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呀?'朱怀镜问。

'说是梅园宾馆的小于,硬是要来看看你。'香妹说。

朱怀镜一听就知道了,'是梅园宾馆的经理,于建阳。天天见面的,还要看什么?'

门铃响了。朱怀镜伏在猫眼上一看,来的正是余明吾。他退回来,靠在沙发里,架上二郎腿,让香妹过去开门。香妹见男人这样子,忍不住抿嘴笑了。朱怀镜却只当没看见,点上了一支烟,悠悠然吞云吐雾起来。

门开了,余明吾手中也提着个礼品包。香妹连说请进,立马掩上了门。

朱怀镜站起来握手,嘴上却说:'老余你看你,提这个干什么?'

余明吾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朱怀镜给他递上一支烟,要替他点上。余明吾忙自己掏出打火机,点了烟。

朱怀镜玩笑道:'老余你看,提着这么个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送了什么宝贝给我哩!你倒是送我几万块钱,还没人知道。'

香妹递茶过来,笑道:'有人敢送,你朱怀镜同志也不敢收啊。'

朱怀镜叹道:'是啊,如今当领导难就难在这里。上门来看望你的,不带上些什么,他总觉得不合人情。带上个小礼品呢?眼目大了,让人看着实在不好。真的送你几千几万呢?别人敢收,我是不敢收。'

余明吾说:'所以我平时的原则就是,钱分文不收。是亲戚朋友呢?送两条烟,两瓶酒,礼尚往来,不就得了?'

朱怀镜便想只怕很多官员都会说这话,很有意思。'调研班子在下面工作得怎么样?'朱怀镜说,'辛苦你多关心一下。不是简单写篇文章,要抓住事物的本质和特点,不容易。要突出时代性、指导性和可操作性。'

余明吾说:'您上次亲自去枣林村调研,作了重要指示,同志们感到思路更加清晰了。材料主要是地委办、行署办负责,去的都是政策水平和文字水平很高的同志,我们县里主要是搞好服务。朱书记,你别批评我,不是我推责任啊。'

'县里的配合很重要啊!'朱怀镜说。余明吾点头称是。他先是闲扯着,然后转弯抹角就说到了下面的话:'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我们虽然做了些工作,但主要还是因为上级领导重视。工作上的差距,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也感觉到了,有些同志有不同看法,说不定还会有人告状,对我们说三道四。如果是对我的工作提出批评,我虚心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嘉勉嘛。但如果牵涉到对个人的中伤或诬告,就请组织上明察。马山复杂嘛。'

如今做官的都会说自己工作的地方复杂,无非是群众不如以往俯首帖耳了,学会了告状。听了今天余明吾这些话,朱怀镜心里就有谱了。也许枣林村那张神秘纸条,真成余明吾的心病了。朱怀镜当时的表情太严肃了,那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受了愚弄,心里有气。在余明吾眼里,就以为有什么大事了。朱怀镜立马将纸条收了起来,事后又交代杨冲保密,余明吾就越发认为那纸条只怕同他有关系了。天知道尹正东又会作何思量?他也问过杨冲,可见他也放心不下。

朱怀镜没有马上答话,故意拖了片刻,才说:'明吾同志,我是信任你的。'他这短短的一句话,足以镇住余明吾。你可以理解为他的确收到检举信之类,你就得当心;他又说信任你,你就得听话。

电话又响了,朱怀镜就对香妹说:'你接吧,就说我不在家。我要同老余说说话。'

朱怀镜这么一说,余明吾便一脸感激,似乎自己很有面子。香妹一接电话,脸色立即灿烂起来,'李局长,你好你好。不用了不用了,这么晚了,难得麻烦啊。我明天就来局里报到。哪里啊,要你多关照。真的不…'

朱怀镜听出是财政局长李成的电话,就问:'是李成同志吗?那就让他过来坐坐嘛。明吾在这里没关系的,又不是别人。'

香妹就改口说:'那好吧,欢迎你过来坐坐。'

朱怀镜说:'我同老余先到里面去说几句话,等李成同志来了,你再叫我。'

'也好,我有事正要找李局长哩。'余明吾便跟着朱怀镜进里屋去了,仍觉得自己享受了什么特别待遇似的,感觉很舒服。

进了里屋,说话的氛围自然就不同了,朱怀镜免不了说些体己话。余明吾点头不止,直道请朱书记多多关照。但他已不便再问朱怀镜收到什么黑材料了。万一朱怀镜又没有收到什么材料呢?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梅次人脉,朱怀镜已经摸清楚。县委书记中间,没有同陆天一拜把子的,余明吾算一个。按梅次人的说法,县处级领导,没有同陆天一拜上把兄弟的,不是不想拜,而是拜不上。都说想入围这个把兄弟圈子并不容易,而一旦进去了,陆天一什么事都会照应周全。

偏偏缪明却很看重余明吾,多半是两人性格相投,惺惺相惜。在马山,尹正东就常跟余明吾抢风头。余明吾在全区县委书记中间,资格最老,人们都说他是缪明的红人。其实无非是召开县市委书记会议时,缪明讲话时多说了几句'明吾同志你说是不是',要说这句话有多少含金量也谈不上,可官场里面有些话的象征意义就是大于实际意义,这也是尽人皆知的。而缪明偏又是个太极高手,惯于含蓄。最近传闻余明吾会接李龙标的班,任地委副书记。人们自会认为这种说法是有来由的。

朱怀镜同余明吾没说上几句,香妹敲门进来,说李局长来了。朱怀镜便领着余明吾出去了。彼此握了手,余明吾说:'我正准备明天去找李局长汇报哩。我们县里那个报告,李局长看了吗?'

李成笑道:'你余书记的报告,我敢不看?上面有朱书记的签字啊!'

朱怀镜指着李成玩笑道:'老李你别说便宜话了。我再怎么签字,最后得你肯给钱啊!'

李成哈哈一笑,说:'朱书记这是在批评我了。我还是讲组织原则的啊,领导怎么指示,我怎么执行。'

朱怀镜半真半假说:'以后啊,财政这一块,我是不好发言的。你老李是德高望重的老局长,我老婆又是你们的副局长,我怎么管?在家里,我还归她管哩。'

香妹在一旁笑道:'别当着李局长和余书记的面说漂亮话了,谁管得了你?中国妇女,就我一个人没解放了。'

'今天老余找我有工作商量,我让夫人把所有人都挡了。刚才听说是你要来,我忙让她请你来坐坐。'朱怀镜又开起玩笑来,'你是陈香妹同志的上级,她是我的上级,你就是我上级的上级啊。'

李成脑袋只顾晃,连说:'反了,反了,下级管上级了。说实话朱书记,听说地委安排陈香妹同志来我局里,我心里非常高兴。以后啊,我们干工作腰杆子更硬了。'

朱怀镜笑道:'老李你千万别当她是什么特殊身份,她只是你的同事和下级。我会支持你的工作的。'他知道李成说的并不是心里话。谁也不希望上级领导的夫人做自己的下级,弄不好会连领导夫人和领导一块儿得罪的。

朱怀镜谈笑风生,余明吾和李成微笑着附和。其实他们三人,一个上级,两位下级,凑在一起,又是在家里,会很不自在的。既不能装模作样地谈工作,又不能推心置腹地说些心里话。所以话虽说了许多,仔细一想,只有几个哈哈。如果他们两人一对,任意组合,或许都会有些真话说。这样的会谈,不在乎内容,只求有个气氛就行了。眼看着气氛造得差不多了,余李二位就起身告辞。

朱怀镜说声你们等等,就进房取了四条烟出来,说:'每人拿两条烟去抽吧。'两人硬是不肯要,朱怀镜就说请他们帮忙,烟又不能久放,会生霉的。这话听着诚恳,他们就收下了。都说朱书记太客气了。

送走客人,朱怀镜说:'这些人来看望我,都不好空着手。我呢?也不好对他们太认真了。今后就这样办理吧,烟酒呢,送由他们送,回由我们回。都由你负责。'

香妹说:'我知道怎么办理?有礼轻的礼重的,同你关心也有亲有疏的。'

朱怀镜说:'没什么,不必秤称斗量,你看着办就行了。'

香妹玩笑道:'我的权力还蛮大嘛!'

香妹说罢就动手收拾茶杯,显得有些神采飞扬。朱怀镜看出她的心思,多半是见李成亲自上门,他心里受用。这就不好了,不能让她有此类优越感,人家到底是局长,一把手啊!他准备到时候说说她。领导干部的夫人也不好把握自己的,很多人都在帮忙宠着她们哩!

其实没等找到什么适当时机,就在两人上床睡觉时,朱怀镜就说了:'你到财政局去以后,一定要注意处理好同事关心,特别是同老李的关系。因为你的身份特殊,别人也会特殊地对待你,你就更要注意了。'

香妹听了脸上不好过,说:'我早就说了我不想当这个副局长,是你要我当的。做你的老婆就是难,好像什么都是托你的福。我有好些女同事,副处级都几年了,马上就要转正了,她们能耐比我强不到哪里去。'

朱怀镜说:'我就知道,怎么说你怎么有气。你就是带着一股气到梅次来的,我现在不同你多说。等你气消了,好好想想,看到底怎么处好关系。'

两人背靠背睡下,不再说话。香妹呼吸很粗,还在生气。两人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朱怀镜便转过身子,扳扳她的肩头,笑道:'别生气了,跟你说个段子吧。有个干部头一次嫖娼,傻里傻气问小姐,你是处女吗?小姐说,说我不是处女呢,我又还没有结婚;说我是处女呢,你也知道我是做什么事的。唉,算个副处吧。'

香妹忍俊不禁,笑得打滚,然后揪着朱怀镜耳朵说:'好啊,人家混到四十岁了才是个副处,你还编着段子来骂我啊!那我也说个段子给你听。有位团长,在战场上身先士卒,负了伤。住院期间,家人想去看望他。他怕家里人见了难过,就说部队首长有命令,不准探望。老百姓嘛,一听命令二字,就不敢去部队了。这位团长伤养好之后,回家探亲。因为他有战功,被破格提拔为副师长。见了面,家人发现他没缺胳膊没少腿,也就放心了。到了晚上,他老婆发现原来他的小二没有了。老婆很伤心,长哭短哭的。副师长说,你有什么好哭的?我现在是副师长了,改天转业到地方,起码是个地委副书记。你应该高兴才是,难道一个地位副书记连个鸡巴都不如?'

其实这个段子朱怀镜早听说过了却事先忍着不笑,不让香妹扫兴。等香妹说完,他才大笑,再说:'你好坏啊!我最初听的版本,是笑话处级干部的,被你临时改编了。盗版盗版。'

香妹说:'这个段子适应性最广,就看你想骂哪个级别的官了。只要你高兴,直骂到联合国秘书长都没问题。'

朱怀镜叹道:'是啊,这年头,当官总是被骂。' 第十四章

朱怀镜在外应酬回来,已经很晚了,家里却坐着些人。香妹开门时,满脸笑意,像是正同客人们说着愉快的话题。客人们都站了起来,朱怀镜便同他们一一握手。邵运宏也来了,他是头一次登门拜访。也有朱怀镜不认得的,香妹就介绍了。都说朱书记太辛苦了。他刚喝了些酒,红光满面,神清气爽,摇头而笑。坐了下来,却没什么话说。他便随意问问,怎么样?被问的人并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怎么样了,那反应迟钝的就口讷神慌。往往不等人家明白回答,他就哦哦两声,又问别的人去了。都知道这种交谈没什么意义,无非是找些话说。朱怀镜挨个儿问了个遍,便啊哈哈地点着头,靠在沙发里了。他微笑着,目光一片茫然。这目光简直跟毛主席标准像的目光差不多,似乎注视着每一个人,其实他谁也不看。客人们找话同他攀谈,他不再多说,只是微笑着点头。

如此半个小时左右,邵运宏站起来说:'朱书记太辛苦了,我就不打扰了。'其他人就全站起来了。香妹便进去拿了几条烟出来,每人塞一条。都说不要不要,双手摇晃着往外推。朱怀镜便笑着说:'这是我夫人的意思,你们就领个情,让她贤惠一次吧。'香妹笑了笑,瞟他一眼,说:'看你说的,好像我平日是个母夜叉。'客人们这才接了烟,很是感谢。有人将烟往腋下一夹,立即觉得不太恭敬似的,忙双手捧着;有人本是右手拿着烟的,唯恐误了握手,忙将烟换到左手;有人反复看着手中的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

朱怀镜单叫邵运宏留一下,有事说说。送走其他客人,关上门,朱怀镜就说:'小邵你来凑什么热闹?'

邵运宏听了这话,感觉自己同朱怀镜很亲近,便嘿嘿笑着,抓耳挠腮的,说:'从来没有看望过朱书记,过意不去。朱书记对我很关心。'

朱怀镜说:'小邵不错。这才去马山调研,辛苦了。我上次去只是走马观花,你是认真做了调查的,最有发言权。你说说,情况到底怎么样?'

朱怀镜本已专门听取过调研汇报,今天又问起这事,就别有意味了。邵运宏会意,谨慎道:'枣林经验的确很有特色。但是,我今天个别向朱书记汇报,就讲几句真话。说组织建设促进经济,理论上讲完全正确。但做起文章来,硬要把一些具体的经济工作牵进来,就会违背客观事实。比方说,枣林村自古就有种枣习惯,很多枣树都说多年前栽种的,有的甚至是建国前栽的老枣树。可是为了写文章,硬要说这是近几年加强组织建设的成果,就假了。还有,整个马山县的枣树都存在着品种不好、枣林老化的问题,加上市场风险大,经济效益并不好。可是,为了写文章,硬要想当然地算帐,说枣树为农民增加了多少收入,这又假了。'

朱怀镜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说:'你们就枣林经验给缪书记写的署名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嘛。'

邵运宏笑了笑,说:'那种高水平的文章,我们哪写得出?算是缪书记亲自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