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建行大楼是市中心标志性建筑,高大挺拔,全玻璃幕墙在阳光上闪闪发光,如一根迎着太阳的巨大金箍棒。侯沧海下了车以后,在陈汉杰看不到的地方,拨通了梁勇手机。

“谁啊?”

“我,侯沧海。”

“沧海啊,怎么想起找我。”

“手头有点紧张,能不能贷点款?”

梁勇背靠椅子,用很放松的姿势打电话,“你在黑河当官,工资可以,又不做生意,为什么要贷款?”

侯沧海在梁勇面前恢复了世安厂子弟的说话方式,道:“我就在楼下,到底能不能贷款,给个痛快话。”

“你到楼上来,信贷科,十一楼。”

坐着电梯来到了十一楼,在信贷科长办公室对面,侯沧海见到穿着白衬衣和黑西裤的梁勇。梁勇向他招了招手,没有起身。

有求于人必低于人,这是大家都常挂在嘴里的道理,侯沧海不想做出求人姿态,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梁勇办公室。

“梁经理,抽支烟。”一个挂着粗大金项链、手指上有着方形金戒指的中年人坐在梁勇身前,桌上摆着几份材料。

梁勇看了侯沧海一眼,扭头继续中年人说话,道:“李总,现在审得越来越严,我这里过了,说不定上头就要怪我把关不严。”

被称为李总的中年人指了指上头,道:“我做事,你要放心。我的事上面都晓得,绝对没有问题。”

侯沧海见梁勇在办业务,自顾自地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顺手拿起一份报纸。他用眼角瞟着梁勇,心道:“大家都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在我面前摆起了架子。”

过了半个小时,梁勇结束了谈话,走了过来,用抱怨的口气炫耀道:“李总是塞纳河左岸的老总,身家上亿了。贪心不足蛇吞象,还想贷几千万。”

侯沧海道:“你这里忙,我就长话短说,最近熊小梅要开服装店,缺两万块钱,能不能贷款。”

梁勇面前对着六号大院鼎鼎有名的孩子王,笑嬉嬉地道:“两万块钱,太少了吧,我这里是千万起步,不过老兄来了,可以例外”

侯沧海表面上很有气势,实则内心是渴望着梁勇能帮忙,听到梁勇“可以例外”几个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梁勇拉了根椅子坐在侯沧海旁边,道:“你是在黑河当办公室主任,能不能让黑河把钱存在建行?”

这是一个涉及江阳区委区政府的事,并非是侯沧海这个黑河办公室主任所能决定。侯沧海道:“这事有点难,等我掌了权才办得到。”

梁勇其实明白这一点。他之所以能够到建行来上班,并且分到了信贷科,与父亲在世安厂分管财务有直接关系。他笑嬉嬉地道:“能当办公室主任的,都是领导心腹,你想点办法,把钱存过来。”

侯沧海露出一丝讽刺又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道:“梁勇,你的意思就是把存款拉来就能贷款。”

梁勇道:“你要贷款两万,数量不大,但是没有理由,师出无名,如果有买房合同我可以给你介绍,帮你搞定。”

侯沧海站了起来,道:“那就算了,不为难你了。”

挺着腰,昂着头,离开了信货科,侯沧海涌出一丝愤怒。还有深深沮丧,马瘦毛长,人穷志短,这句话总结得太经典太到位了。

事情办得不顺利,不到十点就回到镇政府,侯沧海坐在办公室,压住心中火气。这时,冯诺来到党政办,顺手把门关掉,道:“公房的事情你知道吧,手续办得差不多了。等会开个党政办公会,集体研究,其实就是过一遍。然后你就到区公房管理所去交钱,五千元。”

十一点,临时的党政办公室召开。办公会研究了几个日常议题后,杨定和将处理公房的事项提了出来。江阳区集中处理公房是在九九年,在座诸人当时都买到公房。如今处理的四套公房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在第一次未处理的,如今都由黑河镇干部居住。区公房管理所原则上同意处理公房,镇班子成员自然也不会有意见,谁在这个会上提出反对意见,必然会成为四家干部的眼中钉,因此大家都同意杨定和书记提出的方案。

下午两点,四家人分别到区公房管理所交了钱。交钱以后,四家人赶上了最后一班船,都笑咧了嘴,吆喝着要在城里吃火锅。

与其他三家人不同,侯沧海心里空空落落。买了房子,家里现金所剩无几。开门面的钱从何而来,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星期三,十一点一十五分钟,两辆小车开进镇政府大院。

杨定和、刘奋斗来到楼下,将区委组织部钱明书常务副部长和詹军等人迎到了顶楼会议室。

全镇机关干部和村支书、主任都聚在会议室,会议室烟雾缭绕,粗声大气的玩笑话不断从各个角落里传出来。

钱明书是刚从市委办调下来任职的干部,对乡镇环境并不熟悉,见到会议室这么大的烟,不禁皱了眉。他没有直接说自己意见,用目光去示意杨定和与刘奋斗。

杨定和假装没有看见钱明书的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刘奋斗是个大烟枪,对眼前烟雾并不敏感,直到看见钱明书用手扇了扇鼻尖的烟,才知道钱明书刚才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他站在主席台,大声地道:“大冬天都关着窗,通风不好。你们几爷子把烟弄熄,再抽,我们就要被熏成腊肉了。”

镇村干部笑嬉嬉地就将香烟灭掉,在灭掉前,不少人又狠狠地抽了一口,弄得会议室烟雾更大。

詹军坐在主席台上没有说话,翻看笔记本。

侯沧海见烟雾一时半会散不了,将窗户打开两扇,屋内有了对流风,很快将烟雾吹散。

几分钟后,会议开始。会议程序很简单,首先是宣读区委任免文件,然后离任领导讲话,再由新书记表态。

当杨定和习惯性拍话筒时,许庆华突然猛地拍手,嘴里道:“欢迎、欢迎。”由于只有他一个人拍手和说话,因此在会议室里显得很突出。

在场的镇村干部都知道许庆华对党委书记杨定和不满,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在杨定和即将离开黑河镇的这种场合,许庆华会跳出来发杂音。大家随即想许庆华平时在工作和生活中的烂章法,也就释然。

侯沧海暗骂道:“许庆华真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小人,以后我当了书记,一定不能象杨书记那样心慈手软,给自己留下个祸害。”

杨定和显然是做好了思想准备,对许庆华的表演没有什么激烈反应,缓缓地道:“按照惯例,我都要讲几句,首先是感谢大家这么多年对我工作的支持……,最后,由于种种原因,主要是我的能力问题,镇里的经费状况一直没有起色,亏欠了大家……”

他讲话很诚恳,没有官话,这就让大部分镇村干部记起了老书记的好处,一时之间场内掌声热烈。

随后就是例行由新书记表态。

詹军跟随着区委鲍大有副书记多年,学到不少高招,进步很快。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什么话自然清楚明白,他着重讲了两点,一是服从组织安排,感谢区委信任;二是以后望同志们支持与配合,齐心协力干好工作。

大家都知道在这种会上新书记詹军不能也不应该讲出什么新意来,等詹军套路式讲话结束,热烈鼓掌。

然后,散会,吃饭。

对于黑河镇来讲,杨定和时代结束了,詹军时代到来了。

第五十一章 无毒不丈夫

吃过午饭,詹军将侯沧海叫到身边,道:“今天中午喝了酒,就不开会了。

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党政联席会,研究春节期间的工作。”

侯沧海在小本子上记下:九点,党政联席会,研究春节工作。

詹军又问道:“以前开会前征集议题没有?”

侯沧海道:“按党政联席会惯例,都是由书记先讲,镇长再讲,然后由参会领导谈各自分管的工作。”

詹军眼光在镜片后面不停闪烁,道:“黑河是大镇,今后得搞正规化建设,这也是鲍书记反复强调的。

你参照区委常委会规则,在开党政联席会前事先征集议题,没有提出来的议题或者提出来没有通过的议题原则上不讨论。

明天会议只有一个主题,就是研究春节期间的工作。

但是你还是要征集议题,不是为明天的会,是为春节前最后一次党政联席会作好准备。”

侯沧海随即将与区委办联系的任务交给杜灵蕴,然后回到自己办公室,喝了一口茶,整理工作思路。

手机响了起来,熊小梅打来的电话,“刚才接到门面老板电话,催我们交钱,如果不交,他就要租给别人了。”

贷款不成,让侯沧海窝囊透顶,他尽量用舒缓的声,道:“不用急,我回家找父母求援。”

熊小梅辞职之事还未给侯沧海家里人说,现在最怕的就是回家,道:“要回你家借钱,肯定要说我辞职的事情,我怕得很,不想去。”

侯沧海道:“我单独回去,先给爸妈沟通,然后你再回家,好不好?”

熊小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道:“老公最善解人意了。

我今天下午到江州,跟老板商量多拖两天。

你要赶紧回家借钱,这个门面很合适,租不到就可惜了。”

电话刚放下,杜灵蕴拿着一张打好表格来到办公室,道:“区委办将他们征求议题的表格传了过来,我略作修改,侯主任看成不成。”

侯沧海扫了一眼,觉得表格没有问题,拿着表格找詹军,准备让他看一看格式。

詹军将手中笔放在桌上,拉长声音道:“侯主任也算是老办公室主任了,这事程序就错了。

先征求副职,再征求人大王主席、刘镇长和我,最后由我和刘镇长最后确定上会的议题。”

侯沧海拿着表格找到排名最后的副镇长林锋。

林锋看着表格就发牢骚,道:“这是乡镇,不是区委,何必搞这些花架子,完全是脱了裤子打屁。”

侯沧海知道副镇长林锋是炮筒子性格,也不在意,道:“林镇,到底有没有议题,如果有议题不报,开会时就不讨论。”

林锋道:“兴华村这些年提出来要修桥,我觉得应该修,桥对方有两个生产队,不能让两个生队长期靠马帮把砖瓦驮进去,嗯,就提这事。”

侯沧海帮着林锋在表格上写下议题。

除了在林锋这里听到牢骚话,其他领导都表现得很配合。

新领导都会有三板斧,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没有人傻到会主动挑战新领导的三板斧。

新领导在黑河工作一段时间后,就会知道什么叫“上面千根针、下面一线牵”的有责无权的乡镇工作。

等到被繁杂乡镇工作磨得没有脾气的时候,自然会忘记自己初来时挥出来的三板斧。

收集完议题回到办公室,侯沧海抽空给女友打电话,“谈妥没有?”

熊小梅压低声音道:“老板有些不情愿,我正在磨他。”

晚上,熊小梅沮丧地回到黑河镇。

门面老板给了一个三天的最后期限,到时不交钱,就要租给其他人。

侯沧海百般安抚,说了许多宽心话,才让熊小梅的情绪恢复了正常。

次日一大早,熊小梅坐车进城,继续为了门面奋斗。

镇政府召开新书记到来的第一次党政联席会,没有人迟到,以前每次开会资格最老的人大主席王成纲也准时出现在会场。

会议开始后,詹军抛出了核心问题:“春节马上就要到了,如何过春节?”

刘奋斗原本满心以为杨定和调离以后,他就能坐上杨定和的位置,成为黑河镇党委书记。

他没有料到半途杀出一个白面书生,活生生拦住了自己进步的道路。

基层干部要进步得看机遇,往往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而这个白面书生詹军又是区委鲍书记的人,让刘奋斗有苦也说不得,一口气憋在心里,差点弄出内伤。

当詹军提出问题后,刘奋斗没有发言。

他专心地在笔记本上写字。

其实他也没有写其他内容,就是写熟悉的诗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詹军平时经常观摩区委常委会,觉得主持会议是一场轻松的愉快的事情。

可是轮到他来坐镇指挥时,发现自己成为冷场君,提出的问题无人响应。

詹军眼光在镜光后不停闪烁,又道:“我是初到黑河,原本应该多作调研,可是春节将至,没有给我调研的时间,有些事情必须要在春节前解决。

距离春节时间不多了,很紧迫啊。

刘镇,你有什么想法?”

刘奋斗这才将笔放下,道:“黑河镇的问题说复杂就很复杂,说简单就很简单,一句话,都是钱闹的。

发不齐工资,镇干部发牢骚,村干部骂娘,人心涣散,工作推进不动。”

詹军道:“工资发到几个月了?”

刘奋斗道:“机关干部工资发到九月份,还欠四个月工资没发,村社干部工资发到五月份,还欠七个月没发。

年终各项慰问、五保供养、军烈属补助、民师工资、军人代耕费等刚性开支还没有着落。”

王成纲补充了一句:“机关干部还有50多万修路集资款该退没退。”

詹军在心里大骂,道:“都是你们几个弄出来的烂事,还大模大样让老子来擦屁股。”

心里大骂,表面上却异常平静,道:“怎么会有这么欠债。”

刘奋斗道:“詹书记那时在区委办工作,应该很清楚。

区里任务一项接一顶,上面只发文件,下面得跑腿出钱,修路款、引水款、建校款和普九款、建办公楼款、还有吃喝款,累积起来就是一笔大数目。

除了吃喝款以外,哪一项不是上级有明确要求的硬开支。”

詹军道:“其他款项先不管,首先要管吃喝风。

侯沧海要重新制定机关财务管理制度,财政所要严格财务管理。

我们用钱的原则是量入为出,打紧开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不准产生新的债务,尤其是以后不能再有吃喝烟酒账,来客招待一律在机关食堂就餐。

还有,镇里所有车辆出动都要在办公室统一调配下,不准司机擅自动车。

请各位也支持一下,以后动车都要给办公室打招呼。”

侯沧海知道管理车辆这一块事情很麻烦,最是吃力不讨好,搞不好就要得罪一堆人,可是这也是办公室职责,推脱不了。

詹军又道:“刘镇长,区财政局那边有没有可能拨点钱。”

刘奋斗道:“给点小钱是可能的,但是要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他们几爷子都要为保证区政府运转伤透脑筋。”

詹军道:“镇内几家煤厂能不能想点办法?”

刘奋斗苦笑道:“煤厂几个家伙还指望我们还借款,他们商量好了,准备过春节把铺盖搬到镇政府。”

大家就围绕着如何解决春节“钱”的问题研究了起来,乡镇经费来源有限,所想办法实在不多。

一直没发言的人大主席王成纲突然睁开微闭的睡眼,道:“说这么多没有用,人大的、纪委的、还有副职们说这些都没有用,最有可能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两位主要领导以政府名义借钱,你们两个面子大,总能借到点钱。”

詹军觉得这个提议太过怪异,居然让两个主要领导以私人面子帮政府错钱。

往日传说中,乡镇一把手的日子过起来很舒服,是土霸王,谁知屁股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才发现这个位置是个烧红烙铁。

会场冷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詹军和刘奋斗。

詹军道:“刘镇,你的意见。”

刘奋斗道:“既然王主席都开了腔,那只有我们两人硬着头皮上。

詹书记是领导身边的人,面子大些,与各部门都熟悉,你借一百万,我借五十万,行不行?”

詹军吓了一跳,道:“不要定任务,尽量去借,不仅我和刘镇要借款,大家都要发动力量,多借点钱,日子就要好过些。”

王成纲道:“我们人大主席团有屁个面子,借不到钱。”

詹军道:“可以不定任务,但是希望大家都把责任担负起来。”

散会以后,詹军心情极度不佳,“隐形联盟”给了他极大压力,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向鲍书记汇报黑河班子问题,换掉两三个人,大家才知道好歹。”

他原本还想考验一下办公室主任侯沧海,然后才决定是否将这位 “杨定和第一铁杆”换掉,经过第一次办公会,换掉侯沧海的想法占了绝对上风,不是侯沧海到现在为止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而是詹军想尽快打破黑河固有小圈圈,侯沧海躺着中枪了。

詹军对自己的想法又有些犹豫,侯沧海是非常能干且称职的办公室主任,如果不是张强被调走,现在应该到区委办工作。

被自己换掉后,侯沧海想要再起来就很难了。

“无毒不丈夫,凡是挡在我面前的,都得滚开。”

这是詹军做出的决定。

做出决定后,詹军将侯沧海叫到自己办公室,吩咐道:“这两天你都跟着我,还把许兴华叫上,一起借钱。

侯沧海,星期六和星期天就贡献出来,没有意见吧,等春节时痛快休息几天。”

“书记要为全镇谋福利,我能有什么意见。”

侯沧海回到自己办公室,禁不住愁上心头,如果这两天被拴在书记身边,哪里有时间去借钱,借不到钱,麻烦就大了!

他在正办公室愁眉不展之时,眼角余光看见刘奋斗提着手包走过办公室。

随即又听到刘奋斗粗粗的喊声:“小崔,走。”

小崔是刘奋斗乘坐的那辆车的驾驶员。

他正在办公室与杜灵蕴聊天,听到刘奋斗声音,赶紧跑出办公室,到楼下发动小车。

侯沧海扭头望窗外,眼见小车慢慢离开了院子。

凭着对刘奋斗的了解,这个外表粗豪的精明汉子应该是到城里借钱,而且第一站就是财政局。

小车灰尘还未散去,有三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大门处。

李老酸、张胖子和涂百万都是政府的债主,前几天还结伴来找过杨定和。

今天应该是得到了内部信息,知道新书记已经到位了。

侯沧海立刻站了起来,准备给詹军报信。

走到门口时,他改变了主意,没有去给詹军通风报信,而是到厕所去回避必然会出现的尴尬场面。

从卫生间出来,詹军办公室还是挺安静,没有异常。

侯沧海心有疑虑地往回走,经过纪委书记办公室时,被谈明晨叫住。

两人关紧房门,商量关于中明村村干部私分集体财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