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沪从食堂打了饭菜,独自来到小操场的树林旁边。几分钟后,吴重斌端着碗走了过来,他见刘沪阴沉着脸,关心地问道:“怎么,谁惹你不高兴了?”
刘沪将碗里的排骨扒拉到男友碗里,还是不说话。
吴重斌最怕女友打冷战和出哑谜,压制着不耐烦的心情,道:“到底什么事,你得说句话啊。”
劝说一阵,刘沪终于开口,“你怎么又到校篮球队去?打比赛要浪费多少时间,考不上大学,我们还有未来吗?”
吴重斌终于明白女友忧心忡忡的原因,解释道:“段老师对我有知遇之恩,他亲自来找我,我无法拒绝。”
刘沪生气地道:“你这是拿我们的前途命运来开玩笑,是滥好人。段老师明知道你在复读班还要拉你参加球队,为人不地道,自私。”
吴重斌火气升腾起来,道:“这是我的决定,和段老师无关。”
“我没有权利和义务管你,随便你。”刘沪将饭菜全部倒给了吴重斌,转身离去,回头又说了一句:“我当初做了一件错事,就是不该给你买篮球。”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吴重斌气得胸口不停起伏,他赌气地将满满一大碗饭菜吃光,打着饱嗝,想起刘沪的种种好处,火气渐渐消了,脑子里想着如何哄女友高兴。
回到寝室楼下,吴重斌瞧见洪平端着饭碗在东张西望,问道:“洪平,找谁?怎么搬寝室了?”
在宿舍里,洪平在县城学生中颇有人缘,吴重斌在工厂子弟里说得起话,两人平时没有太多交往,可是都默默地关注着对方,今天站在一起说话,很有两军会师的味道。
洪平一米七左右,又黑又壮实,站在吴重斌身旁像个铁塔,闷声闷气地道:“我在找王桥。昨天我和包强打架,是王桥将板凳和砍刀一起夺了下来,算是给我解了围。当时场面混乱,随后又熄了灯,别人没有看清楚,我是当事人,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王桥解围,说不定会打出事情,真要打出事情,我这书也就没法读了。”
“他被一辆小车接走了,估计是吃午饭。”吴重斌想起包强随身带的砍刀,担心地道,“包强是世安机械厂的人,他们跟社会杂皮走得近,你要当心他们报复。世安厂许瑞和我是一中的同班同学,他为人不错,我想让许瑞在你和包强之间做点调解工作,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杂皮是山南对地痞流氓的称呼,吴重斌祖籍在浙江,但是他生在静州长在静州,说了一口夹杂着静州土话的“红旗厂普通话”。
洪平道:“许瑞能做调解工作当然好,做不了也无所谓。我搬了宿舍,惹不起躲得起,这一段时间少出学校,估计他还没有胆量到学校来打人。”
两人端着碗,一边聊着一边朝着宿舍楼走去。洪平以前住在二楼,为了躲着包强而调整到一楼。与吴重斌分手后,洪平心道:“如果在昌东,我怕个锤子。在静州人生地不熟,几个昌东同学都不是打架的料,看来只得忍让。静州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在这里读书最有希望考上大学,我要咬牙坚持住,不到最后关头不转学。”
想起包强发出的威胁,他变得心事重重,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入睡。眼见着要到了下午上课时间,洪平翻身起床,暗道:“我也不用自己吓自己,大不了与包强打一架,即使转学回昌东,也有考上大学的希望。”
洪平走出寝室,恰好一辆小车开进校园,停在他的身旁。透过半开的车窗,他看到王桥正在和一位老者交谈,便退到寝室门口,等着王桥下车。
中午的起床广播骤然响起,到教室上课的学生陆续从宿舍楼走出来。晏琳拿着英语单词本下了楼,见到宿舍前又停了一辆小车,放慢脚步,观察着小车,心想:“昨天有两辆小车开进校园,都是找王桥的,这一辆小车莫非也是找王桥?王桥只不过是红星厂的子弟,没有什么特殊的家庭背景,为什么有这么多小车来找他?”
她对王桥颇有好奇心,不停地用眼角余光瞧着那辆小车。
第十一章 炫耀手机
晏琳平时喜欢打羽毛球和游泳,身材高挑,健康匀称,走路时节奏明快,马尾巴在脑后荡来荡去,活力十足。
王桥的目光透过车窗在晏琳背影上略为停留,随即又转了回来,道:“杨叔,虽然数学只考了十来分,但是还有大半年时间,我对高考很有信心。”
杨琏是老教育工作者,对教学颇有研究,道:“你不要盲目乐观,数学不用点特殊手段,很拿在短期拿起来。”
王桥笑道:“我有一位朋友准备给我请家教,如果不合适,那就要麻烦杨叔帮我找一个。”
杨琏道:“请家教是小事。平时有空到家里来,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别客气。这个月兵马俑二号坑要开放,听说已清理出地下式建筑的顶棚木遗迹超过1000多平方米,在原局部试掘方内清理出陶俑、陶马70余件。我要到那边去住一段时间,好好欣赏祖国的瑰宝。明年我要到美国去住一段时间,走之前将钥匙留给你。家里的条件好一些,搬到家里有利于你复习。”
杨琏曾经是《静州日报》总编,后来任文联副主席,算得上是静州名流。几年前,他在静州青少年书法比赛中发现了初三学生王桥的作品,大为欣赏。两人见面之后颇为投缘,是典型的忘年之交。王桥从广南第三看守所出来以后,有一段时间对前途充满了迷茫,最后下定决心复读,也是受到了杨琏的影响。
杨琏这次从外地回到静州,第一件事就是来静州一中复读班找到王桥,两人一起在廖氏烧鸡公吃了午饭。
见到王桥基本走出看守所阴影,精神状态不错,杨琏真心替他高兴。
王桥下车以后,又转身小车另一边,从车窗将手伸进去,再次紧紧握着杨琏的手,真诚地道:“杨叔,谢谢你关心。等你回来后,我到家里来做酸菜尖头鱼。”
“好,好,想起小王做的酸菜尖头鱼我就流口水,现在连我的两个娃儿都知道这道菜。他们在美国按理来说衣食无忧,距离住处两三公里的小镇有中国餐馆,可是我跟他们说起酸菜尖头鱼的味道,他们恨不得马上回静州。人的胃是由小时候妈妈所塑造,永远都改不了。”说到这里,杨琏意识到自己啰唆了,松开王桥的手,道,“要上课了,你去吧。”
看着小车开出东侧门,王桥这才转身朝教室走去。洪平从寝室追出来,喊道:“王桥。”
王桥微微一怔,道:“你怎么在楼下宿舍?”
洪平紧走几步,道:“昨天谢谢你。上午跟刘老师报告昨天的事,刘老师让我搬到一楼。好人不跟疯子斗,我惹不起还躲得起。”
王桥道:“包强在寝室经常欺负人,确实有些过分。只不过我们来复读班是为了考大学,没有必要与社会混混争勇斗狠。”
洪平试着套近乎:“我是昌东县中学毕业的,听口音你也是昌东人吧?以前在哪个学校,怎么没有见过你?”
王桥到了复读班,很少主动与人交流,对往事更是绝口不提,因此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此时洪平主动问起,他也没有隐瞒,道:“我是红星厂的,我们厂与昌东挨得近。我以前在静州一中读了半学期,最近才从广南回来。”
洪平完全没有想到王桥只读了半学期高中,道:“听说你是红星厂的,转学到了广南?你们红星厂有不少广南人。”
王桥没有给洪平解释自己是因为打架而逃到广南,道:“是有不少。”
洪平高兴地道:“红星厂算是昌东半个老乡。复读班有二十来个昌东老乡,有时会在一起聚餐,改天聚餐时请你参加。”
王桥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到时再说吧。”
洪平见王桥对昌东老乡聚会的提议反应冷淡,略为失望。说话间,两人走到文科班教室门口。王桥提醒道:“包强和社会上的杂皮勾得紧,不是单纯的学生,你得留点神,最近别到外面去。”
洪平对此并不是太在意,道:“同学间有点小冲突,没有伤筋动骨,我已经搬了寝室,算是怕了包强,他不至于下狠手。”他再次发出邀请,“改天我们老乡聚会,你能来尽量来。”
王桥没有明确回答聚会之事,道:“小心无大错,你别大意。”
洪平以前也曾和同学打过架,经老师批评,同学撮合,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和打架者还能成为朋友,他仍然用老经验来看待此事,有所警醒,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为调换宿舍以后也就没有太大问题。
复读班生活单调又紧张,在上课铃和下课铃的交替转换中,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星期有四人退学,其中两人参加招工考试,准备到化肥厂上班。另外两人退学原因不详,据说是承受不起复读班的压力,主动退学。
如果把看守所当成人生最低谷,在复读班则是触底反弹,王桥心无旁骛地享受起学习生活,因为专注而心灵平静。
经过六天艰苦学习,大家精力损耗极为严重,利用星期天上午时间睡个懒觉,是成本最低的恢复精力方式。王桥长期习惯早上锻炼,星期天也不例外,一大早起了床,来到小球场慢跑。
吴重斌不愿意伤了段老师的面子,最终没有听取女友的劝说,坚持到校队打球。早上起床后,他穿着静州一中篮球队的短衣裤,带着篮球来到球场,为了参加校际联赛,又不至于影响学习,他尽量利用早上时间练球。
篮球撞击篮板的“砰、砰”声,仿佛和王桥的心脏一个频率,让王桥热爱篮球的心加速跳动。“砰、砰”声又仿佛是一条在心脏里爬行的蜈蚣,蜈蚣的每一条腿都让他心痒难耐,他很想冲进球场上,酣畅淋漓地打一场篮球。
在欲望上升时,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严肃地提醒自己:“王桥,当前的任务是一心一意考大学,别在其他事情上分心,一定要忍受住篮球的诱惑,像吴重斌那样被弄到校队,肯定要耽误学业。”另一个声音道:“打打篮球和跑步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必要抵制,复读班生活紧张,需要用运动来调剂。”一个声音反驳道:“不许打篮球,到了大学,有大把时间可以混在篮球场上。这一年都忍不住,还能做什么大事。”
王桥明白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坚定地拒绝了篮球诱惑,在小操场外围一圈一圈慢跑,没有到操场上去摸篮球。
吴重斌一个人打球没有什么劲头,对跑到近处的王桥道:“王桥,过来打球。”王桥摆了摆手,道:“我已经出汗了,你慢慢玩。”他又跑几圈,才回到寝室。
寝室里,大部分同学仍在酣睡。王桥从铁丝上取下毛巾,顺便看了一眼包强的床铺。
包强和洪平打架以后,几天都没有上课。昨天晚上回来后,趾高气扬地拿了一部手机,在寝室走来走去显摆。
复读班大多数同学连BP机都没有玩过,更别提手机,昂贵的手机离他们的世界太远。在羡慕的同时,有人在背后说些小话,认为包强是打肿脸来充胖子,借个手机充门面。
今天一大早被吵醒,包强起床后就站在寝室门口,给麻脸打电话,“二哥,有什么好玩的,在学校里太没有意思。”
麻脸身边正躺着一位成熟的少妇,他将头枕在少妇腿上,手摸着少妇饱满但是略为松驰的胸部,骂道:“包皮你找死啊,打电话来骚扰我。你如果觉得不好玩,去把那天和你打架的学派打一顿,是不是胆子小,不敢打架。”
包强道:“二哥,那小子是昌东人,手下聚了一群人,我是好汉难敌双拳,还得二哥出手帮忙。”他每次打架都是仗着酒劲,清醒时对身体结实的洪平还有点怵。在几个结拜兄弟中,他和麻脸是邻居,关系最好,因此敢于说点丢脸的话。
麻脸道:“学派欺负我兄弟,这事不能完,改天我们来砍他。你二哥什么时候说过大话,这两天没得空,抽周末来做这事。包皮,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怕了?”
包强道:“怕个锤子,砍就砍。”
包强原本是打电话显摆,并没有真的想再“砍”洪平,无奈二哥麻脸痛快地答应了,他若是现在反悔就真的被兄弟们瞧不起了。挂断电话后,他想道:“洪平是个傻农民,活该被砍。我不砍他,这些人还真我也当成了学派。”想通了这一点,他觉得砍翻洪平也是必须的,心中暗藏的忐忑就消失了。
王桥洗漱回来,恰好看到包强打手机。他在广南混江湖时,也曾经用过这款手机,知道这款手机并不便宜,不是复读班学生包强所能用,暗自推测道:“没有人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借给包强玩,那么只能是偷来的,包强走到这一步,就不是单纯的学生了。”
他是从广南第三看守所出来的老江湖,几乎一眼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他只是猜到了此事的开头,却不能猜到此事的结尾。
包强原本准备向王桥炫耀自己的手机,岂知王桥正眼都没有瞧自己,就走进了寝室。他于是生气了,道:“王桥这个红星厂的傻儿,在老子面前耍酷,找机会连他一起砍了。”
他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此事而已。
王桥身材高大,眼睛里偶尔还闪露凶光,这让包强发自内心有点发怵。
第十二章 洪平被砍
星期天,洗漱、早餐以后,王桥拿着书本离开教室。
赵海是讲究信义的人,一直记着老同学王晓的托付。昨天晚上将家教老师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交给了王桥,约定每个星期天上午补习数学。补习老师的家在红旗厂办事处附近,步行需要十来分钟。
张沈是一个戴着副眼镜的身材纤瘦的数学老师,身上总有若隐若无的粉笔灰味,他在一所没有名气的学校教书,态度很是谦和。王桥喜爱态度谦和的人,像詹圆规那种有才能却咄咄逼人的人,他从内心不喜欢也不亲近。
张沈倒了杯开水放在王桥面前,温和地道:“赵海说你没有一点基础。那我就从高中课程最基础的讲起,我不敢保证高考成绩。一中詹老师是静州很牛的数学老师,说实话,我的教学水平远远比不上他。”
王桥道:“最适合的老师才是最好的,我的水平等同于一张白纸,詹老师讲课太难,不适应我。至于高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想认真学习,暂时不会考虑成败。”
张沈好奇地打量着老练深沉得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年轻人,道:“你有这种想法,我就放心了,我们从最基础的知识补起。詹老师有个绰号叫詹圆规,你这种只考九分的成绩在他手里恐怕不太好过,他只适合在静州一中尖子生集中的学校教书,如果到了十二中这种差生成堆的地方,他那种方式早就会引起学生集体抗议。”
这一席话让王桥深有同感,自我解嘲地道:“我对他的教学方式有不同意见,只是他是复读班老师,我无法选择而已。”
张沈笑道:“言归正传,正式开始。”
三个小时的课程分为两节课,到了十二点才结束。王桥精神高度集中,没有觉察到时间飞逝。下课以后,王桥拿出两份试卷,道:“张老师,听了今天这节课,第一次考试我至少能多做对两分,九分变成十一分,第二次考试至少能做对五分。我争取每一节课听完能增加两三分,到高考时成绩差不多就提起来了。”
上过一节课,张沈这才相信王桥确实没有半点基础,信心大减。但是他没有打击王桥。打击了王桥的自信心,一是不利于以后的学习,二是如果王桥不再来,他就失去了一笔生意。静州十二中是差生集中的地方,学校没有创收项目,教师工资比起一中差了老长一截。他言不由衷地鼓励道:“你这种思维很好,积跬步而致千里,聚小溪而成江河,每次搞懂一个问题,久而久之就成了专家。詹老师水平高,上课时会讲到很多知识点,你要认真听课,不可偏废。”
王桥沉浸在学到新知识的快乐之中,没有觉察到张沈语言中的细微变化。
即使能得知张沈真实的想法,王桥也不会因为他人的看法而改变初衷。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这是一句老生常谈,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没有一颗坚强的内心,面对外人纷纷扰扰的评说,很多人会迷失自己,放弃自己的道路。
告别张沈,王桥沿着静州老街走回一中。
一年前,王桥为了爱情无数次徘徊在广南的大街小巷。广南太大,也太喜欢钞票,王桥只是那个城市的匆匆过客。此时女友吕琪不知所踪,在人间消失。他也离开了广南,在静州长久地停留下来。也不知两人是否还有相见的机会,这让王桥时常叹息。
相较于广南来说,静州的街道不算太宽,少了现代气派,多了古旧人气,这种古旧人气让他心情放松。在思念的情绪中,王桥穿行于静州街道。十来分钟后,静州一中高高飘扬的红旗出现在眼前。
从南桥头左侧巷道里突然冲出来一群人。
最前面的人拿着一根竹扫帚,衣服被撕破,如被猎人围住的野猪,穿过人群缝隙,夺路狂奔。紧追其后的是一群吊裆裤年轻人,全部拿着刀具,神情狰狞,大呼小叫。
逃跑的猎物是洪平,猎人是包强的结拜兄弟们,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闲人。见到同学被打,王桥肾上腺激素猛增,快步朝南桥头跑去,到了南桥头时,猎物和猎手都拐进了一条小巷道,只剩下一群看热闹的人。
王桥叫住一个面熟的同学,问道:“怎么回事?”那个同学脸上犹有惊惧之色,道:“我和洪平在外面吃豆花饭,这一群人提着刀冲进来就打,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也没有惹他们。”
同学被打,同行人在一旁袖手旁观,王桥从内心深处看不起眼前这个没有男人血性的同学,道:“洪平朝哪个方向跑的?”
那个同学仍然惊魂未定,道:“拐进小巷道了。”
围观人群在小巷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突然哗啦啦散开,五个年轻人趾高气扬地将刀扛在肩上,如英雄凯旋一般走过人群,大摇大摆朝商铺云集的旧城走去,沿途不时拿砍刀敲打商店柜台或者大门。静州人天生喜欢看热闹,看热闹时能从别人的故事中找到乐趣,又不必为此付出代价。
这群年轻人走远,人群散去时,还有人抱怨好戏刚开始就结束,不太过瘾。
王桥看到同学被校外人员追打,生出同仇敌忾之心,人群散去后,他冷静下来,叮嘱自己:“复读班的主要任务是迎接高考,实在不宜节外生枝。惹上这些人,会象被嚼过的口香糖一样讨厌。”
此时学校食堂已经关门,王桥随着散去的人群慢慢朝小巷走去。在南桥头旧城的大街小巷里分布着许多饮食店,有烧鸡公等大中型餐馆,更有大量经营豆花饭、烧白、蒸肉、猪蹄等静州土菜的小饭馆,主要服务对象是静州一中的学生。
王桥找了一家看上去还算整洁的餐馆,坐下以后,打量贴在墙上的价目表,这才发现这个餐馆菜价颇高,暗道:“价钱高,客人自然少,难怪这个店最整洁。”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王桥点了一份豆花,稍有犹豫,又加了一份大豆炖猪蹄子。在学校食堂吃了六天,嘴里淡出鸟来。大豆炖猪蹄早在店前大锅里炖熟,老板用大瓢舀出淡黄色猪蹄和雪白大豆,装在土碗里,面上扔上十几粒葱花,一股奇香顿时扑鼻而来。王桥口水汹涌,急不可待地夹了一块猪蹄放进嘴里,咀嚼着软糯猪皮,醇香在口腔翻滚,愉悦从嘴唇传递到脑神经,心情随之亦舒服起来。
快速消灭了大豆炖猪蹄,王桥感觉口腹之中犹有一只饥饿之手拼命在向外伸出,在作出激烈思想斗争后,又点了一份粉蒸肥肠。他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粉蒸肥肠,自我安慰道:“今天补课有收获,耗费了半天脑子,多吃一份肥肠能够弥补脑细胞损失。”
正吃得过瘾,吴重斌、田峰、蔡钳工、刘沪、晏琳五人出现在门口。吴重斌主动招呼道:“王桥,你也在啊。”王桥筷子不停,边吃边道:“改善伙食,食堂饭菜一点味道都没有。”
晏琳看着王桥腮边鼓起一团,笑着插话道:“你说错了,伙食团的菜不是没有味道,而是有一股猪圈味道。”
王桥将肥肠吞进肚子,道:“大锅菜也就这样,当然比不上餐馆。”在场之人,只有晏琳和王桥是文科班的,晏琳数学成绩次次考第一,王桥基本上是倒数第一,两人互知其名,今天是第一次正式对话。
在静州一中读复读班的红旗厂子弟有八个,但是只有他们五人原本就在静州一中读书,算是红旗厂团体中的小团体。今天是打平伙出来改善伙食,在大餐馆太贵,吃了几次便感受到压力,就以南桥头小巷内的小饭馆为改善伙食的主战场。
吴重斌走到王桥桌前,散了一支烟,道:“我们出学校的时候,听说洪平被砍了,就在二三十分钟之前。”
王桥接过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道:“我走到南桥头,正好看到洪平夺路而逃,他回学校了吗?受伤没有?”
吴重斌道:“皮外伤,被拉了一条长口子,不太深。我们出来时,他正要到学校医务室去包扎。”
王桥回想着杂皮砍人的场景,道:“静州以前有这么乱吗?我怎么觉得像是电影里的场景。周围的人完全不分是非,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被砍的学生。”
吴重斌道:“以前要稍好,这些年在静州一中校门口总有吹口哨调戏女学生的小混混,还有约到后门外面打群架的,但是像今天这种明目张胆提刀砍人的并不多见。一中本身还算好,学生们都想着考大学,没有多少人混社会。在五中就有很多同学觉得混江湖很荣耀,毕业以后也不工作,立马就变成杂皮,不好惹。”他看了看门口,低声道:“洪平被砍,肯定与包强有关,那天晚上两人发生过矛盾。”
王桥在广南第三看守所时接触了很多黑社会人物,对真正的黑社会有更深刻的了解,评价道:“砍洪平的那一群人看起来应该都在社会上混了一段时间,没有多少学生味,但是还不算真正的黑社会。前几天我看见包强和砍人的几人在一起吃饭。”
吴重斌马上醒悟过来,道:“这伙人应该全是世安机械厂的。许瑞也是世安机械厂子弟,他本人不混黑社会,但是亲戚朋友中好几个人都跟着叫一个叫胡哥的混社会。他和我关系还可以,经常讲世安厂破产前和破产后的事情。”
王桥回想着那几人的相貌和气质,道:“那伙人身上确实有些工人的气质。”
第十三章 晏琳遇到流氓
田峰、刘沪等人已经把菜点好,吴重斌道:“王桥,你一个吃饭没意思,过来一起吃,喝杯啤酒。”
“不用,我吃得差不多了,要回寝室睡觉,你们慢慢吃。”王桥不想喝酒,婉拒了邀请,来到破旧柜台前付钱。
晏琳站在柜台前挑选饮料,这家小店比起其他小店整洁干净,条件和大餐馆比起来却显得很简陋,几瓶不知什么牌子的饮料沾满灰尘,看上去让人难以下咽,她问道:“有健力宝吗?”
老板专心给王桥找零钱,随口道:“我这没有,门外转角小商店里有健力宝。”
晏琳给坐在里面的同学打了个招呼,转身走出小餐馆。她对神秘的王桥颇为好奇,女孩脸皮薄,心里越是好奇,态度就越显得矜持,略为点头,没有再主动说话。
王桥接过零钱,走出小店时恰好看见晏琳走进旁边小商店。
身材高挑的晏琳身穿一条红裙,头发用一条小手帕扎成马尾巴,腰间束着一条细细的白色皮带,亭亭玉立,仪态大方。与复读班同学比起来更时尚,与社会上靓丽女子比起来则显得清纯。
她走路时后背挺直,高跟鞋发出欢快的嗒嗒声。高跟鞋是城市女孩特有的装扮,王晓第一次穿着高跟鞋回家,王桥当时就觉得姐姐变得漂亮了,多了女人味,从此就对穿高跟鞋的女生有着莫名好感。
看着晏琳背影走进小商店,王桥加快脚步,走出小巷。
东侧门门口站着刘忠、保卫科金科长等人,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王桥经过东侧门时,刘忠怒气冲天地批评道:“王桥,你以为高考还很久嘛,星期天到处乱跑,抓紧时间多看点书才是老正经。”
这一顿指责好没来由,王桥感到莫名其妙,他没有与刘忠争辩,胡乱应了一声,快步朝宿舍走去。
一个年轻老师凑在刘忠耳边,道:“这就是九分?”
刘忠追着王桥的背影看,哼了一声,道:“长得一表人才,谁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草包。”
另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吴老师申辩道:“谁说王桥是草包,他一手钢笔字太漂亮了,我看了都爱不释手。作文也写得很好,遣词用句老练准确,成语丰富,如果偏科厉害考不上大学,那只能说明我们国家选拔人才的机制有问题。”
刘忠没有想到对王桥还会有另一个评价,啧啧两声,道:“字写得再好,数学考九分,也考不上大学。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吴老师是学校有名的书呆子,醉心学问,不通俗务,遇事却最为较真,反驳道:“我们都在说社会的异化以及人的异化,一笔漂亮的书法本身就是价值,难道只有考上大学才有价值?社会上这么多没有考上大学的人,难道他们都没有任何价值?我们的教育方向存在着严重偏差!”
刘忠针锋相对地道:“复读班存在的价值就在于让学生们考上大学,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如果要发展个人素质,那是在工作中或是大学里的事情。”
刘忠和吴老师素来是辩论对手,两人观点差异极大,经常互相看不惯,稍有机会就唇枪舌剑。
金科长觉得眼前两人在学生被砍的重大事件面前争论毫无意义的话题,简直不可思议,终于忍无可忍,道:“两位老师,别站在这里斗嘴皮,你们先到办公室等着,我去医务室看看洪平。”
来到校医务室,好几个昌东籍同学陪着洪平,手里拿着棍棒,脸上皆有愤愤不平之色。洪平胳膊被划伤,伤口不深却很长,鲜血将衣袖完全浸透。校医拿着酒精往伤口上倒,痛得洪平不停吸凉气。
静州一中的校医历来都是学校的笑话,他有三宝:黄连素、感冒清和酒精。有这三宝,他几乎就胜任了校医职责。金科长从部队转业就来到学校保卫科,算是见过世面的角色,见校医胡乱处理刀伤,暗自在心里骂娘,他眼光从伤口移到几个同学身上,顿时发了火。
“你们这是做什么,打群架吗?把保卫科当成了什么!出去把棍子扔了,有我在还轮不到你们!”震住一帮同学以后,金科长又道,“洪平,你和这伙人结了什么深仇大恨,是用砍刀吧?下手狠毒!”
洪平一脸无辜,道:“我不认识这些人,更没有深仇大恨。”
金科长紧紧盯着洪平,道:“那为什么不砍别人,只砍你,你给我一个解释。”
这是流行于老师之间最无赖的说法,很多学生都被这句话盘问过,洪平对这种说法更是深恶痛绝,道:“老师,我是受害者,怎么能够知道施暴者的理由?”
金科长锲而不舍地问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伙人为什么不砍别人?”看到伤口以后,他先入为主地认定洪平应该和社会上的人有来往,否则杂皮们不会下狠手砍一个学生。
洪平气得够呛,道:“我确实不知道原因,今天与同学们在南桥头那边吃了饭,正在往回走,这群人冲过来二话不说,提刀就砍,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恐怕就交代了。”
金科长双手抱在胸前,不容置疑地道:“我们静州一中绝对不能容忍学生和社会青年来往,复读班也是静州一中的一部分,也不能有黑社会滋生的土壤。上一次你和包强打架还算无辜,这一次到底为了什么?农村学生出来读书不容易,要珍惜学习机会,不要和社会人来往。不要狡辩,马上跟我到保卫科。”
被社会混混砍了一刀,还被保卫科指桑骂槐说成黑社会,浑身是伤的洪平嘴巴气得差点歪了,怏怏不乐地跟在金科长身后。
离开医务室后,金科长皱着眉头道:“学校校医技术很差,伤口处理得不好。你们几人赶紧到学校隔壁的小诊所,重新去处理伤口,至少要缝十几针。伤口处理好以后,再到保卫科。”
洪平正欲离开,金科长又问:“打架时,你们几人谁在场,到保卫科作笔录。”
洪平这才有机会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金科长走进办公室,吩咐在办公室喝茶的干部,道:“我刚才问过,拿棍棒的同学只有一个在打架现场,另外两个和洪平一起吃饭的同学在寝室,你把他们叫来,一个一个分开问,做好笔录。”
在宿舍里,王桥坐在床边读历史书,有部分同学在睡午觉,还有几个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保卫科干部走到门口,大声道:“跟洪平一起吃饭的是哪两个同学?到保卫科来一趟。”他的声音洪亮,如手榴弹一般在在宿舍里炸响,打断了无数人的美梦。
保卫科干部带着两个同学离开宿舍以后,有人骂道:“日他妈都不好,我正在做梦吃红烧肉,吵这么大声,把红烧肉都弄没了。”
复读班压力大,课程重,伙食团油水奇少,年轻人身体极为缺乏营养,梦中遇到大块肉是常见之事。每天早上起床,同学们讨论得最多是晚上梦到了什么美食,其次才是美女。
王桥依旧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历史课本。但是难以压抑的好奇心让他抬起头,专心听着同寝室室友的议论。
一个来自昌东县城的同学愤愤不平地道:“洪平以前在昌东读书,与静州这边的人从来没有结仇,绝对是包强找人来砍人。”
“没有任何根据,凭什么说是包强?”许瑞是世安机械厂的子弟,出于本能维护着包强。
“这还要什么依据,你看包强提刀砍人的那个样子。”
“不要血口喷人,包强是表面凶,其实胆子不大,小时候还经常被人欺负。”
宿舍里还有好几个世安机械厂子弟,他们在复读班的目的就是考大学,学习十分刻苦,和包强完全不一样。
对外人来说,世安机械厂是一个整体,对内部人来说,世安机械厂分成不同层次。厂领导是一个层次,在破产前早就留了后路,厂子亏钱,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子女们大多进入国家机关。
厂里中干和技术人员原本有一个较为优良的环境,厂子破产是对他们人生的一次重击,经过短暂沉沦后,纷纷开动脑筋找各种门路,他们普遍重视教育,对子女要求严格。许瑞等人就属于中间层的子女,他们为了自己前程在拼命学习。
最低层次是工厂的主体——工人,很多工人全家都在封闭的工厂里生活,与外界联系极少,社会关系主要在工厂里。工厂破产后他们失去生活来源,许多家庭陷入困顿,他们的子女以及部分初进厂的年轻工人失去约束,成为了一匹匹脱缰野马,在青年群体崇尚暴力和袍哥文化的影响下,不少人愤然变身成为社会人物,刘建厂、包强等人都属于这个范畴。
昌东县籍学生和世安机械厂学生在寝室里争执不休。
王桥无意中在烧鸡公餐馆见过包强与砍人的那一伙人混在一起,因此能肯定洪平被砍就是包强所为,心道:“这些学生也太幼稚,这种事情能辩论吗,除了把事情弄得更糟糕,没有任何好处。”
他不想听这帮人没有意义的辩论,合上书本,走出宿舍,到楼下树林去转圈。
在王桥走回复读班时,在南桥头外的小商店里,晏琳遇到麻烦。她在小商店选了几罐健力宝,来到柜台,见柜台里无人,便喊道:“老板,付钱。”
在里屋,商店老板哭丧着脸,道:“我店小利薄,根本赚不到钱。”刘建厂道:“我不是讨饭的,五十块钱就想打发,再拿一百。没有我们哥几个罩着,说不定哪天店就被人砸了,砸一次玻璃你要花多少钱,更别说被人泼大粪、洒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