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次的故事》

作者:王跃文

第一章

这年头,谁不相信谣言才是傻瓜。很多真实的故事,都从谣言开篇。谣言总是不幸应验,这很让梅次地区的百姓长见识。言语只不过多了几分演义色彩,或是艺术成分,大体上不会太离谱的。梅次这个地方,只要算个人物,多半会成为某个谣言的主人公。不然就不正常了。

朱怀镜自然是个人物,只不过他刚刚到梅次赴任地委副书记,还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

住房尚未安排妥当,朱怀镜暂住梅园宾馆五号楼。这是幢两层的贵宾楼,坐落在宾馆东南角的小山丘上。碧瓦飞檐,疑为仙苑。楼前叠石成山,凿土为池,树影扶疏。站在小山下面,只能望其隐约。小楼总共只有十六个大套间,平时不怎么住人,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朱怀镜住二楼顶头那套,安静些。套间的卧室和客厅都很宽大,有两个卫生间。梅次管这叫总统套房,就像这南方地区将稍稍开阔的田垄叫做平原。恰好十四月天,池边的几棵桃花开得正欢。

到任当天,自然是地委设宴接风。梅次的头面人物,尽数到场。地委书记缪明,原是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算是市委领导的智囊人物。此公个子不高,肚子挺大,满腹经纶的样子。他不知学了哪门功法,总好拿手掌在下腹处摩挲,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只要手空着,便如此往复不停。朱怀镜和缪明原来同在市机关,也算相识,只是交道不多。行署专员陆天一,黑脸方鼻,声如响雷,天生几分威严。据说此人很有魄力,说一不二,属下颇为惧怕。人大联工委主任向延平,高大而肥胖,他那坐姿总像端着个什么东西,叫人看着都吃力。政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瘦小,白净,望着谁都点头笑笑。地委秘书长周克林,很谦和的样子,可他那梳得油光水亮的大背头,好像时刻都在提醒你,他是地委委员,也算是地级领导。行署秘书长郭永泰,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天生的,头总是朝右偏着,所谓俯首帖耳,就是这副姿态吧。梅园总经理于建阳,眼珠子就像电脑鼠标,总在几位领导脸上睃来睃去。他虽没资格入席,却殷勤招呼,不离左右。

带着朱怀镜来梅次的,是市委组织部长范东阳。他才当部长没多久,只缘选举受挫,暂时还没入列市委常委。但在下面人眼里,他就是市委领导了。谁都知道,他只要坐上组织部长这把交椅,当常委只是迟早的事。有范东阳在场,宴会便显得主题含糊。说是为朱怀镜接风,主宾却是范东阳。范东阳似乎天生就是当组织部长的料子,说话滴水不漏。谁若是问了不便回答的问题,他便微笑着注视你,让你内心难堪,却又不至于脸红。市委机关的干部私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范括号。外号怎么来的,有多种版本。有种版本分明是损他的,说他新调组织部时,屈就副部长,便在名片上打了括号,注明正地市级。一听就是民间演义,范东阳哪会如此不堪。通行的版本,是说他嘴角两边的皱纹儿形同括号,人便总是微笑的样子。你远远地看见他了,以为他在朝你微笑。你心里就暖洋洋的,忙向他问好。他便点头回礼,很是周到。其实他并没有微笑。组织部长是需要亲和力的,他这带着括号的脸,恰好慈如佛面。有人又把他的外号引申开来,说括号内通常是重点说明,范东阳那兜在括号里面的嘴巴自然很重要的。因为这张嘴巴说出的话,多关乎干部命运。

席间,朱怀镜总说自己是半客半主,大家敬酒便多冲着范东阳。范东阳举着杯,直说随意随意,大家随意,到头都是一杯酒。说他面慈如佛,他那笑容在酒桌上还真有佛的法力,叫敬酒的人不敢太过造次。朱怀镜不想让梅次人也知道他是海量,喝酒也总是推辞。他新来,别人到底还是把他当客,劝酒也不便太霸蛮。气氛倒是尽量渲染得热烈。晚餐时间不算太长,因为多半是客套;也不算太短,也因为必要的客套还得做做。时间适可而止了,大家都对视着会意,点头一笑。似乎他们大脑深处都装着个奇特的生物钟,而且相互感应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好像谁都恋恋不舍似的。

大家握了会儿手,出了餐厅。都说要送范东阳和朱怀镜去房间,相互客气着。推推拉拉不到半分钟,场面看似混乱,送客的却自然分工了。缪明和陆天一送范东阳,走在前面。周克林和于建阳送朱怀镜,稍稍落后几步。其余的人挥挥手,注视片刻,见那些背影不再回头,就转身回去了。

范东阳同缪明、陆天一走得慢,一边还说着什么。朱怀镜便将脚步放得更慢。周克林和于建阳一左一右随着他,几乎不知怎么动作,稍不注意又走快了。梅园尽是些雅致的小楼依山而建。楼与楼有檐廊勾联,来往间免不了登阶落级,曲折迂回。不熟悉的,好比进入迷宫。遇着上阶梯了,于建阳便总想扶着朱怀镜的手臂。朱怀镜不习惯,却不便明着甩开他。只要于建阳的手扶过来,他便将手抬起来,指点宾馆景色。新月朦胧间,那些亭阁、假山、喷泉、花圃,也颇有几分韵致。

进了房间,于建阳大呼小叫得招呼服务员过来,指手画脚一番。他似乎想靠训斥服务员表明自己对领导的尊重。朱怀镜实在难以消受这种风格的尊重,便请于建阳自己忙去,只同周克林说着话。可于建阳老觉得自己的尊重还欠火候,不肯马上就走。他亲自察看了卫生间。客厅和阳台,很忙似的。看看没什么可效劳的了,仍是不舍得马上就走,抓耳挠腮一番,突然想起什么,拿起了电话。'喂,我说呀,你们马上将朱书记房间里的毛巾、浴巾、地巾换上新的。啊啊,那你们马上去买新的。多买几套,颜色同其它客房要有区别,专门放在朱书记房间里用。要快啊。'朱怀镜早在一旁挥着手,说不用不用。可于建阳只做没听见,对着电话高声吩咐着。'真的用不着,我用自己的毛巾就是了。'等于建阳放下电话,朱怀镜又说。

于建阳只是笑着,领了赏似的。他忽又想起什么了,抓起电话,喊道:'还有,你们另外买两瓶洗发液和沐浴液,要最好的。房间里配的这些不行,洗了头发紧巴巴的。'这时,朱怀镜的同学高前敲门进来了。于建阳又吆喝服务员倒了茶,这才点了半天头,退到门口,轻轻拉上门,出去了。却仍听得他在走廊里用手机打电话。'你们要快办,朱书记等会儿就要用的。买好了我要检查,我在办公室等着。'见于建阳这副样子,周克林觉得丢脸似的,笑着说:'于建阳就是声音大,打雷样的。'朱怀镜便笑笑,说:'你们太操心了。下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人太刁了。'周克林听着不好意思,摇头道:'于建阳这个人,倒是个热心肠,就是脑子不太想事,只知道吆三喝四的。我说说他。'朱怀镜忙摇手道:'那倒不必了。'周克林同高前相识,少不了客气几句,也就走了。

高前事先打过电话,说来看看老同学。朱怀镜说道欢迎欢迎,很高兴的样子。其实他竟一时蒙了,忘了高前是哪一位了。放下电话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张黑而精瘦的脸,笑起来嘴巴天大,露着一口难看的牙齿。高前的嘴巴本来尖尖的,一旦笑起来却大得吓人,让人惊叹他那嘴皮子的弹性那么好。朱怀镜一直不太喜欢这位同学,总觉得尖嘴猴腮的人,十有八九奸猾。不过他向来就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看上去很讲同学情分。记得高前人倒是聪明,学的是财经,却又喜欢文学创作。大学二年时,高前写了个剧本,便给名家写信推荐自己。凡是他想得起名字的文坛巨匠,巴金呀,曹禺呀,等等等等,都写了信去。剧本虽没发表,却收到了巴金和曹禺两位老先生的回信,自然是极尽勉励。有那么一阵,他逢人便拿出两位老先生的信来念念,好像那么寥寥几句的半页回信,比自己的剧本公开发表更值得炫耀。这事在同学中间流传开来,便敷衍出许多有意思的花边新闻。说是高前收到巴金先生回信那天,把女生宿舍跑了个遍。不久他又收到曹禺先生的回信,又兴致勃勃地往女生宿舍去。有位女同学没等他打开信就说高前你不用念了,巴金先生的信我们都背得下了。高前红了脸说,不哩,今天是曹禺先生的回信。那位女同学便说,曹禺先生的信我也背得。说罢就'高前同学,大作收到',真的背了起来。高前很是吃惊,小眼睛从没有那么放大过,说你没看怎么背得出来?那女同学笑道,我若是曹禺老先生,也会这么给你回信的。高前的脸越发红了,嘴巴翘得老高。

高前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的皮多了些皱皱儿。'老同学,你的官可是越做越大啊!'高前握着他的手,摇了摇说。同学之间,说话毕竟随便些,可他的笑容仍让朱怀镜不太舒服。

朱怀镜笑道:'当什么官?总得有个事做嘛!老同学,你这二十多年,可是一点没变啊!还在卷烟厂?'高前叹道:'没变就是没有进步。不在卷烟厂,又能到哪里去?我在那里任总会计师,官又不像个官,技术人员又不像技术人员。企业三总师,应叫三不像。一切都是经理、厂长说了算,三总师只是配相的。' '哪里啊,现代企业管理,三总师的担子很重,很重要嘛!'朱怀镜本想以同学之谊相待,可话一出口,就是领导味了。高前说自己是总会计师,装着满不在乎,其实是想让人家知道,他好歹也是副处级干部了。高前越是摇头晃脑地说自己不中用,朱怀镜越是看出他内心的得意劲儿。他们那届同学,如今混到处级的并不多。朱怀镜爬到副厅级,同学们都说他祖宗坟山灵验。'你好好干吧,企业很需要你们这种人才啊!'朱怀镜本不该如此说话的,太官腔了。他最多只需说'你好好干吧',就行了。言下之意,就很丰富了。既像领导勉励下属,又像同学含蓄地封官许愿。可高前这副猥琐相,很容易激起别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高前像是很习惯朱怀镜的官架子。他喝了口茶,茶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下巴湿了一片,也不揩一下,说:'我好好干又怎样?现在官场啊,又不看你干得如何!'朱怀镜明知高前下巴湿湿的是茶水,可望了一会儿就总疑心是口水,胃就开始作怪,很不舒服。'高前,老同学说话我就不客气了。你刚才说自己官又不像官,我就想说你了。你现在又说什么官场如何如何。企业本来就不是官场。厂长经理不是官,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更不是官。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好?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依我个人观点,企业经营者的做官意识太强,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像你,做到地属企业的总会计师了,就想着自己是副处级了,这怎么行?'高前脸红了,却并不显得难堪,只嘿嘿一笑,说:'这么说,只许你们行政官员考虑级别问题,就不允许企业领导考虑级别问题?很多企业领导削尖了脑袋往行政部门钻,就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朱怀镜也笑了起来,说:'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说这么严肃的话题,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说企业领导人就低人一等,而是说,这中间不可比,也不该比。'高前也并不像在一位地委领导面前那样拘谨,笑得几乎有些油滑,'原闻其详。'朱怀镜说:'企业负责人从事的是经营管理工作,政府官员从事的是行政管理工作,这是两码事。企业负责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为企业家,官员的最高境界是成为政治家。如果企业的头头儿总以为自己是在做官,那么思维方式、工作方法、工作作风都会成问题。加上目前官场风气又不 太好,企业领导再学点官僚作风、衙门习气,那企业就真的没指望了。'高前捉摸着朱怀镜的眼神,诡里诡气地笑道:'你也承认官场风气不好?'朱怀镜轻叹道:'这没有什么值得讳言的,老百姓说得还更难听哩!这年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人人心里都有本帐,清楚得很。只是我新到梅次,两眼一抹黑,不识深浅。你可以给我说些情况吗?'高前又是笑,说:'情况还要听我讲?地委书记缪明他们肯定做了全面介绍。'朱怀镜看出高前是在讥讽,便说:'那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你知道的。'高前说:'是啊,无非是介绍地区的基本情况,地委班子的基本情况。说到领导班子,肯定要说这是个团结的班子,实干的班子,有活力的班子。这让我想起'文革'期间,中央开会,越是强调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那肯定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大会。' '你是说,梅次地委班子很不团结?'朱怀镜试探道。

'首先地委书记缪明和专员陆天一就是背靠背的。'高前说。

朱怀镜不说什么,只是点着头。其实这是目前最常见的权力格局,早在他意料之中。副职门总在党政一把手之间走平衡木,左顾右盼,很是尴尬。

高前接着说道:'往远了我不敢说,至少在我来梅次工作这二十多年,发现地委领导班子从来就没有团结过。我想他们是不可能团结的。不同的只是有的时候矛盾隐蔽些,有的时候就真刀真枪干上了。就说现在这个班子,缪明是市委派下来的干部,个人素质很好,人也正派,就是太斯文,太软弱。有人说他什么都不缺,就缺魄力。偏偏专员陆天一是梅次土生土长的土皇帝,人又霸道,缪明根本就制约不了他。有人说陆天一也什么都不缺,就缺德。现在梅次,场面上看去,大家都尊重缪明这个一把手,实际上都是陆天一说了算。'朱怀镜仍不做声,只望着高前。高前停了停,见朱怀镜还想听下去,就继续说道:'人大联工委主任向延平、政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本来同陆天一关系并不怎么样,但他俩对缪明却并不怎么配合。因为当初考虑梅次地委书记人选时,他俩都想争这个位置。现在呢?胜者为王,败者却不愿称臣,就这么简单。何况陆天一势力太强,向邢二人也不敢帮缪明。拿梅次老百姓的话来说,现在地委领导班子的格局是三打傻。'朱怀镜明白高前的意思,却明知故问:'什么是三打傻?'高前说道:'一种扑克牌玩法,一人坐庄,三人对打,早在全国普及了,规则大同小异,各地叫法不一样。只是梅次人说话一向刻薄,叫三打傻,坐庄的那个人就是傻子。现在梅次是缪明坐庄。'这时,听到了敲门声。朱怀镜还来不及说请进,门就被推开了,缪明和陆天一进来了,笑眯眯的。他俩刚从范东阳那里出来,顺路同朱怀镜打招呼。两人说声有客哪,就站住了。朱怀镜请二位坐,他俩都说不坐了,不打搅了。高前早站起来了,望着缪明和陆天一,只顾着笑。朱怀镜没有介绍高前,彼此也就不握手。缪明说你们聊吧,陆天一笑着点头。朱怀镜同缪明和陆天一再次握手,请他们早点回去休息。朱怀镜送他们出了门,见两人并肩走在红地毯上,头凑在一起说话,像两位生死之交。这场面很有意思,朱怀镜忍不住暗笑起来。缪明个子不高,腆着肚子,左手通常背着,右手总是在肚子上摸来摸去。说话之前,总无声的笑笑,很有涵养的样子。他若是坐着,左手总喜欢悠闲地敲击着沙发扶手,却不让人听到任何响声;右手仍忘不了揉肚子,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这大概也是很有涵养的意思。缪明的涵养在荆都官场很有口碑,朱怀镜自然早有所闻。不曾想这涵养到了梅次,却另有含义了,就是傻子。

朱怀镜回到房间,没头没脑问道:'还有呢?'高前说:'反正很复杂。梅次官场的最大特色就是玩圈子,是圈子官场,圈子政治。有老乡圈子、同学圈子、战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五花八门。最有实力的老乡圈子是阴县帮。梅次地区财政、银行和公检法等重要部门的一把手,都是阴县人。因为陆天一是阴县人,那些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是他一手栽培的。' '同学圈子要数农大帮最厉害,也因为陆天一就是农大出来的。陆天一本不是正宗农大出身,只是早些年在农大干部进修班学习一年,补了个专科文凭。后来他官做大了。一帮农大出身的人都来攀同学关系,投在他的门下。' '人大主任向延平的身边有个战友圈子,人数不多,却团结紧密,真有些军人风范。向延平十多年前转业到梅次就是正师职,又年轻,雄心勃勃。但只任了几年地委副书记,再也上不去了。他总说自己不得志,是因为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朱怀镜听着笑了起来。高前便有些得意,说:'这向延平,有个'三个寡妇论',很出名。' '三个寡妇论?'朱怀镜听着怪怪的。

高前笑道:'当年向延平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年纪轻轻的就是地委副书记,很牛气。部队干部,说话本来就粗。有次,他在大会上说,自己能干到这个份儿上,全凭自己能力和实干,不靠什么后台。他说自己没有后台,好比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又说,自己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喝几口小酒。酒桌上朋友多劝几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免不了多喝几杯。这叫寡妇的裤子,经不得扯。接着又说,当然,工作需要大家支持,这又好比,寡妇生崽,拜托大家帮忙。'朱怀镜忍不住大笑,眼泪水都出来了。高前喝了口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将茶水喷了出来。他揩了揩嘴巴,继续说:'后来,他就只说自己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了。可是他又不甘心在梅次总是事事让人,就网罗些部队转业干部。他也不管你是海军陆军还是空军,只要是穿过军服的,愿意投靠他,他都收编你。

'还有就是拜把子兄弟了。或明或暗的把兄弟圈子到处都有。大家都知道,以陆天一为老大的拜把兄弟有八位,号称八大金刚。有次陆天一在会上专门批判过官场上拜把子的现象,说得声色俱厉,大家反而更相信他是八大金刚的老大了。这些人说话往往此地无银三百两。据说全地区十个县市中间有四位县市委书记是陆天一的把兄弟,公检法三个部门的一把手也是他的把兄弟。这事儿没人说得清。'朱怀镜故意说:'说不清楚的事,说不定就是无中生有。'高前笑道:'你真的不相信?'朱怀镜笑而不答,只问:'那么邢子云呢?'高前说:'邢子云看上去没有网罗什么帮派,却联系着一批老干部。他的资格最老,又自认为不得志,同一批退二线的和离休的老干部很有共同语言。关键时候,他就利用老同志的影响,向缪明和陆天一施加些压力。可谓老奸巨猾。' '怀镜你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你会面临很复杂的局面。你知道吗?这里的官可是要花钱买的啊!'朱怀镜说:'没那么绝对吧。我相信你说的情况肯定存在,但并不是所有人的官都是花钱买下来的。要真这样,不早就天下大乱了吗?'高前说:'你是领导,当然要这么说。我完全可以说,梅次的官都是花钱买的。只是花多花少,或者怎么花的区别。有个县的县长空缺了,上面有意让管党群的副书记接任。而管政法的副书记硬要争这县长位置,花了五十万去疏通关系。结果钱花光了,县长没当上。他同朋友私下感叹,原以为花钱就能买着官当,看来错了,还是要相信组织啊!新任县长知道了,私下也同朋友说,这个傻瓜,有钱不会花,五十万都没当着县长,老子才花三十万,就当上县长了!我说这事都是有名有姓的,在梅次可谓尽人皆知。那当县长的仍然当着县长,当县委副书记的仍然当着县委副书记。'这些话就不中听了。这到底是哪个县的事,朱怀镜也不想知道,只是笑笑,说到别的事上去了。说到同学,朱怀镜方知在梅次工作的大学同班同学,只有高前一人。高前便特别感慨,直说同学四年,真不容易。朱怀镜尽管不太喜欢这个人,可到底也是凡人,免不了顾念同学之谊。但他不能明着许什么愿,只说:'老同学,今后多联系吧。'高前似乎明白了朱怀镜的暗示,却又把这话理解成很礼貌的逐客令,就说:'老同学应酬一天了,该休息了。'朱怀镜起身同高前握手,送他到门口。本想送下楼去,顺便在楼下走走。可又不想再找话说,就忍住了。再说也不想在高前面前显得太客气,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朱怀镜去洗漱间洗了洗,估计高前走远了,就下了楼。他不想走远,就在楼前的水池变徘徊。他没想得梅次竟如此复杂 。心情一变,眼前景物都变了,夜雾中的夭夭桃树,竟似忸怩作态的庸俗女人。人生的机缘真是说不清。就说这高前,早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多年了,不料又在梅次碰上了。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朱怀镜似乎有些宿命起来,觉得人世间看似聚散无常,只怕都是有因果根由的。这时听见了于建阳的说话声,知道他又带着服务员来了。朱怀镜懒得同他罗嗦,便顺着小径去了屋后。这里是个小花园,种着各色花草,还放着些盆景。抬头一望,只见新月西移,银星寥落,夜空有些暧昧。 第二章

于建阳总要找些事儿,天天往朱怀镜房间跑。他每次去了,居然都能找着个由头,忙上一阵。比方洗漱间的镜子有水印儿,浴池里还有一根头发,地毯应该吸吸尘了。服务员总会被他高声叫来,说她们哪里又没有弄好。朱怀镜看着真是麻烦,若依他往日的脾气,早发火了,却只好笑笑。

这天是星期六,朱怀镜没事儿,想多睡会儿。却早早的就听得外面有人在说话,像是于建阳。隐隐听见他问朱书记什么的。多半是于建阳想来看看他,却不知道他是否起床了。朱怀镜不去搭理,仍呼呼睡去。直听得外面有嘈杂的叮当声,他才爬了起来。心想是宾馆哪里又在修个什么。

他本是不敢在外面泡浴池的,总怕宾馆的服务员敷衍了事,只将浴池、马桶胡乱拿水冲冲,再贴上'已经消毒,放心使用'的纸条。可这些天见于建阳紧盯着服务员说,他也放心了。毛巾、浴巾、地巾都换了新的,水是蓝色的,见着清凉。起床后,他放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忽又望见洗漱台边贴着的那张纸条,就乐了。他刚住进来就看见这张条子了,后来每次见着都觉得好玩。纸条上印着:

尊敬的宾客:地球,是我们共有的家园。珍惜它,家园的天更蓝、草更绿、水更清、空气更新鲜。请加入到我们的环保队伍种来吧!

请您将需要我们更换的毛巾、浴巾和地巾置于浴盆内。谢谢合作。

心想为着几条毛巾,就戴上环境保护这么大的帽子,真是想得出。有些人凡事就想拔高,总将鸡毛蒜皮的事儿说成关乎什么大计。朱怀镜刚穿好衣服,就听见了门铃声。他想八成是于建阳了。开门一看,却是位服务小姐。'朱书记于经理让我问问您是不是把早餐送到房间里来?'小姐有些紧张,一口气说出了这么长的话,慌得没有断句,最后就气促了,声音有些打滑。朱怀镜见她红了脸,便笑了笑,道了谢谢,说:'那就麻烦你了。两个馒头,一杯牛奶就够了。'过了会儿,于建阳自己带着服务小姐来了。却是托着满满一盘子,有包子、煎饺、馒头、荷包蛋、凉菜、牛奶。朱怀镜皱了眉,说:'小于你就不怕麻烦。我能吃多少?说了,就只要两个馒头,一杯牛奶。'于建阳并不把这话真当做批评,嘻嘻笑道:'朱书记你慢慢吃吧。我就是这样,本不想吃的,吃着吃着,胃口就开了。'朱怀镜不再多说什么,低头吃早点。于建阳仍是四处看看,实在找不出什么说的了,便抬手抹了抹卧室门顶。立马就叫过服务小姐,伸着个指头说:'你看你看,这是什么?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不能放过任何卫生死角。你们呀,素质真是个问题。'服务小姐大气不敢出,手微微颤抖着,拿了抹布,过去抹门顶。于建阳又骂道:'这会儿又这么勤快了,你不见朱书记在吃早点吗?弄得灰尘翻天。'朱怀镜抬头说:'没事的,没事的。'服务小姐左右为难了,不知听谁的。朱怀镜便说:'不碍事,不碍事。'于建阳这才说了:'算了吧,过会儿再打扫。你先去吧。'朱怀镜吃完了,于建阳便叫服务小姐过来收拾。仍是刚才挨了骂的那位小姑娘,低眉顺眼地进来了。慌忙间偏又出错,盘子撒了,一地的面点和凉菜。不等于建阳开口,朱怀镜笑道:'小姑娘别急,没事的,没事的。'于建阳也不好说什么了,只道:'朱书记就是随和,难怪都说您平易近人。但我想您对我们宾馆还是要严格些,这对我们有好处啊。'朱怀镜笑道:'别的不说,你先让人把洗漱间里的那个告示撕了吧。'于建阳听了眼睛睁得天大,想不起是什么告示了。进去看了看出来,仍是疑惑,问:'朱书记的意思…'朱怀镜说:'只请宾客把毛巾什么的丢在浴池里就行了,扯上什么环保?'于建阳又进去看看,出来说:'是的是的,环保好像最近上面不太讲了,我们学习不够,总跟不上形势。我马上叫他们把这事弄好。的确要注意政治学习,时刻跟上形势啊!'朱怀镜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说:'小于,不要什么事都往大道理上扯,几条脏毛巾同政治有什么关系?你们只需提高服务水平就是了。'于建阳仍是似懂非懂的样子,手脚却是很快,马上就要挂电话。朱怀镜摇手道:'又不是救火,哪用得着这么急。'于建阳总是欠着身子,本是副恭敬相,却像是胃痛,正勉强忍着。'朱书记,我考虑呀,专门安排个素质高些的服务员给您服务。看朱书记您的意见。'朱怀镜说:'没必要啊。我看这些小姑娘,都很不错的。' '我正在考虑,要进一步提高五号楼的服务水平,就从提高服务员的素质开始吧。'于建阳说。

'这是你们的业务工作,我就不能发言了。'见于建阳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朱怀镜只好笑道,'小于,好吧,你忙你的去吧。'于建阳出去没多久,又敲门进来了,带着位服务小姐。朱怀镜正在看书,内心本来颇宁静的。见于建阳又来了,他隐隐不快,却只好忍着。'朱书记,这是小刘,我们宾馆的服务明星。从今天开始,就由小刘照顾您的生活。'于建阳望着朱怀镜使劲儿笑。

'小于,我说了,不用专门安排人。'朱怀镜说。

于建阳说:'我知道您会说我的。也不是安排专人,五号楼二楼就由和另外一位小周值班,总共八个套间。但朱书记的房间就只由小刘收拾,不能谁都可以进您房间。您有什么事,叫声小刘就是了。' '我会尽全力做好服务的。'小刘站在于建阳身后,粲然而笑。朱怀镜怕她难堪,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好吧。我觉得这里很不错的,很好。我就只在这里休息、看书,一个人,很简单的。'小刘问:'朱书记,可以打扫房间了吗?'朱怀镜点头道:'行行。'于建阳说声不打搅了,便出去了。朱怀镜坐在客厅里看书,由小刘忙去。小刘动作很快,却静无声息,风一样飘来飘去。她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卧室,然后关了洗漱间的门,在里面冲冲涮涮。朱怀镜就怕洗漱间的卫生搞得太潦草了,听得小刘在里面忙了好久,很是满意。小刘出来了,说声'打搅朱书记了',就开始收拾客厅。朱怀镜朝她笑笑,仍埋头看书。随意瞟她几眼,见这姑娘的身段很好。眼看着小刘忙完了,朱怀镜抬头问道:'小刘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芸,芸芸众生的芸。'刘芸回头应道。

'哦,刘芸。看你年纪小小的,才参加工作吧?'朱怀镜见她前额鼓鼓的,沁着些汗星儿,像清晨带着露珠的瓜果。

刘芸便停了下来,站在他面前,说:'不小了,都十九岁了。我去年下半年才来的,做了不到一年哩。' '还说不小了,才十九岁啊!是个孩子啊!'朱怀镜哈哈笑着,见她的嘴唇微微撮起,有着天然的稚气,'小刘你请坐吧。' '我们是不可以在客房里坐下来的,要是于经理发现了,又要骂人,又要扣钱。'刘芸低了头,她那头发又黑又浓。

朱怀镜笑道:'这不是客房,等于是我的家了。你就随便吧。' '谢谢您,朱书记。'笑容从她的嘴唇边慢慢漾开,氤氲了整张脸庞。她迟疑着,在朱怀镜对面的沙发里坐了下来,侧着身子。她手里拿着块干抹布,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搓着。朱怀镜不经意望了她的手,那手腕白嫩而圆实。

'于经理反复说,要我一定保证朱书记休息好,要我随叫随到。我只怕做不好,请朱书记多批评。'刘芸抬眼望望朱怀镜,又低下头去。她有些发慌,压抑着紧张的呼吸,胸脯的起伏就显得缓慢而悠长。

朱怀镜笑着说:'你别听你们于经理说得那么严重。我说了,我的生活很简单的,没太多事麻烦你们的。你也别着急,平时怎么做的,就怎么做吧。'刘芸额上的汗星儿越凝越多。朱怀镜客气了几句,就让她自己忙去。刘芸赶快点头道谢,飞快地出门去了。

星期一上午,朱怀镜在办公室浏览《梅次日报》,居然见上面有篇关于他亲自修改梅园宾馆浴室告示的新闻报道,说他非常重视宾馆管理工作,不放过很细小的问题。原本没什么事儿,这篇报道居然也写了一千多字。朱怀镜有些生气,心想于建阳真是多事。这是他头一次在《梅次日报》亮相,竟报道了这么个芝麻小事儿。

朱怀镜在外面吃了中饭,回到梅园。于建阳在大厅里碰着了他,便随在后面,无事找事拿些话说。他一言不发,上了二楼。刘芸正站在服务台里,见他来了,一笑,脸就红了,忙跑去开门。朱怀镜只勉强笑笑,脸仍沉下了。朱怀镜放下提包,坐下了,才说:'你进来吧。'于建阳进去了,问:'朱书记吃了饭没有?'朱怀镜并不回答他,只问:'今天《梅次日报》上的报道,是你叫人弄的吗?'于建阳不明白朱怀镜的意思,便问:'朱书记,有什么问题吗?'朱怀镜阴着脸,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报道?'于建阳忙说:'我知道朱书记不喜欢宣扬个人的。是我们办公室的年轻人写的稿子,我会批评他们,叫他们今后一定注意。'他说着就抓起了电话。朱怀镜更加生气了,说:'小于,别什么事都弄得紧张兮兮、人心惶惶的,你过后当面同办公室的同志说说就行了。'于建阳点头称是,却始终弄不懂朱怀镜为什么生气。

晚上,地委开会,直开到深夜十一点多。这是朱怀镜到梅次后头一次参加地委会议。越是到基层,开会越是拖拉。也不能完全怪下面的领导不干脆,因为越是到下面,事情越具体,也越复杂,很多会往往是大杂烩、一锅煮。今晚先是研究经济工作,后来几位书记留下来研究干部问题。他真有些累了,上了车便微合双目。直到皇冠轿车爬上那道缓缓的斜坡,轻巧地弹了一下,他才睁开眼睛,知道到梅园五号楼了。

无意间看见楼前花园的桃树旁,一男一女,抬手遮挡着车灯的强光,那样子既想看清车号,又想往树丛里躲闪。他们准是要来拜访他的。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候在这里。只愿他们不是找他的,他想早些休息了。

他才到任几天,门庭就热闹起来了。每到晚上,总有人上门来。要么就是部门领导来汇报工作,要么就是在梅次工作的乌县老乡或是财院的同学来聊天。他正宗的大学同学只有高前一人,可如今前五届后五届的,都上门攀同学关系来了。朱怀镜不敢怠慢他们,怕落下个不认人的坏名声;可又不便同他们太热乎,自己根基不牢,不想让人说他玩圈子。虽说梅次这地方流行玩圈子,但谁也不是张张扬扬地玩。这圈子那圈子,都有些地下党的味道。朱怀镜同那些老乡或同学相处很客气,却又留有余地,不过谁谁怎么样,心里慢慢的都有了底。说不定有一天会用得着他们的。

朱怀镜下了车,他的秘书赵一普就做出也要下车的意思。朱怀镜就摇摇手,说:'小赵,你不要下车了,太晚了,休息吧。'赵一普便开了车门,将下欲下的样子,恭谨地说:'朱书记,那您就早些休息?'司机杨冲也忙说了几句客气话,唯恐轻慢了。每次回来,朱怀镜都不要小赵下车送他上楼,可小赵每次都要做出要下车的样子。赵一普不嫌麻烦,朱怀镜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自然。赵一普才跟他几天,就很让他满意了。小伙子脑子很活,手脚勤快。如果哪天赵一普没有做出要下车送他的样子,他反而会觉得不对劲的。

刚从空调车里出来,感觉热浪有些逼人。如今这气候越来越有脾气了,四月才过,就有些夏天的意思了。人们才脱了羊毛衫,马上就穿衬衣了。有点像这年头的爱情,省去了很多繁琐的细枝末节,从手拉手直接就通向了床。朱怀镜暗自幽默着,就进了五号楼大厅。里面开着空调,立即凉爽了。

他腋下夹着公文包,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私下里却仍在担心那躲躲闪闪的一男一女是不是来找他的。不是就好,他真想睡觉了。官一天天当大了,他的目光也一天天直了,不轻易往两边闪动一下,回头顾盼是绝对不可能的。也就不随便同人点头打招呼,就是碰上下面的人叫朱书记好,他也只是不失礼貌地回道好。这好字听起来不像是从嘴巴里出来的,而是鼻孔里哼出的。有时也可以对别人的问好充耳不闻,只顾梗着脖子往前走。这不但是为着必要的尊严,事实上也不可能见人就笑嘻嘻地点头。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碰面的人多半都想同他打招呼。他如果也像常人,逢人就点头,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似的?那样不仅没人说你平易近人,反而说你没有官仪官威,甚至还会说你像个滑稽小丑。不过迎面而来的人们,他并不是没看见,都看清了。碰上应该招呼一声的,他决不会疏忽过去的。有些人碰上领导,以为领导只在抬头看天,就侥幸躲过了,不向领导道好,其实是傻瓜。领导高瞻远瞩,就连你犹犹豫豫躲躲闪闪的样子,他都早看清了,说不定正在心里冷笑你哩,说不定记了你一笔小帐哩。当然朱怀镜不至于这样小家子气,他理解下面的人。他自己还是普通干部时,见有些领导成天绷着个脸,眼珠了直得像木鱼眼,觉得奇怪。心想你当领导的成天一张苦瓜脸,让别人难受还不说,自己也难受啊!那样一定短命!不曾想到头来他自己也这样了。怎样做人,由不得自己的。

虽是累了,可他上楼的时候,仍有意让脚步显得有弹性些,挺着腰杆子。耳朵却注意着下面的楼梯声,看那一男一女是不是尾随而来了。没有听到脚步声,他便放心了。

刘芸见了他,叫道:'朱书记您好。'忙拿了钥匙卡去开门。朱怀镜说自己有钥匙卡,用不着麻烦。刘芸只是回头笑笑,开了门,说道:'朱书记您请。'他总觉得刘芸热情中带着几分羞涩。

朱怀镜径直去了洗漱间,刷牙,洗脸。门铃响了,他停下来,望着镜子里自己,满嘴的牙膏泡泡。他听听门铃声,不想去理会,仍旧刷牙。可门铃又响起来了。他有些来火了稀里哗啦地冲一下脸,抓着毛巾揩干了,慢吞吞地走过会客厅,去开门。

拉开门,他的脸上就挂着笑容了。心里再怎么有火,人家上门来了,还得笑脸相迎。他先看见的是位大眼睛的女人,睫毛又长又翘,微笑着叫道:'朱书记好。'女人身后是位小伙子,也微笑着。

'请问二位…'朱怀镜问。

那女的嫣然一笑,说:'朱书记,我是吴弘的表妹…' '哦哦,吴弘的表妹?请进请进!吴弘早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起你们。这几天我正想着这事儿,怎么不见你们来?又不知道你们电话,不好同你们联系。'朱怀镜很是客气。两位进屋坐下了,朱怀镜才问:'这位就是你的弟弟舒天?'小伙子忙点头道了朱书记好。女人自我介绍:'我叫舒畅,在地区物资公司工作。'朱怀镜望了眼舒畅,就感觉自己眼睛发胀,脸皮发痒,禁不住想抬手去抓自己的脑袋。他忍住所有不自然的举止,尽量显得从容些。却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他想起身替客人倒茶,却感觉双脚发硬似的。怕自己手足无措,就含糊了。这时,刘芸却敲门进来,问:'需要给客人倒茶吗?'朱怀镜笑着点点头,道了谢谢。刘芸倒了茶,轻声说道打搅了,马上出去了。

朱怀镜便同舒天交谈起来,始终不看舒畅一眼。舒天像是很健谈,问一答十。舒畅嫌弟弟话说得太多了,望他一眼。朱怀镜却见这小伙子谈吐从容,不似刚进门那样显得拘谨,人也长得清爽,倒有些欣赏了,问:'你说电视台的舒瑶是你姐姐?她可是我们地区最出色的播音员哩。'舒畅替妹妹谦虚道:'哪里啊,她才出道,还要您朱书记多关心才是啊。今天她本想一块儿来拜访朱书记的,晚上有节目,来不了。'又说:'这几天都准备过来看您的,见您这么忙,就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吴弘同我既是同学,又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就该随便些。'朱怀镜瞟了一眼舒畅,飞快收回目光,转过头问舒天:'你哪里毕业的?工作几年了?'舒天回道:'荆都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工作三年了,一直在地区总工会。现在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函授,快毕业了。'朱怀镜点点头,笑着说:'吴弘在电话里说了你的事。他在北京神通广大,我不敢不买他的帐啊!好吧,你把报告放在这里吧。'听朱怀镜说了好吧,姐弟俩顾不上替表哥客气几句,就站了起来,直道太晚了,还来麻烦朱书记。朱怀镜也站了起来,只是笑笑,算是道了没关系。自然又为他俩带来的礼物客气几句,实在推辞不了,就收下了。无非就是些烟酒,没什么大不了的,加上毕竟又是同学的表亲,收了他们的人情也说得过去。朱怀镜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姐弟俩,表情很客气。走廊里空无一人,刘芸已在服务台边的值班室睡下了。舒畅走在她弟弟的后面,朝朱怀镜挥手。朱怀镜这才没事似的望着她,微笑着。这女人太漂亮了,简直叫人看着心底发虚!舒畅在拐弯下楼的那一瞬间,她那雪白的手臂挥动着,亮亮的一闪,隐去了。

朱怀镜关上门,依旧去洗漱间洗脸。可他眼前总隐隐约约闪着一道白影子,就像平时抬头望灯时正好停电了,那灯的幻影仍在黑暗中挥之不去。刚才他不敢仔细打量舒畅,似乎她长得很白,身材高挑,眼睛大大的叫人不敢对视。穿的是白色上衣,红底碎花长裙。那衬衣无袖,却又是布扣,竖领子,紧匝匝的勾得人很丰满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见了舒畅,他竟窘得像个小男生。他也算是有阅历的人了,怎么会这样?她的妹妹舒瑶倒是常在电视里看见,算是梅次电视台最漂亮的播音员了。两姐妹长得很像。他刚到梅次那几天,很不习惯看本地台电视,总觉得比市里差了个档次,就连那些播音员都有些土气似的。但他是地委领导,不看本地新闻又不行。过了没几天,倒也习惯了。慢慢的就熟悉了几个主要播音员的名字。印象最深的就是舒瑶,留着短发,眼睛也很大,唇线很分明。

前些天,吴弘专门打来电话,推荐他的表弟舒天。吴弘的意思是,最好安排舒天当他的秘书。他满口答应了,心里却有些犹豫。物色秘书,草率不得。再说现任秘书赵一普,是地委办安排的,跟他没多久,不便马上换下来。领导不能自己指定秘书,这也是地委的规定。他想先把舒天调到地委办,看一段再说。凡事总得有个程序,相信吴弘也会理解的。

吴弘算是他们那届同学分配得最好的,进了北京。可早些年,吴弘总感到不如意,常打电话给他,说些泄气的话。北京实在是太大了,太高深莫测了,任何一位自负的天才,一旦到了北京,都会自叹平庸。吴弘总说自己,听起来在什么鸟部上班,其实什么玩意儿都不算。那会儿,朱怀镜正当着乌县的副县长,在吴弘看来,却是大权在握了。后来吴弘倒也一步步上去了,可他仍觉得没多大意思。他说北京高官太多了,倘若把那些高官作为人生的参照系,总令人英雄气短。于是他就在混到副司级的时候下海了。先是开办着部里下面的公司,干了没几年就另立门户,创办了图远实业有限公司。吴弘毕竟是在政府部门干过的,人缘广,门路通,又懂得办事套路,只五六年的功夫,就成赫赫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了。

朱怀镜躺在床上,翻开一本《了望》。他一个人在梅次,夜夜孤枕,睡前总要翻翻书,习惯了。可是电话响起来了。他手微微一抖,知道又是夫人陈香妹了。拿起电话,听不到声音,果然就是她了。香妹没有送他来梅次,也一直没来看望他,倒是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同他商量离婚的事。电话铃总是在深夜里响起,这会儿他忙了一天,早头昏脑胀了,刚刚躺下;远在荆都的香妹也忙完了家务,儿子已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去了。电话通了,往往先是无言,再是争吵,最后又在无言中挂断了。他知道自己对香妹的伤害太重了,却又打定主意不同她离婚。哪怕两人是名义夫妻,也得这么将就着。他现在说不上在走顺风船还是逆水船,不能因为婚姻问题再添乱子。

早在五六个月前,他还在荆都候任,香妹就提出要分手。他死也不答应。他是灰着心思,又似乎带着几分沧桑意味赴梅次来的。他内心的况味,不像去赴任地委副书记,倒像是发配沧州。外人自然不明白他内心的苦楚,看上去他依然是春风满面的样子。他来梅次时,恰好是暮春,城外满山的桃花正落英缤纷,他暂住的梅园五号楼前也是桃花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