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有空去我那儿聊天吧。'朱怀镜实在也找不出什么话说了。他感觉舒畅打电话依然是轻松自如的,并不像见面时那么拘谨。

这时,赵一普送了个文件夹进来。朱怀镜接过文件夹,见是政法委起草的《关于改进宾馆服务行业治安管理办法的通知》。这是朱怀镜自己建议的事情,他便审阅得相当仔细。文稿上已有几位领导签字了,文件内容他大体上也同意,也就做了些文字上的修改。可他总觉得对那些滥用职权的公安人员缺乏过硬约束,便明确加上一条,大意是公安人员对几家大宾馆进行治安检查或查房等,得经分管政法的地委领导批准方可。斟酌再三,最后回头看看文件标题,发现大为不妥。'改进'二字会让公安的同志听着不舒服,好像他们过去的工作抓得不行似的。便提笔划掉'改进',改作'加强'.又发现'加强'同后面的'办法'搭配不当,却找不到恰当的词取代'办法'.略一思考,发现没有'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又划掉'办法'.在他的一番窃自幽默中,文件标题就成了《关于加强宾馆服务行业治安管理的通知》。

朱怀镜很得意自己对标题的修改,认为这体现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智慧。既然下这个文件的目的是为了加强管理,就可以封住一些人的嘴巴。如果有人硬是认为执行这个文件就是放松了治安管理,只能说这些人没有认真领会地委领导的决策。他当然清楚,这个文件的实质,就是要在某种意义上'放松管理',而名义上只能说是'加强管理'.只不过这层意思是怎么也不可以挑破的。他认为对几家大宾馆的治安管理得宽松些,利多弊少,翻不了天的。假如一位外商在宾馆里赌博或者嫖娼,被公安人员抓了,公安方面只不过是处理了一起小小治安案件,大不了就是收了几千或上万元罚款,而梅次地区却有可能丧失上千万上亿万的投资。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下午,朱怀镜带着赵一普去几个地直部门转了一圈。权且叫做调查研究吧。这些部门领导自然都有留他吃晚饭的意思,他都回绝了。回到办公室,离下班时间还有三十来分钟。他刚坐下来,一位年轻人微笑着敲敲门,站在门口。门本是敞开着的。年轻人有些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有事吗?请进吧。'朱怀镜说道。

年轻人轻手轻脚进来了,说:'我是黑天鹅大酒店的小刘。'朱怀镜这才站了起来,同小刘握了手,'对对,小刘,刘浩,黑天鹅的老总,对吧?'刘浩忙奉承道:'朱书记的记性真好。'朱怀镜关切地问:'有事吗?'刘浩坐在沙发里,身子前倾,'我是专程找朱书记汇报来的。知道你出去视察去了,又不敢打小赵手机,怕影响你工作。就一直在这里等。地委、行署对我们台属企业一直很重视,我非常感谢。听说,最近又准备出台一个新政策,重点保护一些大宾馆的治安环境。我听了很受鼓舞。我想请求地委把我们黑天鹅也纳入重点保护的范围。'朱怀镜点头做思考状,半天才说:'我个人表示同意,还得同其他几位领导商量一下。最初我们考虑的主要是地委、行署宾馆和几家国营大宾馆。黑天鹅大酒店是我们地区唯一一家台商投资的宾馆,软硬件建设和管理水平都很不错,是我区旅游服务行业的一块牌子,应该享受一些特殊政策。这样,你打个报告,我签个意见,再送其他有关领导。'刘浩很懂得办事套路,早有准备,忙从皮包里掏出一份报告来递上,'我们已打了个报告,朱书记看行不行。'朱怀镜接过报告,笑道:'报告只是给领导一个签字的地方,没什么行不行的,又不要写诗。'他只将报告草草溜了一眼,很爽快地签了字。见刘浩伸过手来,朱怀镜说:'报告你就不要拿走了,我让办公室的同志送其他领导,免得你自己去找他们。这样快些。'刘浩很是感激,'那就太感谢了。朱书记,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你今晚去我们酒店视察一下?'朱怀镜笑道:'小刘你客气什么?为你服务,是我的职责啊。'刘浩说:'我知道你很忙,不一定有时间。这样吧,欢迎朱书记随时到我们那里指导工作。你有什么吩咐,尽管指示我。'朱怀镜马上要赶到宾馆去接待上级领导,就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同小刘握了,说:'不客气不客气,就这样好吗?'早就接到通知,范东阳会来梅次调研。梅次的农村基层组织建设搞得好,范东阳说想来看看。越是上级领导,说话越是平和。他们说下去看看,就是调查研究。范东阳从吴市过来,赶到梅次吃晚饭。朱怀镜等刘浩一走,就去了梅园五号楼。缪明、陆天一和地委组织部长韩永杰早在大厅里等着了。几个人不停地看表,说不准范东阳什么时候会到。又不方便打电话催问,只好憨等。陆天一便不停地抱怨,说:'梅次的交通太落后了,高速公路不搞,硬是不行了。'缪明问:'天一,项目怎么样了?'陆天一说:'有眉目了,但吴市还在争。'缪明说:'该有个结果了,争来争去都好几年了。'陆天一说:'是啊,该有个结果了。'缪明说:'辛苦你了,天一同志。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项目争下来。'陆天一说:'他们刚从北京回来,初步情况我听了听。改天向地委专门汇报吧。'缪明同陆天一的对话,外人听了,如坠五里云雾。他们说的是国家计划新上的一条高速公路项目,途经梅次。这个计划有东线西线两套预选方案。若梅次想争取东线方案,西邻吴市想争取西线方案。若依东线方案,高速公路自北而南纵贯梅次全境,而西线方案只从梅次西北角拐过,走吴市去了。吴市当然在力争西线方案,因为东线根本就没挨他们的边。就看梅次和吴市谁争得赢了。两个地市都成立了专门的班子,不知跑了多少趟荆都和北京。当然得花钱,到底花了多少钱,谁都守口如瓶。几年来,就像经历了漫长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胜败如同秋千,总在两个地市间晃来晃去。梅次这边眼看着快赢了,会突然听到消息,上面又偏向吴市了。于是梅次这边又十万火急,赶赴荆都或者北京,挽回败局。等你惊魂未定,北京或者荆都都又有坏消息来了,说吴市正盯得紧哩。你又得跑去酣战一场。这个项目太重要了,陆天一亲自负责。

好不容易看见一辆黑色皇冠轿车来了,是荆都车号。几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刚准备迎上去,却见下来的是两位陌生人。缪明他们只好又坐下来等待。陆天一忍不住说韩永杰:'永杰同志,你连市委组织部长的车型车号都不熟悉,不行啊。'韩永杰面有愧色,说:'唉,我这人记性不好。我们小李记得。'他说的小李,是他的司机。说罢忙打了司机电话。然后说:'八零九号,奔驰,不是皇冠。'缪明见韩永杰居然红了脸,就望着他笑笑。陆天一不管那么多,脸黑着。朱怀镜也觉得陆天一太过火了,韩永杰到底还是组织部长,不该如此对人家说话。反过来一想,似乎缪明太软弱了。当一把手,就得像陆天一,要有些虎威。

八零九号奔驰终于来了。缪明、陆天一、朱怀镜、韩永杰围上去,依次伸过手去。缪明说:'范部长,我们本来想去路上接你的,但是…'不等缪明的'但是'说完,范东阳爽朗一笑,'你们太客气了。'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明白,范东阳还享受不到地市领导去路上迎接的待遇。他若是下到县里去,县委书记和县长们却是必须远接远送的。缪明虽然不可能去路上接范东阳,但他嘴上不如此说说,似乎又失礼了。这类客套大家司空见惯,却又不能免礼。比方说某些会议,轮不到重要领导到场,其他领导往主席台一坐,开口总会说,某某同志本来要亲自看望大家的,但他临时抽不开身,让我代表他向同志们致以亲切的问候!台下的人都知道这种客套同扯谎差不多,却也得热烈鼓掌。

握手客套已毕,就送范东阳去房间洗漱。缪陆朱韩仍回大厅等候。又约二十多分钟,范东阳下楼来了。'让你们久等了。'范东阳再次同大家握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这就是上级在下级面前必尽的礼节了。有时上级本可不让下级久等的,比方刚才范东阳,明知大家在等他吃饭,洗脸却花了二十分钟。说不定他三分钟就洗漱完了,故意在里面磨时间也未可知。'范部长晚上没安排吧?那就喝点白酒吧。'缪明说。

范东阳说:'不喝吧,就吃饭。'陆天一说:'喝点吧,意思意思也行。'范东阳点头说:'好吧,就一杯。'真的举起杯子了,陆天一说:'范部长,这第一杯,我看还是干了。'范东阳笑笑,说:'好吧,就干这一杯。你们尽兴吧。'再斟上酒,范东阳就不再干了。缪明打头,依次敬酒,范东阳都只稍稍抿一小口。'梅次各方面工作都不错,我看关键一条,就是各级都重视基层组织建设。'范东阳说。

缪明说:'离不开市委组织部的具体指导。我们地委一直很重视基层组织建设,注意发现和培养典型,总结和推广经验。'陆天一说:'我们不是空洞地喊加强组织建设,而是同经济工作密切结合。基层组织到底抓得怎样,关键看经济工作成果如何。' '是啊,离开经济建设,空喊组织工作没有意义。这是新时期组织工作的新思路。你们喝酒吧。'范东阳说。

范东阳再怎么叫大家喝酒,可他在酒桌上一本正经谈工作,酒就喝得干巴巴的了。不过也无妨。酒桌上热闹,说明领导和同志们随便。酒桌上冷清,领导也好同志们也好,也不尴尬。他们正如斯大林所说,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什么场合都能自在。若是有心人,细细琢磨他们的谈话,也绝非味同嚼蜡。范东阳是不同下级开玩笑的,他不谈工作就没话可说。他能像拉家常一样,在酒桌上谈工作,也是个本事。缪明同范东阳有相似风格,两人可以互为唱和。陆天一强调组织工作同经济工作的关系,暗中针对着缪明所说的地委。按他理解,这里所说的地委就是缪明,而经济工作就是他陆天一。他俩的对话看似平淡,却暗藏机锋。朱怀镜明白缪陆二人的意思,就绝不掺言。反正组织工作是他分管的,功劳自有他的份儿。他若说话了,就等于自大,或是抢功,反而不好,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快散席了,缪明说:'范处长,我们地委已经准备了材料,遵照您的意思,只下去看看 ,我没机会专门汇报了。明天由怀镜同志和永杰同志陪您,去马山县视察一下。梅次经验是从马山发源的。全面情况也就由怀镜同志沿途向你汇报了。我和天一同志…'又没等缪明说完,范东阳就接过去了;'你们忙吧。书记、专员是最忙的,我知道。'这又是官场客套了。通常只有市委书记以上的领导下来,地市一把手才全程陪同。就算是副市长下来,也得看他的实际份量,地市一把手多半只是陪他吃一两顿饭。何况范东阳这会儿毕竟还没当上常委。看来范东阳深谙其中奥妙,干脆不让你把话说透。心知肚明的事说透了反而不好。

吃完饭,缪陆朱韩一道送范东阳去房间。略作寒暄,都告辞而去。只有朱怀镜留下来坐坐。缪明说:'怀镜,你正好住在这里,你就陪范部长扯扯吧。'他这么一说,怀镜一个人留下来似乎有了某种合法性,免得生出什么嫌疑。单独陪上级领导说话,多少会让同僚忌讳的。

'范部长这次一路跑了好几个地市,够辛苦的啊。'朱怀镜说。

范东阳那张带括号的脸,看上去永远是微笑的。'辛苦什么?你们才辛苦。跑跑好,下面的工作经验都是活生生的,对我启发很大。如何发挥组织工作的优势,是我们时刻都要考虑的问题。'范东阳将一路见闻和感谢一一道来。朱怀镜不停的点头,不时评点几句。他的评点往往精当而巧妙,好像他也深受启发。范东阳也许有演说癖,见朱怀镜听得津津有味,他更是滔滔不绝。眼看着他的演说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朱怀镜岔开话题,说:'范部长又不打牌,不然叫几个同志陪你搓搓麻将。

范东阳摇头一叹,说:'我老婆也老是说我不会玩,是个苦命人。我平时就只是看看书,写写字,要么就画上几笔,没其他爱好。'朱怀镜笑道:'范部长学养深厚,同志们都说您是学者型领导。我得向您学习啊,范部长。' '哪里啊,'范东阳谦虚一句,说,'怀镜,那你休息吧,也不早了。'朱怀镜就起身说:'范部长您早点休息吧。'领导干部多少会有些轶闻的。范东阳的读书,就很有意思。范东阳很喜欢读武侠小说,从金庸、古龙、梁羽生,到不入流的雪米莉,他都通读了。不过他的武侠小说阅读长期处于地下状态。身为领导干部,该天天抱着马列著作才是,热衷于读武侠小说就不象话了。直到有一天终于听到金学一说,他才慢慢公开自己的阅读兴趣。读武侠小说好像并不是俗不可耐了。可还得有个堂皇的理由,便说:'读武侠小说,是大脑体操。一天到晚工作紧张,读些打打杀杀的书,可以放松放松。'朱怀镜回到房间,打了马山县委书记余明吾电话,落实汇报材料和视察现场的准备情况。听罢余明吾汇报,朱怀镜说:'辛苦你了,明吾同志。对了,忘了跟你说了,范部长的书法、绘画都很漂亮,你叫人准备些笔墨纸砚,凡是安排视察的地点都放些,说不定他有兴趣题词作画的。'余明吾说马上叫人准备去。

朱怀镜刚准备去洗澡,电话铃响了,是刘浩,说想过来看看朱书记。他本有些累了,却不好回绝,就说:'你来吧,欢迎。'过了几分钟,刘浩就敲门进来了。他一定早在宾馆的哪个角落候着了。见刘浩是一个人,朱怀镜就意识到了他的来意。刘芸按了门铃,进来替刘浩泡茶。只要望着刘芸,朱怀镜心里就熨贴。真是怪,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同这小姑娘很亲,自家人一样。刘芸走了,刘浩说了几分钟的客气话,就掏出个信封,说是感谢朱书记的关心。

朱怀镜笑道:'小刘,我同意黑天鹅纳入重点保护范围,完全是从工作考虑。起先没有想到你们,是我考虑欠周全。所以,你用不着感谢我。'刘浩说:'朱书记你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我是诚心诚意的,希望朱书记接受。'朱怀镜仍是笑着,'小刘,我若板着脸孔,你肯定会说我假正经。我同意,有同意的理由。如果没有理由,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同意。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是万万不能收的。退一步讲,如果你提着两条烟,两瓶酒,我收了也是人之常情。'话说得入情入理,刘浩也不难堪,却仍想说服朱怀镜,'我也是看出你朱书记是位爽快的好领导,有心高攀,才冒着被你批评的风险来的。你看…'朱怀镜笑道:'你说我爽快,我就爽快地把心里话说了。你先告诉我,里面是多少?'刘浩红了脸,说:'不好意思,不多,就这个数。'他说着便伸出两个指头。

朱怀镜点了点头,说:'两万,的确不多。可我的工资一年也就三万多。能不能这样?我也发现你这年轻人不错,直爽、厚道,也是个干事业的料子。你送我两万块钱,倒不如我俩做朋友。两万块钱,可抵不过一个朋友啊。'刘浩受宠若惊,忙收起信封,说:'小刘我本来也是一番真心,没想到差点辱没了朱书记的清白。做朋友,我真的不敢高攀。今后朱书记有用得着我小刘的地方,尽管发话。'朱怀镜朗声大笑,说:'没那么严重嘛!我也是凡人。当官一张纸,做人一辈子。再说了,领导干部同群众交朋友,错不到哪里去啊。我有心把你当朋友看,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诚心了。'刘浩感激万分,说:'朱书记这么看重我小刘,我就像古书里常说的,愿为你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朱怀镜正经说:'不客气不客气。既然是朋友,我就没什么弯子绕,你也别说我打官腔。你今后只要一心一意把酒店经营好,为梅次树立一块宾馆行业的样板,也让外商感觉到我们地区投资环境不错,就是在我面前尽了朋友的本分。我这个朋友可是地委副书记,要让群众拥护才能把饭碗端稳啊。'刘浩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朱怀镜接着说:'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我。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除非我陪着上级领导视察工作。只要能把生意做好,经营搞活一点,没关系的。你也知道,吸毒贩毒在梅次也已露头,宾馆容易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所以你要千万警惕。只要不同毒品有任何瓜葛,别的什么事都好说。要紧的是要管好下面的人,别出乱子。一条原则,你们自己惹的麻烦,我能帮就帮,不能帮的你不要怪我;要是别人找你们麻烦,我二话没说,负责到底。'刘浩不停地点头,'小刘明白。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规矩的生意人,本分持家,和气生财。我爷爷每年都会回大陆一次,就是不放心我,怕我在这边不正经做生意。我这边的生意基本上也是按爷爷在台湾的模式管理的,还算可以。'朱怀镜赞赏道:'这就好。大陆有大陆的特点,包括有时需要打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保证一条,只要我在梅次任职一天,你就不要向任何人打点。办不通的事,你找我。我不相信这股歪风就真的刹不了!有人说,花钱才能办事,都成国风了,这还了得?'电话响了,是香妹。朱怀镜说:'等会儿我打给你好吗?有人在这里谈工作。'刘浩见状,起身告辞,'朱书记,那我就不多打搅了。我一定按你的指示办。'朱怀镜站起来同他握手,说:'别左一个指示,右一个指示。不是才说了做朋友吗?'刘浩走了,朱怀镜犹豫半天,不敢挂家里电话。正迟疑着,电话响了,果然是香妹,'你很忙嘛!'朱怀镜胸口一下就被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香妹说:'我们的事,你要早点想好,总这么拖着,对谁都不好。'朱怀镜说:'香妹,我俩能不能先冷静一下?每天都得过一次堂,真受不了。'香妹说:'长痛不如短痛。'朱怀镜说:'你为什么这么犟呢?为了孩子,我们也应和解啊!'香妹说:'儿女自有儿女福,我操什么瞎心?也是你没有替孩子着想啊!'说了几句,朱怀镜就不想多说了。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这些话,无非是互相折磨。直到香妹疲了下来,她才挂了电话。听着嘟嘟的电话声,朱怀镜胸口突突地跳。脑子茫茫然,好一会儿才清醒,就像水罐里装了半罐沙子,晃荡了一下,一片浑浊,沙子半天才慢慢沉淀下来。

刘芸又进来了,收拾茶杯。朱怀镜马上换作一副笑脸,说:'小刘,你休息吧,这些明天收拾也不迟。真是太麻烦你了。'刘芸望着他笑笑,说:'应该的,没关系。'刘芸收拾完了就要走,朱怀镜让她坐坐。她便坐下了,憨憨地笑。真让她坐下来了,朱怀镜也没什么话说了。他问刘芸家里有些什么人,哪里上的学,喜欢看什么书,平日玩些什么。刘芸一一答了,话也不多。朱怀镜说话时,她会歪了头望着他,眼睛眨都不眨。朱怀镜都不好意思了,他却只是莞尔一笑。 第七章

韩永杰的奥迪轿车开路,范东阳的奔驰轿车居中,朱怀镜的皇冠轿车殿后。紧跟后面的还有梅次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不到二十分钟,就逼近马山县境了。朱怀镜打了余明吾手机,' 明吾你到了吗?我们就不下车了。见了我们的车,你就在前面走吧。' 余明吾说:' 都准备了。我深更半夜叫县委办买的,送到村里去了。'

'好吧好吧。怎么还有辆警车?' 朱怀镜问。

余明吾说:'我想路上方便些,怕堵车。' 朱怀镜说:' 明吾同志,这些细节问题,其实是大事,你得同我们说说。' 余明吾有些为难了,说:' 对不起,朱书记,我事先没多想。那就让警车别走了?' 朱怀镜说:' 别越弄越复杂了,就这样吧。' 朱怀镜刚打完电话,手机又响了。

'怀镜同志吗?' 没想到是范东阳打来的,' 我们是去调查研究,怎么搞成鬼子进村的驾式?' 朱怀镜忙说:' 我刚才已经批评过余明吾同志了。他说明了情况,最近这边好几处修路,很多车辆分流到这边来了,老是堵车,所以才安排警车开路的。下面同志都知道您范部长一贯主张轻车简从,今天情况特殊,请您原谅。' 范东阳语气不温不火,份量却也不轻,说:' 怀镜同志,我们要时刻注意自己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啊。'

'是是。今天就请范部长原谅,情况特殊。' 朱怀镜说。

行车约一小时,到了一个叫杏林村的地方。地名并不符实,不见杏林,却是漫山漫野的枣树。村干部早迎候在村口了。范东阳下了车,先同村干部握手,再同余明吾和县长握手。县长姓尹,叫尹正东。朱怀镜同尹正东握手时,眼睛不由得一亮。说来奇怪,他同尹正东是初次见面,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是枣花季节,凉风吹过,清香扑鼻。枣林深处,农舍隐现,鸡鸣狗吠,声声入耳。范东阳兴致勃勃,双手叉腰,环顾四野,说:' 多好的田园风光啊!这让我想起了两句古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怀镜,这是王维的诗吧,是不是?' ' 范部长真是诗书满腹啊!' 朱怀镜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孟浩然的诗,只好如此含糊了。

村干部带着领导同志走了一圈,然后到村委办公室坐下来。村支书是位精干的年轻人,汇报情况条理分明。范东阳听着很是满意,说:'好啊,俗话说得好,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村支书、村干部,代表党和政府形象啊。实践证明,你们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经验可行,效果很好。看着你们这成片成片的枣林,我对农村工作充满信心。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啊!我建议,梅次地委和马山县委要进一步总结这里的经验,一定要突出组织建设促进经济建设这个主题。' 朱怀镜马上表态,说:' 我们一定组织专门班子,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把经验总结好。像杏林村这样的典型,马山县还有很多,这个村是比较突出的代表。'

范东阳问:'明吾同志,像杏林村这样的枣子村还有多少?' 余明吾说:' 马山县总共三十五个乡,东边这九个乡,户户栽枣树,村村是枣林。'

'这九个乡,枣子已成了重要经济支柱。' 尹正东补充道。

范东阳听罢,眼睛放光,抚掌道:'好啊,好啊!我说呀,怀镜看你们同不同意我的观点,这个我说呀,马山经验,要突出枣子开发,这应该说是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的成果嘛。我看思路越来越明朗了。怀镜同志,永杰同志,明吾同志,正东同志,你们要好好总结啊!' 一行人走起来看似阵容随意,其实自有规矩。范东阳的右手是朱怀镜,左手是韩永杰。余明吾和尹正东随后,也是一左一右。尹正东也许性子太急,走着走着,就会走到前面去,凑在范东阳面前说几句。他马上又会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忙退了回来。可过不了多久,他忍不住又走到前面去了。

望着尹正东串前串后,朱怀镜总在回忆,不知在哪里见过他,或是他像某位熟人。范东阳突然萌发了新灵感,' 对了,我有个想法。典型越具体越好。我建议你们就抓住这个村,把它的经验总结透。这个这个叫杏林村吧?我看改个村名吧,就叫枣林村。' 树先进典型似乎有个规矩,就是总树基层的好人好事。下级同上级的关系,近乎于橡皮泥同手的关系。橡皮泥你想捏什么就是什么,越是基层,越是好捏。

改村名可是个大事啊!朱怀镜带头鼓掌,说:'范部长,我用老百姓的话说,全村人托你洪福啊!你能不能为这个新生的枣林村题个词?

' 范东阳欣然答应了。村支书便拿出宣纸,往桌上一铺,请范东阳题词。

村支书三十多岁,刚下车时,余明吾介绍过他,大家听得不太清楚,不知他姓甚名谁了。毛笔是新的,半天润不开。朱怀镜急出了汗,就望望余明吾,怪他工作做得不细致。余明吾便望望随来的县委办主任。县委办主任没谁可望了,就红着脸,手不停地抓着头发。范东阳却是不急不慌,将笔浸在墨水里,轻轻地晃着。

他的脸相总是微笑着的,村干部们看着很亲切。毛笔终于化开了,范东阳先在旁边报纸上试试笔,再挥毫题道:学习枣林经验,加强组织建设。范东阳题。某年某月某日。

大家齐声鼓掌。朱怀镜说:' 好书法。范部长,我不懂书法,看还能看个大概。你的字师法瘦金体,却又稍略丰润些。我们不懂书法的人,只知道字好不好看。范部长的字就是漂亮。' 范东阳接过毛巾,揩着手,摇摇头,笑着。他摇头是谦虚,笑是高兴。看来朱怀镜说中了。临上车,范东阳突然回头说:' 怀镜,你坐我车吧。' 朱怀镜便上了范东阳的车。

一时找不着话,朱怀镜只好说:' 范部长书法真好。别说,这也是领导形象哩。毛泽东同志,大家就不得不佩服,文韬武略,盖世无双。

' 范东阳笑道:' 怀镜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敢同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他老人家啊,你有时候还不得不相信他是神哩!' ' 是啊。' 朱怀镜说。

望着车窗外茂密的枣林,范东阳忍不住啧啧感叹,' 王维那首诗,用在这里真是太贴切了。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诗人描写的,就是一幅画啊。' ' 是啊,王维本来就是个画家,他的诗就真的是诗情画意了。' 朱怀镜说得像个行家,心里却很虚,生怕范东阳的秘书听出破绽。秘书坐在前面,不多说话。组织部长的秘书就该如此,看上去像个聋子,不注意领导同志们的谈话。

' 好漂亮的乡村景色,真叫人流连忘返。我退休以后,就选这种乡村住下来,没事写写生,多好。' 范东阳感叹道。

朱怀镜说:' 范部长,我很想要你幅字,或是画,只是开不了口。

' 范东阳笑了,说:' 你这不开口了?好吧,改天有空再说吧。'朱怀镜忙道了谢。范东阳又问他都读些什么书。朱怀镜说:' 我读书读得很庞杂。' 便随意列举了几本书,有的是读过的,有的并不曾读过。

范东阳便笑道:' 你说的读得杂,其实就是博览群书啊。' 朱怀镜忙摇头笑道:' 怎么敢在范部长面前谈读书呢?' 范东阳却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 怀镜是个读书人。' 朱怀镜谦虚道:' 哪里啊。' 他琢磨范东阳的感觉,像个博士生导师。范东阳的谈兴更浓了,总离不开读书。

朱怀镜书倒读过些,却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他的过人之处是记性好,耳闻目睹的事,不轻易望记。范东阳提到的书,他多能附和几句。范东阳像是找到了知音,演说状态甚佳。

紧接着视察了三个村子,却是一个比一个好。范东阳显然后悔了,不该早早的就把先进典型定了下来。可说过的话是不能随便收回来的,就只好兴高采烈,一路说好好好。余明吾看出朱怀镜有怪他的意思,就私下解释说:' 我们有意让视察的典型现场一个比一个好,就是想收到一个层层递进,引人入胜的效果。没想到范部长会这么高兴,下车就标态了。' 尹正东插嘴说:' 杏林村本也不错…' 没等他说完,朱怀镜轻声说道:' 别说了,算了吧。' 朱怀镜陪同范东阳一天半,形影不离。

范东阳离开时,朱怀镜坚持要送他到边界处。范东阳再三说:' 怀镜哪,好好总结你们的经验。我们荆都的重头是工业,过去对农业和农村工作花的气力不多。其实,农村有很多值得大力宣传和推广的东西啊。

怀镜不错!' 范东阳本是谈工作,却突然冒出句' 怀镜不错' 来,手法上像蒙太奇。范东阳是含蓄的,这四个字的意思就非常丰富了。

望着范东阳的轿车绝尘而去,朱怀镜上了自己的车。刚开动,又叫司机停下来。余明吾同尹正东从车里钻出来,看朱怀镜有什么指示。朱怀镜招招手,叫余明吾到他车里来。尹正东就站在那里嘿嘿笑。

余明吾上车就作检讨,' 对不起朱书记,我们没有安排好。' 朱怀镜说:' 也没什么,还算不错。不过接待无小事,要事事细致。当年周总理为什么经常亲自过问外交接待问题?重要嘛。' ' 是是。' 朱怀镜说:' 马山经验,当然主要是枣林经验,要好好总结。我意思是地县两级组成联合调研班子,集中时间搞一段。我回去向缪明同志汇报这个想法。' ' 行行,我们按朱书记意见办。' 余明吾说着又笑了笑,' 范部长一句话,就把一个村的名字改了。朱书记,这里还有个法律问题。'朱怀镜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向民政部门报批一下就是了。范部长说改个地名,你能说不改?我跟你说老余,范部长这次对你们用警车开道很不感冒,提出了批评。我替你圆了场。范部长很注意形象的。' 余明吾说:' 朱书记,你别怪我说直话。他要是真到了必须得用警车开道的级别,你不用警车,他照样会不高兴。他是怕太张扬了,影响他日后进常委吧。' 朱怀镜严肃起来,' 明吾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余明吾红着脸,憨憨地笑。在领导面前适当说些出格的话也无妨的。领导会认为你有性格,而且信任他。朱怀镜不在马山再作停留,当天下午就回到了地委机关。余明吾同尹正东自然送他到县界,握手再三而别。朱怀镜同尹正东握别时,随口说道:' 正东像我的一位朋友。' 尹正东将朱怀镜的手握得更紧了,使劲摇着说:' 这是我正东的荣幸。' 第八章

朱怀镜同袁之峰一道,去几个重点国有企业转了一圈回来,见手边没什么当紧事了,专门向缪明请了假,说回荆都去一趟,动员夫人调过来。他不能不回荆都去,好歹得同香妹说出个结果。这些日子,每到夜晚,儿子的眼睛总在他的床前闪来闪去,鬼火似的。而香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给他,死活都说要离婚。可是为着儿子,他说什么也不愿离婚了。儿子下半年就要上中学了,他打算让儿子到梅次来上学。让儿子呆在身边,他心里会踏实些。误了儿子,他会终身不安的。

缪明很高兴,同意朱怀镜马上回荆都去住上几天,还开玩笑说,不把夫人磨动就不许回来。现在很多从市里下去的领导干部,都没有带上夫人,被称作飞鸽牌干部,迟早要飞的。所以凡带上夫人一块走的,多少会落得些好口碑。

缪明握了朱怀镜的手,还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负责回去说服老婆,我负责在这几天内把你的住房安排好了。我同地委办早说过了,让他们把你的房子安排好。他们见你夫人反正一时来不了,也就不太急吧。'

朱怀镜是上午到家的,香妹上班没回来,儿子呆在屋里玩' 电游'.学校放暑假了。他开门进去的时候,儿子回过头来,样子说不上是惊恐还是惊喜,嘴巴动了一下,好像没发出声音。他愿意相信儿子喊了爸爸,只是自己没听清。他放下公文包,站在儿子背后,问儿子好不好玩。

他想让儿子知道,爸爸对' 电游' 也很感兴趣。心里却感到可笑,自己还得在儿子面前逢迎。儿子并不在乎他站在背后,依旧只顾自己玩。他偷偷望着儿子的头顶,见儿子理着短短的平头,头发紧巴巴地贴在头皮上,很没有生气。头发还有些发枯,就像六月里晒蔫了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