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物价涨得快,生鸡子已卖到两块一一斤,打一两水就是两毛一,他不多打,

常常只打二两,二两就是四毛二,净赚。原也是不晓得这些的。弟兄俩没啥靠头,也没

啥本钱,干不了别的营生,看人家贩鸡了,也跟着贩。先头,弟兄俩收了鸡子,宰好了

上城里去卖,跑几十里路却老卖不上好价钱,有时卖不了还得亏本。生鸡子收价一块七,

宰宰杀杀的才卖两块一,除了毛,实在挣不了多少。又看人家卖的鸡一只只肥嘟嘟的,

像吹了仙气一般。可他兄弟俩宰的鸡一个个软不拉塌的,贼瘦儿,咋看咋不入眼。城里

人挑,眼看人家的鸡早就卖完了,他们还没发市呢。日怪!鸡都是收上来的,咋就跟人

家的不一样呢?日子长了,也就看出了点门道。日娘,打水!往鸡身上打水。龟儿们真

精啊,骗得城里人一愣一愣的。知道城里人吃假,于是也跟着假。打水也是要技术的,

水不能打在一处,又要叫人摸不出来,这也是绝活儿。自开放以来绝活儿很多,听说东

乡的假蜂蜜把日本人都坑了,这也算是外交上的胜利。谁他妈敢说乡下人笨?乡下人不

但把城里人治了,连外国人也治了!

弟兄俩干的营生,这“绝活儿”却只有河娃一人会,扎针、打水、深浅、方位,弄

起来比静脉注射还讲究呢。于是粗活儿林娃干,净活儿河娃干。收鸡是林娃,卖鸡是河

娃。钱挣多挣少就凭河娃一句话了。

林娃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刚好河娃卖鸡的钱没交。俩人都大了,都没娶媳妇,挣

的钱自然是俩人的,每次回来都交娘放着,可这趟的钱河娃没交。林娃对河娃不放心了,

话在心里憋着,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便粗声粗气地问:“河娃,这一趟赚多少钱?”

“八块。”河娃说。

“才八块?”林娃的手停住了。

“没人要,我压价了。”河娃斜斜眼儿,顺口说。其实不是八块,是嫌了十八块,

他吃了顿饭,喝了点酒,就剩八块了。

“不对吧?”林娃疑疑惑惑地说,“几十只鸡子才挣八块钱?”

河娃岔开话说:“这活儿不能干。天天贼似的蹲在集上,蹲半天还没人问呢。”

林娃心眼少,转不过圈来,也跟着瓮声瓮气地说:“跑几十里路,一家一家地串也

不好受!”

往下,兄弟俩都不吭了,蹲在地上各干各的。宰一只,打一只,谁也不理谁。

过了一会儿,林娃心里终还是磨不开。日他娘,骑个破车到处串,好不容易收些活

鸡,宰宰杀杀的,整治好多天,才挣八块钱?不对!

他转过身来,又问:“河娃,到底挣多少钱?”

“八块。”

“就八块钱?”

“你说多少?”河娃不耐烦了。

林娃眼黑了,直盯盯地看着河娃:“你说实话,挣多少钱?!”

河娃把针管往地上一撂,小公鸡似地瞪着眼说:“一万块!你要不要?”

“啪!”一个响巴掌打在河娃的脸上,打了他一脸湿鸡毛。“你……藏私!”

河娃一头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林娃,两人一同滚倒在水盆里,带翻了水盆,泥猪似

的在地上翻来滚去地打起来……打了一个时辰,两人脸上都淌出血来了,只是谁也不吭,

怕瞎娘听见。当林娃又野蛮蛮地扑过来的时候,河娃顺手从地上操起一把宰鸡用的刀,

刀上的鸡血往下淌着,河娃脸上的血也往下淌着,两眼荧荧地泛着绿光……林娃的一只

眼在水盆沿上撞了一下,撞得黑紫,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回手操起一根扁担,恶狠狠地

盯着河娃……

瞎眼的娘听见动静了,“咳”了一声,问:“林娃,啥倒了?乱咕叮当的……”

亲兄弟俩仇人似地互相看着。林娃黑着脸没吭。河娃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说:

“案板。”

“水也洒了?”

“鸡没杀死,扑棱了几下……”

娘不再问了。两兄弟棍似的立着,脖子一犟一犟的,像二牛抵架,牙都快咬碎了。

铜绿色的阳光点亮了整个院子,那光线的人的眼,眼立时就花了。从屋里往外望,

一片绿色的燃烧……两个小儿骑在一个小儿身上,在土窝窝里滚,把那狗瘦的小儿压在

土里,一个骑着脖子,一个骑着屁股,齐声高唱: 带肚儿,带肚儿,掉屁股!

带肚儿,带肚儿,扒红薯!

…… “啪”一声,河娃把刀扔在地上,一跺脚,恨恨地骂道:“日他娘!”

林娃也骂:“日他娘!”

邪火发出来了,两兄弟都闷下来,你不吭,我也不吭。地上水汪汪的,扔着一片死

鸡,有打了水的,也有没打水的,全部泥叽叽的泛着鸡屎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很长时间,河娃说:“哥……”

林娃铁黑着脸不吭。

“日他娘,人家干啥啥成,咱干啥啥不成!干脆各干各的,那八百块钱分了算啦。”

河娃气呼呼地说。

钱,钱,这年头种地是弄不来钱的。那八百块钱是弟兄俩贩鸡挣的,风风雨雨的,

两年多才落了八百,还不够娶一房媳妇呢。分了?分了顶啥用。林娃斜了他一眼,没搭

腔。

“反正我不干了!”河娃说。

“干啥?”

“要干就干大的。”河娃咬着牙说。

“本钱呢?这八百不能动!”林娃一口咬死。

“咋不能动?八百算个屌!点眼都不够。借,借钱干大的……”河娃气昂昂地说。

“哼?!”林娃又斜了一眼。

“干啥都比干这强,打尿二两水,偷了人家似的。我问了,这年头纸最缺。咱弄个

纸厂,准赚大钱!……”

林娃往地上一蹲,又不吭了。

河娃逼上一步,说:“哥,你干不干?你不干我干。这年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亲

兄弟也得有个说清的时候,给我四百!”

“日……”林娃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了河娃的衣领子大巴掌抡得圆圆的……

河娃看着林娃,喘口气说:“哥,干吧。”

林娃闷了一会儿,说:“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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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十一 楼房盖起的那天,建筑队的“头儿”来了。这是个满脸大胡子的年轻人,听说过去

住过监狱,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面目,只叫他“头儿”。他对杨如意说:

“这是我承建的第一百零一座楼。我告诉你,你虽然花了不少钱,可我没有赚你的

钱。这是我唯一没有赚钱的楼房。这楼房是我设计的,是艺术,它跟世界上任何一座楼

房都不一样。不久你就会看出来,这楼房从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看去都有些新东西,你

会不断地发现新东西……”

杨如意问:“这楼能用多少年?”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质可以,谁也活不过它,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活不过它。

你记住我的话,只要土质可以,它是不会倒的,永远不会……”

  十二 在楼房对面的土墙豁口处,露着一颗小小的脑袋,那是独根。

独根四岁了,满地跑了,却拴在榆树上,腰里拖一根长长的绳子。

独根的一条小命儿是两条小命儿换来的,也是杨氏一门动用了集体的智慧和所有的

社会力量争取来的,生命来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贵。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独根那六岁的姐和五岁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儿去地里捡豆芽儿。

乡下孩子晓事早,很小就知道顾家了。地分了,没菜吃。年轻的媳妇们下地回来总要捎

上一把菜,那菜是从别人家的地里薅来的,即是自家地里有,也要从别人家地里薅,看

见了也就骂一架,练练舌头。这精明很快就传染给了孩子。于是孩子们也知道从别人家

地里薅一点什么是占便宜的事,也就跟着薅,好让娘夸夸。

这一日,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娃子们就结伙儿去地里捡豆芽儿。那是刚点种过

的豆地,天热,没两天就出芽儿了。地么,自然认准了是别人家的。于是一个个亮着红

红的肉儿,光脚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里的豆芽儿。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儿,

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儿。豆地里长的芽儿,带土的,很脏。薅了,又一个个擎着

去坑塘边洗。那坑塘离场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这会儿没有。娃儿们挤挤

搡搡地蹲在坑塘边洗豆芽儿,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认真。洗着洗着,那五岁的小哥

儿脚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脉的感应起了关键作用。一群小儿,独有那六岁的小姐姐慌忙去拉,

人小,力薄,一拉没拉住,也跟着滑下去了。小人儿在水里缓缓地下滑,渐渐还能看见

飘着的头发,小辫儿上的红绳儿,渐渐也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水纹儿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在六月的灿烂的阳光下,两个嫡生的小生命无声地消失了……

小娃儿一个个都呆住了,静静地望着水里的波纹儿,停了好大一会儿,没有谁动一

动,只望着那很好看的波纹儿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圆环似的波纹儿消失。

这时候,要是赶紧呼救,不远的麦场里就有人,汉子们都在打麦呢,那么,两个小生命

也许还有救。可娃儿们愣过神儿之后,各自都慌忙去捡撒在坑塘边的豆芽儿,一根一根

地捡,脏了的又再洗洗……时光在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儿里飞快地流逝,生命顷刻间

从无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儿捡完了,洗过了,这才有娃儿想起该去叫他妈。于是又一伙

伙儿去叫他妈。他妈在地里割麦呢,路很远很远。一个个又光着小屁股,擎着那一小把

豆芽,慢慢往地里走。路上,有个娃儿的豆芽儿撒了,就又蹲下来捡,捡得很慢。这中

间,娃儿们在路上也曾碰上过拉麦车的大人,只是记着要去叫他妈,也就很认真地保持

沉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儿已经漂起来了……

……一母同胞,两个小姐弟,白胀胀地在水面上漂着,姐的小手勾着弟的小手,勾

得死死的……

这打击太大了!扁担杨这位名叫环的年轻媳妇像疯了一样从地里跑回来,趴在坑塘

边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扁担杨历来有女人骂

街的习惯。环在哭天抢地的呼唤小儿的同时,又一遍一遍地诅咒上苍……

老天爷,你有眼么?你眼睛了么?你不晓得生儿的艰难么?你为啥要毁这一家人?

为什么?!两个娃儿,两个呀!咋偏偏摊到这一家人头上?哪怕毁一个呢,哪怕把妞领

去呢,你也不能这么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接着她又咒起“计划生育小分队”来。生第二胎的时候,他们罚了她一千八百块钱,

还强行给她实行了“结扎”手术。那小哥儿是“超生儿”,没有指标,没有户口,也没

有地……

太惨了!她那凄厉的呼号闹得人心里酸酸的。女人们都跟着掉泪了,坑塘边上一片

哭声。

瘸爷站出来了。扁担杨村的老族长瘸爷为了这繁衍的大事,为了杨家这一门不断香

火,亲自一家一家地上门动员,恳求族人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定要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