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长朱建国在岭西就是明星脸,普通老百姓绝大多数不认识居委会主任,但大多数都见熟了朱建国的长相。如此一来,微服私访就成了困难之事,或者说是一种奢求。

在当今的政治理念之中,清官意识早已经成为了被批判的对象,但是在人群中仍然有着对清官的集体潜意识,既然拦不住快速飞驰的轿车,到固定的衙门去喊冤也就不失为一种选择。如今上访群众喜欢跑首都,除了现实的政策导向之外,也还有着文化渊源,而且这种文化渊源更加久远,更加具有生命力。

朱建国进入静园之时,将寻常的西服脱掉,换上了没有标牌的茄克。在岭西,大公司老总们在闲时喜欢穿唐装,以示高雅,而高级领导反而不太喜欢在公共场合穿唐装,更喜欢用休闲茄克。

朱建国见到侯卫东,第一句话就是:“侯卫东,最年轻的县委书记。”

侯卫东此时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见高志远那么激动,他内心平静,表情却如春天般温暖,当朱建国伸出手来之时,他上前一步,微微弯腰,双手握住了朱建国宽厚有力手掌,道:“朱省长好。”

他没有在私下接触过朱建国,因此还采取了观其言察其行的态度,恭敬有加,却张驰有度,并没有过于亲密和讨好。

蒋笑道:“朱伯伯好。”

朱建国上下打量了蒋笑,道:“你这丫头,怎么不到省城来,我又不是座山雕,你怕什么?”

蒋笑小时候长期在蒙家出入,与朱建国甚为熟悉,只是朱建国调入省城以后,才渐渐少了接触,她在读幼年之时,看了林海雪原,就叫朱建国为座山雕,当时朱建国已是县委书记了,为此,蒋笑还挨过打。此时,朱建国提起了旧事,让蒋笑忘记了站在面前的是省长,仍然是以前的朱伯伯。

朱建国的爱人是岭西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挺严历的老太婆,伸手取出一个小盒子,道:“这是一套小银器,给我侄孙子。”

蒋笑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银手镯和一个银项链,项链是小侯卫国的生肖。这种礼物,是岭西寻常人家互赠的礼物,但由省长夫人送出来,在侯卫东眼里自然有更深的含义。

杨森林与朱建国关系又不一样,他并不急于上前打招呼,等到大家寒暄得差不多了,才凑上来,喊了朱伯伯和阿姨。

蒙厚石是这场好戏的导演,在现行体制之下,他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过着舒适的生活,如一个隐士,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所不甘,这种不甘深埋于内心深处,甚至他本人都没有认识到。

他对于侯卫东有一种偏爱,相较于杨森林,侯卫东更加草根,更加富于传奇色彩,不知不觉中,他将自己的不甘和梦想投射到了侯卫东身上。今天朱建国过生,他就将侯卫东也约了过来,当然,提前也给朱建国说了此事。

进入了静园,就是家宴了,蒙厚石对侯卫东道:“会打双扣吗?”

此时有朱、蒙、杨、侯四个男人,打双扣自然就是四个人打,打双扣的过程就是加深认识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将很自然。

对于蒙厚石的提议,侯卫东心领神会,道:“当过乡镇干部,怎么不会打双扣。”

“技术如何。”

“还行吧。”

蒙厚石笑道:“你们两个小年轻陪我们打一局,但愿小侯的水平也不错,否则没有意思。”

经过蒙厚石这么一说,侯卫东大致判断出了朱建国的性格:“这是一个典型的出生于解放初期的干部,经历过文革,从基层一步一步升起来,这类人性格颇为复杂,即有造福一方的宏愿,又因为文革经历而擅长于斗争。”

“这一类人走上高位以后在金钱上容易走极端,或者是极端贪婪,或者是两袖清风。从打牌的方式看,朱建国和周昌全都属于不贪之类。”

侯卫东想到了这里,偷眼看了朱建国一眼,朱建国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与现场的人和事根本没有关系。

服务员摆好了小方桌,打开了新扑克,四人就坐上了桌。朱建国坐了桌子,习惯性地伸出了宽厚的手掌,将扑克握在了手里,哗哗地洗着,扑克就如年轻女子娇嫩的手,在一双宽厚手掌中扭来扭去,想挣扎,却是胳膊扭不过大腿,最终低眉顺眼地趴在桌上。

侯卫东细心地观察着朱建国的行为细节,暗道:“朱建国的权力欲挺重,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人,难怪能当上省长。”

摸牌之时,蒙厚石道:“你们两人就算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也不一定能打过我们两个老家伙,别让我们失望。”

侯卫东丝毫不怀疑蒙厚石的话,只要在基层工作过的领导干部,都对双扣有所研究,便聚精会神地开始打牌。

果然,朱、蒙两人牌打得极精,只要出两三轮,就将对方的牌猜得八九不离十,侯卫东和杨森林确实没有相让,却一直处于下风。

一局结束,朱、蒙获胜,朱建国心情极佳,道:“先吃饭,吃完饭,再来打两局,两个小伙子打得不错,胆子也不小,哈哈。”

吃饭之时,朱夫人问道:“笑幺妹,你家那位是刑警,刑警多危险,又长期顾不了家,干脆换一个岗位。”

蒋笑是由刑警调入出入境管理局,结婚前,她对当刑警的丈夫很是自豪,可是结婚以后,她时常在深夜里担心着丈夫的安危,感受自然不同,道:“侯卫国是犟拐拐,让他不当刑警,他绝对会跟我急。今天是在出发之时,突然发生了案子,才没有来成。”

朱夫人摇头道:“当刑警不好,太危险了,还是调一个单位,森林,你在管组织,想办法给妹夫调一个单位。”

杨森林看了蒋笑一眼,道:“调动工作简单,只要侯卫国同意。”

蒋笑对侯卫东道:“卫东最清楚他哥的性格,把警察荣誉看得很重,调动工作很难。”

这时,朱建国突然说了一句,“这事简单,既然侯卫国是好警察,又是优秀刑警支队长,那就让他当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说了这句话,他便闭嘴不言。

杨森林“喔”了一声,道:“知道了。”

蒋笑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有些惊讶,更有些高兴,她乖巧地道:“谢谢朱伯伯。”

吃过晚饭,侯卫东和杨森林又陪着朱建国和蒙厚石打了两局双扣,朱、蒙两人配合得极好,思维也很严密,尽管侯卫东和杨森林的牌技不错,手气不错,还是输了。

整个晚上,大家都专注打双扣,没有谈到工作上的事情,更没有谈到侯卫东将要到省政府办公厅任副秘书长之事。不过,经过一晚上的牌战,侯卫东明白,他算是通过了朱建国的目测。

回到了省党校的寝室,侯卫东想着今天晚上的经历,尽管这是一个极其有收获的夜晚,他仍然有些心有余悸。

伴君如伴虎,他当过县委书记和市委书记的秘书,以前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一路过关斩将,如今即将当上省政府副秘书长,反而感觉得有些怕惧了。

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枝烟,喝了几口清茶,他没有给大哥打电话,这等好消息,蒋笑肯定会迫不及待地给侯卫国打电话,用不着他浪费口舌。

正想着,侯卫国的电话打了过来,即将升官,他自然也挺高兴,只是最后说了句:“这是些什么事,我们刑警队冒着生命危险与犯罪分子搏斗,命远却是被你们这些官员所决定,想起来让人愤怒。”

侯卫东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是特例,全省有几个人的老婆敢叫省长为座山雕,就是嫂子叫这么称呼。”又道:“既然给了你这个位置,你也别客气,好好办点案子,也就不枉了这次提拔。”

“这算什么事。”

“你别在这里发牢骚了,你不当副局长,自然另外有人来当副局长,说不定比你要差许多,明白我的意思吗。”

侯卫国当刑警支队长,对警察管理体制、队伍建设以及刑侦都有许多感悟,此时突然获得了一个更大的平台,牢骚归牢骚,他还是摩拳擦掌,很有些劲头。

放下电话,侯卫东发了一会呆,才将费尽心血写成的稿子改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破绽了,这才发了一个电子邮件给段英。

早上,他跑完步,刚刚回到宿舍,就接到了段英的电话。

“卫东,稿子看了,质量很高,有理论有实例,应该是你对国有企业改制的总结性文章。”

侯卫东谦虚道:“我不擅长写文章,为了写这篇文章,很费了心血。”

郭兰道:“我把文章送给了王主任,这一次组稿,他要审。”

十一点,侯卫东接到了王辉的电话,王辉道:“卫东老弟,我看了文章,写得很好,但是有些问题,我要当面同你谈。”

“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没有,只是,目前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被炒得很热,你这文章一出,我担心会成为靶子。”

“有这么严重。”

王辉道:“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我们见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