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些天我还见他,好好的。”

春堂子娘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唉,命啊,这都是命。”

“没吵他吧?”

“没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粪,一车一车拽,咋说他也不歇……”

杨书印默默地站着,眼里的泪掉下来了。他刚听说信儿,前晌,他骑车到县城去了,

去看了看在县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

看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当了副局长了,可见了他还是很热情。两个年轻人一见他就说:

“叔,大老远跑来,有啥事儿?”他笑着说:“没事儿,来看看你们,看你们缺啥不

缺?”这两个年轻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说:“老叔,要是有啥不顺心的事你就言一声,

咱整治他!你说是谁吧?”杨书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携人还提携不及呢,

老叔从来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来看看你们。”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又问:“老叔

真没啥事儿?”杨书印哈哈笑起来:“没事,真没事。有事我就找你们了。”两位年轻

的副局长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这位提携过他们的长者。下午,杨书印就骑车回来了。回

来时他又到乡政府去了一趟,很随意地跟乡长谈了谈“村政规划”的事。乡长是个才毕

业不久的大学生,很有些关于乡村未来的狂想。两人就热热闹闹地谈了一阵。乡长有些

想法跟杨书印是不谋而合的。乡长认为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盖,土地侵占得太多了,

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杨书印也认为土地侵占得太多了,必须按“村政规划”办事,不

然就会越来越乱。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直到日夕的时候,杨书印才高高兴兴地骑着车回

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拉起了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网,网绳在他手里抓着呢……

他一回来就听到了春堂子的死讯,听到死讯他就匆匆赶来了。他看不中这娃子,这

娃子把书读死了。书读死了一点用也没有。可他不能不来。他是村长,众人都看着他呢。

这会儿,杨书印站在死人面前,流着泪喃喃地说:“晚了,晚了。老叔来晚了一

步……”

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唉……”杨书印叹口气说:“我知道娃子心强,老想给娃子找点事儿干,苦遇不

着机会,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说了,不说了……”

“他叔……”

“还有啥说?我去城里跑了一天,就是想给娃子找点体面事儿干。唉,这事儿刚刚

有了点眉目,娃子……”杨书印擦了擦眼上的泪,又说不下去了。

“他叔,他叔……”虽然儿子已经死了,可春堂子娘还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晚了,晚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杨书印说着,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

晕过去了。

众人赶忙跑上前扶住他。只见他慢慢地睁眼看了看众人,摆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突然,屋里人忽拉一下子全跑出来了,一个个脸吓得灰灰的,连声叫:“炸尸了!

炸尸了!”

果然,在弥漫着浓重的农药味的小屋里,春堂子突然在灵床上坐了起来!点着的长

明灯也忽悠忽悠地暗了……

春堂子娘惊恐地望着坐起来的儿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就大哭起来了:

“儿呀,儿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说吧,你说出来娘给你置……”

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从门口处往里望,只见那死人硬硬地在灵床上坐着,就像

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时候,已经走到门外的杨书印转过脸来,望着吓坏了的众人,以惊人的胆识重又

勾回屋去。他来来回回地在弥漫着死寂与恐怖的小屋里走了两趟,尔后抬起头来,定定

地望着突然炸起的死尸,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尸”,

说:“娃子,你放心,会好好打发你的。好生上路吧。”说完,他又转过脸,目光从战

战兢兢的众人脸上掠过,从容镇静地说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话:

“给他扎个房子,扎个大一点的房子!”

话刚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里院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都怔怔地

望着他。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清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当杨书印走出院子的时候,大碗婶悄悄地跟了出来。她贴着杨书印的耳朵悄悄地说

了几句话,杨书印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的头“嗡”地响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转

的感觉。他晕了,真晕了。不是因为那股呛人的农药味……

这天夜里,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渐渐地传出去了:春堂子临死的头天夜里到那所楼

房里去过。

这是大碗婶亲眼看见的。那天夜里大碗婶又闹肚子了。她经常闹肚子,夜里就一次

一次地往外跑。她说她是解溲时看见的。其实大碗婶那晚没有闹肚子,她去地里了,她

在菜地里偷了两棵白菜。她是抱着白菜摸黑往家走的时候看见的……

这消息很快地就传遍了全村。于是,那楼房在人们眼里就越加显得神秘恐怖了。可

是,他为什么要到那楼房里去呢?没人知道。他在楼房里看到了什么呢?也没人知道。

即使去了那楼房里,怎么就会死人呢?还是没人知道。

是呀,死是不容易的。过去那种饥一顿饱一顿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人们也都一天

一天地熬过去了,没有人去死。可现今日子好过了,春堂子年轻轻的,该有的也都有了,

怎么就会死呢?这又叫人分明不信。越是不信就越是疑惑,越疑惑那楼房就越显得神秘。

一个个心里痒痒的,怕看见那楼房,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那不就是一座楼么,里边能

有什么呢?

这是个谜,是个永远不为人知的谜。春堂子娘那凄楚的哭声在村子上空飘荡,一点

一点地充填着这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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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二十九 下霜的早晨,整个楼房都被霜气裹住了,呈现出一层银青色的光泽。当深秋的太阳

升起来的时候,楼房上的光泽便成了一窝一窝的,每一窝里仿佛都穴着千万颗芒刺一般

的小针儿,小针儿闪闪烁烁地亮着,看上去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极刺眼。

在雾气消散之前,整座楼看上去像梦一般的缥缈。明明看它是摇摇地上升;却又觉

得它是在下沉,缓缓地下沉。扁担杨的土地在它的重压下呻吟着……

  三十 瘸爷走出来了。

谁也说不清他有多少天没有出门了。他一直在屋里坐着,像枯树根一样地呆坐着,

愁纹一道一道地网在这张苍老的脸上,只有眨眼的时候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都知道他

在想祖先的事情,想那个无法解开的◎,他被这个◎死死地缠住了,他在推一扇永远推

不到尽头的磨……

可他终还是走出来了。当他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很浓很浓的霉味,

那张老脸上黄苍白,一条条皱纹干干地绷在脸上,简直像一堆燃烧过的碎片。他的身子

看上去也十分虚弱,摇摇晃晃地走着,很像是裹着破棉絮的快要散了的木架子。依旧是

塌蒙着眼皮走路,依旧是老狗黑子跟在他的身后,只是那拐杖“咚咚”地叩在地上,每

一下都很重。过路人跟他搭话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往前走,嘴里反反复复

地念叨着什么。

人们看见瘸爷到死去的春堂子家去了。看他默默地走进院子,走进了躺着死人的小

屋……

春堂子娘站起来跟瘸爷搭话,可他仍是不吭。就默默地走到了躺着死人的灵床前,

掀开死人的“盖头布”看了看,重又给死人盖上,还是一句话不说。他默然地在死人跟

前站着,站了很久,就一声不响地走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

春堂子娘说:

“给娃子扎个房子,好好烧烧!”

人们一下子怔住了。村长杨书印临走时说过这话。可瘸爷,多日不出门的瘸爷,竟

也说出了这话……

瘸爷出来之后没有回家,他拄着拐杖朝村外走去了。人们看见这位多日不出门的老

人慢慢地走上了出村的官道,慢慢地跨上了小桥,然后便在田野的尽头消失了。没人知

道瘸爷干什么去了。他走时什么也没有说。人一老就怪了。

午后,瘸爷又在村街里出现了。除了老狗黑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那是个

穿西装的年轻人,浑身上下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那眼神斜斜的,透出一种很怪的

亮光。他看人的时候也很怪,不是从上往下看的,而是从下往上看的。斜着看的。他很

有气魄地跟在瘸爷后边,二三十岁的小伙,却有着八十岁老人的神情。

这个年轻人就是瘸爷要去请的“阴阳先生”的孙子,“小阴阳先生”。

瘸爷本是去邻村请老阴阳先生的,可老阴阳先生已经不干了。他说他老了,孙子已

经超过了爷爷,他不再干了。谁也料不到这年轻的娃子竟是阴阳先生,而且比他爷爷还

要厉害。据老阴阳先生说,这娃子初中毕业,有文化。可他也没想到这孙娃子竟也干上

了这门行当。他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开始走“邪”路的。那时候他才是十几岁的娃

子,趁抄家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弄了几部“邪书”,就关着门在屋里看起来。他整整研究

了十年,把什么都看懂了,吃透了,这才出来跟爷爷对话,一对便把老阴阳先生对住了。

老阴阳先生问:“何为天干?”孙子说:“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谓之天干。”老阴阳先生问:“何为地支?”孙子答:“子、丑、寅、卯、辰、已、午、

未、申、酉、戌、亥,谓之地支。”老阴阳先生拈拈胡须,问:“何为上,何为下?”

孙子答:“天变见于上;地变见于下。”老阴阳先生又问:“何为八卦?”孙子答: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谓之八卦。”“何谓六十四卦?”“两卦相重即为六十四卦。”继而孙子不等

爷爷再问,竟如流地背出了前,后八百年的历头;背出了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的相生

相克之理;背出了“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的枝枝节节;背出了

《麻衣相法》、《奇门遁甲》、《六壬》、《文王课》……的解法,对了整整一天。末

了,老阴阳先生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从此,他就再也不出门了。

八十年代,无奇不有。堂堂的中学生一下子就取代了爷爷,吃上“邪”饭了。小阴

阳先生出手不凡,他看得准说得邪乎,名气越来越大,连县上的干部都坐轿车来专门请

他去“看看前程”……

对小阴阳先生瘸爷本是不信的,他一定要老阴阳先生走一趟。老阴阳先生笑了,他

指了指西边的瓦屋,说:“你看,早就没人请我了。”瘸爷抬头一看,见那瓦屋的门前

果然蹲着许多人。不但有乡下人,还有不少城里人,那些人穿得都很体面,有些很像是

县上的干部。这下子,瘸爷也不敢小看这位小阴阳先生了。

这位小阴阳先生太阳老高的时候才从屋里出来,出来便被人围住了。小阴阳先生伸

伸懒腰说:“不管是相面、算卦,我一天只接待三个人,其余的对不住了,改天再

来。……”

这当儿,老阴阳先生把孙儿叫了过去,特意嘱咐让他跟瘸爷去一趟。说他跟瘸爷已

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

小阴阳先生斜眯着眼看了看瘸爷,说:“老先生,你知道我出门一趟是多少钱?”

瘸爷怔住了。过去老阴阳先生出门是从不讲钱的,看了之后,也是给多少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