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湘坐在中巴车上,隔着玻璃窗向着送行的人们挥手告别,她看到王桥时,用力地挥了挥手,还做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吴湘到新单位肯定有电话,可是不知道电话号码,因此王桥将打电话的手势理解为多联络。

车渐渐开远了,吴湘将到省天然气总公司报到。虽然省天然天总公司距离山南大学并不远,但是她觉得与学校的距离却远得不能再回来。四年大学生活。为了理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这是最为遗憾的事情。

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树下的王桥。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给自己以温暖的男生留在了学校,从今天起。将在各自的轨道前行,也不知是否有再发生交集的机会。

客车陆续离开,一批学生就被动地离开校园,滚进了社会的大泥坑里。

两天之后,全校放假,令人格外难忘的第一学年结束了。

王桥的第一个暑假生活过得忙碌、充实。

母亲杜宗芬到省人民医院复查,住院治疗三天。在等待王晓办理出院手续时,王永德抓紧时间与儿子谈心。

谈话前,王永德拿出一个信封。道:“这是500块,很少,第二学年将就用。你别推辞,听大妹说你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餐馆,赚了钱那是你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还是要尽到责任。”

王桥知道父亲责任心和自尊心极强,坚辞不受会让他难过,便将钱接了过来,暗自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将钱还回去。

王永德道:“你在系学生会里工作。还积极地向党组织靠拢,这是好事。要全心全意为同学服务,不要学习现在社会上不好的风气。只要行得稳站得正不留私心,我相信同学们和老师都会看在眼里的。从我的人生经验来看。老实人不吃亏。”

王桥道:“那我就当有技巧的老实人。”

王永德正容道:“什么叫有技巧的老实人,这说明你对老实人的概念理解有误,老实人意味着忠诚、仁厚、正直。在明清两代的商人都愿意被人评价为老实人。老实人意味着被人信任,有了老实人的称呼。你办什么事情都会比别人顺利,这就叫做老实人不吃亏。这是人生的大道。你虽然考入山大,但是读的历史书还太少,要补课。”

从小到大,王桥是在父亲的教育中长大,平素最怕他长篇大论,赶紧道:“爸,你放心,学生会是学生的自治组织,就是为服务同学的,我在里面当个小干事,难道能作什么坏事。”

王永德道:“你这是用的术,不是真正的智慧。你要做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大道。”

等到王晓办完出院手续,一家人坐着王晓开的小车前往客车站。

省城对于王永德夫妻是陌生的,但是有了王晓开着小车在街道上穿梭,似乎一下就拉近了夫妻俩人与省城的距离。

王永德抱着外孙李安健,开始教背“鹅、鹅、鹅”,王桥笑道:“爸,安健才多大,学唐诗早了点。”

谁知李安健清晰地背了起来:“鹅……鹅……天呵”,侄儿的表现让王桥有些吃惊,道:“不错,安健还是一个小天才。”

王永德道:“什么天才,不过是本能的模仿罢了。”

望着一本正经的父亲,王桥想笑,随即跟着严肃起来。

将爸妈送上客车,王晓开车送王桥回到山大。

姐弟俩在车上聊着大学生的选择,“你和银湘走了一条不同的路,他经商,你想从政,我没有从政的经验,不知道怎么来判断你的选择。”

“我最初还是想创业,这是受了姐夫影响。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便失去了目标,进了山大发现有了从政机会,我决心向省委省政府进军,给王家光宗耀祖。”

“老味道经营得如何,有没有起色?我个人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还是办实业最好,从政太限制人的个性,不一定适合你。”

“山大是山南最好的大学,每年都要向省级机关输送干部,我既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目前老味道经营得还行,短期目标是不用家里出钱供我读书,这个基本实现。中期目标是争取尽快把借款还掉,姐的钱我放到最后。远期目标没有详细考虑。至于从政是否适合我,这不是大问题。要想跨进大机会很难,但是要离开就很容易,我如果发现不对,立马就可以撤退。”

“你别考虑还我的钱,先把生意做好再说。不管你今后做什么事,这个生意都可以保持下去。这个社会有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万万不能。爸教书育人一辈子,到省城来看病,最先考虑的还是要钱,并不会因为你道德优秀就减免一分一厘。”

王桥抱着不停动来动去的侄儿,提出一个尖锐问题,“姐,我觉得赵海和李澄都对你挺好,你有什么想法?”这是银湘逝去两年时间来,他第一次在姐姐面前正式谈起敏感问题。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王晓原本准备直接回家,来到十字路口时,道:“我这个名义股东还得到老味道来转一转,免得到时有人去写信告状,你们这些学生会干部,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王晓记忆力颇佳,走进老味道后,与眼熟的服务人员打起招呼。

艾敏听到王晓声音,赶紧从二楼下来。王晓道:“最近防疫站来找麻烦没有?”

艾敏道:“健康证补办了。我还请防疫站的同志吃了饭,包了个小红包,关系处得还可以。前几天林业部门来检查过,主是查店里有没有野生动物。”

王晓道:“需要打点的部门多,平时小心应付,有时不起眼的小部门都可以找大麻烦。”

王晓与艾敏聊了几句,又到厨房给新来的厨师老邢发烟,再到三楼阁间看弟弟的小窝。看着装模作样颇有老板风度的姐姐,王桥心里暗乐:“姐姐这几年进步真大,我刚说了诬告信的事,她马上就懂得来掩饰我的弱点,可惜李银湘意志力太薄弱,抗不住压,没有福气和姐姐生活。”

王晓留在二楼吃过午饭,与厨师老邢摆了一会儿龙门阵。王桥配合着姐姐扮演跟班小弟,有意透露王家在山南的关系网,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新任厨师老邢明白双方实力。

这一番装腔作势起了良好效果,王晓开车离开后,跟随老邢过来的两位新厨师议论起王家姐弟。

“我就觉得一个大学生不可能是大老板,王晓那气度才是真老板。”

“听说年前防疫站开了罚款单,当时硬是想把老味道弄死,后来就是王晓打了个电话,轻轻松松就把事情搞定。”

厨师老邢下了结论:“现在要开个中高档餐馆,光靠手艺,没有点人脉,寸步难行。”他暗自盘算道:“借着王家在省城的势力,这个店应该能开得长久,艾敏开的工资加分红方案还是可以接受,我得多拿点本事出来,开发点新菜品。”

王晓到老味道转一圈,原本是想弥补王桥有可能留下的把柄,没有想到会给新厨师老邢吃下一颗定心丸,这算是意外之喜。

第二天下午,王桥到火车站接到放假归来的吴重斌。从上海归来的吴重斌一扫一年前萎靡不振,上前就给王桥当胸一拳,道:“蛮子,听说你在学生会混,是不是吃错药了。”

王桥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我在信上没给你说过啊。”

吴重斌道:“红星厂在山大读书的人不少,有高年级的也有新生,我一谈你的情况,他们大多数都知道中文系出了一位篮球健将。所以我才能找到你的准确通信地址。还有不少人都在追问,你这家伙又帅又出色,怎么就和晏琳会分手。”

王桥没有料到吴重斌一见面就揭伤疤,道:“你这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提以前的事情。”又问:“有谁把我和晏琳的事在山大乱讲?”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单骑

吴重斌感慨地道:“我有两件事想说,一是我坚持不去读专科到沪地读自费本科是对的,以后文凭上又不会盖上自费两个字,和正考生没有区别,我现在心态放得很正,学习比多数正考生都要优秀;二是我觉得你还真是一个多情种子,在山大如此有名气的帅哥居然还没有谈恋爱,暑假到红星厂玩几天,我把晏琳约出来,你们两人又没有根本性矛盾,敞开了谈,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王桥道:“既然可以轻言放弃,那就说明爱得不够深刻,不提也罢。”

吴重斌想起与刘沪面临的烦心事,道:“算了,不提女人的事。寒假时间太短,我们没有见到面,今天我和你要不醉不归。”

王桥道:“醉之前去见一位老朋友。”

在老味道土菜馆,吴重斌惊讶地看到艾敏,道:“艾姐,你在这里开馆子,呵,生意做得挺大。”

艾敏道:“吴重斌远来是客,尝尝我们的新菜品,山南江湖鱼,味道劲爆。”

吴重斌道:“我在那边读书最不爽的是菜品都是甜味,想找点辣椒都难,按照江湖的话来说,嘴巴淡出个鸟。”

王桥道:“先上楼,我们上去喝茶。”

来到阁间,吴重斌见到床上用品,惊讶地道:“你怎么住在这里,不会和艾敏搞在一起了吧。”

王桥道:“你的口味太重了吧,那是艾姐。这个馆子是我借姐姐的名义和艾敏合开的,所以我算大半个老板。准确来说是大股东。春节的时候我就住在这里,吃饭方便。”

吴重斌恍然大悟:“蛮子就是蛮子。果然出手不凡。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借姐姐的名义开餐馆。在我们学校。学生创业是很骄傲的事情,值得老师介绍,同学追捧,为什么到了山大就要偷偷摸摸。”

王桥道:“这就是东南沿海和内陆认识差距,我进入山大后,几位叔辈就劝我入党、当学生会干部,这一年时间考虑下来,我决定走这条道路,所以要借姐姐的名义开馆子。”

吴重斌道:“这一年时间我也有了前进的目标。小时候我醉心大工业大技术,现在我的志向是资本,资本具有魔术一般的力量,能化腐朽为神奇。”

王桥提出反对意见:“我觉得资本不过是催化剂,内因没有发生深刻变化时,光靠催化剂没有决定性意义。在现实中社会中,就算我们国家肯花大价钱,外国的核心技术也不会卖给我们,我们的工业还得有实实在在的技术突破。这点纯粹靠资本做不到。”

吴重斌大摇其头,“我们想的不是一回事。现在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你居然想从政,收入没有几个,管理又严。更关键从政就没有自己的事业。这是我爸经常告诫我的话。”

王桥道:“我们吃完饭就到山大去转一转,说不定还能看到几个留守的养眼学妹,晚上痛快地喝一顿酒。”

到外校看漂亮妹妹是年轻大学生乐此不疲的事情。吴重斌自然也不例外,欣然点头。他坐在窗边喝了几口王桥泡的新茶。道:“当真没有和晏琳和好的机会,她其实挺在意你。”

王桥道:“打住。不说这个话题。你谈谈你们学校的情况?”

两人聊了一会,随即下楼。他们准备先到校园逛一逛,免得天黑以后看不清山大妹子。

刚下楼便遇到吕一帆,吕一帆提着一个行李包,正朝大堂走。

王桥问:“你要回家?”

吕一帆道:“我准备回去一个月,8月初回来。”

王桥道:“怎么这个时间点才出发?”

吕一帆道:“晚上火车票可以节约住宿费,你这人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寒假未回老家,暑假只回去一个月,坚持在老味道打工,这些事尽显吕一帆家庭环境的窘境。吕一帆最可爱的地方在于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窘境,反而是乐观地对待它,并不以窘境来博取他人同情。

往校门走时,吴重斌回头望了几眼吕一帆的背影,道:“这个妹子很漂亮啊,什么情况?”

王桥道:“我在老味道没有管具体事情,算是甩手掌柜。那个妹子叫吕一帆,篮球打得好,是校队成员。她是北三省的,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平常在老味道帮着做事。”

吴重斌突然间变得愤怒起来:“北三省好好一个重工业基地,被一个小型版的休克疗法弄得民不聊生,再这样下去,局面就不好收拾了。我们学校北三省的人不少,都在大骂弄死北三省的政策。山南同样是重工业城市,每次经过东城区政府都能看到上访的工人,我不知道制定政策的人是怎么想的。”

王桥道:“你最近看报纸没有,据报上分析,国有企业大面积亏损,所以国家采取了抓大放小的政策,市属县属企业都要放掉。我姐的朋友赵海注册了一家外资,专门搞资本运作,收购这些破产的公司。”

吴重斌极有兴趣地道:“什么时候帮我介绍认识赵海,我现在最缺乏资本运作的实践案例。”

大学一年时间很短,自我感觉仿佛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复读班两位好友各自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不再只是争强斗勇却志向模糊的懵懂青年。

吴重斌又道:“那妹子身材真好。难怪你不提晏琳了,原来另有目标。你别否认,这女子看着你的眼神很特别。”

王桥道:“没有这回事,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进了山大,四处游荡,只可惜放假期间留在校内的女生有限,而且有限的女生中恐龙级别占了多数,王桥为此被吴重斌大大地嘲笑一顿。

从校园返回老味道。享受老邢师傅的最新江湖菜,喝了大半瓶山南高粱酒。离别时。微醉状态下的吴重斌道:“跟我到红星厂山南新厂去玩两天,我估计晏琳也回来了。晏叔在厂里混得风生水起。威信高得很。你们两人是绝配,何必生这些闲气,浪费了一段好姻缘。”

入学前,王桥找到了晏定康和陈明秀,最后一次见面并没有挽回爱情,他便下定决心埋葬这段感情,道:“我已经做过最后一次努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都不管了。”

吴重斌道:“晏琳对你倒是念念不忘,这绝对是真的。”

想起在复读班的点点滴滴,王桥心中带着酸楚,决心还是很坚定,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必这么磨磨叽叽,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不必祈求爱情的。”

吴重斌感叹道:“这一点我不如你,到了沪地才发现眼界大开。我感觉要变成陈世美了,陈世美也有自己的委屈。”

两人聊到晚上九点,吴重斌这才坐着出租车回到红星厂山南新厂区。

在一片新建好的宿舍楼前,一群人聚在树下谈天论地。红星厂建在大山里数十年。独特的环境让厂区居民彼此非常熟悉,习惯了聚在坝子里消暑纳凉。

陈明秀、晏琳母女、吴重斌母亲等人正围在一起天南海北聊着天,享受着夏日凉爽。吴重斌母亲见到儿子。连忙接过行李,埋怨道:“怎么现在才回来。还喝得醉醺醺的,在哪里喝的。”吴重斌有意无意看了晏琳一眼。大声地提供最准确的信息:“我到山大找王桥,和他喝了一顿酒。校门口有一处老味道土菜馆,他住在三楼阁间。”

吴重斌母亲认识王桥,但是没有特别感受,只是喔了一声。

晏琳则被一道从天而降的电流击中,呆立在当地。在京地读了一年大学,她眼界大开,也接触了许多优秀年轻男子,可是心里总有一根刺,让她难以接受其他男生的好感。今天吴重斌一语就摇动了那根利刺,让她心疼难忍。

陈明秀最了解女儿的心思,拉着她朝屋里走,道:“等会去开空调,冰箱里还有西瓜。”

晏琳随着母亲进了房里,她没有留在有空调的客厅,而是回到小房间里,吹着小风扇,从秘密的角落拿起了一张合影照,这是王桥、吴重斌、自己等人唯一的一张合影。相片中,王桥清瘦中带着丝丝沉郁,眼光似乎有穿透时空的魔力。

叹息一声,晏琳将照片放回的抽屉里,暗道:“或许我以前太矫情了,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每当出现这个想法之时,脑中总是响起那一声声关于“吕琪”的呼喊,让热起来的血渐渐冷了下去。

隔了三天,晏琳始终觉得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召唤,神差鬼使地来到了山南大学门外,她站在山大校园处看了很久,再移步到老味道土菜馆外面,询问王桥的去向。

一个年轻厨师站在餐馆门口打哈欠,懒洋洋地道:“他昨天骑摩托车周游世界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开学总要回来。”

晏琳快步离开老味道土菜馆,坐上停在路边的公共汽车,逃一般离开了山大。风吹进车窗,撩起了头发,在空中飘扬。

从山南前往静州的路上,王桥骑车飞奔。这个暑假,他准备花十几天来“行万里路”,磨炼意志,开阔眼界。

“轰、轰”的轰鸣声中,摩托车冲上一个小山坡,再顺坡而下,来到曾经游泳的小水库。王桥停好摩托车,在水库中游了数圈,无人来干涉,上次遇到的老人亦不见踪影。

上岸后,稍稍休息,继续前行。

顶着烈日,王桥骑着摩托车来到静州,住进杨琏家里。两位忘年交谈书法,谈人生,谈理想,还在静州四处寻找民间美味。

晚上十点,杨琏拿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走到客厅,道:“王桥,你看这本书没有?”十几年前,这种红塑料皮的《毛主席选集》几乎是每家必备的书,王桥自然不陌生,道:“我爸书柜里有这套书,从小就看过,当时主要看的是有战争方面的章节,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看得少。”

杨琏用手摩挲着封皮,道:“我有三套毛选,都是不同时期单位发的或是自己买的。毛主席为什么能从弱小到解放全国,胜利不会从天下掉下来。这一套书是指引共产党胜利的法宝,有着极高的实用价值。第一部第一篇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第二篇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你如果学过共运,就知道二十一个半布尔什维克的故事,为什么远来的和尚不如本地和尚会念,关键就是在于能否了解国家实情。”

王桥端正了身体,听杨琏细谈。

“你既然走上从政的道路,了解国情是最基本功夫。现在大学里有些教授开口闭口就是美国、欧洲,对西方国家的历史和现状似乎了如指掌,唯独不了解生他养他的故土。”杨琏长吸一口气,道:“王桥来自红星厂,与乡村委近。但是你并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乡村,我建议你趁着暑假期间,独自远行,增长见识,这叫做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

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这也是父亲王永德最喜欢的两句话,也是按照这个方式在培养王桥。王永德和杨琏经历不一样,可是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在精神上有许多相通之处。每个年代都有着特定的优秀品质,在很多以前,正是在“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等精神号召下就涌现出一大批身体健康、人格健全、吃苦耐劳的优秀人才。

王桥笑道:“杨叔,这一次我原本计划在静州小住,然后再将静州几个县跑遍,算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现在我决定要扩大范围,走出山南,将铁州、沙州、茂云几个地方全部跑完。”

杨琏没有想到王桥说干就要干,反而担心其人身安全,如果王桥听了自己的话骑摩托车四处跑,出了车祸,自己就罪孽深重,他于是委婉地道:“将这几个地方跑完,实际上跑了半个省,骑行时间太久,油费也贵,你最好还是先回家,休整完毕后再考虑考察方式,不一定非要选择摩托车。”

王桥豪爽地笑道:“杨叔放心,我会控制车速。这辆摩托车省油,生活就用馒头和面条解决,花不了多少钱,安全也有保障。”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让杨琏只能暗自叹息自己的勇气随着青春流逝几乎消失殆尽。

夜间,王桥熟睡以后。杨琏独自来到厨房,切了点肉末,将坛子里取出的泡豇豆细细切碎,炒了一罐子油浸浸的肉末豇豆。最后一次炒肉末豇豆的记忆非常遥远,那是大儿子第一次外出住校,临行前很少下厨的他亲自为儿子炒了满满一玻璃罐肉末豇豆。此时,在这瓶散发着浓香的肉末豇豆前,他的心一下变得无所依托,对妻儿的思念如汹涌大海一般涌进身体。

两天后,王桥骑着摩托车准备离开静州。出门前,杨琏递过来两百元钱。

王桥毫不犹豫就接过了铁罐子装着的肉末豇豆,看到两百元钱时,稍有犹豫,还是接了过来,道:“谢谢杨叔。”

杨琏道:“注意安全,时间不宜太久了,早些回家。”

年轻人和老年人有着明显区别,年轻人敏于行,有冲动和干劲将想法变成现实。老年人经验丰富,可是身体能力急剧下降,加上家庭拖累,他们往往有着深刻的想法却难于应用于实践。杨琏望着离尘而去的王桥,再次感慨起流逝以后便不能追回的春青。

第一百二十八章 野人

王桥骑着摩托车来到铁州市。

在铁州住了一天,骑车向西南方向开去。

开出山南省,跨入岭西境内。虽然岭西与山南近在咫尺,可是王桥还没有到过这个距离山南最近的邻居。他沿着一条不知名县道在高低起伏的丘陵中穿行,在麻辣菜系和川菜的包围下,沿着老公路线走了一圈后,再次回到山南省,进入茂云。

沿着茂云的山间公路一路穿行,走出一条新月形线路,再次进入岭西,来到沙州。

沙州是岭西第三大城市,历史底蕴深厚,有不少历史遗迹可看,王桥在城郊将满是灰尘的摩托清洗干净,然后开车进城。沙州俗称小山城,城内山多路不平,路标不规范,摩托车很快就迷失在如蛛网一般的大街小巷之中。

摩托车钻出一个小巷,来到一个闹哄哄的广场,一幢建筑物写着“沙州火车站”五个大字。

火车站位于一块凹地里,密密麻麻全是人。王桥身体乏了,停车,喝水,抽烟。附近停着七八辆摩托车,车手们也坐在车上抽烟,意外地见到有个外省牌照的车挤在“摩的”队伍中来,误以为是来抢生意的野摩的。

一个理着光头、叼着香烟,满脸横肉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到王桥身边,道:“宝器,开起走,停到这里做啥子。”

王桥听其语气不善,斜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光头小伙子回头喊了一声:“这娃还不服。”

几辆摩托车心有默契,一齐围了过来。各种糙话乱飞,“哪里来的土老帽。立刻从眼前消失。”“茂字头的车,跑到沙州来操。”“弄他。”

沙州自古就是省内交通中枢。与静州一样有着三刀六洞的江湖传统。王桥知道惹到地头蛇了,他不与这些人纠缠,发动摩托车就走。两辆摩托车跟在后面,不停地骂着“滚远点”之内的话。王桥千里走单骑就是为了对自己的性格进行磨炼,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他没有与摩托帮生气,沿着一条弯曲的盘山道上了坡,东转西转,来到了沙州市委市政府门前的人民广场。

在人民广场豪华厕所上了卫生间。将摩托车停在厕所背后的隐蔽地点,王桥找了一个石椅坐下,远远地看着厚重威严的市政府大楼。

“中文系有个大师兄在市政府工作,可惜当初没有记下名字,否则可以拜访。侯正东也在沙州市工作,他在政府机关工作五年了,不知现在是在什么岗位。”虽然只在1993年省教育厅表彰会见过侯正东一面,但是对其印象极深,如刻在脑子一样。在读山大之前。每次想起侯正东都觉得自己特别卑微和失败。进了山大,他产生了追赶侯正东的理想和雄心。

在广场休息一会儿,肚子开始打鼓,发出饥饿信号。王桥早就听说过沙州小面味道霸道。在附近随便寻了一家面馆,要了三两炸酱面。

他无意中来到一家小面店,炸酱面的味道居然十分正宗。

在沙州市。店家制作炸酱面有许多讲究:

在制料时,干豌豆提前一晚用清水浸泡;浸泡好的豌豆洗净放入高压锅内。水面刚好淹过豌豆,上汽后25分钟即可;

制作杂酱时。肉馅选用半肥半瘦的五花肉,用菜刀剁出来。

炒制杂酱时,炒锅内多放一些油,油烧热后下肉馅煸炒,加入料酒,直至肉末煸干,变成金黄色;用剁碎的郫县豆瓣酱翻炒上色,加入剁碎的榨菜末、葱姜蒜末、干花椒翻炒;最后加入白糖调味即可。

面条下水煮熟,煮到断生即可,硬一些比较好;

面碗内放榨菜末、酱油、盐、白糖、鸡精、白胡椒粉、花椒粉、红油辣椒、香油、姜末、蒜末,舀入煮熟的面条,注意不要加汤;上面浇上杂酱和煮熟的豌豆,撒上葱花、芝麻即可。

沙州很多人喜吃不加汤的面,称之为干馏,店家会免费配送一碗骨头汤,里面有紫菜和葱花。干馏面加骨头汤是老少咸宜的美食。王桥骑行时间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几大口干馏炸酱面入嘴,再喝一口骨头汤,只觉美味无比,难以形容。

吃过美味的面,王桥对沙州印象分数直线上升。

顺路随意而行,又来到一个广场,这是沙州第二大广场——红旗广场,仅次于人民广场。而且,广场内有警察值勤。他东张西望看了一会儿,见到石梯子上的圆形建筑,猛然醒悟无意中来到岭西省著名的沙州大礼堂。

沙州大礼堂曾经是山南省最大的礼堂。1953年动工兴建,1956年竣工,曾被称为沙州军区大礼堂,后来改为沙州大礼堂。大礼堂采用中国传统轴线对称手法,配以轴式的南北两翼,气势恢宏,布局和谐,内设大舞台一座,观众席四楼一底,座位2000个。

少年时代,王桥多次在画报上看到过关于沙州大礼堂的介绍,在他印象中,这是一个遥远的带着传奇的建筑,此时近得触手可及,让他心生用手触摸传奇建筑的强烈想法。沿着石梯上行一会儿,距离大礼堂已是近在咫尺。他来到门前,用手触摸门和墙。

亲手触摸历史的感觉很不错,王桥闭着眼睛想起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激情岁月,暗道:“堂叔公当年曾是大军的一员,参与创建共和国,我作为后辈子孙无论如何不能坠了王家的名声。”

正在陷入历史的想象之时,耳边传来一阵喊声,“是谁,干啥子,深硬半夜的,不要走,接受检查。”

来者是戴着红袖笼的联防队员,举着手电筒朝王桥直射。王桥在广东见识过联防队员的威力,不想惹事,掉头就走。走下梯子以后,又跳上另一处台阶,转眼间就消失在黑夜之中。两位联防队员更觉刚才那人可疑,左寻右找,广场附近已无来者踪影,只得悻悻而走。

王桥骑着车来到了沙州汽车站旅馆。

他身上带的钱可以住进比较好的宾馆,但是住在宾馆里就失去磨砺自己的机会。汽车站旅馆鱼龙混杂,可以更加接地气。

十人间只有十元钱,这是该旅馆最低档的房间了。走进房间时,就闻到了一股汗臭、脚臭以及难以说清楚的酸酸味道,空气中还弥漫着烟雾,整个房间比起看守所监舍还要难闻。

被子油得发腻,还有些破损的地方。

枕头有些黑色斑点。

相邻床位是一个睡得正香的粗糙汉子,一只鞋子在自己床上,另一只鞋子却在王桥床上,并且散发着热情的臭味。王桥将这只臭胶鞋踢了回去,没有脱衣服便倒在了床上。那床被子被蹬到床角,只能用来垫脚。

这时,他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心道:“自己又不是不懂社会的小年轻,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随即又想道:“即来之,则安之,现在还是学生,还有睡这种低档旅馆的心境,大学毕业以后,恐怕永远不会踏入这种小旅馆。”

整个房间住了七个人,多数人都在闷头大睡,只有两个人在大声地讲话,根本不顾忌其他人的感受。

一个道:“沙州的女人还是长得可以,比较水灵……舒服。”

另一人道:“你是啥子眼光,沙州女人没得身……”

两人口水滴答地谈论着女人,把其他汉子弄得不停地翻身。

王桥点燃一枝烟,慢慢抽着。抽完这枝烟,他闭着眼睛,进入梦乡。在梦里,他仍然在骑车,骑到了静州,在停在了静州公安局家属院门口,又到门口的小卖部打电话。

突然,一阵喧哗声将王桥的梦境打碎。

四五个人冲进了房间,将邻床的汉子死死按在床上。一人道:“我是沙州公安,你别动。”汉子拼命挣扎,道:“你们干什么?”沙州公安们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压头的压头,很快给汉子戴上手铐,头上还笼了黑布,弄出了房间。

房间里的人都很淡漠地看着公安抓捕,等公安离开以后,继续倒头睡觉。

由于房间里的人太安静,如果不是地上的两双烂胶鞋依旧还在,王桥要怀疑是不是发生了刚才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王桥离开房间里,觉得自己都臭了。

王桥独自骑行,只觉视野开阔许多,心情格外舒朗。他由着性子骑车穿行在崇山峻岭和城市之间,到八月才回到静州昌东县二道拐。回到红星厂时,他头发齐耳,胡子拉碴,活脱脱是流浪汉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