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琳从屋外端了一碗鸡汤进屋,道:“别傻站着,坐啊。这是新炖的鸡汤,喝一碗,解酒。”

晏家炖鸡并不放多余调料,只是拍两块老姜而已。炖出的鸡汤外观如清水,入口极为鲜美,与王桥擅长的白水煮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好喝吗?好喝,再来一碗。”晏琳眼巴巴地看着王桥,得到肯定答复以后,又准备再来一碗。

王桥忙道:“不用了,中午吃得多,再吃得撑着,能不能泡杯茶?”

晏琳从小柜子里找出父亲最喜欢的竹叶青,泡好后端进屋。王桥端着茶杯,见茶叶根根在水中竖立,舒展以后能看到是两叶嫩尖,道:“这是什么茶?在水中能完全竖起来,香味醇厚。”

“这是峨眉特产竹叶青,我爸最喜欢,每年都要托成都朋友带两三斤过来。”

坐在晏琳闺房,品尝竹叶青,听着录音机里放出的流行音乐,王桥感到久违的幸福宁静。

晏琳拿出一本厚厚相册,道:“这是我的相册,前面两页不许看,不要问原因,反正不许看。”

这是晏琳的个人相册,到了第三页已是读幼儿园的照片,从幼儿园开始,晏琳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张照片,详细记录了她的成长过程。依此推断,前两页是晏琳更小时候的照片,不许看的原因很简单,应该是有暴露面比较大的照片。

王桥翻看着照片,道:“当时红星厂那边没有照相馆,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我的照片不多,几张黑白照片都是在昌东县照相馆照的。”

晏琳道:“爸爸喜欢摄影,很多照片都是他的作品,他还在报纸上发表过几张摄影作品。我从小是他的专职模特。这两年他太忙,才照得少。”

看了一会照片,两人眼中都带出了情愫,小屋气氛尴尬中带着暧昧。晏琳感觉到王桥眼神发生着让自己喜欢的变化,她低着头,眼睛看着脚尖,心如鹿撞。当有魔力的大手扶在腰间时,她将头靠在宽厚肩膀上,手指放在王桥唇间,提出要求:“不准亲我的嘴巴,酒味好大。”

王桥没有亲吻,直接将手从女友衣服里探了进去,隔着最里层的绒衣在背上抚摸。

晏琳身体僵了僵,没有阻止。

她的肌肤仿佛久旱的土地,充满着对甘霖的渴望。身体热量不断上升,脑子渐渐开始迷糊,失掉了思维能力。正在沉醉时,屋外传来汽车喇叭声,让她心惊肉跳,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如果亲密行为被父母撞见,她将无地自容,后果严重得不敢想。

她想推开王桥,可是又无力抗拒那只手,既沉迷又焦虑。

“与晏琳的亲热便意味着对吕琪的背叛”,王桥脑子里始终有着激烈交战,最终体内雄性激素飙升,怀里的温柔融化了心里隐藏的寒冰。

两人感情温度急剧上升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晏琳第一个反应就是父母回来,吓得花容色变,随即反应过来,如果外面是父亲或母亲,不会敲门,而是直接用钥匙开门。

“晏琳,在不在?”门外传来刘沪的声音。

晏琳拍着胸膛,道:“这个丫头吓死我了,还以为是爸妈回来。”

王桥听到刘沪声音后,亦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理了理衣服,坐在小椅子上喝茶。两人亲热时,相册的第一页无意中被打开,里面有几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主角皆是裸体婴儿。

晏琳与刘沪走到卧室门口,她一眼就瞧见相册第一页,大羞,嚷道:“不准看,说了不准看,你耍赖。”她飞快地跑过去,将相册关上,脸上浮起一朵靓丽的红云。

刘沪一直对打架凶狠且沉默寡言的王桥暗自抱着几分警惕,多次提醒晏琳。爱情总是在不经意时发生,不可理喻,防不胜防,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晏琳深深地坠入无边情网。

晏琳关了相册后,回头对刘沪道:“吴重斌喝醉了,还在呼呼大睡。”

刘沪道:“跟着段哥喝酒,岂有不喝醉的道理?我上楼看他。”

打开房门,鼾声清晰传入耳中。在睡梦中,吴重斌脸上犹带着红晕,嘴巴不时咂巴着。刘沪给吴重斌牵了被角,心疼地道:“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原本计划一起爬山,现在只能在这里守着。晏琳,你们出去玩,我守着他就行了。”

晏琳刚刚品尝到爱情的甜蜜,一门心思想着与男友独处,在家里面临着父亲随时回家的危险,爬山则避免了这一尴尬,道:“后山风景不错,我们去爬山。”

王桥欣然同意,如果在家里亲热而被家长撞见,不仅晏琳会尴尬,他亦会难堪。在山上既能看风景又能亲密一下,是一举两得的事。想到这里,吕琪身影不合时宜又迸了出来,他恨自己贪恋女色,意志不坚强,举着手掌扇了自己半个耳光。

“你打自己做什么?”

“没打自己,一只蚊子。”

“冬天哪里有蚊子?”

“或许是苍蝇。”

晏琳没有计较到底是苍蝇还是蚊子,欢天喜地下楼,准备好运动鞋以及水果、零食、旅行水瓶。

厂区里熟人多,晏琳不敢与王桥并排而行。她在前,王桥在后,两人相距一百来米,犹如接头的地下党员。他们沿着香樟大道出了厂区后门。

后门外,笔直的水泥路变成了林间小道,香樟树变成了高矮不齐的杂树。

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墙内聚集着大量的中高级知识分子,制造的是能进入国际市场的产品。但是墙内产业链、技术却没有辐射到墙外,墙外始终是技术水平低下的自然农村。墙内墙外的最大交集在菜市场,也难怪静州市领导们对于墙内搬迁并不是太积极。

曾经有来视察的领导说过:“周边村民是距离红旗厂最近,但是距离红旗厂代表的先进科技最远。”这个说法真实地反映了三线厂与地方的关系。

两人没有沿着现有小道上山,直接从乱树丛中朝上爬。王桥成长于山水之间,爬山是小菜一碟,晏琳身体素质在女子中算得上优秀,沉醉在爱情之中的她并不惧山路之险。两人一鼓作气沿着陡坡向上,顺利到达山顶。

山顶并不是想象中的险峰,是一大块平地,上面有田有土有狗有农舍,村民在其间耕种,悠然自得,如世外桃源。

在一处背风且视线良好的地方,晏琳将零食一一摆出,递了一块巧克力给正在喝水的王桥。

王桥撕开圆粒巧克力的外包装,又重新看了包装盒子,道:“这就是巧克力?”

晏琳吃惊地道:“你没有吃过巧克力?”

“说来惭愧,还真没有吃过。”

“你还到广南去过。”

“男人谁去买这些糖果。”

在晏琳心目中,王桥除了数学不好以外没有什么事不好,字写得如书法,在篮球场上是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此时听闻其居然没有吃过巧克力,惊讶得嘴巴半天合不拢,道:“怎么会没有吃过巧克力?这是最寻常的食品啊。”

“每个家庭吃食物习惯不一样,我家属于传统保守型。所以,我会做鱼,会写毛笔字。但是,在吴重斌家里看了许多《舰船知识》、《兵器知识》,觉得还是要改变知识结构。”

“那你尝尝,不要嚼,放在嘴里含着。”晏琳兴致勃勃地看着男友第一次吃巧克力,又道,“你的经历挺丰富,现在要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经历谈不上丰富,就是一个反复折腾的历史。”王桥说着话,觉得只舔不嚼不过瘾,开始嚼起巧克力。

“别大口嚼,让巧克力在口里慢慢融化。”晏琳以前觉得王桥过于严肃,此时他嚼巧克力的模样孩子气十足,这让她越发喜欢。爸爸晏定康在忧国忧民之余,在不经意间时常露出一丝童趣。她相信心有孩子气的大男人才是真男人。

站在山顶上能看到厂区全貌,在晏琳的介绍下,王桥基本了解了红旗厂的布局。作为红星厂子弟,对红旗厂有着天然的亲近,道:“让技术先进的大厂离开静州是静州领导者的重大失误,失去后将不可挽回。红旗厂有一条无形的线与外面的世界连接着,这条线独立于静州,用得好,将给静州带来不可估量的价值。我若是领导者,会想尽办法让红旗厂留在静州,并且还要将红旗厂的精华与静州结合起来。”

“你的理想是什么?听你刚才侃侃而谈,想从政吗?”

“我的梦想都很现实,以前是为了离开红星厂,走进大城市。当前的梦想就是考上大学,至于下一步是从政还是经商,我没有想透。”

王桥所言皆是内心真实想法,但是没有涉及感情。女人的思维与男人思维明显不同,晏琳心思主要集中在感情上,追问道:“除了事业,在生活上在感情上有什么理想?”

王桥在心灵最隐秘的部位一直深藏着吕琪,他不愿意将吕琪之事讲给另外的女人听,又不忍让晏琳伤心,道:“所有梦想都得一步一步实现,否则就是空中楼阁。我以前不懂这一点,好高骛远,因此才有血的教训。具体来说,我读书时疯狂地痴迷打篮球,天天泡在球场上,学业有所荒废,对前途筹划得更少,这是我在复读班不摸篮球的原因。出来以后,我有些放纵自己,以后要引以为戒。”

“在感情上有什么打算?”

“在复读班认真攻读,有个好前程,这就是对感情最好的尊重。”

“你是避重就轻,我们俩的感情将来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要想将来过得好,必须考上大学。”

“你怎么又把话题绕到考大学,难道考不上大学,就不能谈感情?”

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小河在群山中穿出,蜿蜒向前。小河旁边长着茂盛的竹林,形成一条碧绿的带子。工厂被大片香樟树林遮盖,只能看到无数房顶。

面对如画的风景,两人拥抱在一起,忘情地亲吻。

一声炸雷从天而降:“举起手来,不许动。”

第五十八章 杨红兵结婚

一个六十来岁满脸皱纹的老农手里握着一杆一米多长的老式长枪,从树林里钻出来,站在两人面前。

王桥将晏琳拉到自己身后,诧异地看着老农,道:“你做什么?别把枪头对着人。”

老农恶狠狠地道:“你们在这里乱搞,我要把你们送到保卫科去,让厂里开除你们。”

王桥哭笑不得地道:“我们耍朋友谈恋爱,碍着你什么事,我再说一遍,别把枪头对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晏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躲在王桥身后,紧张地看着拿着长柄枪头的老农。

老农额头上满是皱纹,此刻全部拧在一起,他怒喝道:“光天化日,你们搞到一起,搞到一起乱搞,把山上的小孩都带坏了。”

王桥打断他的话:“别说这么多,你跑到这里想做什么?”

老农脖子上青筋暴露,道:“你们白天在山上日X,被我逮到,要想我放过你们,总得表示一下。”

厂里很多青年男女,谈恋爱时经常会选择爬山,在山林之上欣赏美景的同时会做出一些亲密动作,最初周边山民是当作稀奇事情来观看和谈论,后来有人从中生财,专门持刀弄枪来威胁正在亲密中的恋人。

农村里有好人也有坏人,就如城市里有善良的人也有邪恶的人,用一张标签贴在一个群体头上极其愚蠢,王桥年龄不大,但是走南又闯北,对此深有体会。听到“表示”两个字,王桥立刻明白老农的意思,道:“表示,为什么要表示?”

老农恶狠狠地道:“不表示,把你们押到保卫科去,工作除脱了不要怪我。”

王桥朝老农背后望了一眼,招了招手,道:“你好。”当老农下意识回过头时,王桥上前一步,劈手将长枪夺了过来,用膝盖猛地一磕,将枪头折断。他将折断的枪头朝山下扔去,道:“你这是敲诈勒索,老实说,敲诈过几个人,勒索了多少钱,跟我到派出所去,向张所长讲清楚。”他说“张”字时,有意咬字含混,说得不清楚。

老农被震住了,转身就朝山上走,虚张声势地道:“你别走,赔我的枪。”他走路极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青山绿树之中。

王桥拉着晏琳的手,道:“我们赶紧走,他叫来帮手就不好办。”

两人沿着小道朝下跑,刚到半山腰,听到山顶上有几个人愤怒的喊声,然后无数泥巴块、石头块朝山下飞来,打到树叶上,噗噗直响。两人加快脚步,迅速脱离了泥巴块和石头的射程。

跑回厂区,晏琳紧张的心情稍有放松,在后门处看山顶,有七八个人还在朝山下张望。

厂内熟人多,晏琳不敢多有停留,与王桥一前一后回到白楼。

两人在五楼门口会合,晏琳想起刚才的经历,犹自害怕,大骂贪财的老农。

白楼前面有一段围墙。

围墙外有一条小溪,位于小山坡左侧。小溪从大山流下,没有受到工业和农业污染,经厂化验室检测其各项指标都比自来水好。溪水清澈,周边植被茂盛。白楼许多人家不愿意喝工厂提供的自来水,自力更生,在上游高处建了一个小坝,利用高差直接将溪水接到白楼。

王红星和晏琳站在围墙外、溪水旁、树丛中,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上一次亲密时,两人都还有些谨慎,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着。经过共同历险以后,感情获得了新的动力,因此,亲热起来就大胆许多。

在最后关头,两人还是刹住了车。

回到白楼,敲门进屋,吴重斌还在呼呼大睡,刘沪无聊地坐在客厅看电视。

刘沪在场,三人在客厅里只能聊些空泛的大话题。

王桥再次发出感慨:“红旗厂这种技术力量雄厚且有数十年积累的大厂搬出静州实是在静州不可挽回的损失,静州领导如果认识不到这点,就是猪脑子。”

经历了山顶险情和溪边亲热的晏琳更想单独和王桥说情话,闺蜜在旁,只能说些正确而无用的话:“你只看到了表面,其实厂里内部已经出现危机,或者说是危机苗头。在厂办前面有公示栏,经常能看到停薪留职的名单。厂里职工无论是从学历、技术、经验来说,在行业内都有名气。珠三角、长三角和很多东部沿海城市有很多民营企业,他们愿意出高薪挖我们的技术骨干。很多骨干不仅是看重钱,更看重发展机遇。”

刘沪接口道:“很多像我们这种三线二代三代都有到大城市去工作生活的渴望,在这里长大,不想在这里老去。听说要搬到山南,我们都是举双手欢迎。”

王桥道:“厂里有一万多职工,到底有多少人想搬到山南?”

晏琳道:“我爸在搬迁办,他们做过多次调查,百分之九十五的职工都是毅然选择搬迁,至少百分之八十的职工支持搬到山南。这里虽然值得留恋,毕竟是在山沟,对子女发展不利。”

正聊着,吴重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卫生间一阵大吐。从卫生间出来以后,眼睛充血,头发凌乱,帅哥形象完全被糟蹋。他喝了一杯白开水,道:“我和刘沪生个娃儿,山南城区户口肯定优于静州郊区户口。现在山南户口值一万多块钱,我们一家三口就相当于凭空得了三万块钱。”

刘沪一阵脸红,道:“你真是喝醉了,打胡乱说。”

四人在客厅里,天南海北聊着,吴重斌不时说点醉话,引得大家乐不可支。

对于初尝爱情这杯美酒的晏琳来说,在红旗厂等待期末成绩单的这两天如梦幻一般,直到坐上返回静州的班车,她的梦幻感才稍稍减弱。

王桥的心思则复杂得多,既有对女性身体和情感的渴望,又有对吕琪的思念,两种感情是如此真实,如暗流一般不停地冲突和较量。

两天后,王桥从红旗厂回到复读班,生活恢复了常态。

王桥走进东侧门以后,急急忙忙回寝室放下小提袋,到办公室取了期末考试成绩单以及部分学科的试卷,进入教室自习。他放下所有纠葛,投入到学习中,力争把损失的两天时间补回来。

在校园里,有三类人,一类是期末成绩考得好的同学,他们欢天喜地回家过年;一类是成绩原本不错却考得不理想的同学,他们如丧考妣地行走在回家路上;更多的同学麻木地对待成绩单,复读的沉重压力让他们丧失了太多人生乐趣,在无数伤口上再加上一条,感觉不到过深的疼痛。

詹圆规生活很有规律,下课后立刻离开校园,回家享受安静生活。今天家里来了一群老家的客人,将家里所有角落占满,让喜欢清静的他很是厌烦。刘忠主持的会议结束以后,他没有回家,在复读班校园胡乱晃荡。

背着手来到文科班教室,放假期间,教室里没有几人,他意外地看到“9分”正在埋头看书,走过去,道:“王桥,考得还不错。”

王桥抬起头,差点脱口而出“詹圆规”,他在“圆”字上转了一个弯,总算把“圆规”两个字掩饰住,“詹老师,考得不好,差几分才及格。”

詹圆规道:“我看看你的试卷。”他快速地浏览了试卷,在试卷空白处又写下一道题目,道:“你做这道题。”

在期末考试里,有一道15分的大题,难度较高,“9分”居然做对了,这让詹圆规怀疑其真实性,他写下一道解题思路近似的题,现场考一考王桥。

王桥学习有一个特点,凡是弄懂的知识点就是真的弄懂了,做对的大题都不是蒙的,詹圆规所出新题也在他掌握的知识点之内,略加思考,将题解了出来。

詹圆规见“9分”解题思路清晰,确实不是蒙的,惊讶地道:“你进步很快啊。我就弄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考试只有9分?”

王桥道:“我以前数学成绩确实很糟糕,学了一学期,肯定有所进步。”

“期末考试排名多少?”

“总排名23名。”

詹圆规沉吟道:“复读班升学率不高,能考入前15名,才有可能上专科线,路漫漫其修远长兮,马虎不得,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望着詹圆规背着手的背影,王桥觉得他并不是十分讨厌。

中午,王桥与晏琳到艾敏小餐馆吃饭。

吃饭以后,晏琳和吴重斌等人到办事处坐班车回厂。

王桥将晏琳送到办事处门口后,没有回山南,信步来到市公安局家属院。

在1994年漫长的一年里,王桥经历了很多事,姐夫跳楼,他被关进看守所,再到复读班,许多事情改变了便永远不能复原,失去了便很难追回,比如姐夫永远去了,无论家人如何思念,他也不会复生。

对于市公安局家属楼多数人来说,这一年稀松平常,波澜不惊,如失去动力的潭水。

王桥站在家属院中间,望着吕琪曾经居住过的房间,久久没有挪开目光,甚至在某个刹那间产生了吕琪还在房间里的幻觉。

杨红兵房间里,小钟母亲带着几个女眷在布置新房,小钟和杨红兵坐在里屋,头凑在一起,拿着纸笔讨论。见王桥进屋,小钟迎上来打了招呼,然后出门到酒店谈宴席。

杨红兵将王桥拉到了阳台,唉声叹气地道:“这一次筹备婚礼弄得心力交瘁,早知如此就旅行结婚了。”

王桥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杨红兵双手使劲捋了捋头发,道:“以前想得太简单,以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现在才明白结婚是两家人的事情,我娶的不是小钟,而是娶小钟的家庭,甚至是家族。刚才小钟的舅舅在昌东被交警扣了车,要我出面去找熟人,其实也就是50块钱的事情。”

杨红兵原本就瘦,因此才有“斧头”的绰号,为了筹备一场体面的婚礼,累得双眼充满血丝,更加消瘦。他在阳台上凶猛地抽烟,道:“兄弟,以后晚点结婚,结婚早了就失去了自由,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早知如此,无论如何得拖上几年。”

第五十九章 擦身而过

到目前为止,王桥只是体验了爱情的幸福与痛苦,还没有走到婚姻这一步,对婚前男人的复杂感情体验并不深刻,道:“没有见到你的爸妈,他们没来?”

“他们来了,为了办酒席的事和小钟父母争吵过一次。我见势不对,赶紧把他们弄到宾馆。”

“怎么会这样?”

“小钟家里想多请点人,要我给昌东公安局老同事发请帖,还要给市局的领导发请帖。我爸的意思是我初到静州刑警队,结婚时最多请一请队里的同事,请的人太多会被人瞧扁了,认为我们家想钱,还不自量力。我不想为了结婚而吵架,可是必须选择。”

王桥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请不请吕忠勇一家人?”

杨红兵道:“我调到静州刑警队,吕忠勇出了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结婚这种事情自然要请他。”

王桥道:“他来不来?”

杨红兵道:“他是前任刑警队长,原本想借机来静州和刑警队老同事喝一杯,只是后来他女儿的男朋友要上门,所以就不过来喝酒。这个人很厚道,虽然人不能来,又当了领导,但还是很重情,托大队教导员带了礼金。”

王桥感觉自己就是一粒被丢在深海里的石头,不停地下沉,不停地下沉,不停地下沉,直至没入没有尽头的深渊里。深渊里有妖魔鬼怪,有强大不可阻挡的压力,还有冰冷的海水。

小钟母亲在屋里喊:“红兵,和你商量个事。”

王桥不愿意在此久留,声音僵硬地道:“斧头,你事情多,我不耽误了,走了。”

杨红兵将烟屁股摁灭,道:“我初七结婚,你这个伴郎不能缺席,提前一天过来。”

离开杨红兵的家,王桥如机器人一般,双腿机械地移动着来到楼下,站在院中抽了一支烟。抽完后,顺手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践踏。又抽一支烟,又狠狠地践踏。三支烟后,他木然地走出家属院,用街边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电话,这才知道姐姐在前几天顺利产下一个大胖小子,他决定先到山南,看一看才出生的亲外侄,然后再回红星厂。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街角,一辆出租车停在院门,李艺、吕琪和一对中年夫妇下了车,来到院子中间。

李艺热情地向中年人介绍道:“这个小区是公安家属院,最大的优点是安全,里面多数是警察,有四周封闭的围墙。”

中年夫妻环顾左右,男的道:“房子旧得很,是八十年代建的房子吧。”女人接着挑毛病:“小区没有绿化,光秃秃的。”

吕琪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院子里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脚印,虽然知道“嫌货才是买货人”的道理,可是听到中年夫妻的挑剔,仍然觉得不舒服。今天,小姑热情地将一个在省政府工作的年轻男士邀请到家里,意思是让两人见一面。这是寒假以来第二次相亲,吕琪实在不愿意和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士见面,于是跟着母亲李艺回到静州。

与买房的中年夫妻在汽车站见面以后,中年夫妻对买房有点犹豫,磨磨蹭蹭地讨论了七八分钟,这才决定一起到市公安局家属院看房。就是这宝贵的七八分钟,让吕琪和王桥错失见面的机会。

吕琪有意与中年夫妻拉开距离,她站在院子中间,看到熄灭的几个烟头,暗道:“谁这么不讲道德,乱扔烟头?”

如果这一次卖房成功,也就意味着她将失去了在静州的落脚点。斩断了根,老家就只能是记忆中的老家,以后很难回来。她默默地打量着院子,将从小生活的细节印在脑中。

院中一切依旧,唯一的不同是有一家窗户上贴着一个大红喜字。吕琪熟悉院内的大部分人家,知道这应该是一家外来户,她的眼光迅速掠过大红喜字,朝着熟悉的人家看去。

进入家门,家具早已搬空,只剩下少量无用的物品。中年夫妻一副暴发户嘴脸,在每个房间都评头论足,这让吕琪更不爽快。她站在自己寝室的窗边,看到窗台墙边隐隐有一些图画,蹲下细看,那是小学时的图画,笔法幼稚,模糊不清,却保留着童年回忆,弥足珍贵。

中年夫妻随后来到了吕琪寝室,女的又在不停地挑毛病,嫌窗户的遮雨篷损坏了。

吕琪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客厅,让母亲与买房的中年夫妻周旋。

一个小时以后,中年夫妻离开了家属院。

吕琪问:“谈好了吗?这家人酸得很,挑剔这样挑剔那样。”

李艺客观地道:“他们在批发市场做糖果生意,这几年赚了不少钱,比较注意安全,这笔生意应该能做成。”

吕琪道:“理智上知道应该促成这笔生意,可是从小在这房子长大,听他们如此挑剔心里不舒服。”

李艺看着女儿闷闷不乐的神情,道:“小姑是好心,介绍的对象是重点大学毕业,还在省政府工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面都不愿意见,是不是还想着广南那人?你和他一点都不现实,婚姻不仅是风花雪月,更是柴米油盐的事情。他是进了看守所的人,出来以后就不是原来的人了,忘掉他,是你最佳的选择。”

吕琪最不愿意提起此话题,道:“妈,你们怎么这样急于把我嫁出去,哥都没有结婚,何必心急火燎逼我谈恋爱,我又不是剩菜剩饭。”

李艺知道女儿心结所在,耐心地道:“不谈就不谈,我要先到刘阿姨家里去坐坐,再乘下午四点半的客车,你陪不陪我一起去刘阿姨家?”

吕琪摇头道:“你准时来乘车就行,我去逛街,到时在客车站见面。”

与母亲分手,吕琪独自在静州街上漫步,在这里有太多熟悉的人和物,还有许多场景曾与王桥一起分享,她知道一味沉湎于过去并不理智,可是涉及感情时,理智往往会让位于感情。

四点二十分,她来到静州客车站。

此时,王桥乘坐的班车开到了山南客车站,他下车时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恰好是四点半,一个比较好记的整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