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人们都知道杨如意是“带肚儿”,是他娘从北乡带过来的,不是杨家的种。过去

人们认下了,那是为他爹。这会他爹去了,情分也就了了。现在,杨如意不是本族的人

了。瘸爷当众明确地告诉他,你杨如意不是本姓本族的人了……

杨如意眼默默地闭了一会儿。牙咬了又咬,一句话也没说。他是很想回到村里来的,

他在外奔波得太苦了,人们各样的脸色也都看遍了,他早就打了回村来的主意。他跟杨

书印斗的目的,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到村里来,在家乡里盘下个窝。人是离不开热土的。

可他总算把杨书印斗垮了,那样强的十二万分精明的角色都被他斗垮了,可他没想到这

块土地是不容他的。族人,广大的族人也不容他。到了这时候,他才晓得,扁担杨村最

厉害的人并不是杨书印,是这块土地,还有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才

是最最厉害的,再强硬的人在他们面前也是无能为力的。这群常常受人欺负,吃苦受罪

的人比城里人有更可怕的地方……

杨如意不动声色地点上一支烟吸着,直到一支烟吸完了,他把烟蒂儿扔在地上,大

脚一踩,说:

“我也正想找瘸爷呢。想让瘸爷给村里老少爷儿们捎个口信:有哪位兄弟想去涂料

厂干活,车在村口等着呢,月工资一百元……”

瘸爷慢慢地睁开眼来,翻翻眼皮看了看杨如意,问:“就这话?”

“就这话。”

“说完了?”

“说完了。”

瘸爷眼一闭,摆摆手说:“你走吧。”

杨如意看看瘸爷,又瞅了瞅众人,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可他摇了摇头,大步走出

去了。

瘸爷默默的。

众人也都默默的。

半夜时分,瘸爷一个人悄悄地走出家门,缓慢地朝村街里走去。村街里静静的,月

光像水一样泻在大地上,映着一个凄凉的老人的身影。老人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那高

高矗立着的楼房,那楼房在月光下被一团一团的黑黑白白的雾气裹着,像狰狞的巨兽一

般熠熠放光。瘸爷极力克制住内心的颤抖,一步一步地朝那高大的楼房走去。他要好好

看看这座充满邪气的楼屋,好好看看它。瘸爷走得很慢,眼前冒着碎钉一般的金花,恍

惚中,一个巨大的闪光的◎朝他压过来了,瘸爷在这个朝他压过来的◎里蓦然地看到了

他的凄惶的一生,看到了他的生命之源。在生命将尽的最后一瞬间,人生的轰毁在老人

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久久不能破译的◎逐渐走向明朗了……他突然想问一问自己:人活

着是为了什么?人又是什么东西?给万物以生命又养育了万物的大地又是为了什么?

可惜这一切都来得太晚太晚了。一条绳索,自己为自己精心编制的绳索,已紧紧地

勒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晚,狗咬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瘸爷吊死了。他吊死在那楼屋的铝合金大门上!一根新搓的

麻绳勒着脖子,两眼喷着愤怒的火焰……

瘸爷败了。瘸爷以死相搏,终还是败了。瘸爷高挂在大门上,人们仿佛听到了瘸爷

那无声的呐喊。瘸爷以死来昭示人们,他为扁担杨村人做了最后一件事……

瘸爷眼里没有恐怖,他再也不怕那所楼房了,他死了。

老族长的暴死激起了全村人的义愤。人们悲愤地把瘸爷的尸首从大门上卸下来,死

后的瘸爷浑身僵硬,两眼仍然睁得很大,那很吓人的目光里仿佛要告诉人们什么,可他

说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来了。

胆大的村人试图把瘸爷的两眼合上,可那眼皮怎么也合不拢,就那么直直地瞪着……

瘸爷要告诉人们什么呢?

他是在诉说扁担杨村不该失去的“仁义”二字么?他是在讲述弄得整个村子鸡犬不

宁的那个一直不能破解的◎的秘密么?他是在痛骂这所楼房带给村人的妖邪之气么?他

是在呼唤人间最淳朴的乡情么?

没人知道。

瘸爷以他生命的最后之光,以他那凛然的正气与邪气抗争,他把自己高高地挂在那

铝合金做的大门上,用死亡给扁担杨村人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但愿瘸爷的浩气长存!

村人们自然又忆起瘸爷一生为人们做下的一件件善事,看他临老落得这样悲惨,一

个个都下泪了。整个村子充满了死亡的恐怖,那高吊着的尸身给人们带来了强烈的压抑

和悲痛!村子里哭声连天,骂声连天,都说是好好的一个村子糟在杨如意手里了,一切

都是那狗儿杨如意作下的孽!

一时,全村人同仇敌忾,一个个眼都恨红了,大叫着不能轻饶那狗儿杨如意!于是,

村里由老辈人出头,全村老少一致同意,决定把瘸爷的尸身暂时停放在杨如意门前,等

那狗儿回来之后,逼迫他大祭瘸爷!

把瘸爷的尸身停放在狗儿门口,就是为了治杨如意。他们已经想好了:

一、开门十天,高搭灵棚,八班“响乐”对吹;

二、治办上好的柏木棺材一口,得刻上“福 禄 寿”三字,金镶边抹三十八道老

漆,少一遍漆也不行。

三、棺木里要铺金盖银,一项不少。还要置办春夏秋冬四时送老衣一式十二套,里

外三新,单、棉、皮一样不少,世上有啥料子,就得扯啥料子,总共是四十八套七百零

二件,一件不能少。

四、全村人戴重孝给瘸爷送殡。全套孝衣(不要平布料)由杨如意治办后,一家一

家去磕头送孝,不论大人小孩,见人就磕头,少一家也不行。

五、开门十天里,家家断炊,丧宴由杨如意治办。全村三千口人(不管出外的还是

在家的)来了就吃,啥时想吃啥时吃,吃流水席,早晚不误。

六、十天后让杨如意披麻戴孝亲自为瘸爷摔“老盆”(老盆上应钻的七十六个眼,

全由杨如意一人钻),还要一步一磕,三步一祭,行“二十四扣大礼”把瘸爷送到坟里。

七、“二七”给瘸爷请匠人扎房子,三进院的,骡马牛羊全扎,要“丫环仆女”成

群……

为了出这口恶气,村人们把凡是能治人的、能花钱的点子全想出来了。殡葬瘸爷的

一切费用当然都得让那狗日的杨如意掏。他们要在十天内好好摆弄摆弄他!吃不垮他也

要拖垮他,拖不垮他也要日弄垮他,要把这狗儿日弄得死不了活不成、净净光光才罢

手……

这是个阴郁的日子,也是个欢乐的日子,村里村外一片喧闹,就等杨如意回来了。

当天,村里就派了八条壮汉进城去“请”杨如意回来。可去的人连杨如意的面都没

见,没找到他。第二天,村里又派了十二条壮汉虎凶凶地进城去了,说是揪也要把他揪

回来!然而,进城的汉子回来说,这回杨如意真坏事了,省、市、县三级调查组正在查

他的账目呢!报纸上把他吹得太厉害了,很多人写信告状,他还有很多问题都露出来了。

专门到扁担杨采访的那位作家的报告文学发出来之后,上边很重视,杨如意狗儿已经被

隔离审查了,谁也不让见。第三次,村里出动了上百人,说是抢也要把这狗日的抢回

来……

可是,涌进城去的人又听说杨如意逃跑了,他乘人不防悄悄地溜了,连公安局都在

通缉他呢!这狗儿临逃跑时还叫人捎话说:

他还要回来的。他还要回来!

(但也有人说,那狗儿杨如意疯了。他被送进疯人院了。他也中了邪。他能不中邪

么?)

找不到杨如意,村人们也只好草草地葬了瘸爷。草草的,没人愿出钱,也只好委屈

他老人家了,幸亏,还没用席裹……

  尾声(一) 罗锅来顺死了。杨如意如今也不见踪影了。只有那座楼房还高高地矗立在扁担杨的

土地上。它成了一座空楼,一座谁也不能毁掉的楼。它已扎在扁担杨村人的眼睛里,心

窝里,再也没人敢轻看它了。

总还会有人走进去的,还会有。它太引人了!

一位有眼力的村人说:扁担杨村注定要经受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时期,注定要有人

接连不断在那邪光里经受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洗礼。在千百次血与火的冶炼熬煎中,那一

声声灵魂的呻吟兴许会唤醒扁担杨村那些最优秀的后人。这些优秀者将重新去寻找、破

译那个人生之◎,那个不解之谜,直到解开它。

◎解开之日,就是扁担杨村人得救之时。

寻找吧!破译吧!

那楼房就是解开这个◎的唯一线索;

那楼房就是澄清这个◎的唯一途径;

只有走进去的人才有希望……

  尾声(二) 小独根的“百日灾”终于熬到头了。

黑漆漆的四更天里,娘带着小独根走出了家门。雾很大,天又黑,小独根抱着一只

红公鸡,迷迷糊糊地往前走。路是看不见的。眼前全是很稠很湿很凉的雾气,娘领着他

摸索着往前走。走着在心里数着步数,娘数,也叫他数……

终于走完这一百步了。娘站住了,他也站住了。眼前仍是雾,黑糊糊的雾,还是什

么也看不见。黑暗中,小独根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声声叫,他很想转过头去看看,

可娘把他拽得死死的,就是不让他回头。娘说:“等吧,娃,红日头出来就行了。”小

独根就等着,怀里那只红公鸡“扑棱、扑棱”地挣扎,他使劲抱紧那红公鸡,可它还是

从怀里挣脱了,“哧棱棱”地飞了出去,小独根刚想撵,娘说:“别动!”他就不动了,

可他却趁势扭头看了看,他看见了那座高楼,高楼金光闪闪……

鸡叫了,天亮了,红日头出来了。娘松口气说:“好啦。”小独根回过头来,蓦地,

他发现那只红公鸡竟然飞到了全村的最高处——那楼房顶上,正引颈高歌呢!

小独根笑了。娘不知道他已回过头了,他看见了那高楼,他一定要进去看看……

  尾声(三) 不久,扁担杨村又回来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年轻人。他在外闯荡了十年,人们连他的

名字都忘记了,家里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可他口口声声说他是扁担杨村人,是本

姓本族的人。他在外边看见麦玲子了。是本村跑出去的麦玲子……这个年轻人回来后又

张狂着要盖房子,要盖一所更大更高级的房子,盖一所扁担杨村人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

听说过的房子。

他说,他有钱!

这娃子叫杨如意,村里原本是没有楼房的。

真没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