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明桌上又放着一叠文稿,不知是讲话稿,还是他自己的署名文章。依然是大大的废字符号,将整页文字都毙掉了,四旁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早听说邵运宏的文字功夫不错,却也伺候不了缪明。心想缪明哪有这么多工夫修改文章?更要命的是邵运宏他们写的文章,到了缪明手里,就不是修改,而是重写了。缪明摩挲下腹的动作那么悠游自在,显然多得是闲工夫。

朱怀镜在缪明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先将自己分管的几项工作汇报了,再随便说到牛街派出所同梅园的纠纷,又把崔力被抓一事详细说了。

缪明听了,摇头晃脑好一阵子,叹道:'这些记者,也太不自重了。'朱怀镜点头说:'的确不像话。但问题不是一个记者怎么样,我们不能听凭派出所三天两头到地委行署的宾馆去抓人,弄得人心惶惶。真的这样下去,外面客人就视梅次为畏途了。说到底,这是投资环境啊。'缪明说:'我给吴桂生同志打个招呼,要他向下面同志强调一下吧。'朱怀镜说:'应该有个治本之策。我建议,以地委办、行署办的名义发个文件,就公安部门去宾馆检查治安作出规定,限制一下他们。鉴于这项工作牵涉到执法问题,为甚重起见,我建议地委集体研究一下。'缪明点着头,这个这个了片刻,说:'行,下次会议提出来。是不是这样,我同龙标同志说说,请你和龙标同志牵头,地委办、行署办和政法委抽人,先研究个稿子,到时候提交会议讨论?' '这个我就不参加了吧!这是龙标同志管的事,我不便插手啊。'朱怀镜语气像是开玩笑,心里却是哭笑不得。心想缪明怎么回事?他自己总沉溺在文字里面也就算了,还要把整个地委班子都捆在秘书工作上不成?起草一个文件,只需将有关的地委副秘书长叫来,吩咐几句,再让下面人去弄就行了。缪明倒好,居然要两位地委副书记亲自上阵。

缪明却只当朱怀镜在谦虚,说:'哪里,都是地委工作嘛!好吧,你也忙,就不参加草稿研究吧。不过这事你要多想想啊,你的点子多。唉,这些记者,太不像话了!'朱怀镜笑道:'缪书记,你听说过一个段子吗?比较记者跟妓女的异同。'缪明头一次听见朱怀镜同他说段子,眼睛亮了一下,不太自然,却马上笑了起来,'没听过。'朱怀镜说:'不同之处,记者是捅篓子,妓女是篓子被捅;相同之处,记者和妓女都收取稿(搞)费。'缪明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怀激还这么幽默!'同缪明在一起,此类玩笑当适可而止。朱怀镜再聊几句,就想告辞了。缪明却站了起来,离开办公桌,慢慢走了过来,同他并肩坐在沙发里。看样子缪明还有话说。可他半天又不说,只是一手敲着沙发,一手揉着肚子。朱怀镜又想起缪明的所谓涵养了。似乎他的涵养,就是不多说话,多哼哼几声,多打几个哈哈,不停地揉肚子。

的确看不出缪明要说什么,朱怀镜也不想无话找话。憋得难受,就起身告辞了。在走廊里低头走着,他再一次佩服缪明内心的定力。像刚才那样,两个人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他心里憋得慌,而缪明却优游自在。天知道这人真的是道行深厚,还是个哑蚊子!这时,朱怀镜无意间瞟了眼门口,正好邵运宏从这里走过。朱怀镜便点头笑笑。他一笑,邵运宏定了一脚,就进来了,说:'朱书记您好。'朱怀镜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身子往后一靠,说:'小邵坐吧。'邵运宏坐下来,有些拘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笑着。他是见朱怀镜望着他笑了,仓促间进来的,事先没有酝酿好台词。朱怀镜随意道:'小邵,梅次的大秀才啊!'邵运宏摇头苦笑道:'真是秀才,生锈的锈,废材料的材。缪书记水平高,要求也高,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了。感觉就像脑子生了锈。' '是啊,缪书记是荆都一支笔,有公论的。'朱怀镜说。

邵运宏半开玩笑说:'朱书记,我在这个岗位上很不适应了,得招贤纳士才是。请你关心关心我,给我换个地方吧。'朱怀镜笑道:'小邵你别这么说啊,你们政研室是缪书记亲自抓的,你是他的近臣,我哪有权力动你?'邵运宏只好说:'是啊,缪书记、朱书记对我和我们政研室都很关心。'邵运宏本来就是进来摆龙门阵的,不能老坐在这里,说上几句就道了打搅,点头出去了。朱怀镜自己也是文字工作出身,很能体谅秘书工作的苦衷。邵运宏嘴上只好说缪书记很关心,实则只怕是一肚子娘骂不出。 第五章

朱怀镜在梅园餐厅里吃过中饭,刚回到房间,手机就响了。刘芸正给他倒茶,听得手机里传出女人的声音,她便低头出去了。原来是舒畅打来的电话,'朱书记,吃中饭了吗?' '吃了吃了。你吃了吗?'朱怀镜放下中文包,靠在沙发里。

'朱书记,宾馆饭菜怎么样?'舒畅说。

朱怀镜笑道:'宾馆里的菜,哪里都一样,真是吃腻了。好在我的胃很粗糙,什么都能吃。怎么?今天请我吃晚饭?'舒畅一笑,说:'我说得好好策划的。我准备好了再请你。'朱怀镜笑道:'别弄得这么隆重啊。'舒畅说:'你是谁嘛,不隆重怎么行?朱书记,你一个人在这里,说不定缺这个少那个的,你得跟我说啊。对了,你的衣服自己洗?让我给你洗洗衣服吧。'朱怀镜说:'不给你添麻烦了。我什么事都做过的,洗衣服不在话下。'舒畅说:'你们男人,衣服哪洗得干净?还是我来替您洗吧。' '真的用不着,舒畅。我的衣服都是交给宾馆洗的,很方便。'朱怀镜觉得话似乎太生硬了,又补上一句玩笑话,'舒畅,你放心,保证下次你见到我的时候,不让你闻到我身上有什么怪味。' '我今天晚上还是过来看看您,看您缺什么少什么。'舒畅说得很平静。

朱怀镜听了,竟微觉慌乱,'你…你来吧。' '那您好好休息吧,不打搅您了。'听上去舒畅很是愉快。

朱怀镜放下电话,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静了静,忽又觉得自己可笑。这个中午他睡得很不安稳。

下午他没有出去,在办公室看了一会儿文件,然后上网。开通了因特网,有意思多了。还是职业习惯,他访问别的网站,照样喜欢看经济和时政类新闻。他整个下午都是在磨洋工,只想快点儿下班,巴不得一眨眼就到晚上了。他很吃惊自己几乎有些少年心性了,心想这样还是不好吧。

赵一普终于过来提醒他,'朱书记,就去梅园吗?'朱怀镜刚才一直想着别的事,竟一时忘了,说:'哦哦,对对。你同杨师父在下面等着吧,我就下来。'赵一普下楼去了,朱怀镜轻轻把门掩上,想再呆一会儿。他不想去得太早了,一个记者,就让他等等吧。他推开窗户,微风掠过樟树林,扑面而来,有股淡淡的清香。临窗枝头,两只叫不上名的鸟儿,正交颈接项,关关而鸣。他甚至不情愿去应酬什么记者了,就让小赵敷衍一下算了。毕竟又不能这么小孩子气,过了十来分钟,他只得提上包,下楼去了。

赵一普忙迎上来,接过他的公文包,小心跟在后面走了几步,马上又快步走到前面去,拉开车门。他慢慢坐了进去,赵一普轻轻带上车门,然后自己飞快地钻进车里,好像生怕耽误了领导的宝贵时间。

杨知春和于建阳等几位,已陪同崔力坐在包厢里了。'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朱怀镜伸出手来。

大伙儿全都站了起来,笑眯眯地望着他。杨知春一边说着朱书记太忙了,一边将朱怀镜伸过来的手引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介绍说:'这位是崔记者。' '你好你好,辛苦了,崔记者。'朱怀镜同崔力握了手,示意大家就坐。赵一普过来掌着椅子,伺候他坐下。坐下后,他谁也不看,只接过小姐递来的热毛巾,慢条斯理地揩脸、擦手。他的所有动作都慢,几乎慢得望着他的人免不了屏住呼吸,甚至紧张兮兮。他自然知道全场人都望着他,也知道崔力正在朝他微笑,想接过他的眼风,说几句客气话。朱怀镜用完热毛巾,眼看着崔力要开口了,却故意不看他,只是斜过身子,对杨知春说:'崔记者在梅次的采访调查工作,你们宣传部要全力配合啊!'不等杨知春表态,崔力马上说了:'杨部长很支持我的工作,这几天一直派人陪着我。只是惊动朱书记,不好意思。朱书记,我久仰你的大名啊。'朱怀镜很不喜欢听别人说什么久仰大名,这总让他想起在荆都的那些不开心的日子。又好像那些不愉快的事谁都知道似的。这时,小姐过来,问于建阳可不可以上菜了。于建阳便请示朱怀镜,可不可以上菜了。朱怀镜点头说,上吧上吧。又有小姐过来问于建阳要什么酒水。于建阳又请示朱怀镜。朱怀镜说,低度五粮液吧。按说要征求客人意见的,朱怀镜也不问崔力了。

崔力无话找话,说:'朱书记海量吧!' '哪里,我不会喝酒。陪好你,要靠同志们共同努力了。'朱怀镜不等崔力的客气话说出来,立即转移了话题,'你们报社的几个老总,我都打过交道。'他便将《荆都日报》正副社长、正副主编的名字全部点了出来。

崔力一直被朱怀镜的气度压着,这会儿见自己的老总们朱怀镜全都认得,他越发没什么底气了,几乎还显出些窘态来。朱怀镜第一次举起酒杯的时候,他注意到崔力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可酒是轻薄物,崔力喝上几杯后,骨架子又松松垮垮了。开始吹大牛。大小官员都成了他吹牛的材料,职位再高的官员,他都一律称某某同志,而且免称他们的姓氏,显得他跟谁都哥儿们似的。

朱怀镜心想他妈的谁是你的同志?你见了那么多官员差不多想叫爷爷,敢叫他们同志?他是懂得套路的,知道崔力的牛皮吹得再响,无非是他参与过一些领导活动的新闻报道。而他们记者采写的重大新闻,一律得新闻办主任把关。荆都市新闻办主任是朱怀镜的老同事,市政府的周副秘书长。此公本来就黑的像个雷公,却又偏生着双死鱼眼睛,严厉而刻板,又有些装腔作势,记者们送审稿件时都有些胆虚,生怕稿子被废了。偏偏这周副秘书长因为曾担任过市政府研究室主任,便总以才子自居,看谁的文章都是斜着眼睛。没有几位记者不在他面前挨过训。

朱怀镜知晓底细,便越发觉得崔力的吹牛实在可笑。他今天心里本来就还装着别的事,席间便有些心不在焉。不过这心不在焉在崔力他们看来,却是严肃或孤傲什么的,倒也恰到好处。下级是能够容忍上级忘乎所以的,就像上级习惯了下级的唯唯诺诺。

'朱书记是个才子,你的文名很大。'崔力奉承道。

'哪里啊,写文章是你们记者的事,我不会写文章。'朱怀镜说。

崔力又说:'朱书记太谦虚了。我们记者是写小文章的,象朱书记当年那种大块头文章,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的。'朱怀镜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了。心想这些舞文弄墨的人,眼睛里只有文章,总喜欢以文章高下论英雄。却不知道官员们并不把写文章当回事的,你夸他们写得一手好文章,等于说他们是个好秘书。好比史湘云夸林黛玉长得好,很像台上那个漂亮的戏子,倒得罪了林黛玉。如果是缪明,你说他的文章好,他会很高兴的。

宴会的时间是由朱怀镜把握的,他见一瓶酒差不多完了,应酬也还过得去,就发话说:'酒全部倒上,喝杯团圆酒吧。'喝完酒,随便吃了些点心,朱怀镜站起来,伸手同崔力热情地握了,说:'崔记者,怠慢了。有什么事,就同杨部长说,同小赵联系也行。'大家早就全部起立了,恭送朱怀镜先出门。他也不谦让,挥挥手,出门了阿。看看时间,才七点过一会儿。他交代赵一普说:'小赵,晚上我有朋友从荆都过来看我,我陪他们去了。有人找我的话,你挡挡驾。'赵一普说:'好好。那我就不跟您去了?' '你休息吧。我的私人朋友,陪他们随便找个地方喝杯茶就行了。'这赵一普实在精明,他明知不需要自己陪着去,可为了万无一失,仍这么问一声,证实一下是否真的用不着陪,又把殷勤之意表白得不露声色。

刘芸像是刚洗完澡,头发是半干的,却已梳得整齐了,端站在服务台里。见了朱怀镜,她忙问一声好,仍旧跑到前面去开门。刘芸一手推门,一手就接了朱怀镜的包。'朱书记您衬衣掉了粒扣子,我已补上了。'刘芸说着,就拿了他的茶杯过来准备倒茶。朱怀镜忙谢了,又说:'不用了小刘,我自己来倒茶吧。'刘芸只是笑笑,仍去泡了茶,放在茶几上。她又觉得哪里不妥贴似的,抬头四处看看,摊开手探了探。'还需要调低些吗?'原来她在感觉房间的温度。朱怀镜看着很满意,说:'正合适,不用调了。真要感谢你小刘。'刘芸又是笑笑,也不说不用谢。不过平时刘芸进来了,他喜欢叫她多呆会儿,同她说几句话。可是今天,他只想她快些走。

刘芸招呼完了,轻轻拉上门出去了。朱怀镜扯了电话线,再去洗澡。他洗澡一贯潦草,几天更是三两下就完事了。平日他总因为一些生活细节,暗地里笑话自己斯文不起来。譬如,他吃饭吃得快,抽烟抽得快,洗澡也洗得快。他原先走路也快,说话也快。经过多年修炼,如今走路大体上是步履从容,说话也慢条斯理了。有一条倒是一向很慢,就是大便。还是普通干部时,他常拿这事自嘲,说自己什么都平庸,只有一点像伟人,就是上厕所。因为共和国几位开国元勋都有些便秘的毛病,往厕所里一蹲,都很费时间。

洗完澡,他想是不是穿着睡衣算了呢?犹豫片刻,还是觉得不庄重,便换上了衬衣和长裤。刚换好衣服,手机就响了,正是舒畅。'朱书记,我不会耽误您的时间吧?'她说得很轻松,却听得出是压抑着紧张。

'没关系,我今天晚上没事。你来吧,随便坐坐。'朱怀镜也感觉自己呼吸有些异样。

舒畅沉默片刻,又说:'我…我有些害怕…'朱怀镜以为舒畅这是在暗示什么,却装着没事似的,哈哈一笑,说:'你呀,怎么像个女学生了?来吧来吧,我等着你。'接完电话,便关了手机。他不由得看看窗帘,是否拉严实了。

他出了卧室,在外面的会客厅里坐下,打开电视。可是等了半天,仍不见有人敲门。他怕舒畅有变,又开了手机。可又怕别人打进来,立马又关上了。好不容易听见了敲门声,感觉浑身的血都往上冲,太阳穴阵阵发胀。他便长舒一口气,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动作,这才开了门。

舒畅微微歪着头,在笑。她穿了件水红碎花无袖连衣裙,肩上挎着别致的黑色小包,人显得很飘逸。'请进请进。'朱怀镜心里慌乱,嘴上却是温文尔雅。

舒畅笑吟吟地进来了,坐在了沙发里。他问她喝什么,她说喝茶吧。她并没有说自己来吧,只是始终笑着,望着朱怀镜替她倒了茶,才伸出兰花指来,接了杯子。他心里有数,知道舒畅今晚把自己完完全全当做女人了。女人一旦以性别身份出现在男人面前,她们的天性就尽数挥洒了,变得娇柔又放纵,温顺又任性,体贴又霸道。而这种时候的漂亮女人,会感觉自己是位狩猎女神。

'谢谢你来看我,舒畅。'朱怀镜不知要说什么了。他感觉舒畅浑身上下有某种不明物质,无声无息地弥漫着,叫他魂不守舍。

舒畅只是笑,整个脸庞都泛起淡淡的红晕。她望着朱怀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就怕您不让我来看您哩!'朱怀镜再也没有了眼睛生痛的感觉,毫无顾忌地望着舒畅。他恍惚间觉得一切都是自己预谋了似的,心想今晚只怕会发生一些事情。他想起有次自己感慨气候无常时的幽默:气候从冬天直接走向了夏天,就像男女从手拉手直接就走向了床。他望着舒畅微笑,忍不住想要赞美她的美丽迷人,虽然这就像电影里的老一套。

可是,他还来不及说什么赞美的话,舒畅站了起来,说:'我看看您住得怎么样。男人身边啊,不能没有女人照顾的。'舒畅说着就进了卧室,四处看看,伸手拍拍床铺,然后坐在了床沿上。

朱怀镜不知坐哪里是好,迟疑片刻,回头坐在了沙发上。柔和的灯光下,舒畅洁白如玉。床铺比沙发稍稍高些,舒畅歪头微笑时,目光是俯视着的。他便有种抬头赏月的感觉。'舒畅,你们公司怎么样?'朱怀镜语气干巴巴的。

'能怎么样?混吧。'舒畅说。

朱怀镜又说:'物资公司,原来可是黄金码头啊。'舒畅笑道:'一去不复返了。不过公司的好日子,我也没机会赶上。' '那是为什么?'朱怀镜问。

舒畅说:'我是后来进去的。' '哦。'朱怀镜便找不到话说了。他想喝茶,茶杯却在客厅里。便起身去了客厅,取了茶杯。刚一回头,却见舒畅也跟着出来了。他只好请舒畅在客厅就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舒天小伙子不错。'朱怀镜说。

舒畅说:'他没工作经验,人又单纯,请朱书记多关心吧。'朱怀镜说:'舒瑶也不错,主持风格很大气。' '她还大气?过奖了。'舒畅笑了起来。

朱怀镜见自己说的都是些没意思的话,急得直冒汗。'企业,难办啊。'朱怀镜这会儿简直就是说蠢话了。舒畅不知怎么答腔,只笑了笑。

'热吗?'朱怀镜说着就去调低了温度。

舒畅抱着雪白的双臂,摩挲着,说:'不热哩。'这模样看上去像是冷,朱怀镜又起身把温度调高些。舒畅突然站起来,说:'这地方还算不错,我就不打搅了吧。' '就走了?'朱怀镜不知怎么挽留,左右都怕不得体。

舒畅拉开门,回头笑道:'打扰了,朱书记,您早点儿休息吧。' '谢谢你,舒畅。'朱怀镜没有同她握手,她也没有伸过手来。他送舒畅出来,见刘芸还没有休息,站在服务台里翻报纸。舒畅不让他下楼,他也就不多客气。在走廊拐弯处,舒畅回头挥了挥手。她那白白的手臂刚一隐去,他就转身往回走了。平时他来了客人,刘芸多半都会进去倒茶的,今天她没去。他内心忽然说不出地慌张,忍不住说:'我同学的表妹。'刘芸嘴巴张了下,像是不知怎么回答他,便又抿嘴笑了。朱怀镜立即意识到自己很可笑,内心尴尬难耐。衬衣早汗湿了,进屋让空调一吹,打了个寒战。他懒得换衣服,便靠在沙发里,索性让衬衣紧贴着皮肉,感觉好受些。

他闭着眼睛坐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几乎有些滑稽,总以为今晚会发生什么故事的,却平淡如水。他隐约间总盼着什么,结果只落了身臭汗。舒畅从进门到出门,不过二十分钟。忽又想着刚才刘芸张嘴结舍的样子,他背上又冒汗了。 第六章

朱怀镜在办公室坐上一会儿,就疲惫不堪了。他昨晚没睡好,翻来覆去想着自己同舒畅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乏味。而他同刘芸说舒畅是谁谁,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他本不是个芝麻小事都耿耿于怀的人,这回却为自己的刻板而后悔不迭。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睡了会儿。醒来时,脑袋有些胀痛。便又想自己本不该为这些事劳心的,这算什么呢?真是小家子气。

舒天突然敲门进来,说:'朱书记,我姐夫…他想拜访一下您。'朱怀镜本已昏昏欲睡,却猛然间清醒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已站在舒天身后了,正朝他点头而笑。朱怀镜微笑着,慢慢站了起来,伸出手,说:'欢迎欢迎,请坐吧。' '你是…'朱怀镜含混道。

舒天听出他的意思了,忙说:'这是我大姐夫。我二姐舒瑶还没成家哩。'朱怀镜心里莫名其妙地打起鼓来,却故作从容,招呼道:'舒天,麻烦你给你姐夫倒杯茶吧。'舒天姐夫忙摆手说:'不客气,不客气。'他说着便躬身上前,递了名片。

朱怀镜接过名片一看,见上面印着:华运商贸公司总经理,荆都市音乐家协会副主席,梅次地区企业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梅次地区广告艺术研究会会长,贺佑成。

不知怎么的,见了这名片,朱怀镜心里轻松多了。他把名片往桌上轻轻一放,说:'小贺,有什么事吗?'贺佑成说:'没事没事。我到大院里面办事,想过来看望一下朱书记。'朱怀镜笑道:'谢谢,你太客气了。你们公司怎么样?效益还好吗?'贺佑成摇头说:'我那叫什么公司?我原来在市物价局,早几年兴下海,自己出来办了这么个公司,凑合着过吧。还要请朱书记多关心啊。'朱怀镜听了,嘴上只说:'好啊,好啊。'这话听上去像是同意关照,又像是赞赏贺佑成自己下海办公司,其实毫无意义。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忙拿身后衣帽架上的毛巾擦了眼睛,掩饰着窘态。

贺佑成便说:'领导太辛苦了,没休息好吧?'朱怀镜摇摇头,笑笑。贺佑成却说了一大堆奉承话,嘴里蹦出了好些个成语,什么日理万机、殚精竭虑之类,不是个味道。朱怀镜有些没耐心了,再说马上要去开个会,他便站了起来,伸出手,话还算客气,说:'今后有事让舒天同我说声吧。'贺佑成这才起身告辞。舒天走在他姐夫后面,回头朝朱怀镜笑笑。他见舒天似乎很难为情,却又不便表示歉意。朱怀镜总是善解人意的,也朝舒天笑笑,消解他内心的难堪。像舒天这么精灵的小伙子,陪同这么一位姐夫来拜访他,背上不一阵阵发麻才怪。

朱怀镜掩上门,说不上为什么,心里就是不痛快。他不知要同多少人打交道,舒畅也好,贺佑成也好,本可不在意的。无数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他的脑子里,都被'群众'二字抽象掉了。可是舒畅,这位他并不了解的女人,竟成了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具象。朱怀镜忙着批阅文件,没工夫细想什么抽象或具象,只是种种怪念,如同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在他头顶漂浮。

快十点钟了,朱怀镜便收拾好文件夹,去了会议室。还是陆天一砸车的事,缪明说简单碰个头。仍是缪明、陆天一、朱怀镜、李龙云、周克林,都到场了。陆天一沉着脸不做声,缪明说话了:'这个事情,有关单位都按照地委要求抓了落实。通过认真调查,牵涉到的县处以上干部只有一人,地区统计局副局长龙岸同志。据反映,龙岸同志平时表现很不错,业务能力很强。所以,我个人意见,还是慎重为好。各位都说说吧。'按惯例,该是陆天一发言了。可他只黑着脸,大口大口吸烟。看样子,他同缪明意见相左。别的人就不好说话了。沉默就像看得见的投影,在陆天一脸上停留几分钟,依次就落到朱怀镜脸上了。朱怀镜便窘迫起来,知道谁都在等着他发言。他若是再挨几分钟,沉默的投影就落到李大龙脸上去了。朱怀镜也许内心定力不够,忍不住了,终于发了言。'我个人认为,我们按党纪、政绩处理干部,同执行法律还是有区别的,不存在以功抵过。'他说了这句话,故作停留。陆天一没有抬头,却舒缓地吐了口浓烟。其他人都望着朱怀镜,等着他说下去。他就像征求大家意见似的,环视一圈,再说:'所以说,龙岸同志平时表现怎么样,同这次的问题怎么处理,没有关系。'他又停下来,吸了口烟。陆天一仍然没有抬头,还将头偏了过去,可他那耳朵反而象拉得更长了。缪明像是有些急了,那正揉着肚子的左手隐约停了一下,马上又摩挲自如了。朱怀镜接着说:'我们要研究的只怕首先不是龙岸平时表现如何,该不该处理,而是他这次表现出的问题具体触犯了党纪、政纪哪一条,情节如何,够不够得上处理。只有按章论处,才能达到批评教育的目的。'陆天一终于抬起头来了,也不望谁,凝视着窗外。缪明的右手悠悠然敲击着沙发扶手。朱怀镜说完了,陆天一立马发言:'怀镜同志的意见当然很正确。但我个人认为,目前群众对少数干部的腐败很有意见,已严重影响到党和政府的形象,我们对干部的要求应更严格一些。如果认为公车私用,特别是开着公车去夜总会鬼混,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会一步步严重起来的。我们有中国特色的法律在非常时期讲究从重从快,执行党纪、政纪更应该考虑具体情况。同志们,风气正在恶化,问题不可小视啊!'李大龙和周克林就不知怎么说话了。他俩自然也得发言,既然发言就得有必要的篇幅,不然显得口才太差了。他俩说的听上去有观点,实际上什么意见也没说。缪明就着难了。他若再坚持自己的观点,陆天一就下不了台;他若赞同陆天一的意见,不仅打了自己的嘴巴,只怕朱怀镜也会有看法。于是,他的表态只好不偏不倚。'同志们都说了,基本意见是一致的。我原则同意对龙岸同志的问题作出处理。至于怎么处理,我们不在这里研究,建议由纪委、监察两家拿出具体意见,报地委通过。'会开得不长,十一点多就结束了。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刚坐下,电话就响了。没想到是舒畅,'朱书记,您好。'朱怀镜笑道:'你好你好,有事吗?'舒畅说:'没事,打电话问候一下。'朱怀镜笑笑:'谢谢你,舒畅。' '谢什么?别怪我打扰你就行了。'舒畅也笑着。

'真的谢谢你,舒畅。有空去我那里聊天吧。'朱怀镜说。

舒畅说:'我的嘴很笨,最不会说话。昨天本想久呆会儿,陪您说说话。可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走了算了。'朱怀镜很随便的样子,哈哈一笑,说:'对不起,是我怠慢你了。'舒畅说:'朱书记您说到哪里去了?'朱怀镜笑道:'我俩别在电话里客气了。你知道刚才谁来过这里吗?'舒畅问道:'谁?'朱怀镜说:'你先生。' '贺佑成?'听不出舒畅是吃惊还是生气,'他去您那里干什么?'朱怀镜道:'他没什么事,来看看我。他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太客气了。'舒畅冷冷地说:'让您见笑了。'朱怀镜感觉蹊跷,却只作糊涂,说:'你先生可是一表人材啊。' '谢谢您的夸奖。不打搅您了,您忙吧。'舒畅语气有些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