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娶上媳妇,女人还是改嫁过来的,过来没几年就又去了,病死在他那像狗窝一样的草

屋里。女人临死时反复嘱托他,要他把孩子养大,他答应女人了。这孩子不是他的,可

他答应女人了。以后的年月里,他为女人撇下的“带肚儿”吃尽了苦头。他的人生的路

是磕头磕出来的。“带肚儿”受了欺负他去给人磕头;“带肚儿”偷了红薯他也去给人

磕头;就连儿子上学的学费也是他在学校里跪了一上午才免掉的……

罗锅来顺在给人下跪的日子里一天天熬着,终于熬出了这么一个有本事挣大钱的儿。

儿子邪呢,儿子从小眼里就藏着一种仇恨,这仇恨渐渐地化成了一种力量,儿子成了,

儿子终于在外边混出名堂来了。儿子给他盖了这么一栋楼,儿子说要他享享福。他老了,

也该享享福了。可他脸上却依旧苦苦地愁着,仿佛总想给人下跪却找不到跪的地方。一

个常受人糟践的人,这会儿没人糟践了,没人糟践也很难受。一个庄里住着,谁也不睬

你,那是什么滋味呢!

房子很大很空,他心里也很空。仿佛有什么被人掏去了,他孤哇!每日里就那么巴

巴地在门口坐着,总希望有人来,却没有人来,偶尔看见有人路过,他便驼着腰慌慌地

迎上去,笑着搭讪:“他叔,上家吧,上家坐坐。”

那过路的村人连眼皮也不抬,只淡淡地说:“福浅,怕是架下住哇。”

罗锅来顺听了,惶惶地勾下头,脸像干茄子似的搐着,不晓得怎样才好,就看着那

人堂堂地走过去了。再有人过,他还是慌慌地迎上去,小心地赔着笑让道:“歇会儿吧,

喝碗茶……”

那过路人匆匆走着,站也不站,只说:“不了,忙呢。”

罗锅来顺又快快地坐下来,四下瞅着,看见人,又赶忙站起,老远的就跟人打招呼:

“爷儿们,坐坐,上家坐坐吧。”

人家却只装没听见,脸儿一扭,拐到别处去了,连个面也不照……

秋风凉了,秋叶簌簌,小风一阵一阵地在村街里掠过,刮得罗锅来顺身上发寒。他

无趣地走回楼院,楼院里空空静静的,他这里坐坐,那里站站,看日影儿一点点移,一

点点移。尔后又慢慢地走出来了,在门前坐下,又是东边瞅瞅,西边瞅瞅,盼着会有人

来……

没有人来。

小独根从对面院墙的豁口处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瞪着一双溜溜的小眼正往这边瞅

呢。往高处瞅,他看楼呢。那楼房像是把他的魂儿勾去了,总也看不够。

罗锅来顺瞅见小独根了,不禁心里一热,问:“娃儿,你看啥呢?”

“楼,”小独根说,“爷,我看那高楼呢。”

“想来?”

“想。爷,你让么?”

“来吧。”罗锅来顺招招手说,“爷让,你来吧。”

小独根又探探头,迟疑疑地说:“娘不让,娘说,人家有是人家的……”

罗锅来顺叹口气,浑浊的老眼里吧嗒吧嗒落下泪来。作孽呀!连娃子也不敢来了。

盖了一栋楼,怎么就招惹了这么多人呢?

“爷,你哭了?”小独很好奇地问。

“……”罗锅来顺擦了擦眼里的泪,什么也没说。

小独根赶忙安慰老人说:“爷,别哭。我拴着呢。娘说,等满了百天,我就能出去

玩了。”

“孩子,那就等满了百天吧。”

“爷,你等着我。”

“爷等着你。”

“娘说,这是‘破法儿’。”小独根用大人的口气说。

罗锅来顺看着孩子的小脸儿,眼又湿了。说:“孩子,下去吧,别摔着了。”

独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缩回去了。片刻,他又慢慢地探出头来,偷偷地往这边

瞅……

罗锅来顺不敢再喊小独根了。这孩子是两条小命换来的,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吃

罪不起的。于是每日里就这么独独地坐着,直到太阳落,天光暗下来的时候,才慢慢地

走回院去。

白天还好受些,夜里就更孤寂了。他盼着儿子回来,可儿子回来了,却没工夫跟他

说话。儿子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都带着一个女人。儿子把女人领到楼上就再也不下来

了。开初他是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儿子讨了媳妇了,渐渐地他就有点怕了,他怕儿子

犯事儿。儿子领回来的不是一个女人,他常换。儿子有钱了,就有女人跟他来。他很想

劝劝儿子,别坏女人,有钱也别坏女人,女人是坏不得的。可儿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一

上楼就不下来了,儿子一回来就把楼上的灯全拉开,太招人眼了!楼上音乐响着,女人

浪浪地笑着,就这么半夜半夜地折腾……有一次他忍不住上楼去想劝劝儿子,可上楼来

却又悄悄地下去了。当爹的,怎么说呢?他从门缝里看见儿子和那女人光条条地在地上

站着,身上的衣服全脱了。那女人扭着白亮亮的屁股,竟然是一丝不挂呀!……他又怕

儿子回来了。儿子一回来他就心惊肉跳的,半夜半夜地在院里蹲着,好为作孽的儿子看

住点动静,要是有人来了也好叫一声……他怕呀!可儿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天不亮

就骑着摩托带女人走了。

儿子在的时候,他害怕。儿子不在的时候,整座楼空空的,他就更怕了。夜里,躺

在床上,周围总像有什么动静似的。拉开灯看看,什么也没有,一关了灯就又觉得有动

静了。许是老鼠吧?他安慰自己,就又躺下睡了。可睡到半夜里,却听见有人在轻轻地

叫他:

“来顺。来顺。”

他睁开眼,四下看看,没有人,四周空寂寂的。就大着胆披衣坐起来,到院里去寻。

院子里阴沉沉的,月光像水一样地泻下来,黑一团,白一团,寂无人声……六十多岁的

人了,难道还会发癔症么?

于是又重新躺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有点什么动静。折腾到半夜,刚朦朦

胧胧地迷糊了一阵儿,似睡非睡的,就又听见人叫了:

“来顺。来顺……”

罗锅来顺心里一激灵,就再也不敢睡了。就那么缩着身子蹲在床上,浑身像筛糠似

地抖着,忍不住又四下去寻,还是什么也没有……

天爷,是人还是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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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十九 雨天里,绵绵的秋雨在楼房前织起一道道扑朔迷离的雨帘,凉风斜吹在雨帘上,那

楼房也像烟化了一般,缥缈着雾一般的青光。而当村街里一片泥泞,扁担杨到处发霉的

时候,那楼房却让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光洁得像少女的胴体。

在烟雨中,各处都亮起来了,二楼那曲曲的回廊,白色的栏杆,还有那隐隐约约的

楼梯,全都泛着碎银儿一般的亮光。这当儿,回廊处摇摇地出现了四个粉红色的幻影儿,

梦一般地舞着……

  二十 扁担杨村有三大怪:“来顺的头,支书的尿,小孩的鸡巴朝天翘。”支书尿尿,在

别处也许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扁担杨村,就成了一怪了。

当干部没有不喝酒的。在扁担杨村,有了点权力总有人去巴结,请喝酒是很平常的

事情。说来也怪,数十年来,扁担杨村先后有六任支书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涂。有

的是喝醉了钻到酒桌下面学狗叫,学得极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儿家的女人亲嘴儿,

流油的大嘴巴热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滚儿,学驴叫,还有的喝醉了学唱梆

子戏,腔正字圆,有板有眼……而最终都要撒下一泡热尿,尿到主儿家的灶火里,惹得

请客的主儿家连骂三天!任何当支书的汉子都逃脱不了这一泡热尿,那注定了要尿在人

家的灶火里,而不是别的地方。这是垮台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这泡热尿,也就干不

长了。

村人供酒给支书喝,支书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灶火里,支书垮了又有村人当支书,当

了支书又有村人供酒喝……来去往返,谁也不晓得这循环为着什么。据说那尿像白线儿

一样地射出去,溅在地上的尿珠沉甸甸的,带有浓重的酒腥气,三日不退。有人问过下

台的支书,问他为啥要尿到人家灶火里?他说不知道,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杨书印从来没有当过支书,也从来没有垮过台。杨书印是可以当支书的,可他不当。

三十八年来,他从当民办教师起家,牢牢地掌握着扁担杨的权力,却没有当过一天支书。

过去,时兴“全民武装”的时候,他是民兵营长;时兴“革命委员会”的时候,他是革

委会主任;时兴“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他是大队长;如今,时兴区划行政村了,他

又是村长,他没在最高处站过,也没在最低处站过,总是立在最平静的地方用智慧去赢

人。杨书印的赢人之处不是权力,而是智慧。权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却是一个人独有

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点亮了这张紫棠子脸,使他那可以跑得马的宽阔、平坦的额

头始终红亮亮的。

几乎每一任支书都是杨书印推上去的,又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垮台。他们醉了,这不

怨他。不过,他知道,人是极容易醉的。

在漫长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杨书印也曾有过失去控制的时候,那是仅有的一次。

他喝醉了,那时他三十八岁,正是年青力强性欲旺盛的时候,酒是在支书家喝的,支书

一杯一杯地敬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当那位年轻漂亮穿红毛衣的女知青来找支书盖

章的时候,他一瞅见那飘飘而来的红影儿便扑了过去。那女知青吓坏了,“哇哇”大叫!

就在他接近那扭动的红影儿的一刹那间,他的神智清醒了。当着众人,他慢慢地扑倒在

地上,红影儿在他脑海里极快地抹去了……在倒地之前,他的手摆动着,嘴里喃喃道:

“醉了醉了醉了……”在这令人尴尬的时刻,没有人比他更会掩饰了。当天下午,他又

挺着身到村口去给那女知青送行,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他

还特意地让会计支五十块钱给这姑娘做路费,嘱托她回城后好好干……送走女知青,他

平静地看了支书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可他就此再也不喝酒了。即使村里来了极尊贵

的客人,他也是仅喝三杯,意思意思,再没有喝醉过。当然,后来那位支书出了点事

情……

然而,在晴朗的九月里,当杨书印出门送客的时候,却又一次失去控制了。那刺人

的光亮使杨书印的头都快要炸了!说不清是为什么,一口毫无来由的闷气憋在肚里,憋

得他喘不过气来。当他慢慢走回去的时候,只觉得右边的脑袋木木的,此后便痛起来,

痛得他夜夜失眠。

杨书印爱才是全乡有名的。扁担杨那些优秀的年轻人,全是他一手培养出来,又一

手送出去的。只要是“苗子”,他会拍着胸脯说:“娃子,扁担杨的世面太小,出去闯

闯吧。老叔没啥本事,情愿为你们铺一条路。”在省城当处长的杨明山,最初上大学的

路费是他送的;在县工商局当副局长的杨小元,当初也是他拉关系走门子送走的;这会

儿在省报当记者的杨文广,上高中时家里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家里供不起了,不让他

上了。杨书印听到信儿当晚就去了,进门先扔下五十块钱,说:“上!叫娃子上。娃子

精灵么,娃子的学费我掏!”特别是现在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杨旭升,当初仅是个回

乡的复员军人,连媳妇都娶不下,可这小伙子嘴利,能干会说,心眼活泛,是块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