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桥作为红星厂子弟,也遇到基本相同的事。他比吴重斌要高一级,若不是因为打架而跑路,几人应该还能在一个学校同读两年。

闲聊中,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烧鸡公端上桌。烧鸡公鲜香麻辣,肉粑而不烂,散发着阵阵浓香,吴重斌正欲祝田峰生日快乐,桌上已是筷子纷飞,他赶紧闭嘴,捞起一块肥美的鸡肉块。

王桥上了四节课,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闻到满店的烧鸡公香味,舌底生津,喉结上下移动。

驾驶员老张嘟哝道:“我们比他们先到,这桌还不上来。”

王桥解释道:“我给店老板打了招呼,要他用慢火煨,稍稍慢点。”

等了十来分钟,又一盆烧鸡公端了出来,鸡头和鸡爪摆在最上面,汤色比前一盆更加红亮。晏琳从卫生间出来,无意间看到最新出锅的这一盆,走回桌前发牢骚:“刚才端出来那一盆烧鸡公和我们吃的不一样,看起鲜亮得多。老板不对头,都是顾客,凭什么区别对待?”

吴重斌吃得正香,道:“别疑神疑鬼,同一家店同一个厨师,能做出什么花样。”

晏琳摇头道:“我肯定没有看错,他们那一盆肯定要好些。老板看人下菜碟,很不地道。”

她是个泼辣女子,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借装朝门外走去,又去瞧王桥那一桌的烧鸡公,再次验证了自己判断。随后她去厨房一探究竟,刚到门口,恰好听到廖老板与白衣厨师的对话。

肥胖的廖老板道:“同样的鸡公和调料,火候不一样,做出来的菜品自然不同。刚才那一盆为了节约时间,用高压锅压了压,如果纯粹慢火炖,味道还要好些。你这狗日的不开动脑壳,只晓得用味精。”

白衣厨师嘿嘿笑道:“老大,你是廖氏烧鸡公的创始人,我的火候差点,很正常嘛。”

廖老板道:“这些都是不传之秘,要不是从小看到你长大,我懒得教你。”

晏琳站在门口插话道:“我就觉得我们的那盆要差些,原来是老板亲自操刀,我们都是顾客,凭什么厚此薄彼,老板一点不耿直。”

老板回头见到正在抱怨的年轻美女,笑嘻嘻地道:“我们店有规矩,凡是孕妇过来吃饭都能给店里带来财运,就由我亲自下厨。”

晏琳道:“这个是假话,别蒙我。以后我们过来吃,老板得亲自给我们弄,否则以后我们给同学说,都不到你这里来。”

廖老板道:“那当然,你也算是老顾客了。我记得你是静州一中的同学,毕业时到我这里来会餐,当时我这里是中餐馆子,没有做烧鸡公。”

晏琳道:“没有考好,只有来读复读班,那位和孕妇一桌的是我们班的同学。”

廖老板完全没有想到王桥也是学生,惊讶地朝那桌看了一眼,转回头又笑道:“去年有一个复读班的男同学考上清华,他在考试前经常到我这里来吃饭,烧鸡公营养,对学习有帮助。”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道:“你们读书费脑子,吃点烧鸡公有营养。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要吃烧鸡公,提前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们慢火煨,来了就可以吃。”

在静州,名片还是高级人士才用的东西,晏琳夸了一句:“廖老板挺有头脑,晓得做名片。”

“附庸风雅,别见笑,以后同学聚会就到我这来吃。”胖老板与晏琳聊了几句,拿着名片来到王桥那一桌,道,“刚才我按照你的要求做烧鸡公,你们班上那位女同学嫌我厚此薄彼。这是我的名片,下回要吃饭,我一定优惠。”

王桥接过名片,随口应承着。廖老板聊了几句,见有新客人走进,便拿着名片去接待新客人。

王晓并不敢完全相信餐馆食品,她与逝去的丈夫李湘银感情深厚,肚中孩子是其唯一安慰,因此她比一般孕妇更注重饮食,甚至达到洁癖的地步。她要了一杯白开水,鸡块都在白开水中洗一遍,这才入口。这种吃法少了鲜美滋味,可是在心理上觉得安全。

红旗厂几个年轻人风卷残云般结束战斗,经过餐厅大门时,晏琳对送到门口的廖老板道:“下回我们来吃,你要亲自下厨哈。”

廖老板笑眯眯地捧着胖肚子,道:“要得,要得,老顾客我就亲自下厨。”

五人说说笑笑走回东侧门。还未到上课时间,晏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回寝室休息。从满是绿树的空间走进人挤人床靠床的寝室,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禁不住掩鼻而出。

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都是教室改作的寝室,二十二张高低床,四十四个学生。女生们更重视保护隐私,大部分挂有蚊帐,床边还摆了些档次不高的化妆品。各类化妆品混合在体味里,在密不透风的环境里,别有一番复杂滋味。

晏琳从小被爸妈诩为“狗鼻子”,对味道格外敏感,她站到走道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一辆小车开进东侧门。

红旗厂级别为正厅级,与静州市是同一个级别。厂里有一个小车班专门供厂里几个头头使用。在缺少汽车的时代,小车班班长虽然是一个小小芝麻官,可是在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有很多高级工程师,小车班班长却只有一个。按照稀缺原理,小车班班长的实际地位往往高过工程师。更何况大多数工程师并不能直接服务于领导,小车班班长则不同,天天在领导眼前晃,是领导身边人。

晏琳在读初中时对小车班班长有着深刻记忆和厌恶。那时她的父亲晏定康还是一分厂工程师,突发急病,虚弱得难以呼吸,要到省一院住院治疗。厂领导见晏定康病情严重,同意用小车将其送到山南省第一人民医院。母亲肖秀雅知道小车班班长在厂里的地位,在用车前,将小车班班长和小车驾驶员请到家中,买了鱼肉,准备好山南特曲和红塔山香烟。吃饭时,在母亲的要求下,晏琳端着酒杯轮番给小车班班长和驾驶员敬酒。小车班班长叼着火柴棍的嘴长在如烂茄子一般的脸上,让她产生想吐的感觉。

一顿酒肉之后,小车班班长和驾驶员态度便好转了,接送都很卖力。晏定康在省一院治疗很顺利,病好不久,当了车间副主任。

有了这种经历,晏琳看到王桥走下小车,颇为吃惊,暗自对红星厂王桥产生了兴趣。

第五章 第二辆小车

王桥在宿舍楼停下,道:“姐,你别上楼了,楼上味道不好闻,别熏着小侄儿。”

“你怎么知道不是小侄女?”王晓也停下脚步,双手叉腰,抬头张望宿舍楼。

王桥道:“别人都说肚子尖尖的就要生儿子,你的肚子明显是尖的。”

王晓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肚子,道:“你都没有结过婚,怎么懂这么多事?”

王桥猛然间又想起了三年闯荡广南的生活,指了指宿舍,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这三年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混出来的。提起这事,我又得说你,给爸妈和我联系很难吗?我和你姐夫就在海南,你不给我们联系,就是自讨苦吃,活该。”提起这个话题,王晓就有点咬牙切齿。

“那时我还不懂事。”王桥不愿多说往事,又道:“姐,你回去吧。”

王晓着实畏惧男生寝室密集的脚臭味道,道:“那我就不上去了,免得耽误张师傅太多时间。我最后再确定一遍,你真的不去省建行工作?”

王桥态度很明朗,道:“复读班都在传说朱八戒的故事,有一位姓朱的同学参加八次高考,第八次才考上,所以被称为朱八戒。理科班还有一个三戒师兄,已经考了三届,他都没有放弃。即使我今年考不上,再读一年也没有关系,最多被别人取一个王二届的绰号,只要能考上大学,取个王二届也无所谓。如果爸向你问起复读的事,你就把那副对联讲给他听。”

“哪一副对联?”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背了这副对联,爸就知道我的心思。”这是蒲松龄撰的自勉联,王永德极为喜欢,从小就让姐弟两人背诵。这副对联平时深藏在王桥脑海深处,变成了潜意识,今天脱口而出,心境与这副对联颇为相似。

王晓从包里拿了些钱,递给王桥,道:“既然如此,我不再劝你,这事也不给爸妈说了。爸的态度多半是尊重你的意思,妈绝对是赞成你去建行工作。”

王桥轻轻挡住姐姐的手,道:“我有钱,等没钱时再找你要。你现在没有工作,生意又不好,得多留点钱在身边。”

弟弟从广南回来以后,王晓觉得年轻的弟弟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举止,这种成熟不是假装出来,而是经历过大风浪以后自然积淀下来的深沉。一股怜爱之情在王晓胸中升起,道:“我是你姐,跟我还客气。”

离开静州以后,想起弟弟的现状,王晓就觉得心里憋得慌,在车上不停琢磨着如何帮助弟弟。

回到山南阳州,王晓从书桌抽屉里找到赵海的名片。

赵海、李银湘和王晓是首都大学的校友,关系一直非常密切。赵海和李银湘是生意上的伙伴,互相都在对方公司有股份。这一次南方房地产崩盘,李银湘受到了最为沉重的打击,而赵海生意主体不在房地产,虽然受了巨大损失,但是还没有到跳楼的地步。

在山南阳州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被绑架以后,赵海着实有些后怕,回家后大病了一场,一直在静州家里休养。在家里休养近两个月,心情渐平复,正准备重出江湖。接到王晓电话,颇为高兴。

“什么?王桥在静州一中读高考复读班,没有搞错吧,他怎么想着去复读,你想给他请数学家教?”

“我弟弟到广南打了三年工,又被关进看守所。我估计在看守所里受了刺激,出来后下定决心要考大学。李叔给他找了一份在省建行的临时工作,他坚决不去。他只读过半学期高中,语文、历史、地理包括英语由于从小基础好,尚可能抓起来。他的数学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不用特殊手段难以抓起来,你在静州认识的人多,想托你给他找个家教。”

赵海道:“这事简单,我明天给你答复。听说你弟弟在广南第三看守所混成了老大,很传奇啊。能在看守所混得风生水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牛人,他别想着考大学,干脆跟我一起做生意,我正缺得力干将。”

李湘银英年早逝以后,王晓提起生意的余悸未消,不希望弟弟再卷入江湖事,道:“我弟弟打定主意参加高考,我劝不住,估计你也说服不了他。”

赵海笑道:“我去和他见一面,说不定男人和男人一谈就通。”

结束通话后,英年早逝的挚友张湘银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赵海眼前,一桩桩事情宛如发生在昨天,清晰异常。愣了一会儿神,他拨通了詹老师家里电话,响了数声,无人接听。赵海自嘲地道:“被绑架了一次,连智商都吓得降低了,静州一中的校长都是地主黑心狼,不到九点半怎么会放主课老师回家。”

这一段时间休养在家,百事不管,最初还觉得舒适,随后便觉得百无聊赖。赵海在家里看了几集电神连续剧,眼见着到了吃晚饭时间,取过手机和汽车钥匙,下楼开车到一中。

他是静州一中的毕业生,在母校得到过许多荣誉,但是毕业之后,忙于在外打拼,还从来没有回过母校。远远地看见学校的拱形大门,十年时间,拱形正大门没有变化,来来往往学生则换了一批又一批。赵海拿着钥匙来到正门,正门外的保卫是一个陌生年轻人,腰间挂着一根胶棒,横眉绿眼地看着来客。

没有见到读书时代的老保卫,赵海失去寒暄的兴致,问清复读班位置,开车直奔东侧门。

东侧门的守门师傅仰头看小电视,对门外世界不闻不问。赵海开着小车大模大样地开进东侧门,停在教室前面。

此时刚到晚饭时间,晏琳端着饭碗站在走道上。复读班食堂饭菜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蔬菜炒得又老又黄,肉丝入口如嚼糟木头。外面小炒倒是好吃,价钱着实不便宜,偶尔出去撮一顿没有问题,次数多了则会发生经济危机。

吃得索然无味时,她看见一辆小车开进小院,心道:“今天有两辆小车开进复读班,这辆车是找谁,莫非又是找王桥?听说王桥家里就是红星厂的普通干部,怎么会有这么多开小车的进来找他?”

小车里走下一个帅气的年轻男子,进了男生寝室。晏琳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站在走道上继续看帅哥。

刘沪拿着饭碗从寝室出来,站在晏琳身边抱怨道:“今天的菜真难吃,等到星期天我们再去外面改善伙食。厂里办事处四楼五楼都有空房间,如果能给我们几个当寝室就太棒了,到时我们就在办事处食堂吃饭。我听说晏叔要当副厂长,晏叔当了副厂长,就把我们几个弄到红旗厂办事处去。”

晏琳道:“都是小道消息,作不得准。”

“无风不起浪,我听到好些说法了。等到晏叔当了官,我们便当一下鸡犬,搭一下免费车。”刘沪说笑着来到洗漱间。她做事最讲究环保,嫌洗洁精是化学药品而拒绝使用,自来水水温低,很难洗掉油腻,她开着水龙头冲了半天才将饭碗彻底洗干净。拿着饭碗走回寝室,她见晏琳还站在走道上,奇怪地道:“怎么还在这,饭早就冷了吧。”

晏琳看着楼下,道:“今天中午王桥坐了一辆小车进来,楼下又有一辆小车。王桥是什么人,一天之内有两辆小车来找他?”

刘沪神神秘秘地道:“我问过红星厂的同学,王桥家里没有什么背景。但是这个人挺传奇,听说还进过看守所。他成绩这么差,做点什么不好,何必来读复读班?”

晏琳还剩下大半碗饭,道:“今天我打的菜有点馊味,实在没有胃口,你陪我去吃酸辣粉。”

刘沪道:“你早点说嘛,我肚子都吃饱了。稍等一会儿,我放好碗就陪你去。”

晏琳和刘沪下楼时,恰好看到王桥和另一位西服帅哥一起上了车。

王桥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右手拿着一支烟。小车离开东侧门以后,马达轰鸣,沿着门前小公路快速开向主公路。

晏琳总觉得抽烟的王桥很有男人的魅力,对,就是男人的魅力,而班上同学们都幼稚得很,纯粹就是小男孩。

车上,赵海道:“詹老师有个绰号,你们知道吗?”

“同学们叫他詹圆规。”

“这个绰号非常传神,我们读书时就在用。詹老师其实非常优秀,当年我们班上高考数学成绩全市第一,他有很大功劳。我们毕业以后,接连发生过几起学生到教委投诉的事件,詹老师被调去教文科班。他现在说话的方式比以前要温和了许多。当年还真是刀子嘴。”赵海想起读高中时的情境,道,“我一直记得进入高中的第一堂数学课,詹老师第一句话便把我们全体小孩子震住了。他说,我原来是学化学的,为啥让我教你们数学?因为原子弹已经造出来了,教你们学会数学就成了国家最大的难题。”

赵海讲得颇为传神,将詹圆规的风格模仿得惟妙惟肖,王桥忍不住会心一笑。他随即收敛笑容,直言道:“赵哥,我有不同看法。一个老师是否算是好老师,讲课水平只是一个方面。他这种方式很伤害学生的自尊心,对于某些差生来说,詹老师带来的伤害或许会成为人生阴影,所以我对他的评价不高。”

赵海道:“没有想到你对詹老师是这个评价,原本是想请他给你课外辅导。一把钥匙解一把锁,我和詹老师关系很不错。”

王桥急忙道:“我没有学过高中数学,没有任何根基,詹老师教我就是床底下舞大刀,根本耍不开。我真要找家教,就找一个态度温和且注重基础教学的老师。”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不找顶尖的老师,找一个普通学校的数学老师,明天给你答复。”赵海一直对年轻英俊的王桥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谈罢请家教的事,他将话题拐到了看守所,道,“听说你在广南第三看守所里挺牛,成了掌板大哥了,这事挺有传奇色彩。我就一直纳闷你就二十左右的年龄,怎么能混成牢头狱霸?”

第六章 社会青年

王桥拿着香烟,一直没有抽,放在鼻前嗅着,轻描淡写地道:“说起来也没有特殊之处,姐姐以前在广南有熟人,通过熟人找了看守所的熟人通融,我在里面又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不小心就成了大哥。”

赵海发出了感慨,道:“你姐姐既能持家又能在外打拼,是个好女人,可惜湘银一时糊涂……哎,崩盘的那些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债务真比老虎还要厉害,有一段时间我都走在生死边缘。”

王桥道:“我在看守所的时候,唯一想的是如何活命,所以我不能理解姐夫的行为。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这是我的最有效的座右铭。”

赵海道:“在看守所的日子绝对很难过,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从这点来说,你很坚强,湘银有你这般坚强也不会出事,我也不如你坚强。”

王桥不愿多谈及英年早逝的姐夫,道:“我能从看守所出来,说起来很侥幸,若不是山南帮被捉住,我十有八九会被当成杀人犯。赵哥,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猜我准备做什么?”

赵海摇了摇头。

“赵哥,在释放当日,我想把这个吞下肚子。”王桥从脖子上拉出一根铁丝,这根半边带绣半边光亮的铁丝被打造成一个圆形的环,用绳子吊起当成一根项链。

“铁丝做的?”

“我在广南第三看守所里偶然找到了这段铁丝,如果晚一天释放,我就准备吞下这根铁丝,然后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或者医院逃跑。到时肯定会和警察冲突,那时就真成为犯罪分子了。”

赵海和王桥是依靠王晓为中介建立起的间接朋友关系,一般来说间接朋友关系很难形成真正友谊。但是赵海对王桥在广南看守所这一段经历极为佩服,并没有将王桥当成不懂事的学生,谈成话来颇为投机,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如多年未见的故友重逢。

赵海提议道:“这一次回静州,发现静州也开始流行酸菜尖头鱼,去尝个鲜。”

王桥实话实说道:“还是到前面的廖氏烧鸡公吧,炒盘鸡杂,来一份麻辣鸡血,方便快捷,味道不错,吃完饭我要去上晚自习。”

赵海看了看表,笑道:“我总是不习惯你还在读复读班这个事,把这茬又忘掉了。那我请就你吃烧鸡公,这也是今年流行的菜,下次请你吃酸菜尖头鱼。”

胖胖的廖老板正站在店门口抽烟,一眼就认出王桥,将衣袋里的香烟掏了出来,道:“只有两位?吃点啥子,我下午才收到一批高山土鸡,都是三斤左右。鸡爪子又长又硬,绝对正宗。”

赵海走遍大江南北,八大菜系都吃过,最钟情的还是略带川渝风味的家乡菜,他商量道:“好事不在忙上,你也别想着回去上课,今天就请你吃烧鸡公。”

廖老板善于察言观色,拍着胸膛道:“动作麻利得很,半个小时就成。”

王桥并非死板之人,见赵海诚心请客,也就不再提上晚自习之事,暗自决定熬夜将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廖老板散了烟,走回厨房,对白衣厨师安排道:“今天街道蔡主任来不了,他点的小锅还有二十来分钟就行了,给靠窗那桌端过去。”随后提着装有老鹰茶的玻璃壶,亲自给王桥和赵海倒茶。

端着老鹰茶喝了一口,赵海道:“这个老鹰茶其实是极粗的茶叶,若是放在其他地方绝对难喝,到了静州餐馆喝起来就顺口。王桥,作为兄长说一句实话,读几年大学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九二年以来,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等你从大学出来,机会不知会失掉了多少。”

王桥不知赵海谈这番话的意图,静听下文。

“从去年开始,外资大量涌入国内,各地政策都很优惠。我注册了一家外资企业,准备回静州投资,搞中外合资,合理避税。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到公司来工作,工作地点就在静州,职位不可能太高,但是绝对有锻炼机会,只要肯做,两三年时间就可以挑大梁,我准备将山南这一块的业务交给你。”赵海企业处于高速成长期,极缺得力人手。他不太注重学历而更注重实际能力,像王桥这种在看守所能称王称霸的人绝对是管理能手。

他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合作,共同打江山。”

王桥万万没有料到赵海会提出这个建议,深感意外,道:“我以前在广南就是跑业务的,没有在大企业工作经验,恐怕有负赵哥重托。”

赵海笑道:“你恐怕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在看守所都能横着走的人,在哪里都是牛人,我看人眼光在行业内颇有几分薄名,不会看错人。我的提议很现实,你可以认真考虑。”

读大学是王桥从小的一个梦想,历经坎坷后,梦想曾经如此遥远,也曾经完全失落,此时他终于可以向梦想发出冲击,因此不愿意考虑赵海的意见。道:“谢谢赵哥,考大学是我从小的梦想,以前轻率地放弃了,如果现在又放弃,恐怕这一辈子都会后悔。我认为不管什么时代,只要有真本事,机会都有,所以暂时不考虑工作。”

赵海劝道:“大学扩招的消息传出来好几年,如果真要扩招,大学教育就要从精英教育变成基础教育,大学生以前是天之骄子,以后肯定会被打落凡间。读不读大学和事业成功没有必然联系,这几年我都在广南活动,那里活跃的一大批企业家都没有太高学历,甚至还有许多重量级老板大字不识几个。你天生就有组织才能,沉下心做几年企业,绝对比读大学强。在我这里工作四年,你就变成王总,读四年大学,还得从最基层做起。”

王桥沉默数秒,道:“大学如果变成了基础教育,我连基础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拿什么来竞争?”

赵海和王桥受教育不同,生活和工作经历迥异,行走在不同的人生轨道上,看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

赵海试着再劝了一次,道:“回省内搞中外合资,是你姐夫的想法。湘银相当聪明,目光敏锐,大局观极强,可惜一时没有想通,主要是前期太顺利的原因。如今外资是超国民待遇,各地当官的都有资金红眼病,看见外资都饥不择食,普遍搞三免两减半,也就是企业创办的前三年所得税全免,后两年减半。”谈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愤激,道:“妈的,制定政策的人都是脑残,合资企业所得税税率15%一33%,国内企业则55%,逼得大家搞假合资。”

王桥只是做过最低端的销售工作,对现代企业运作是典型的门外汉,赵海所言他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懂,总觉得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拿着香烟在手里转动着,最终还是坚定了信念,道:“谢谢赵哥看得起。我还是决定考大学,这是小时候的梦想,也是将来建立事业的基础。不管结局如何我都要先试一次,至于以后道路如何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不管是否愿意到赵海的公司,他对赵海的青睐还是很感动。人在最低潮、最困难的时候,能得到成功人士真诚的赞扬,往往会增加自信心和向上的动力。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有时很虚妄,但是却实实在在支撑着很多人的行动。

廖氏烧鸡公窗外,晏琳和刘沪端着酸辣粉朝学校走。晏琳看见停在店外的小车,偏转脑袋朝店内看,透过玻璃,恰好与窗内王桥对视一眼。窗前有一小截露出水泥路面的铁柱子,晏琳踢到了铁柱子,身体一个踉跄,酸辣粉摔得老远,地面一片狼藉。

王桥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笑了起来。

晏琳出了丑,气急败坏地东张西望,透过窗,她清晰地看到王桥的笑容,不禁朝他挥了挥拳头,这本是熟悉人之间才用的动作,用在此时倒也自然。

王桥觉得这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挺可爱,率真中带着泼辣。

赵海没有注意到窗边的女孩,专注地看着那枚被做成项链的铁丝。铁丝粗硬尖锐,一端光滑,另一端锈迹斑斑。眼前铁丝让他想起曾经捆住自己的铁丝,后颈窝不由得冒起凉气。

把玩良久,他将铁丝还给王桥,道:“这段铁丝就是你的超级护身符,有了这个护身符,什么事情都会成功。”

廖老板亲自端着烧鸡公来到桌前,道:“正宗高山土鸡,味道绝对巴适。”他又递出名片,对赵海道:“以后要吃烧鸡公,提前打电话过来,我先让人炖着,到餐馆就能上桌子。”

王桥尝了块鸡肉,肉嫩、味香,他疑惑地道:“我们才来二十来分钟,这么快就煮好了,味道还行,应该不是高压锅压的。”

廖老板道:“你是内行,厨师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

从门外呼呼啦啦走进六个人,清一色吊裆裤和黑布鞋。吊裆裤是指腿部和裆部特别宽大的军警裤,走路时裆部很空,荡来晃去,俗称吊裆裤。黑布鞋是指胶底和黑色布面组成的平底布鞋。

吊裆裤和黑布鞋是静州城内社会青年的典型穿着,是军警裤在新时代最后的残留。

六人里有一人是王桥同寝室的室友,叫包强。王桥颇为厌烦此人,有意别过脸,低头吃肉。

包强是静州五中毕业,五中是准社会人物的大本营,学生们在校期间以认识社会人物为骄傲,打架斗殴实在是家常便饭。包强被母亲押到复读班后,根本无心学习,满嘴社会语言,在寝室时常抽烟喝酒,更令人恼火的是他酒量甚浅,凡喝必醉,醉了就失去理智,和室友打闹了很多次,关系弄得很僵。他走进店里,直奔柜台,道:“老板,几个哥们来看我,赶紧弄一锅。”

廖老板暗道晦气,脸上不耐烦神情一闪而过,习惯性地掏出烟,道:“哥几个到二楼坐,我给你们炖一锅。”他不愿意包强等人在大厅里影响其他客人,干脆将这些人引到了没有人用餐的二楼。

上楼时,一个正在上楼的社会青年飞起一脚踢在墙板上,楼梯传来砰砰两声巨响,随后又传来“咣”的一声,一扇房门碰到墙壁上,差点散了架。

第七章 结拜

廖老板捏紧了拳头,压抑着胸中怒气,将这伙人请进雅间以后,胸口郁气不断堆积,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他在大堂转了几圈,来到王桥身前,道:“依着我当年的脾气,早就提刀砍死这些青屁股娃儿,现在做生意了,只能忍气吞声。”

王桥和赵海离开静州多年,两人都对静州社会另一面了解不深,今天偶遇静州版本的古惑仔,觉得新鲜。

赵海道:“这群人是五中的?”

廖老板道:“他们这一群都是世安机械厂的,只有那个包强是五中的。不知包强脑子搭错了哪根弦,跑到一中来读复读班。我敢肯定他不出两个月肯定要被开除。”

赵海道:“这群人里面还有人在读复读班?”

王桥道:“是理科班的,和我一个寝室。他在寝室里挺牛,除了几个世安厂的学生,其他同学都不喜欢他。”

赵海想回家乡搞中外合资,有意识了解静州最真实的社会面,就问廖老板:“刚才那伙人都是世安机械厂的?”

廖老板道:“他们这伙人到我这里来过好多次,不仅白吃白喝,还要收保护费。领头的刘建厂是被世安机械厂开除的工人,他以前跟着胡哥混,后来世安机械厂破产,有一些青工就跟着他出来混社会。包强是个小跟班,每次都是他来点菜。”他说到这里突然间有些失神,道:“这些青屁股娃儿随身带着砍刀,下手时从来不知轻重,以前好些个成名已久的大哥都被砍得屁滚尿流,廖三在静州算得上鼎鼎大名,被一群人堵在台球室里,手掌被砍了下来。他们恶毒得很,将断掌扔到厕所里,让廖三到医院续接的机会都没有。”

赵海观其言察其色,见其颇有恻隐之心,道:“你是廖三的亲戚?”

廖老板道:“说起来也算是亲戚,我们是西北街道的,有一大片都姓廖。以前我也喜欢在社会上跑,那时还讲江湖道义。现在这些人只讲钱,完全没有规矩,啥事都做。”

王桥静静听着赵海与廖老板谈静州社会变化,没有多说话。广南第三看守所聚集着全省最凶恶、最狡猾、最阴险的犯罪嫌疑人,在这种地方能站稳脚跟,他胸中自然有底气,并不惧怕静州的社会青年。

正在谈话,听得“砰”的一声,从二楼上扔下来一个瓷碗,差一点砸中了赵海停在外面的小汽车。

“太猖狂了,我们这种小生意人实在惹不起。我去发圈烟,免得把我店砸了。”廖老板看着又一个扔下来的碗,神情黯然。

原本两人想安安静静地交谈,遇上了这群无法无天的社会青年,聊天心情都被破坏了。赵海看着地上破碎的碗,道:“社会上有阳光面和阴暗面,谁和阴暗面纠缠不清,谁的人生就会变得灰暗。所以我们做事要选择行业,要趋利避害,尽量少和这些社会底层接触。只是有时无法选择,但是能选择时一定要和阳光在一起。”

王桥深有同感地道:“尝过看守所滋味,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进去,选择读书和看守所经历有直接关系。”

一锅美味的烧鸡公足够五六人吃,赵海和王桥胃口都不错,甩开膀子大干。吃饱喝足,王桥抹着油嘴,坐着赵海的小车回到复读班教室。

下车时,恰好晚自习铃声响起。三层宿舍楼就如能吞吐怪兽的大山,将无数疲惫的年轻人从宿舍里喷了出来,抛向教室。在复读班读书的学生普遍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面子倒是其次,更关键是对前途的焦灼。学生们神情普遍阴郁,汇合在一起,空中仿佛编织成一片忧伤的大网。

赵海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一路坦途,此时坐在车中揣摩着复读生的心态,但是他只能理解其皮毛,内心深处焦躁、绝望、悲伤情绪则难以真正体验。

等到王桥背影消失,他掉转车头,驶出东侧门。

经过烧鸡公餐馆时,发现公路上有许多玻璃和瓷器碎片,碎片用锋利的棱角威胁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

赵海感觉熟悉的静州城变得越来越陌生,那几个闯入餐馆的世安机械厂青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却深深地定格在脑海之中。他反而坚定了在静州开合资厂的决心:“世安机械厂是建厂三十来年的市属国营机械厂,积累了大量有经验的技工,这就是最宝贵的财富。至于社会治安问题,对于合资厂来说只是疥癣。”

车刚驶过,又一个啤酒瓶从二楼靠窗的房间被扔了出来。

餐桌上堆满鸡骨头,啤酒瓶、白酒瓶在地板上东倒西歪。大盆烧鸡公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混合着酒气和烟气,形成一种放纵的味道。

“包皮居然还要读复读班,让人笑掉大牙。”

“读什么狗屁书,你考得起大学吗?最可笑的是还跟农村娃儿住在一个寝室,你都变得土里土气的。”

包强将一只胳膊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拿着一小杯啤酒朝肚子里面灌,听着同伴们的奚落,原本就黑的脸皮变得更黑,道:“我妈逼着我才来读复读班,哪个狗日的想读书。”

包强这个理由强大,没有人再嘲笑他。包强母亲叫谢安芬,曾经是世安机械厂鼎鼎大名的劳动模范。获此殊荣有特别原因。在八二年一个气温接近四十度的夏夜,谢安芬热得睡不着觉,开风扇又舍不得用家里的电,就到车间去享受公家电风扇。吹着公家电风扇,谢安芬不再心疼电费,很快进入梦乡。三个小偷到车间来偷线圈,发出一阵异响。谢安芬作风强悍得紧,被闹醒以后,也不管对方全是男的,大吼一声,将小偷吓得狼狈逃窜。

按理说谢安芬已经达到了保护工厂设施设备的目的,可是她胸中有着朴素的工人阶级感情,工人们偶然顺一点厂里的物件回家,那是从左手到右手,内部的家务事,大家都认为天经地义。外人来偷就绝对不行,那是财产损失。谢安芬如猛虎下山一般扑上去按住了一人,在工厂里长期劳动的娘们儿,力气大得很,男人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另外两个逃走的小偷返回来,拿刀就捅。

谢安芬被捅了三刀后,毫无畏惧,从地上拿起钢条,如急红眼的母狼伸出了利爪,向着三个男人劈头盖脸抽去。

三个男人没有想到娘们儿如此强悍,被打得在厂区里狼狈逃窜。闻讯过来的工人将三个倒霉小偷包了汤圆,谢安芬成了英勇保卫工厂财产的英雄,随后被评为劳动模范。

餐桌上的六个人都是世安机械厂的子弟,大家脑里想起谢安芬的宽大身材和强悍作风,都用同情和理解的目光看着包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