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畅说:'行。其实我只是想尽个心意,我哪炒得了什么好菜?你喜欢吃什么菜?'

朱怀镜玩笑道:'我胃口粗糙,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人。'

舒畅听罢,脸一红,笑了起来。

朱怀镜问:'舒畅你笑什么?'

舒畅仍是笑,说:'没有哩,我没笑什么。'

朱怀镜摸摸脑袋,说:'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舒畅笑着说:'你说不吃人,我就想起一个笑话了。唉!不说了。'

朱怀镜急了,'你别卖关子,说嘛。'

舒畅拿手掩着嘴,又笑了一阵,才说:'你可别说我呀!一对新婚夫妇,度完婚假,先生去上班,夫人还在家休息。夫人问,你今天想吃什么?先生端着夫人的下巴说,想吃你哟!结果先生下班回来,见夫人光着身子在客厅里跑步。先生吓了一跳,问你这是干什么?夫人说,我在给你热菜呀!'

朱怀镜装作没事样的,哈哈大笑。他没想到舒畅居然能说这种半荤半素的段子。舒畅笑着,就去了厨房。朱怀镜问:'参观一下你的房子行吗?'

舒畅在里面应道:'小门小户的,有什么好参观的?'

房子只有两室两厅,不算太大,家具也简单,可所有陈设都别致得体。要挑毛病的话,就是客厅那架钢琴似乎放置得不是地方。那是客厅不太宽敞的缘故。他随便看了看房子,就推门进了厨房。舒畅回头笑道:'拜托你坐着吧,你看着我,我就慌了,哪炒得好菜?'

他说:'真的,你随便弄两个菜就是了。'

'好吧好吧,我只弄两个菜。你先去坐着,不然两个菜都弄不好了。'

朱怀镜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新闻联播正好报道一个领导干部腐败的案件,名字没听清,只听见说这位倒霉蛋身为领导干部,视党纪国法于不顾,大肆索贿受贿,公然卖官,沉溺女色,生活糜烂…没有听完,朱怀镜就换了频道。这是一挡环保节目,介绍美洲神奇的动物世界。他一下子就沉浸其中了。他很喜欢看动物节目,同儿子差不多。看动物节目比看人的节目轻松多了。又想今天舒畅像换了个人,有说有笑,毫无顾忌。他自己也不拘谨,就像回自己家里似的。

只一会儿工夫,舒畅就端菜上来了。一盘腊肉片煎金钱蛋,一碟凉拌竹笋丝,一碗清炒豌豆尖,一罐老姜乌鸡汤。

他搓着手,夸张地咽着口水,说:'舒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菜?特别是这腊肉片煎金钱蛋,我自己做过一回,很好吃。我还以为是我独创的哩!'

舒畅拿出一瓶王朝干红,说:'我这里就没有好酒啊。'

朱怀镜说:'既然是吃家常饭,就得像在自己家里吃饭一样,喝什么酒?我只要哪餐饭不喝酒,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那就吃饭?'舒畅歪着头,望着他,样子很逗人。她便盛了碗饭,双手递给他。

朱怀镜笑道:'真贤惠,差不多举案齐眉了。'

舒畅红了脸,说:'我才没有福气为你举案齐眉哩!'

朱怀镜吐吐舌头,笑了起来。他先尝了一片金钱蛋,比自己做的好吃多了。又尝了一小口鸡汤,也是鲜美异常。他吃饭本来就快,今天菜合口味,兴致又高,一晚饭一眨眼工夫就光了。

舒畅哧哧笑了起来,说:'你吃那么快干吗?'

朱怀镜说:'我斯文不起来,是个粗人。'

他便有意吃慢些,可再怎么慢,也吃得比舒畅快。他吃了三碗饭了,舒畅才吃一碗。他实在吃饱了,却怕舒畅独自吃饭没兴趣,就又盛了一碗。这碗饭慢慢地吃完,舒畅才添第二碗。他使劲儿磨蹭,还是比舒畅先吃完。他想陪着舒畅吃,便舀了一碗汤,慢慢地喝。舒畅吃完第二碗饭,就说吃饱了,添了一小碗汤。两人喝着汤,相视而笑。喝完了汤,舒畅低了头说:'见你吃这么多饭,我好开心的。女人嘛,就是喜欢看着男人吃得香。'

朱怀镜突然发现。舒畅今天始终没有叫他朱书记,只是左一个你,右一个你。他心里便有种异样的感觉。舒畅收拾好碗筷,出来坐着。一时无话,两人都望着别处。忽听得舒畅低声说:'你也许不想知道我的生活,可我觉得应该同你说说。如果不是他那天到你那里,我也不想说。我和他曾经是地区歌舞团的同事。我是团里的头牌演员,跳芭蕾的。他在团里号称钢琴王子。说实在的,他很有才气,人也长得帅,你见过的。我谈恋爱,大家都说很般配。结婚后,开始还行。慢慢就合不来了。他太自负,却又没有过硬的吃饭本事。我不嫌他没本事,可他并不老老实实过日子,还用他那套花架子去勾引女人。后来,歌舞团解散了,我们调动全家所有关系,替他找了个好单位。梅次地区没什么好单位,物价局就很不错了。他呢?自不量力,辞职办公司…'

朱怀镜说:'能办好公司也不错嘛!'

舒畅叹道:'他能办好公司?他出去几年,没赚一分钱,把家里的老底子掏空了,还欠着一屁股债。他穷得叮当响,身边却没少过女人。他要是有本身养得起女人,也还算他是个男子汉。他是凭着一幅好看的皮囊,专门骗女人的钱。有些傻女人甘愿上他的当。他弹一曲钢琴,跳一曲舞,哪怕是说些黄段子,都可能让有些女人上钩。勾引女人已成了他的职业。他已没有廉耻,没有尊严。他已两年多没有进过这个家门了,却又不肯离婚。'

朱怀镜长叹一声,说:'没想到,你看上去快快活活,却是个苦命人。'

舒畅却笑了,说:'这话我不爱听。我起初也难过,后来想通了,就无所谓了。什么苦命不苦命?我不说靠别人活的。他要不争气,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相干。'

朱怀镜不知说什么才好,便换了话题,说:'舒天这小伙子很不错,脑瓜子灵,手脚也勤,会有出息的。'

舒畅却说:'你也不要对舒天格外开恩,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要紧的是他得自己有本事,你也照顾不了他一辈子。托你关心,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有个机会,就行了。'

两人又没有话说了。沉默半晌,舒畅笑道:'说点别的吧。到乡下走走,感觉怎么样?'

朱怀镜叹道:'本是去看先进典型的,却看到了农民的苦。这话却又只能私下里说。枣林那地方,历史上只怕很有名的。留下个破败的宗祠,我进去看了看,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可是,正像那里面戏楼上对联说的,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尚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如今却是两晋衣冠都没有了,只剩下断壁残垣。更不用说隐逸神仙了。'

不知舒畅是否听明白了,可朱怀镜的情绪分明感染了她。她望着朱怀镜,跟着他叹息。他又说:'我当时读到皆付劫灰四字,真是万念俱灰,无限悲凉。历史和时间太无情了,人实在是太渺小了。记得有回看电视介绍哪个名寺放生池里的乌龟,两千多岁了。我马上就想起了孔子。那乌龟可是和孔子同龄啊。孔子呢?孔陵那个土堆里是否埋着孔子的尸骨还不一定哩。可是那只乌龟,依然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漠然地望着上山进香的善男信女。这就又想起了下联的话,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局。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六千日,天天都是戏局。我想这人生的戏,那两千多岁的老乌龟只怕是没兴趣看的。只有人类自己自编自演,不亦乐乎。可悲可叹又可笑。'

不曾想,舒畅听着听着,竟抹起眼泪来了。朱怀镜忙笑道:'你看你看,倒让你伤心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说着说着,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了。说归说,还得跟着太阳起床,随着月亮睡觉。'

舒畅长叹一声,说:'你说到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六千日。人都是懵里懵懂活着,真没几个人去算一算一辈子到底有多少天。可又有几个人能活到三万六千日呢?就算是三万六千日,也是昙花一现。想想你手头三万多块钱吧,水一样的,很快就流掉了。'

说得朱怀镜也背膛冰飕飕的了。'舒畅,人有时倒是懵懂一点好。有些事情,是不能去想的。'他想尽量轻松起来,因想起梅次方言很有意思,就说:'舒畅怎么讲普通话?其实梅次方言很好听的。'

舒畅说:'我自小随父母在部队里,走南闯北,只好说普通话。后来我当演员,也得讲普通话。舒瑶能当上电视台主持,多亏她的普通话。你不知道,要梅次人说普通话,比什么都难。'

朱怀镜便学了几句梅次话,学得不伦不类,好笑死了。舒畅平时不说梅次话,却也能学着讲。她便讲了几句最土的梅次话,朱怀镜听了,嘴巴张得天大。舒畅便笑得气喘。朱怀镜便问是不是骂人的话。舒畅笑道:'你也真是的,谁敢骂你朱书记?'

朱怀镜说:'舒畅,你就别叫我朱书记好不好?'

舒畅躲过他的目光,说:'那我怎么叫你?'

朱怀镜说:'你就叫我名字嘛。'

舒畅故意玩笑道:'民妇不敢。'

朱怀镜也笑了,说:'本官恕你无罪。'

舒畅微叹道:'说实话,你是吴弘的同学,我就感到天然的亲切,把你当兄长看。可是,你毕竟是地委副书记啊。'

朱怀镜说:'地委副书记也是人嘛。说真的舒畅,我很喜欢你的性格。'

'其实昨天晚上,我是专门去看你的,见你门上亮着'请勿打扰'…'

'哦,对不起…'

舒畅望着自己的脚尖,双手绞在一起使劲地捏。朱怀镜望着她,见她的额头沁着微微的汉星子。谁也不说话。没有开空调。窗户开着,却没有风。感到越来越闷热。朱怀镜心跳如鼓,不敢再呆下去了。这会儿只要听到她一声娇喘,他就会搂起这位漂亮女人。

'你晚上还有事吧。'舒畅突然说道。

朱怀镜嘴上哦了一声,像是从梦中惊回,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叹了一声,说:'太晚了,我就不打扰了。'

舒畅说:'别误会,我不是要你走啊。'

朱怀镜也不想马上就走的,却暗自咬咬牙,站了起来,说:'我也该走了。谢谢你的晚餐。有空去我那里聊天吧。'

'我就不送你下去了。'舒畅倚着门,望着他下楼而去。

朱怀镜出了楼道,却见自己的小车停在那里。他很不高兴,可又不能发作。杨冲早看见他了,忙从车里钻了出来,打开车门。朱怀镜说:'小杨,辛苦你了。没有多远,我散散步也好,你不用来接的。要车我会打你电话。'杨冲小心道:'我打了你的手机,没开。打你房间电话,没人接,猜想你还没有回去,就开车过来等你。'杨冲也算忠心耿耿,当然不能责备他。却想这小伙子到底没有赵一普开窍。夜里路上畅通多了,很快就到了梅园五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