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蛮子,我最亲爱的蛮子,我会永远永远地爱着你。但是我不祈求爱情,我不知道以前你和那个女生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她在你心中的位置如此重要,你就要努力追寻最纯真的爱情。

写到这里我再次泣不成声,只觉得人生失去了色彩。你不必回信,也不必再找我,找我也找不到。我和母亲将到外面去旅行,高考之后我要读部里的委培,以后不再回静州。

别了,亲爱的蛮子,永远爱你的晏玲。

写到这里,我想起你从来都是称呼我为“晏琳”,没有叫我“琳”或者“亲爱的”,回想起来,我好伤心。

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有交集,真诚地祝你幸福!

在信的后面,没有落下地址。

看完信,王桥觉得这个世界“变幻莫测”,他已经准备好好谈恋爱,却意外收到这封信,人生这杯酒实在有些苦涩。

将信件放入抽屉,他拿着篮球到院外,疯狂跑动,直到筋疲力尽。

夕阳如血,将天边照亮,美丽得让人心颤。

第二卷 大学时代

第七十六章 上线

1995年7月29日,山南省静州市一中。

静州一中是静州市最好的高中,高考升学率超过百分之三十。这个数字意味着百分之七十的毕业生从小学到高中苦读十二年,必将止步于大学门前。

在复读班办公室楼外,多数同学领取高考成绩单后都呆若木鸡,陷入痛苦、悔恨、悲伤、绝望等复杂情绪中不能自拔。

王桥将高考成绩单小心翼翼放进衣袋,压抑着内心狂喜,想安慰身边失魂落魄的吴重斌,话至嘴边又觉得语言对于落榜者来说实在是苍白无力。

吴重斌捶胸顿足地道:“随便多做对一道题,我就上线了,一分,他妈的只差一分。”他狠狠一拳打在香樟树上,手背和手指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粗壮的香樟树难以体验落榜生的痛苦,岿然不动,象征性地落下两三片树叶。

蔡钳工慢悠悠地从办公室下来,走到王桥和吴重斌身边,愁眉苦脸地道:“复读一年比去年分数还低,差四十五分上线,回去怎样向老头子交代。蛮子进校数学只考九分,没有谁看好你,这次居然能上重点线,还和晏琳谈了一场恋爱,老天真不长眼,把所有好处都给了蛮子。”

吴重斌和蔡钳工、田峰、晏琳、刘沪都来自红旗厂,红旗厂是知识分子成堆的三线企业,老职工们最喜欢相互比较谁家孩子考上什么大学,无形之中形成了极大的舆论压力。蔡钳工差四十五分上线,只能痛快地承认失败,反而少了些痛苦。“只差一分”如凶狠的短尾鳄狠命咬着吴重斌的五脏六腑,他内心如火焚烧,猛然间又一拳狠狠地打在香樟树上,在香樟树上留下一片血迹。

王桥用力挽住吴重斌胳膊,道:“只差一分,可以考虑走委培或者自费,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

吴重斌痛苦地道:“复读一年,只能走委培,会被厂里笑话。”

王桥道:“你走你的路,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从寝室方向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尖叫声如火箭一般腾空而起。办公楼前的人群短暂沉默以后,如海浪一般朝寝室方向拥去。最前面的一个女生脸色苍白地冲出人群,扶着墙大口呕吐。

王桥挤到人群中心,再次看到相似一幕:一名身材单薄的男生横躺于地,头颅严重变形,地面上流着一摊红白相间如豆腐样的东西。他手里还捏着一张高考成绩通知书,通知书在风中不停摇晃,清晰地发出“噗噗”之声。

跳楼者是毕业于静州一中的理科班班长傅远方,成绩优秀的他去年高考发挥失常,差五分上线。复读时长期是班上第一名,临到考试时突发高烧,这一次差十分上线。

傅远方平时沉默寡言,谁都没有想到他会采取如此极端的行为。

吴重斌被惨烈的现场惊得目瞪口呆,如中定身法一般浑身不能动弹。围观同学们都和吴重斌一样,短暂地失去了思维能力,没有人到办公室报信。

王桥最先回过神来,挤出人群,一溜小跑赶到办公楼,上楼后,猛地推开复读班负责人刘忠办公室,道:“傅远方跳楼了!”

刘忠反复追问两次,得到明确答复以后,冷汗刷地滚落下来,抬脚往外跑,跑到门口时,一只皮鞋从脚上掉了下来,他浑然不觉,依旧朝着教室方向跑去。

另一位老师也要奔出去,被王桥叫住,“赵老师,赶紧打110和120。”赵老师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打电话。

王桥回到跳楼现场时,傅远方遗体己经被旧床单遮住,刘忠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单前,几缕头发被风吹得直立起来,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

吴重斌一直在现场,神情复杂地看着白得刺眼的被单。其女友刘沪根本不敢靠近现场,站在篮球场边的树林旁,遥望着出事的这边。

王桥见吴重斌脸色苍白,两眼发直,情绪极度低沉,怕再出意外,挽着其肩膀安慰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条条大路都通北京,高考失利就跳楼太不值得了。”他将挂在胸前的铁钉项链拉出来,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根铁钉做成的项链?”

来自于山南第一看守所209室的铁钉被打制成项链以后,天天戴在王桥胸前,已被磨得光滑。吴重斌知道此物来历后,再加上刚经历血腥一幕,胸襟突然间开阔了,咬牙切齿地道:“我就不信吴重斌在这个社会上会没有一席之地,就算去读委培,成绩肯定不会比其他同学差。”

王桥见吴重斌顺过气来,鼓励道:“凭着我们几兄弟的聪明才智,在什么地方不能立足。”

远处传来警笛阵阵呼啸声,以及救护车“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警察、医生到来后,傅远方遗体被迅速运走,警察勘查现场后开始找目击者作笔录。

吴重斌脸上稍稍恢复了血色,道:“蛮子,我去找刘沪,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厂,有事电话联系我。”他又骂了一句:“狗日的高考,把人整得不死也脱层皮,不管是委培还是自费,今年必须要走了。”

王桥很想问一问晏琳的情况,鉴于吴重斌这个状况,男女私情不好问出口。

数学老师詹圆规背着双手在学校内散步,从教二十来年,他经历过无数次高考,见惯了大喜大悲的场景,唯独今年最为惨烈,居然有落榜学生当场跳楼,血贱校园。等到公安车、急救车相续离开,他心绪不宁地在校园转圈,见文科班“九分”走过来,主动招呼道:“王桥,考得不错。”

王桥对言语尖刻的詹圆规没有太多好感,出于礼貌还是停下脚步,道:“还行吧。”

詹圆规感慨地道:“没有想到,傅远方会跳楼自杀,退一步海阔天空嘛,社会上没有读大学的成功人士多得很,何必非要挤这条独木桥。”他平常挺清高,受到跳楼学生刺激,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望,道:“王桥,你还真不错,第一次数学考九分,谁都没有想到高考成绩超了重点线十五分,这是一个奇迹啊!我在静州一中教书数十年,第一次遇到你这种情况。”

王桥心里藏着事,不愿意与詹圆规啰唆,应付几句便离开复读班。

詹圆规背着双手,望着王桥背影频频点头,自言自语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离开复读班,王桥心情渐渐平静,总觉得有件事情没做,心里空空落落。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放下晏琳,还在想着她,牵挂着她,心道:“既然还在想,何必硬憋着,等几天一定要去询问晏琳的消息。”

红星厂家属区,父亲王永德和母亲杜宗芬拿着高考成绩单,欣喜异常。王永德独自拿着成绩单,关在房间里,一字一顿地将王桥的成绩单念了一遍。先用昌东话,再用普通话。

8月5日早上,王桥拨通吴重斌家中电话,寒暄几句后,直截了当询问晏琳的情况。

“晏琳回厂了,超专科线三分。她爸现在当了副厂长,负责新厂建设,大权在握,有权路子就宽,估计要走部属学校的本科委培。”落榜的吴重斌意外地没有受到父母责怪,在家里舔了几天伤口,逐渐能够正视落榜的残酷现实。

得知晏琳高考上线,没有因为复读班发生的波折而再次落榜,王桥稍稍安心,道:“你和她谈到我没有?”

吴重斌道:“谈了。她知道你超了重点线挺高兴。我问了你们两人的事情,她闭口不谈。”

王桥似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心寒得很。

吴重斌见证了王桥和晏琳恋爱全过程,理解王桥的感受,道:“晏叔是第一批搬到山南新厂的,这几天就要搬家。我们家排在第二批搬,如果你考上岭大,我们可以在山南见面。”

“晏琳搬家的准确时间?”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就在这几天。”吴重斌担心王桥到来会与晏家发生冲突,委婉地道:“你要过来吗,如果过来,先到我家里来。”

王桥心道:“晏琳是爱情理想主义者,她不能容忍我心中有另一个女人,我找到她又能怎样,死皮赖脸地说自己已经将吕琪彻底忘记。既然她能轻言放弃,我何必作小女人态。”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道:“必须见一面,有话当面说清楚,不能重蹈吕琪的覆辙,走出看守所没有能与吕琪见面,到今天都深以为憾。”

吴重斌没有听到回答,又道:“我这一段时间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待着。”

“我没有想好,如果要来再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以后,王桥思考了十分钟,决定立刻就到红旗厂去,不管见面之后事情如何发展,两人之事总得有个了断。

第七十七章 从此王郎是路人

王桥顶着炎炎烈日来到出了红星厂,没有来得及等厂车,坐上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地方都在响的旧中巴前往昌东县城。

红星厂与红旗厂相比,距离静州稍远一些,要先到昌东,才能到达静州。今天是到红旗厂,就不必到静州,可以在昌东直接坐客车到厂里。

中巴车车顶上挂放着上百只鸭子,一路呱呱乱叫,鸭屎随着车窗往下流。车内乘客只得将车窗关闭,车内温度高得像火炉。在乘客们一路咒骂声中,客车颠簸着来到县城。王桥下车时,水淋淋如同刚从河里爬起来。

到达昌东后,转车坐上前往红旗厂的客车,车上总算没有散发异味的鸡鸭鱼兔等家禽家畜。客车开动,凉风袭来,王桥身上汗水迅速散发,衣服上出现一圈一圈的汗渍。

中午两点左右到达目的地。客车开过书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的青砖柱子,进入了红旗厂厂区。

寒假时,王桥与晏琳在厂区渡过了浪漫的几天,时间虽短,其间的温馨甜蜜却格外让人留念。此时高考结束,各自境遇不同,曾经团结向上的小团体分崩离析,很难再聚到一起。

一路回想着复读班往事,王桥来到晏琳所住白楼下方的副食店。副食店门前凌乱摆放着许多家具,还停着几辆东风牌货车。十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在一个胖子指挥下将家具装车,还有许多年轻人陆续从白楼方向将家具搬过来。

王桥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道晏琳今天正在搬家?”他观察一会儿,没有见到晏家人,心稍安。他拐进副食店,要了一瓶冰冻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勉强将渇得冒烟的喉咙安抚住,询问站在门口观看搬家的服务员:“怎么,这么快就要搬家?”

红旗厂人多,纵然是老员工也难以认识所有人,服务员只以为眼前人是新分来的职工,道:“这是搬到山南工业园的先锋部队,你们车间什么时候搬?”

王桥没有回答,而是发自内心地感慨:“建设了几十年才形成现在的规模,搬走怪可惜!”

服务员道:“水往地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愿意生活在大城市,厂里人在山沟里奉献了青春再献子孙,也应该享受大城市的优越生活条件了。你这么年轻,更不用恋旧,到了山南,耍朋友的选择空间都要大得多。”

从白楼方向又陆续下来一批人,有男有女,拎着包,提着口袋,边走边说说笑笑,晏定康、陈明秀和晏琳等人出现在人群里面。晏琳身穿牛仔短裤,脚穿运动鞋,衬得一双长腿格外修长,她原本正在和同伴说笑,看到王桥从副食店走出,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晏定康和陈明秀对视一眼,陈明秀将手里的包递给丈夫,低声道:“你别冲动,我去说。”她上前几步,与王桥面对面站着,温言道:“小王,你来了,这次考得如何?”

王桥暗想道:“晏琳和吴重斌见过面,晏琳肯定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她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告诉父母,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是陈阿姨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的成绩,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好事。”

“陈阿姨,我这次考得还行,超过重点线15分。”

陈明秀吃惊得合不拢嘴巴,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道:“上了重点线,真棒,你报考哪一所学校?”

“我报考山南大学。”王桥看到陈明秀吃惊的表情,知道晏琳没有将自己的成绩告诉家里人。

陈明秀在静州医院照顾过受伤的王桥,在对待准女婿的问题上,母亲的眼光与父亲的眼光完全不同,晏定康坚决反对女儿与王桥谈恋爱,她却颇为喜欢这位勇敢的青年男子,敢为女儿挡子弹的男人重情重义,未尝不能与女儿在一起,唯一不足之处是王桥是复读班学生,前途未卜。此时得知王桥至少能读个重点本科,前途顿时光明起来。在她眼里,王桥变成了难得佳婿。

陈明秀道:“你这个分数肯定能进山大,山大是全省最高学府,你进入学校以后要好好学习,多学点本事。”说完,瞥了女儿和丈夫一眼。她这一眼有着深层次的意思:在年初,晏定康曾经承诺过如果王桥能考上大学,则晏家欢迎他,现在王桥肯定能考上大学,她眼光中包含着对当初的承诺是否还算数的询问。

晏琳低着头,回避着王桥和母亲的眼光。

陈明秀最了解女儿心思,不顾丈夫目光示意,道:“你和晏玲说句话吧。”

晏定康眼光不停地在女儿和王桥之间来回移动,在暑假期间得知女儿与王桥分手时,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地。此时见王桥孤身前往厂区,格外担心女儿会改变主意,再次与王桥谈恋爱。听到妻子最后这句话,他热血上涌,恨不得上去卡住妻子脖子,免得她再说什么坏事的话,心里暗骂:“这个傻婆娘,真是嘴多,若是晏玲与他再好,我跟你陈明秀没完。”

王桥径直走到晏琳身边,道:“我知道你有心结,需不需要我的解释?”

晏琳摇了摇头。她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对待爱情更甚。在这一段时间里,她陷入了深深思念与强烈痛苦的反复折磨中,每次想念王桥时,脑中就要回想起他在梦中呼唤“吕琪”的声音。

第一辆卡车上周围有十来个工人在忙碌着,那个组长模样的胖子走到晏定康身边,笑容可掬地道:“晏厂长,车装好了,我们是陆续发车,还是一起走?”

晏定康原本打定主意是所有搬家的车辆一起走,由于王桥的到来,他改变了主意,道:“用不着一起走,装一辆,走一辆。我先行一步,你在后面组织装车,一定要细心点。”

胖子快活地道:“晏厂长放心,家具要是少了块皮,我负荆请罪。”

晏定康大声道:“你可是岭大毕业的高材生,做最低级的排列组合应该没有问题,我绝对相信你。”他提高声音说这一句,旨在告诉王桥岭大毕业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得在自己手下工作。

晏定康是副厂长,又是新厂建设的实际负责人,配有专车,用不着挤在货车驾驶室里,他朝着女儿喊了一句:“晏玲,上车。”

胖子对着树荫高声道:“杨师傅,晏厂长要走了。”

从荫凉处奔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动停在树荫下的小车。晏定康带着妻女大步流星朝着小车走去。

自始至终,晏琳都没有与王桥交谈过。

小车开动以后,坐在后排的晏琳情绪突然激烈起来,猛然转过身,趴在汽车尾部,一动不动地瞧着王桥。看着熟悉的身影渐渐变模糊,她泪如泉涌,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王桥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晏琳咬着嘴唇,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指关节发白,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当王桥身影终于消失,晏琳下意识去拉车门。陈明秀一直守着女儿,见女儿拉开了车门,急忙死死抱住她,道:“晏玲,你是不是想回去,要回去,我们就回去。”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关上车门。

晏琳将头伏在母亲怀里,哽咽着道:“不,我们走。”

陈明秀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和王桥分手,而且从王桥神情来看,肯定是女儿主动分手。她紧紧搂着女儿,自我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女儿愿意,就随她去。”

司机老杨通过后视镜,见一对母女神神叨叨,暗自奇怪,他是小车班的老人,深知祸从口出的古老道理,一路保持缄默。

从女儿的表现来看,应该不会与王桥再谈恋爱,晏定康脸皮虽然绷得很紧,心情却着实轻松,几乎就要哼起歌来。王桥将流氓刘建厂打倒时,全身染满鲜血,凶神恶煞,这个形象给了晏定康太深的刺激。晏定康实在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如此凶悍之人,就算王桥考上山南大学,他也不愿意。这是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的真实心思。

小车远走,王桥如表演行为艺术的雕塑一般在副食店门口站立着。

第七十八章 九大碗

炎热天气让现场所有人都汗水如注,几辆车走远以后,搬家的青工们从副食店买来从冰柜里取出的冷西瓜,用杀瓜刀砍成大块,大口大口吃着,清凉西瓜下肚,将暑热带走大半。

烈日下,王桥感觉身体发冷,总有一些阴风从黑暗角落吹过来。

白楼方向又响起男女说话声,里面还有吴重斌的声音。此刻王桥谁都不想见,用力地搓了搓脸颊,暗道:“心意已至,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迈开脚步,顶着烈日走出红旗厂,再也没有回头。

这次与晏琳匆匆相见,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但是对于王桥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了遗憾。

放下所有重负,他将在痛苦中得到新生。

8月12日,红星厂家属区。

王永德按照家乡的老习惯在家里里摆了两桌。

按照家乡的习惯,凡遇婚娶、新居落成、生朝满十、朋友聚会、祠堂庙会等,都要摆一场丰盛酒席,筵席上每桌一般九碗菜,“九大碗”便成为王家宴客的最高规格。

王永德做九大碗的手艺在红星厂挺有名,共有“蒸头碗、烧白、蒸膀、腌盐豇豆鸡块、甜酸鱼、糯米饭、盐萝卜线鸭块、酥红苕块、酥肉汤”九道蒸菜。王氏九大碗以猪肉和小河鲜鱼为主料,以芋儿、莲藕等本地菜打底,形式古朴,味道鲜美,被大家盛赞。

只是前些年经济紧张,近些年大家都习惯遇大事喜事就到饭馆,所以很少有人在家里弄麻烦的九大碗。上次操办九大碗是为了祝贺大女儿王晓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一次让家人操透心的浪子王桥考上山南大学,王永德表面谦虚,内心颇为自得,决定再请一次客。

在商量参宴人员时,杜宗芬罕见地与丈夫发生了争执。杜宗芬回想起在省城的那一幕就罕见地咬牙切齿,道:“杨燕当初是求着我们家,才能在大妹的公司打工。她恩将仇报,趁着湘岭出事和大妹怀了孩子,硬是活生生抢了大妹的生意。你记得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杨燕就是那条毒蛇。”她稍稍停顿,又补充道:“杨燕一个小姑娘懂个啥,肯定是杨三在背后出烂主意,不要请他来吃饭,我见到他都想呸几口。”

杜宗芬是善良胆小的女人,如果她本人被欺负,十有八九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儿女被人欺负,因此记恨上杨家。

王永德苦口婆心地劝道:“上辈不管下辈事,杨三是杨三,杨燕是杨燕,不要混为一谈。我们王家在家里请客,不请门对门的邻居,其他人怎样看杨三。”

杜宗芬抹着眼泪,数落道:“我要找杨三论理,你不准。给亲朋好友摆龙门阵讲一讲杨燕的事,你也不准。现在我家请客,不请他能有什么罪过。”

劝到后来,王永德火了,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一把米的鸡。杨三以前帮过我们多少回,你全忘记了?做人要有良心,要宽厚,大家都是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脸面。”

杜宗芬见丈夫生气了,这才没有坚持自己意见。

上午,亲朋好友陆续来到家里,在客厅喝茶吃瓜子,传看着盖有“山南大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你一嘴我一句,最后一致认定王家祖坟好,这才让一女一儿都读大学。更有逞能者装模作样地算起了八字,最后宣布:“王家要出五品官。”

聊了新出笼大学生话题以后,很快这些工友们便说着荤腥不忌的玩笑话。王桥坐在角落里,偶尔插一句话,不停地给大家散烟。

九大碗摆上以后,门对门的邻居杨三这才走进院子,与王桥打过招呼,坐在桌前。他嚼着肥厚的烧白和蒸膀,瞪着眼与同桌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同桌人都是擅打酒战者,见杨三主动帮着主人家跳将出来,大家心意相通,开始围殴杨三。杨三喝得颇为悍勇,兴起之时,干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与同桌划拳。

大凡酒战,挑战者的结局都是大醉,杨三喝至中场,已大醉,被抬到王桥的床上,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

王永德知道杨三是故意喝醉,以此来表达杨家对王家的歉意。王永德是仁厚之人,吩咐杜宗芬道:“杨三醉得厉害,你去煮点绿豆汤和老酸汤,给他醒酒。”

杜宗芬叹息一声,在三线厂住了几十年,邻居们打断骨头连着筯,今天杨三能来大醉一场,她亦不好再责怪杨家。

王桥是今天的主角,伯叔婶叫个不停,轮流去各桌敬酒。不少好酒的伯叔们拉着新科大学生,兴奋地灌酒,早就将杜宗芬的叮嘱忘在脑后。

酒席散去后,家里一片狼藉,留下一个醉汉。

几个阿姨留下来帮着收拾院子,一直忙到三点,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干净。王永德、杜宗芬夫妻累得够呛,洗澡后在家里休息。

杨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来,喝了绿豆汤,踉跄着要回家。王永德怕他摔跤,挽着其胳膊,将他送到对面。两个大男人站在门口说了半天,以前的隔阂暂时揭过。

王桥胜在人年轻,晚上醒来后,喝了绿豆汤,除了头痛以外,身体倒还没有其他障碍。他依着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工厂外的小河边游水。

走到河边,远处是巴岳山。

巴岳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山体连绵不断,一直延续到静州市郊。在群山之中隐藏着三个三线大厂,红旗厂位于巴岳山山脉的北端。顺着山峰朝北看,王桥仿佛能看到那个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姑娘。

与晏琳的恋情已成往事,从今天起,他丢弃所有的包袱,轻装前进,创造属于自己更美好的明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默念了一句熟悉到骨头的诗句,王桥纵身跃下河。

河水清洌,睁开眼,能看见河里滚动着一串串水泡,零散水草随意飘浮,他闭着气顺水而下,直到憋不住气,才将头探出水面。

河边竹林茂密,水面上飘着些竹叶。王桥将头顶的竹叶抹掉,继续沿着小河顺流而下,三四公里后才爬上岸。清澈的河水如母亲的乳汁,让略显烦躁的心情变得宁静。他沿着河堤上行,回到上次跳水的位置,深深呼了口气,再次跃入小河之中。

在小河边痛快淋漓地跳水、漂流,直至无数的白色炊烟冉冉升起。他从河里爬起,迎着挂在山顶的夕阳,身上出现金色光圈。

回到家时,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王永德在去年退休,离开了工作岗位。身份变了,几十年形成的忙碌的生活惯性却很难改变,他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在一个荒坡上开了一块菜地,天天侍弄着一个小菜园子。

国人身上都流淌着数千年农业的基因,王永德从工程师转到业余农民没有丝毫障碍,将一块小菜园种得风声水起。但是,他并不封闭,女儿和儿子是他观察世界的两只眼睛,透过这两只眼睛,能真实地感受到社会正在发生着偏僻角落难以立即发现的深刻变化。

“你回来了,晚上想吃点什么?”杜宗芬看见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王永德道:“剩了这么多菜,热热就能吃。”

杜宗芬道:“不能光吃剩茶,儿子,你到菜园子摘几个西红柿,煮新鲜的汤。”

菜地里有一块地种着西红柿,多数西红柿是青色的,只有几个成熟得早一些。王桥在菜地里摘了一个早熟的红色西红柿,擦了擦,几口吃掉。甜中带酸的西红柿带着泥土气息,土是土点,味道远比从外地贩运的水果纯正。

回到家,将西红柿交给妈妈,王桥回到自己寝室。

杜宗芬对丈夫道:“二娃情绪不对劲,按理说拿到录取通知书应该很高兴,他经常阴沉着脸,肯定有心事。”

王永德道:“年轻人情绪出问题绝对是男女上的事,我相信二娃的自制力,别去管他,就当没有发现。”

“我的儿子这么优秀,不知哪家闺女能有福气嫁给二娃。”

“二娃原本就骄傲得很,你别去再捧他,免得尾巴翘上天。”王永德又道,“酒席办了,我和你到山南去一趟,见一见外孙。”

第七十九章 治病

杜宗芬终于等到丈夫作出这个决定,高兴道:“我去准备土鸡蛋,还拿点今年买的新米,大妹最喜欢喝新米稀饭。”

王永德道:“土鸡蛋拿点,新米就算了,省城什么东西没有。”

即将到省城看外孙,杜宗芬心里乐开了花,她没有完全听从丈夫的意见,将新米和厂区外买的土鸡蛋混装进竹篮子,这样既能给女儿带新米,又能用新米保护土鸡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杜宗芬起床做饭。透过窗子能看见炊烟在厂区的薄暮中飘荡,空气中里有股红苕稀饭特有的香味。

王桥长期保持了早起锻炼的习惯,打过一阵篮球,到厨房喝水。进门后诧异地见到母亲手撑在腰间,表情痛苦,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妈,你不舒服?”

“没啥,痛一会儿就不痛了。”

“你做过胆结石手术,是手术的问题。”

杜宗芬痛得明显紧了紧眉毛,道:“不是胆结石的问题,这次是腰痛,有时痛得很,有时一点都不痛。你吃了饭赶紧收拾,要到省城去见大妹。”她撑着灶台,抬腿都困难。

王桥细心地观察着妈妈,道:“妈,今天不去山南,到县医院,你别说什么老毛病了,老毛病都是拖出来的。”

杜宗芬迟疑地道:“我们已经说好到省城,你爸都收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