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那无边的蓝天上飘着羊群似的白云。小风溜溜地吹来,树叶落了,一片一片地

打着旋儿。时光像被钉住了似的,移得很慢很慢……

一个年轻轻的人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死了儿是很痛心的事,也该有些什么缘由才是。人们都想问一问,可又觉得无法开

口。人死了,别人不知道为什么,爹娘是总该知道的。

爹娘也不知道。

头一天,春堂子娘看儿子脸色不好,便关切地问:“堂子,不舒服了?”他摇摇头,

一声不吭。娘以为他是没钱花了。一个大小伙子,兜里怎么能不装钱呢。娘看了看他,

悄没声地到里屋去了,摸摸索索地给他拿出两块钱来,赔着笑说:“堂子,去买盒烟吧,

别闷坏了。”春堂子的眼瞅着娘手里的钱,娘的手黑黑的,娘手里的钱也是脏兮兮的,

上边有很多油污污的渍印。他突然就转过脸去了,转过脸默默地说了两个字:“……种

猪?”娘忙又把手里的钱缩回来,她知道儿子恶心这钱,这钱是种猪挣的,他恶心,就

像看到了那白花花的“精液”似的。娘又蹑手蹑脚地到里屋去了,在里屋翻了一阵,又

拿出一张五块的来,那钱干净些。娘又看了看儿子的脸,说:“不是,这不是。”春堂

子知道那钱是的。可他还是接过来了。接过来后他说:“娘,把猪卖了吧。”娘看着他,

看了很久,“堂子……”娘自然是不舍得卖的,家里全靠这头“八克夏”种猪配种挣钱

呢。再说,堂子快娶媳妇了,那也是要花很多钱的。春堂子不吭了。他平时就很少说话,

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不吭了。后来堂子就走出去了,他在猪圈前站着,默默地望着

那头“八克夏”种猪。猪爬不起来了,很乏地在圈里躺着,一声一声地呻吟。猪圈里弥

漫着一股腥叽叽的臭味。娘慌慌地跟了出来,在他身后站着,娘说:“堂子,要卖……

就卖吧。给你爹说一声,卖吧。”春堂子回过头来,看了看娘,说:“算了。”

下午,春堂子的同学二笨来了。二笨是春堂子上中学时的同学,家住在河东。两人

过去是很要好的。可二笨考上警察学校了。大盖帽往头上一戴,县城里的小妞儿就偎上

了。二笨是带着县城里的女朋友来看春堂子的。那妞白白嫩嫩,腰一扭一扭地跟着二笨,

看上去神气极了。二笨没进院子就大声喊:“春堂,春堂!”春堂子早就看见二笨了,

看见二笨他就躲起来了,他给娘说:“……你就说我不在家。”娘迎出去了,娘知道儿

不愿见二笨,就说:“二笨来了。堂子不在家呀……”后来二笨走了,院子里碎响着二

笨女朋友那“的的、的的”的皮鞋声。送走二笨,娘回来看见春堂子在门口站着,娘说:

“堂子……”春堂子很轻松地笑了笑:“没啥,我没啥。我不想见他……”再后,春堂

子爹回来了,肩上扛着犁。春堂子赶忙上去把犁接下来,问爹:“地犁了?”爹说:

“犁了。”春堂子说:“明天我去拉粪。”

在日落之前,春堂子娘没有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儿子就是这性子,话少,不愿见人。

可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突然就会死去……

春堂子爹像傻了一样在门后蹲着,脸上的老泪不断线地流下来。他也不知道儿子为

什么会死。儿子心性高他知道,可他想不到儿子会死。他眼前老是出现儿子在学校里背

书的情景。那时儿子在县城里上高中,他每星期去给儿子送一次馍。有一次他去送馍没

找到儿子,就在学校院里等。这时候他看见远远的操场上站着一个乡下娃子,那乡下娃

子长伸着脖子,摇头晃脑地高声背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

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娃子一腔顶

上去,接着干呕了一阵,一头栽倒在地上,栽了满脸血,爬起来又背……这时候他才看

清了,那就是儿子。后来春堂子没考上大学,就回来了。回来半年不说一句话。那时老

两口怕儿子憋屈,就赶紧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好拴一拴他的心,开初儿子不愿,后来

也就愿了,只是不让多花钱。两年多了,儿子该干啥干啥,一直是很正常的……

可是,这天晚上春堂子不在家。他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娘听到了一点动静,娘在屋

里问:“谁呀?”春堂子闷闷地说:“我。”娘便知道是堂子了,说:“还不歇呢?堂

子。”他说:“就歇。”往下好一会儿院里没有动静了,也不知春堂子在院里站了多久,

此后他就出去了……

他到哪儿去了呢?

  二十三 除了杨如意家里的人之外,没有人走进过这所楼房,也没有人知道这座楼房里究竟

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一天,在地里干活的人发现这楼房的二楼左边的第一间里有个光

身女人。那是太阳不反光的时候,从窗玻璃里边透出来的。那是一个像精灵一样的小女

人,身子像玉一样的白,穿着裸露胸脯的白裙儿,白裙微微地摆动着,却没有胳膊……

那仅是一刹那的时间,此后就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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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二十四 那天夜里,最先看到春堂子的是林娃河娃两兄弟。他们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他的。

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春堂子,只是到了第二天,听说春堂子死了,他们才想起来,那在暗

处站着的,一个黑黑的影儿,就是春堂子……

他们是星星出齐的时候才从外边回来的。跑了整整一天,姑家姨家舅家都去了,才

借了二百块钱。两人都很丧气。他们原打算各家跑跑,一家借个三百五百的。这十几家

亲戚就能借个五六千块了,然后再凑凑,干点大事体。谁知这年头一说到钱上,亲戚也

不是亲戚了,闹了一天,一家一家地去求,讨饭似的,才借了这么一点点,打人脸似的,

要早知家家都这么薄情,他们就不要了。

在老舅家,一提借钱的事儿,老舅便不吭了,只一口一口地吸烟,脸上像下霜似的

难看。妗子却一个劲地哭穷,好说歹说一个子儿也没有借出来。临出门的时候,河娃暗

暗地掉了两滴眼泪。这时老舅悄悄地跟了出来,背着妗子偷偷地塞给他们五十块钱,像

打发要饭花子似的叹口气说:“去吧,去吧。”要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河娃真想把钱

摔到老舅脸上。在姨家更让人难堪,姨说:“给他们几个吧,娃儿们跑一趟不容易,也

轻易不张这个口,就给他们几个吧。”可姨父却一口咬定没钱。两人就那么傻傻地站着,

一再说是借的,将来还呢,说得唾沫都干了,才借了一百块钱,那还是姨掉了泪才给的。

到了大姑家,大姑一会儿说要盖房,一会儿又说要给二表兄接亲,一会儿又是贷款还没

还齐呢。明看他家开着“轮窑”呢,有的是钱。可好话说了千千万,就是借不出来。其

他的亲戚就更不用说了,脸冷得像冰窖……

坐在河堤上歇的时候,两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心里都凉冰冰的。穷的时候,

亲戚们还常互相帮补,可这会儿日子好过了,人情怎么就这么薄呢?

林娃哭丧着脸说:“算了,河娃。”

河娃没有吭声,眼直直地望着远处。钱,钱,上哪儿去弄钱呢?渐渐地,他眼里泛

出了恶狠狠的凶光。他恨人。恨整个世界。恨爹娘把他生错了地方。又恨自己没有能耐。

一时间,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哥,你是人么?”

林娃心里正窝着火呢,忽一下也站起来了,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粗声粗气地问:

“你说啥?你敢再说?!……”

河娃说:“你要是人,就豁出来干!”

“屌!”林娃火爆爆地说,“没本钱咋干?”

“豁出来就有本钱?”河娃说。

“哪来的本钱?”

“卖房子!能卖的都卖,车子,手表,床……统统卖了!”

林娃一下子愣住了:“你,你疯了?!”

“没疯。”河娃淡淡地说。

“卖了房娘住哪儿?”

“那两间草屋给娘住。瓦屋卖了,三年就翻过来了。”

河娃是疯了,想钱想疯了。林娃也想钱,可他没有兄弟这么邪乎。他抱住头蹲下来,

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天黑透了。颖河静静地流着,依旧不急不躁地蜿蜒东去。河堤上的柿树黑红黑红的,

柿叶像黑蝴蝶似的一片片落下。打着旋儿飘进河里。这时候一个黑黑的人影儿在远处的

田野里出现了,他像孤魂似的四处游荡着,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

河娃盯着远处的黑影儿看了一会儿,他不知道那是谁,也没想知道。回过头来问:

“哥,你说话……”

“河娃,要栽了呢?”林娃抬起头问,他也看到了一个黑影儿……

“栽就栽,我是豁出来了!要不分家,我自己干。”河娃说。

林娃一跺脚!“屁哩!分家就分家。”

河娃看着林娃,林娃看着河娃,两人眼里都泛着腾腾的绿火。夜色更浓了,远远近

近有流萤在闪。那黑影儿渐渐远去了……

过了很久,林娃才慢吞吞地说:“也……卖不了多少钱哪。”

河娃说:“我算了,能卖五千。”

林娃又不吭了。河娃急了:“哥,干不干你说句话?”

“那瓦房盖哩老不容易呀!……”

“啥屁房子?将来咱盖好的。”河娃不耐烦地说罢,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忿忿地

抬起头来,朝远处望去。这时,他看见那黑影儿正朝那地方走去。他看得清清楚楚的,

黑影儿是朝那地方去了……

河娃赌气推着车子叮叮咣咣地下河堤了。林娃呆了一会儿,也跟着往回走。两人一

前一后地低头走路,谁也不理谁。

回到家,驴扔似的倒在床上,两人都呼呼地直喘气。瞎娘摸着走出屋来,喊他们吃

饭,连喊几声都没人应。气得瞎娘掉了两滴眼泪……

第二天上午,村街里贴出了一张“拍卖告示”,“告示”上歪歪斜斜地用毛笔字写

着: 因急需用钱,现将瓦房一所(三间),自行车(两辆七成新),手表两块(戴了八

个月),木床一张(老床),大立柜一个(白碴好木料),降价处理。如有人要,请速

与杨林娃,杨河娃联系。三天为期,过时不候。

价格:…… 只有瞎娘还蒙在鼓里,一早便拄着棍出来,听见人声便说:“他婶,只当是积德哩,

给娃们说门亲事吧。好好歹歹的,也有所瓦房……”

“告示”贴出来之后,人来人往的,也都停下来看看,看了也就看了,没人张口说

要。只有大碗婶拍着屁股嚷嚷:“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于是人们也觉得这日子似乎是没法过了,怕是要出一点什么事情来。娃子们一个个

都邪了,这阵子连房子、家什都要卖,说不定哪一日还要卖娘的老肉呢!

半晌的时候,村子里果然有哭声传出来了。春堂子死了。当河娃知道是春堂子死了,

就忽然想起昨晚上那黑影儿是春堂子,一定是春堂子。往下他没有多想,就一蹦子蹿出

去了。他跑到村街上,匆匆地在“告示”上添了一笔,添的是“黑漆桐木棺材一口”。

他把瞎娘的棺材也卖了!棺材还是爹活着的时候置下的,一共置了两口,爹死时用了一

口,就剩下娘这一口了。这时候他什么也没想,想的只有钱,他需要钱……

过后,回想那天夜里的情景,他也觉得春堂子死的蹊跷。他想起那黑影儿飘忽不定

的路线,终于想明白春堂子是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儿。然后呢,然后他是照直走的……蓦

地,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春堂子是不是到那所楼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