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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汛把总署出来,胡不来直奔忠义镖局。

古立德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是剿匪,要剿匪,必须有兵。申请朝廷调兵?可朝廷调兵,先得准备大把的银子,这个东西,如今是朝廷最缺的。兵部拿不出钱,一定把这个包袱扔给省里。省里的总督或者巡抚,是有调兵权的。可他们调兵,同样需要银子,省里也拿不出钱,大家都穷啊。全是被鸦片和腐败闹的,政府早已经亏空,只有个人口袋里有钱。

土匪有两大特性,一大特性是上马为匪,下马为民。国家穷,老百姓的日子更穷,实在过不下去,官府又管不了,那就当土匪好了,抢来的钱,一定比地上种出的钱多,而且还不交税。第二大特点就是流窜,你在这里剿,我跑到那里,你在这个县剿,我跑到另一个县。所以,依靠县里剿匪,那是鬼打鬼。

多年以后,有一个叫洪秀全的人,义旗一举,短短的时间内,就聚集了几十万人。历史教科书说,这些人是揭竿而起,其实也是在哄鬼。真正的原因在于,湖南、广西、贵州这一片区域,占山为王的土匪太多,听到洪秀全起事的消息后,这些土匪呼啦啦就奔跑而去,投靠在洪秀全门下。

和别的县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同,古立德是个有抱负的人,或者说是个有抱负的官。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六品没有被降,那就说明还有机会。更重要的一点,鸦片这个东西,对国家经济造成了巨大伤害,从而更进一步伤害了国家政治,影响了国家稳定。迟早有一天,国家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只是目前,这个脓包还没有烂而已。脓包一旦烂了,就必须通过外科手术的方式摘除,真到了那一天,他就是大功臣。官复原职是一定的,官升一级甚至官升两级都有可能。

问题是,这个脓包到底什么时候烂?在这个脓包烂掉之前,他如果出了大麻烦,那就失去了一切机会。他最大的麻烦,或者说最大的危机,就是土匪。所以,他无路可走,必须剿匪。

既然军方靠不住,他就得自己组织民团。组织民团,最大的难题在军费。

胡不来给他出主意说:“恩主大人,军费这个事嘛,说难办,那确实难办。朝廷不肯拨钱,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们都是穷人,拿那么点薪水,吃了没喝的,喝了没穿的。不过,要说好办呢,那也不是太难。”

古立德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胡不来说:“我们是在黔阳县啊,黔阳县是什么地方?有一个洪江嘛,那可是全中国最富裕的地方之一。正因为有个洪江,周边地区,也都跟着富起来。我们这里,别的东西不多,就是富商多,找他们嘛。”

这一点,古立德其实早就想到了,收剿匪捐。问题是,通常是摊捐到户或者摊捐到人,对于富人来说,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说不定有什么关系,还被官员给免捐了。苦的是穷人,穷人承受了各类苛捐杂税,日子过不下去了,只有一个办法,逃捐。怎么逃?自然是上山当土匪。这事,还真是不好办。

胡不来自己就是穷人出身,对于穷人也有一腔同情。再说了,穷人家徒四壁,从他们身上,能刮下多少油来?胡不来要快速致富,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从富人身上榨油。他说:“如果恩主爷信得过我,把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到时候,只要恩主爷出个面,坐在那里,哪怕一句话不说,我都能保证,弄回几十万两银子,绝对没有问题。”

古立德说:“你可不能用非法手段。”

“不会不会。”胡不来说,“替县太爷做事,怎么能用非法手段?你放心好了,我保证合法得不能再合法。”

胡不来提前来洪江,心里其实有一个大计划。到了洪江一看,刘承忠、马占山这一对冤家,还真是不怕麻烦,竟然把民团组建起来了。洪江人自己组建了民团,胡不来就少了大机会,他当然要把这个民团搞垮,然后由自己组建民团。好在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洪江的民团,自己就搞不下去了。

胡不来来忠义镖局,就是为了这件事。

此刻,忠义镖局里面,刘承忠正坐在家里生闷气。昨天早晨处罚了余海云以及马智琛,刘承忠知道,这件事还没有完。理论上,还应该由余海云登门向马智琛道歉,刘承忠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余海云却坚决不干。果然,今天的早操,守城队倒是如常训练,护城队里白马镖局的人,全部缺席。明天早晨,如果白马镖局的人再不来,这个训练,就搞成了忠义镖局自己的内部操练,护城队,就不得不散了。

刘承忠和马占山,就像一对弈手,正在下一盘大棋。现在,是马占山落了一子,该刘承忠应手了。可是,刘承忠手里拿着棋子,却不知道往哪里放。

正在此时,下人来报,胡师爷拜访。刘承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胡师爷?哪里来个胡师爷?”下人说,是新任县令古大人的师爷胡不来。

刘承忠立即站起,一边向外走,一边说:“快请。”

除了王顺清和张祖仁,胡不来走进洪江任何一扇门,都会畅通无阻。下人虽然说要先禀告,胡不来却不当一回事,摇着扇子,向里面走。看门的人知道他是胡师爷,也不敢拦,只是在背后嘀咕,装什么洋葱,才刚刚进入四月呢,扇子就摇起来了。

刘承忠把胡不来迎进正厅,恭恭敬敬地将他让到主位,又吩咐泡上茶来。

胡不来把扇子一收,喝了一口茶,说:“刘总镖头,你这个茶,不是湖南黑茶吧?”

刘承忠说:“胡师爷是识货之人啊。这是大红袍。”

“噢?”胡不来端起茶,品了一口,道:“大红袍。最顶级的产自福建武夷山的天心岩。说起来,这种茶叶还有一个来历,不知刘总镖头知不知道?”

刘承忠说:“我是粗人,只会舞枪弄棒。品茶,是你们这些文人的雅事。”

胡不来说,大明洪武十八年,举子丁显进京赶考,路过武夷山的时候忽然得病,腹部疼痛难忍,刚好遇到天心禅寺和尚净虚。净虚和尚泡了茶给他喝,丁显的病很快就好了。丁显进京,高中状元,回来致谢净空和尚,问起茶叶。临别时,净空和尚以茶相赠。丁显用锡罐小心装了,带进京城。恰遇皇后得病,百医无效,便取出那罐茶叶,献给皇上。皇后饮后身体渐渐康复,皇上大喜,赐红袍一件,命状元亲自前往,将大红袍披在茶树上,绕树三圈,以示龙恩。同时派人看管,采制茶叶悉数进贡,不得私匿。从此,武夷岩茶大红袍就成为专供皇家享用的贡茶,大红袍的盛名也被世人传出。传说每年朝廷均派出官吏前来拜见茶树,所派官员均身穿大红袍,解袍挂在贡树上。

刘承忠说:“胡师爷真是博学多闻,我还真不知道大红袍有这样的来历。”

胡不来说摆了摆手,道:“这样的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据当地人说,武夷山天心岩最正宗的大红袍,只有六棵树,而且这六棵树,全部生在悬崖峭壁的岩缝之中,人根本爬不上去,只有用训练有素的猴子,才能采取。既然人不能上去,又怎么可能有丁状元披大红袍一事?”

刘承忠说:“这么说,这个茶就太名贵了。”

胡不来再次摆了摆手:“真正的大红袍,确实名贵,毕竟只有六棵树能产出嘛。就像杭州的龙井,只有那口井周边的几棵树产出的茶叶,才是正宗。这样的茶,全部运进宫里了,寻常人别说是喝,见都无缘见到。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这次前来,是受古大人之命,了解洪江民团的事。”

听说民团,刘承忠顿时叹了一口气:“胡师爷不说还好。这件事,把我烦死了。”

胡不来早已经了解全部情况,但当着刘承忠的面,还是煞有介事地了解一番,最后说:“这可真有点麻烦。没想到,一件好事,办成了这个模样,这让我怎么向古大人报告?”

刘承忠说:“我现在是骑虎难下,谁如果有办法解我这个围,让我叫他爹都成。”

胡不来假装仔细地思考一番,然后说:“能不能这样?我让古大人下一道命令,民团由县衙来组织,委托洪江汛把总统领,再由汛把总统一安排刘总镖头和马总镖头担任训练官。”

刘承忠怎么不知道,如此一来,就给了那些贪官们捞钱的机会。当初,他们之所以自己办民团,就是想和贪官撇开关系。而现在,不这样干,自己如何脱身?他当即说:“由官府领头,再好不过,我个人,没有任何意见。不过,这件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啊。”

胡不来肯定知道他一个人说了不算。但是,民团的主力,毕竟是他和马占山。如果刘承忠打了退堂鼓,马占山一个人,也撑不下去,除了同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胡不来说:“只要刘总镖头真心这么想,马总镖头那边,我去说说。”

和刘承忠说妥,胡不来告辞。刘承忠早已经准备好礼物,送到门口。

到达白马镖局,胡不来说出的,又是另一番话。

马占山早已经料到,野狼帮受了打击,短时间内,要想攻打洪江,不那么容易。他正想利用这段时间让刘承忠出丑,县衙若是把民团收走,等于解了刘承忠之围,同时,还让那些贪官捞到了腐败的机会。这两样,都是他不愿意的,可他又不好公开反对。

胡不来早已经设想了各种方案,马占山可能会找理由反对这一点,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希望马占山将自己的主意托出,而是先堵住他。“马总镖头,古大人的意见,你如果组织这个民团也可以。古大人说了,光靠洪江一个民团,肯定对付不了所有土匪,得集中全县的力量。到时候,洪江的民团,必须听从县里的调遣,不得有任何违抗。”

由县里统一调遣,不算什么事吧。对于马占山来说,他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这是一支力量,可以增加自己的分量。其次,要养这支民团,就需要一笔费用,只要费用不是全部由县衙划拨,就还能玩。再说了,县衙所收取的费用,最多也就是捐费。洪江既然有自己的民团,总可以在捐费之外,找各大商户再出点血。

马占山说:“既然县衙这样决定,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说真话,确实是有点可惜啊。”

胡不来问:“可惜?为什么?由县衙统一指挥,不是更好吗?”

马占山说:“当然,我说可惜,是我存了点私心。这次,我们白马镖局遭到野狼帮的劫掠,损失惨重,我如果说不想报这个仇,肯定没有人相信。有了这支民团,我报仇的信心更足。而且,时间虽短,却已经上路了。”

胡不来说:“你提到这一点,倒让我想起一件事。由于资费问题,守城队的人员,肯定不可能太多。至于护城队,人员就不会少。护城队的人员多,且成分复杂,管理不容易。如果可能的话,采取不同的手段管理和训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你的想法,我和王大人打声招呼,如果你仍然想带这个队,你找王大人商量一下,拿出一个方案来。”

最后,果然是越谈越融洽。临别,马占山同样给胡师爷封了一个大红包。胡师爷假意推脱一番,然后笑纳。

接下来,便去张府,找张祖仁。

江南四月,天气多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便下起了雨。这次在洪江活动,胡不来自然要坐轿子。古立德那个老古董不懂得享受,他胡不来可不是那样的人,到达洪江的第一天,他就雇了一顶轿子,谈好了价钱,说好离开洪江时一次付清。来到洪江时,胡不来仍然是穷光蛋,身上掏不出一两银子,但现在,虽然没有大富,三几个月的用度,已经很富余了。

轿夫不愿冒雨行走。轿子是布帘,不防水,一旦被打湿,使用寿命就会受到影响。对于胡不来来说,时间就是金钱,他可不愿因为雨而浪费时间,他说:“算了,我也不和你们谈了,价钱翻一倍。”

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说价钱翻一倍,轿夫顿时来了精神。

不一刻,到达张府。此时正是张祖仁抽烟的时间,一般不见客。胡不来毕竟不是一般的客人,张府的下人也不敢拦他,他直接闯进了张府的烟房。张祖仁正由侍女替他装烟,抽得云里雾里,见胡不来进来,连身子都没抬,只是问:“来一泡?”

胡不来往软榻上一坐,说:“上次的事没谈完,我们接着谈。”

张祖仁故意装糊涂:“上次什么事?烟抽多了,记性不好。”

“借兵的事。”胡不来说,“我也不和你讨价还价了,打死打伤一个土匪,我付给你一百五十两,也不抽头。”

“一百五十两,看起来不错。”张祖仁说,“可是,你算过账没有?我的洋枪一响,那些土匪,肯定作鸟兽散了,一场仗打下来,我们能打死打伤几个土匪?顶多十个吧。你认为一千五百两银子,我会看来眼里?何况,这一千五百两中,我还要付给那些印度人和西先生,剩下来,不会超过五百两。”

胡不来慢悠悠地说:“说得倒也是。张老板是今非昔比啊,一年的进项,没有上千万两,也有几百万两吧。几百两的进项,只不过是个零头。这就像街边有一块碎银子,张老板都懒得弯腰去捡起来。”

“知道你还说个屁啊。”张祖仁说。

“不过,我听说了一件事。”胡不来有备而来,“上次,王家兄弟来借兵,张老板没有同意,这事恐怕不是太好。”

张祖仁说:“有什么不好?老子说好就好,说不好,就是不好。”

胡不来摆头:“我还是觉得不好。你想啊,借兵这件事,并不仅仅是王把总的意思,也是古大人的意思。你不同意借兵,既得罪了王把总,也得罪了古大人。整个黔阳县,就这两个人的官最大…”

张祖仁打断了胡不来:“官再大,又能拿老子有什么办法?”

“办法嘛,不是没有吧?”胡不来说,“你手下有八家烟馆是不是?朝廷可是发过八道禁烟令。”

张祖仁停止了抽烟,瞪了胡不来一眼:“吓我是吧?我是被吓大的?”他有一句话没说出来,王顺清在他身上有巨大的利益,能轻易对烟馆动手?就算古立德不懂套路,背后还有乌孙贾呢,他可是从四品的知府。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乌孙贾可是比古立德大好几级,要整死一个古立德,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胡不来说:“我还真不是吓你。你一个人就开了八家烟馆,完全是公开的。这事,如果报到省里,或者报给湖广总督林则徐大人,你想过会是什么结果吗?”

张祖仁的烟抽完了,人也清醒了许多,仔细想一想胡不来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林则徐大人那可是个坚定的禁烟派,十几年前,他担任江苏按察史的时候,就在江苏搞了一次禁烟运动。就任湖广总督后,对湖北、湖南两省的一些大烟商,也是严加惩处。若是真有人把张祖仁的事报上去,那无疑又是一个大烟商,林大人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何况,县令大人真想整他的话,还不一定要搞这么大,今天抓你一个扰乱治安罪,明天抓你一个聚众斗殴罪,后天又抓你一个窝藏罪,没完没了地找你麻烦,小事就变成了天大的事。他背后有乌孙贾撑着一把大大的保护伞,那不错,问题是,县太爷抓你几个人,你拿几十两银子,事情就解决了。但是,你去找知府大人,一定得花几百两银子甚至几千两银子,钱太少了,知府一个从四品朝廷命官,怎么可能替你出头?

张祖仁正想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又说话了。

胡不来说:“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外国人进入中国经商,好像是违反大清律例的吧?你和西先生做生意,这件事…这件事好像有点麻烦啊。”

这话让张祖仁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他不是不清楚,大清朝初年实行海禁,严禁对外贸易。康熙二十四年开放海禁,在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四省设立海关。此后,外贸时紧时松,但外国人,均不能直接和中国通商,必须通过洋行贸易。外国人出入中国,均需要进行严格登记,否则,以通敌卖国罪论处。

张祖仁不得不退了一步,说:“胡师爷,你也是知道的,洋枪队不是我的,是西先生的。他不一定听我的啊。”

胡不来说:“我和你的关系,自然不用说,所以,我才会这么耐心,一次又一次找你。可是,你要知道,古大人是京官出身,对于法律,他比任何地方官都清楚。而且,京官是见过世面的,架子大,脾气也不会太好。他如果没有耐心,这件事,恐怕就会有大麻烦啊。”

张祖仁慢慢醒过来了,开始意识到,自己无论是在王顺清面前,还是古立德面前,绝对不能托大。有乌孙贾当后台又怎么样?走私贸易这件事如果闹出来,乌孙贾自己都顶不住,说不准会坐牢,与此有关的一干人,那就不是坐牢的事,很可能就是玩掉吃饭家伙的事。想一想当初王顺喜躲在幕后,并且不留下任何证据,真是有先见之明。再说了,自己欺着王顺喜玩,他竟然装着不知情,大概也是想明白了,这事不能闹,一旦闹起来,大家全部玩完吧?

张祖仁顿时变了态度,对胡不来极其恭敬起来。至于借兵的事,他仍然没有答应,不答应并非他不想答应,只不过想抬点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