把总署的人,怎么变成了张祖仁的马帮成员?

飞鹰帮的喽啰不仅认不出这几个人,就算能够认出,也不可能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狼不同,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套,等着飞鹰帮来钻。

这就是新任县太爷古立德的第一次剿匪行动。

想明白这一点,白狼暗自一笑,在心里说,这个古立德,还真有点歪点子,看来,以后要对这个人提防着点。

退下来后,白狼将一名手下叫到旁边,吩咐道:“你马上回去,告诉大当家的,做好准备,抄飞鹰帮的老巢。”

手下不明白,问:“抄飞鹰帮的老巢?有没有危险?”

白狼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你他娘的,哪来这么多废话?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逑怪。”

第三天,马帮来到青隘口。

飞鹰帮的土匪埋伏在隘口,李飞不时拨开草丛,探头张望。

“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山谷之中,一个人的喊叫声远远传来。

“大哥,来了,白马镖局来了。”李俊兴奋地道。

“兄弟们稳起,听我的话再行动。”李飞回头,低声对草丛之中喝道。土匪们全部把头趴了下去。

一匹白马冲进山谷,马上正是白马镖局少镖头马智源。他一手高举着镖旗,一手抓着马的缰绳,昂首挺胸,旁若无人。

李俊在李飞身边低声说:“真他妈的嚣张,一副找死相,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飞皱了皱眉头:“老子也看不惯他,等一会儿下手的时候,多劈他几刀,把白马抢过来…”

马智源一人一马,冲出隘口之后,又掉头回去。不多久,白马镖局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进入隘口。

时机到了,李飞跳起来,一声大吼:“动手!”埋伏在草丛之中的土匪们跳起来,怪叫着,一拥而下。

马智源听到土匪的喊叫声,并没有慌张,而是一声大喝:“排阵!”白马镖局的队伍迅速地排列在一起,组成一道人墙。

土匪打劫,通常也是求财不求命。他们人多势力大,寻常的人,一见了土匪,丢下财物就跑,哪里还敢迎战?白马镖局是走镖的,是硬茬子,遇见土匪不跑,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李飞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土匪的架势已经摆开,就等大当家的一声令下,好冲上去。

李俊在李飞身边道:“大哥,白马镖局居然不跑,还真有两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