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地笑着看了来人一眼,那便是打过招呼了,他等着来人先和他说话。

走来的是大碗婶。大碗婶也五十多了,走路比男人还快。她扛着一张大锄,一见杨

书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

“哟,书印,你怕是病了吧?那脸色咋恁难看哪?”

杨书印诧异地望望她:“没有哇,好好的。”

大碗婶仍是很关切地说:“书印,你可不敢大意,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杨书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女人说话没啥准儿,常是有一说十的,也没

在意。

然而,杨书印没走多远就碰上了进城拉货的“老杠”。“老杠”丢了闺女,不得不

愁着脸一个人进城去拉货。他好喝两口,代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停的。谁知“老杠”一

见杨书印也说:

“书印,你是病了吧?”

杨书印愣了,说:“没有哇,没有。”

“老杠”看着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书印,你是有病了。脸蜡黄蜡黄的,你是

病了……”

杨书印看了看自己,觉得这会儿头并不痛,身上还是很松快的。怎么回事呢?怎么

会说他病了呢?他还是不信,哈哈笑着跟“老杠”搭扯了两句,又继续往前走。

往下,他又接二连三地碰到了不少人。人们一见他就热情地凑过来跟他打招呼,接

下去便是很焦急很关切地问:

“书印,看你走路摇摇晃晃的,是不是有病了?”

“大爷,你可注意身体呀……”

“叔,你是病了,气色多不好。”

“书印,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杨书印身上出汗了。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他忽然就觉得头“嗡”了一下,真的有点

晕了。身子也跟着飘起来,只觉得两耳“呜呜”生风,好似天旋地转一般。可他还是笑

着,很镇定地笑着。连声说:“没有啥,没有啥……”他一边跟人搭话,一边在心里暗

暗地问自己:我病了么?我真的病了么?也许是……

杨书印开始往回走了。他心里虽然很烦躁,却仍然是慢悠悠地走着。不知怎的,羊

皮大衣披在身上竟有些热了,他脱了大衣,很气魄的夹在胳膊肘上。他走路时暗暗地甩

了甩另一只胳膊,觉得很有力量。他不慌,一点也不慌。

回到家,杨书印一步跨到柜子跟前,就着穿衣镜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自己来。镜子里

的这张紫棠子脸还是很周正的,不算太瘦。脸虽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采的。那

红红的光气不是从面颊上透出来了么。头发也不乱,虽是多了些白头发,那是早就有的。

眼不是还很有神么,人老了,眼里的光还是不弱的。头呢,头好像也不晕了。他对着镜

子摇摇头,又摇摇头,怪了,头一点也不晕了。难道是大白天见鬼了么?他知道村人们

是不敢糊弄他的。看他们的神色,一个个都是很关切的样子,好像他真的病入膏肓了。

他不相信会出这样的事情。天大的笑话,一个人说,两个人说,都这么说……这到底是

怎么回事?见鬼了,真见鬼了!杨书印反反复复地照着镜子看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好

好的么,怎么会都说他有病了呢?日他妈!这一刻,杨书印只想把什么都砸了……

看了镜子,杨书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像着了魔

似的。片刻,他快步地走出家门,大甩着手来到村街上。他在村街上走了两趟,便径直

地朝村人那棵老榆树下走去。走到跟前,他连想都没想,便急速地敲响了挂在榆树上的

那口生了锈的大钟!当钟声“当当……”响起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听到钟声,村街里立时热闹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往村头这棵老榆树下涌。很

久不开会了,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村长连“大喇叭”都不用了,亲自跑出

来敲钟开会,那定是有很紧要的大事。于是一个个都很自觉。娃儿们被钟声激出了兴奋,

雀跃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狗们也觉得稀奇,来来回回地跟着窜,跑出了一街尘土……

人渐渐齐了。村人们黑压压地在地上坐着,看上去十分规矩。女人们过去开会总是

要带些活计的,可这次听见钟响就来了,谁也没带活。整个会场里一时鸦雀无声,全都

眼巴巴地望着杨书印,单等他讲话呢。

杨书印阴沉着脸在树下的大碾盘上站着。他像是很茫然地望着众人,那目光像刀子

一样朝人群刺过去,威严而可怕地望着众人,一句话也不说。

他越不说话,树下的人越是安静。大人们一个个都很严肃地望着他,连孩子也不敢

哭闹了。这样足足持续了一袋烟的工夫,会场上还是一片沉默……

杨书印动了动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他又望了望众人,

目光扫了一圈,又慢慢地收回来,接着又张了张嘴,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于是他很勉

强地吐出了三个字,他说:

“散会吧。”

“轰!”像是什么东西炸了一样,人群像树林一般地竖起来了。那“嗡嗡”声骤然

而起,骤然而落,一个个都像傻子似的站着,继而是一片喧闹声!有人连声骂道:“日

他妈!”不过,人还是慢慢地散了,走得很无力,不时地还回头看看站在碾盘上的杨书

印,似乎觉得这里边总是有些缘由的。只有年轻人一路骂去,一个个都气愤愤的……

杨书印还在大碾盘上站着。这骂声一下子使他清醒过来了。稍一清醒他便极其懊悔: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呀?!他脑海里倏尔亮起了一道黑色的闪电,他明白了。他这

失常的举动是因为他害怕丧失权力,丧失威望。他心里有鬼,是这“鬼”在捉弄他。他

一下子丧失理智了!他是想来试试,试试人们还听不听他的。就为这,他莫名其妙地来

到大树下敲了钟。他昏了头啦。蠢哪,多蠢哪!他耍弄了众人,也耍弄了自己。你,五

十多岁的人了,精明了一辈子,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你把人召集起来了,却又什么

也不说,你是疯了么?!哪怕稍稍讲点什么,随便编出点什么都行啊,你总可以把这荒

唐事圆泛了。可会已散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此刻,后悔万分的杨书印只想打自

己的脸!你多年来兢兢业业,谨谨慎慎,一点一点地靠智慧树立起来的威望就这么丧失

么?……

村干部们还没有走,一个个都在树下站着,默默地望着他,似乎还在等他说话。这

是一次无声的反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必须做出进一步的解释,不然他就再也无法弥

补过错了。杨书印用手捧着头,苦笑了一下,勉强镇定下来,用干哑的声音说:

“县公安局马局长来查一个人,一家一家查怕引起怀疑,就想了这叫人作难的办法,

唉,那人……还在呢。”

干部们仍然望着他,脸上似乎有些释然,却还是疑惑不定,于是还是没人吭声。

杨书印又说:“人家没给咱说情况,也不叫问,不叫传……”

有人忍不住问:“是不是查杨如意的事?”

杨书印不动声色地说:“回吧,都回吧。以后就明白了。回去给大家解释一下……”

  六十七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九间屋子全是十元票(会么)绘成的。你一走进这间房子就

被铺天盖地的十元票映得眼花缭乱。你看看是真的,摸摸也是真的。不用说,你想把这

些钱全揭下来,可你揭不下来,手抠烂也揭不下来……当你走出这间屋子时你就会发现,

你所看到的人都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六十八 林娃河娃两兄弟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二拐子。

二拐子突然不见了。二拐子把他们俩的血汗钱净光光的赢去之后就不见了。

那天夜里,弟兄俩又是一直输,一直输……输到半夜的时候,二拐子装模作样地打

了个哈欠,站起来说:“我得去尿一泡。”跟他打下手的年轻人也跟着说:“今儿个喝

水多了,我也得去尿一泡。”说话时,输昏了头的林娃并没在意。河娃倒是用疑惑的目

光盯着两人,生怕他们又玩啥鬼点子。只见二拐子从从容容地脱了大衣,把大衣随随便

便地扔在椅子上,就走出去了。跟他打下手的小伙也脱了大衣,脱大衣时还摸了摸兜里

的钱,好像怕两人把钱掏去似的,把大衣裹成一团,放在那儿,慢悠悠地走出去了。河

娃看两人都脱了大衣,也就放心了。他知道二拐子赢的钱是塞在大衣兜里,他赢一把就

随便往大衣兜里一塞,他看得很清楚。

然而,二拐子撒一泡尿却用了很长时间。开始两兄弟还趁他们出去的工夫偷偷地商

量对策,渐渐就觉得不对头了,急忙跑出去看,人已经不见了。二拐子和那狗杂种都不

见了!

两人慌神儿了,赶忙又跑回来掏大衣兜,一掏心里更凉,那大衣兜是烂的、空的,

里边什么也没有。二拐子表面上是把钱装大衣兜里了,实际上里边是透着的,整儿子精

到家了!他用烂了的大衣兜作幌子,却把钱塞到里边的衣服里了……

林娃河娃两兄弟扔了几千块血汗钱换了两件破大衣!

满头是汗的河娃说:“别慌,别慌。鳖儿跑不了!”于是又把金寡妇叫来问。这地

方是金寡妇的家,想她一定知道二拐子躲在什么地方。可金寡妇一听这话,却沉着脸说:

“恁也别来找我。二拐子在这儿住过不假,他住一天,给一天的钱。我从来没问过他的

来路,也不打听他的事,话说回来,他这人贼精,也不让打听。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没个准儿。谁知道他是哪庙的神呢?来了钱一甩,大爷一个,走了茶就凉了……”

到了这时候,两人才想起跑出去撵,可村里村外都寻遍了,哪还有人影呢?!

四千多块呀!娘的棺材钱,亲戚家的借款,还有那年年苦熬的心血,完了,全完了。

林娃抱住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河娃却像傻了一样呆站着,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了。

那美好的梦想,凑钱办小造纸厂的梦想,像气泡一样地碎了。河娃曾专门跑到人家

办的小造纸厂里问过,办这种小型的造纸厂不花多少钱的。仅仅买一个大锅炉,再买一

部切纸机就够了。原料是从大印刷厂收来的废纸边,稍一加工,就成了乡下人用的“卫

生纸”。这种“卫生纸”造价便宜,在乡下销路很好。总起来只花一万多块就办成了……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成了空的,假的,毫无意义的妄想。就像是草上的露水,

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难道是谁逼他们了么?他们完全可以慢慢来,慢慢地把日子过下

去。种好庄稼就可以吃饱肚子了,然后像往常那样小打小闹地收些鸡子去卖。虽然收益

不大,天长日久或许会娶上一两房媳妇,这不就够了么。可是冥冥之中分明有什么在逼

他们,他们是逼急了才这样干的。每当他们从村街里走过,就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

烧着了,烧得人发慌发急。日子呢,又似乎特别地难熬,叫人忍不住想些非分的念头出

来,是坑是井都想跳。他们是受不住了,着实是受不住了。

林娃是愚钝些,可愚钝的人一旦心头烧起来是很难熄灭的。他一坐在牌桌上就两眼

发直,只知道就那么赌下去,一直不停地赌下去,仿佛输赢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旦

到了输光输净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垮下来了。眼前一团漆黑,没有路了,他觉得一点路

也没有了。

河娃是精明些,人也是不笨的。然而他的小精明一下子就落到人家的大算计里了。

他不明白二拐子是怎么赢的,始终也没有弄明白。越不明白的时候他就越想弄明白,于

是他越陷越深,一直到输光输净的时候他还是不甘心的。可他忘了他最初是想赢钱办造

纸厂的……

这晚,两人回到家里,林娃闷闷地说:

“没啥屁活头儿了?”

河娃也说:“没啥屁活头了!”

“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