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芬道:“她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没有说起要找小佳。”

侯小英道:“临海县教师为了工资问题,串连起来要罢课,小佳分管教育,这一段时间屁股坐在火山上。”

刘光芬担忧地道:“那我会不会给她惹来麻烦。”

侯卫东作为年轻的老领导,见惯了这些事,道:“谈不上惹麻烦,她坐在副县长位置,享受权力带来的风光之时,也得承受权力带来的麻烦。与这些老教师私下接触也好,可以全面了解教师们的想法。”

刘光芬突然发怒了,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就不能为教师考虑。教师就是一只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侯卫东有意压制了自己内心真实心情,如往常一样与母亲抬杠,道:“如果说教师是蜡烛,值得特殊照顾。那么医生和护士是白衣天使,是不是也需要照顾?警察是和平年代最具危险性的职业,也应该照顾,对不?环卫工人工作很苦,照不照顾?实际上每个行业都有特殊性,都有需要照顾的理由,但是政府财力有限,只有在面上都照顾。”

侯小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道:“那公务员的工资为什么比教师高,这不公平?”

侯卫东道:“现行公务员水平并不比教师高。”

侯小英道:“我见到好多公务员都吃得肥头肿脸,经常在高消费场所出现,还说工资不高,这是在家里。你就说点实话好不好。”

侯卫东苦笑道:“我是市长,在财政资金使用上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多数公务员的工资都只能满足基本生活需要,高消费。门都没有。你们只是见到少数公务员在高消费,用少数高消费代替了多数公务员在用钱上的拮据。说实话,生活得比较滋润的公务员都是一些实权部门和要害岗位的公务员,这些人毕竟只是少数。”

侯永贵想着妻子的病情,坐在角落里,用忧伤的眼光看着妻子。

刘光芬道:“你是我儿子,我相信你的品德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你作为市长,为什么不约束手下的行为,把这些大吃大喝的钱拿给教师。教师也就不会闹了。”

侯卫东耐心地道:“财政的钱如何用度都得人大批准,是一个涉及到体系的大工程,你以为儿子就能随便改变资金的使用方向,这是你对财政用钱方式的不了解。党委政府实际上很重视解决大吃大喝问题、吃拿卡要、跑冒滴漏等问题,每年下发了不少文件,专项活动也经常搞。你说没有效果吧,肯定有些效果,但是真要解决问题,似乎又没有完全解决问题。麻烦得很,涉及到体制、文化、风俗,不是一个行政长官凭着长官意志就能解决的。”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胡乱聊着。时间不知不觉就溜到了十点。

侯永贵下了逐客令,道:“太晚了,你妈要休息了。平时要过来早点过来。回来吃饭提前说一声。”

刘光芬不满地道:“他们三个难得回来一趟,大家多聊一会。晚点睡。明天晚点起,有什么大不了。”

侯永贵道:“睡晚了对身体不好。”

刘光芬大大咧咧地道:“癌症都得了。还怕什么身体不好。再聊一个小时,你们再回家。”

聊到了十一点,大家才散去。侯卫东出了家门就变得忧心忡忡,站在院子里对何勇道:“我发现一个现象,不少从田野里出来的企业家都喜欢和黑恶势力搅在一起,你好好做企业,别陷入那个泥潭,陷进去了就出不来。”

何勇呵呵笑道:“我挺理解那些与黑恶势力有牵连的老板们。你是高高在上的市长,打交道的都是上层人,不知道江湖事。现在搞矿的、修路的、做房地产的,如果没有养几个社会人,很多事难办得很。你放心,我不会跟黑恶势力沾边,在沙州不用你出面,光是大哥的名头,都将社会人吓跑了。”

侯小英道:“你们别聊了,走吧,太晚了。”

回到自己家,开门就觉得很冷清。小囝囝在外公外婆家里,小佳还在陪着宁玥,侯卫东打开电视,弄出一些声和光,这才让家里热闹起来。

等到接近凌晨一点钟,侯卫东实在累了,洗洗上床睡了。

小佳回家接近两点。她轻手轻脚进屋,听到了丈夫轻微的鼾声,便到卫生间去冲了澡。回到床前,将浴巾扔到了床边,钻到丈夫温暖的铺盖窝里。

侯卫东被弄醒,返身抱着温润的妻子,道:“几点了?”

小佳道:“两点。”

“怎么这么晚?”

“宁书记兴致高,我们老大都陪着,我怎么能走。”

“宁书记在市里威望高嘛?”

“很高啊,我感觉和以前周书记差不多。”

“一个女子掌管这么大一个盘子,很不容易啊。听说你们县里教师要罢课。”

“你的消息还真灵,这有什么法子,教师要涨工资,县政府又没有钱。我到几所学校都去开过会,尽量做思想工作。”小佳觉得丈夫身体火热起来,便紧紧贴住,道:“以前没有在地方工作过,总认为地方工作好做,现在才发现就应该在市级机关里。”

侯卫东道:“这也算是一种人生锻炼吧。”

两人聊了一会天,又温存了一次,这才正式睡觉。

临睡前,小佳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道:“我遇到了洪昂书记,他说是有事找你。”侯卫东睡意朦胧地道:“什么事?”小佳道:“没有说,你明天给他打电话吧。”

侯卫东心里挂着母亲的事情,想安安静静地渡过一个周末,不想和其他人见面。可是带话的洪昂是老朋友。关系不一样,于是他道:“明天早上起床再和洪昂打电话。”闭上眼。他又想起了母亲,将眼睛又睁开。与小佳谈了母亲的病情。小佳嫁到侯家以后,与侯家关系一直良好,听闻婆婆妈病情有可能加重,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两人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都睡去。

第二天起床接近十点钟,将小囝囝接回家玩了一个多小时,侯卫东正想要给洪昂打电话,洪昂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不好意思啊。在周末打扰卫东休息。”

“呵,洪书记,我正想给你打电话。谈不上打扰,都是老夫老妻。”

“找个地方见面,吃个午饭,没有外人,就我一个人。干脆也不走远了,就在新月楼门口的海陆空。”

“那好啊,我给海陆空老板打电话。”

“你不用打。我让我侄儿去打电话。”

“那好。”

听到“我侄儿”两个字,侯卫东明白今天中午的饭局与“我侄儿”肯定有关系。作为行政主官,侯卫东一直在建防火墙,可是防火墙只能防一部分人和一部分事。不可能将所有人和所有事拦在身外,如果真有这么一道防火墙,建这道防火墙的人就必然是孤家寡人。也就不必在岭西官场生存了。

而且,洪昂没有提出将小佳带出来。说明不愿意让小佳知道此事。

到了十二点,小佳带着小囝囝去看爷爷和奶奶。侯卫东独自到海陆空。走到门口,就见到洪昂的车从街角开了过来。

两人都很熟悉海陆空餐馆,直接到了三楼包间。胖老板眼色好得很,见到两位大人物进来,亲自过来泡茶递烟,殷勤得很。

两人聊了一会周省长的病情以后,洪昂转了话题,道:“今天过来找你除了聊天外,还有件事要请老弟帮忙。”

侯卫东早就猜到洪昂应该有事,否则不会单独约在此地吃饭,微微笑道:“洪书记太客气,有事就直接吩咐。”

洪昂谈事前先发了一通感慨:“从县委书记到市委常委,我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不沾商业上的事情。但是现在社会变得太快,商场和官场的界限早就分不清楚了。社会就是一个大蛛网,把所有人都包裹在里面,有的人顺着蛛网四处横行,有的人被困死在蛛网里面。”自从周昌全调走以后,他在市委常委里被边缘化,门庭比起以前清静不少,悟出门庭若市时难以明白的人生感悟。国家不幸诗家性,官位不达者多喜佛道。现在是宁玥当政,他依然不是宁玥团队的核心,感慨更多。

“我大姐的儿子从部队转业后,我原本想把他安置在公安局。这小子在部队受拘束十来年,不愿意在公安局这种纪律单位工作。他搞了一个生产新型地板砖的市政材料公司,产品还不错,还要老弟扶持。”

地板砖是城市建设必备材料,有天然石材、人造瓷砖等各种品种。虽然用量大,但只是建设环节中极不起眼的一环。侯卫东毫不犹豫地道:“洪书记吩咐的事情,再难都不难,你那侄儿有什么事情就去找沈东峰,他从成津县调到茂云,负责清理河道这一块,河道也要用不少地板砖,而且档次不太高,都要求用人工材料,不能追求材料的高档。”

侯卫东答应得如此爽快,主要原因是相信洪昂,洪昂轻易不开口,办事极有分寸,不会让自己为难,更何况是地板砖这种不会影响全局的小事。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洪昂没有久在此事纠缠,一点而过,仿佛这个话题只是随意提起。

洪昂所说侄儿不愿意到公安局工作是半真半假的话,真话是侄儿确实是军官转业,原来拟分配到沙州公安局。假话是侄儿愿意到公安局工作,是在洪昂劝说下才选择自主择业,创办了市政材料公司。

洪昂实际上是市政材料公司的幕后老板,其侄儿是前台代表。从赚钱速度上看,直接做房地产或涉足矿山来得更快一些,他经过反复思考,决定利用各地经营城市的热潮,专注于市政材料。做市政材料好处在于不需要太多技术和资金。基本没有安全事故,不是竞争的最热点。不容易被盯上。

选择茂云作为公司的前期主要业务的原因是对侯卫东的办事能力和人品放心,将市政材料公司的第一单生意交到茂云。绝对不会出问题。

喝了两杯小酒,谈了些与官场有关的话题,两人分手。

侯卫东走回小区。

洪昂走回自己的小车,等在车里的不是单位的驾驶员,而是自己的侄儿。

“舅舅,事情谈得怎么样?”

“这事不需要谈,只是给侯市长说一声。你隔几天到茂云去找沈东峰,把公司资料交给他。”

“茂云有很多工程,既然舅舅与侯市长关系这么好。我们还不如直接做大工程,何必弄地板砖、路灯、绿化树木这些边角余料。”

“别小瞧了边角余料的利润,边角余料用量大,积少成多,积沙成塔,而且做这些边角余料不会出大事。以后公司有规模了,可以自己搞生产,这样可以实现利润最大化。你从现在起就要立刻着手建一个园林基地,到大山里移植大树。我估计这是以后最大的利润源。”

“舅舅,这一次为什么只做地板砖,应该把路灯一起做了。”

“侯市长答应让你找沈正峰,你就在茂云搭上了桥。有了桥。你还不能想办法做第二单生意,那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我给你找一份正式工作。我们都断了做生意的念想。”

洪昂侄儿当了多年军官,颇有争强之心。笑道:“我接受舅舅的激将法,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还不能在茂云把生意做起来,那确实不是做生意的料。”

洪昂聊了几句,在车上闭目养神。

从政二十余年,从青涩的城市待业青年官至副厅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自己是成功人士。官至副厅级以后,奋斗精神不知不觉消解,现在居然和侄儿一起搞起了不起眼的公司,利用官场关系为自己换取利益。虽然公司从成立到经营都合法,可是运行的内核毕竟是来自权力。

有着远大抱负的洪昂心中泛起阵阵苦涩。

侯卫东回到家,打开房门,迎面见到一张惨白的脸,不禁被吓了一大跳。

小佳正在客厅里做面膜,见丈夫又被吓一跳,笑道:“洪书记怎么这么有闲情雅致,专门请你吃饭。”

进入家门不谈公事,侯卫东把这个习惯保持得很好,道:“随便聊了一会,他这几年心情不痛快,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说自己是天涯沦落人,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小佳又道:“有一个问题我没有搞明白,洪昂一直为周昌全服务,多年的副厅级干部,为什么周昌全不让他到省政府,而是选择了你?”

侯卫东开玩笑道:“可以换一种问法,我一直在为周昌全服务,还是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前途远大,为什么周昌全不让我到省政府,而是选择了洪昂?”

小佳道:“别跟我打迷糊眼。”

侯卫东道:“我基本上算是一张白纸,是由周昌全一手提拔起来的。洪昂到周昌全身边工作时,当过县委书记。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周昌全嫡系中的嫡系。”

小佳道:“社会上很多人最烦你们这些秘书党,靠着给领导端茶杯和拎包,居然就能执掌大权。”

侯卫东道:“距离中枢越近的人机会越多,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秘书鞍前马后为领导服务多年,到了应该提拔的时候,领导不为秘书考虑才是真正违反人性。你已经习惯有事情找晏春平,但是到了晏春平应该外放时却不给他考虑个好职位,符合你为人处世的原则吗?”

小佳承认这一点,道:“确实是这样,如果应该提拔晏春平时,你不愿意出力,我会为晏春平打抱不平。”

侯卫东道:“你觉得我妈情况怎么样?”

小佳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啊。今天一群临江县的老教师,牢骚多得很。我这个身份在里面尴尬得很,吃了饭,就带着小囝囝溜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韩国的电视连续剧,侯卫东道:“别看那些婆妈的电视连续剧,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佳最近一直在追一部叫做《看了又看》的电视连续剧,已经看了一百多集,居然还没有看完,这让侯卫东大开眼界。他有时跟着小佳看一会,但是每次都看得哈欠连天。

小佳道:“在单位天天讨论严肃的事情,难道回家还不准我放松点。我就觉得奇怪,我们国家这么多人民艺术家,为什么就不能弄几部让大家都喜欢的连续剧。”

这又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侯卫东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看了看,未接电话里恰好有沈东峰的号码,随手拨打过去,道:“东峰,在忙什么?”

沈东峰道:“我在看河道,等会回整治河道办公室领导小组办公室驻地,看看装修情况。”

整治河道办公室是临时机构,租在了老城区一幢空置的公房里,经过简单装修就可以正式将领导小组搬进来了。沈东峰在河道跑了一圈,又回来看一看装修情况。

在装修现场,私人侦探麻贵很满意自己的创意。接受李太忠重金委托以后,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监控侯卫东的嫡系沈东峰,终于想出了一个自己都拍案叫绝的招术。麻贵的计划是将窃听、偷录设备装进沈东峰办公室同样牌子的饮水机,用装有窃听、偷录设备的饮水机置换原来那台饮水机,这样就可以完全掌握沈东峰在办公室的行动。

装修工作结束时,麻贵也完成了置换工作。

他穿着一套维修工人制服大摇大摆走进办公室,未受到任何阻挡,不慌不忙地在新办公楼四处转悠,最后来到沈东峰办公室,悄悄检查了设备,一切正常。

出门时,他恰好遇到了沈东峰,不慌不忙地站在门口恭敬地问道:“这位领导,开水器好不好用?”谷云峰见麻贵穿着工人制服,只以为是送水公司的工人,道:“不错。”

从理性角度来看,麻贵不应该经常到这间办公室。他每次想着李太忠给出的价格,就有一种打鸡血般的兴奋,总想到现场来看一看自己的杰作。

沈东峰压根没有想到这个饮水机有什么问题,朝着麻贵点点头,走进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