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了半天,才意识到朱怀镜没表态,就把目光投向他。他本不想说什么的,可别人都望着他了,他不得不说了:“关键是要选好一个项目。要是没有项目,笼统地捐给老干休养所,说不定就成了所里的办公经费了,他们拿去发奖金也不一定。”这时袁小奇才说话:“按陈小姐和朱处长的意思,捐给老干休养所是可行的。那么我们就同他们接触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合适的项目?”朱怀镜不想揽这事儿,就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知道这些人肯定会请他帮忙联系的,就先发制人:“谁同老干休养所熟悉些?陈雁不是采访过他们吗?”宋达清笑道:“有钱给他们,还怕人不熟悉?”朱怀镜说:“不是这意思。人熟些就免得唐突。”没想到陈雁却硬要拉上朱怀镜:“我可以去一下,他们刘所长我熟。但朱处长得陪着去,你是政府领导啊!”朱怀镜故作油滑,笑道:“就我俩去?太情调了吧!”别的人就撮合他们,显得有些恶作剧,说非你两位出马不可。陈雁略显羞涩,望着朱怀镜,看他怎么说。朱怀镜见女人这表情似乎在传递着某种消息,一时间心恍神迷。但他马上想到这事只他和陈雁两人去,自己似乎成了袁小奇秘书似的,太没面子了。不由得又想起这次袁小奇回来,凡事都是让别人同他联系,像个首长。心想不能听凭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摆谱,别看这人现在见了面仍是一脸谦恭,但长此以往,有一天他说不定就会颐指气使的。这复杂的心思其实只在朱怀镜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下,他就打定了主意,说:“我和陈雁跑一趟都没什么,只这么远。只是我俩毕竟是隔山卖羊,还是劳驾袁先生一道去吧。”朱怀镜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措词太客气了。这时他突然察觉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袁小奇越发彬彬有礼了。一阵羞愧掠过朱怀镜的心头。

袁小奇很风度地点了点头,说:“不用劳驾二位专门跑去。打个电话,约他们所长出来喝茶吧。我们见了面,谈谈就是了。”“对对,这样很好。”朱怀镜故意说得响亮,私下却想自己刚才只知道上门去说,就是没有想到打电话约别人出来,显得好没见识。看看袁小奇那沉着的样子,朱怀镜就疑心他会不会在心里笑话自己。朱怀镜心里有些不舒坦了,便再次重申选好项目的重要性,说了三点意见,甚至举了市里抚贫和以工代赈的一些例子。朱怀镜发表了一通高见,见大家都长了见识似的望着他,他的感觉才好了些。听完了他的意见,袁小奇就决定明天晚上约老干休养所刘所长喝茶:“各位都要来为我撑面子啊!”袁小奇客气地请着各位,眼睛却只望了望朱怀镜、陈雁和宋达清。打电话的事就拜托陈雁了。

朱怀镜念着给玉琴送包去,就说不早了,明天再见吧。大家便都说散了。这时,黄达洪招手请各位稍等,说:“袁先生本想请大家去喝茶,但这里说话方便些,就不出去了。这个只当请各位喝茶吧,不好意思。”黄达洪说着就递给每人一个红包。袁小奇便在一旁说着不好意思。大家也不推让,口上客气着都收下了。

朱怀镜突然发现一个男人手里拿个女包,怎么也不是个味道,走起路来手脚几乎都不协调了。下了楼,宋达清问:“朱处长自己开了车来?”朱怀镜说:“我才学了一天车,就敢上街了?胆大包天哩!”“要我送送你吗?”宋达清问。朱怀镜忙说:“不用了,你先走吧。”鲁夫和崔浩过来同朱怀镜握手打招呼,拦了辆的士走了。陈雁自己来了车,说:“你俩站在那里好好客气一会儿,我先走了。”各位都走了,朱怀镜拦了辆的士去龙兴大酒店。猛然想起宋达清平日都是非送他不可的,今天却只是随便客气了一句。原来宋达清猜着他是要去玉琴那里的,就不好坚持送他了。管他哩,他和玉琴的事迟早有人会知道的。想宋达清也是场面上混的人,不会多事的。这时想起袁小奇送的红包,就拿了出来。还没打开,就私下同自己打赌,猜猜到底有多少块。他想了想,估计两百元吧。打开一看,竟是一千元!朱怀镜几乎有些激动,双脚便随着的士播放的音乐有节奏地抖了起来。

的士径直开到了玉琴楼下。朱怀镜上了楼,把手包放在背后藏着,拿钥匙开了门。玉琴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目光显得郁郁的。朱怀镜猜想玉琴下午回来后,也许一直坐在这里发呆。他便做出高兴的样子,躬腰亲亲玉琴,突然将包高高地举在头顶。玉琴眼睛一亮,脸色发红,惊愕地啊了一声。朱怀镜将手包放在玉琴手里说:“除了钱,什么东西都没少。钱他们要是没用还可以退,用了就算了,这是规矩。”玉琴先不说话,忙拉开包,拿出照片一数,说:“少了一张照片。我放了五张照片在里面。”“是吗?”朱怀镜问。玉琴再翻翻手包,说:“我吊着你脖子那张照片不见了。手包是宋达清交给你的?”玉琴怀疑宋达清拿了一张照片。朱怀镜明白玉琴的意思,却不便说破这事,只说:“是的。”玉琴不说话了,坐在那里发呆。朱怀镜也不好相劝。他想宋达清要是有意拿了一张照片,那么这个人就真的太阴险了。朱怀镜不便再找宋达清问照片的事,只好自认吃了暗亏。可是让这人抓了把柄,今后就得受制于他了。

今晚朱怀镜本想回去的,可是见玉琴这么个情绪,他就不忍心走了。他知道玉琴的性子,她自己没回过心来的事,你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他只好让玉琴洗漱了,上床休息。见玉琴没兴致,他只抱着她温存了一会儿,就让她一个人躺着。他坐在床头,没有躺下,心里乱七八糟的。静坐了一会儿,拿来鲁夫写的《大师小奇》,随便翻了起来。书的目录神乎其神,很吊人胃口。有个目录朱怀镜简直不敢相信:手起刀落,身首异处,人却安然无恙。

朱怀镜循着目录,翻到里面:那天,袁小奇先生在北京弟子顾东阳家做客。顾家住的那个四合院里有好几户人家,他们早就听说顾东阳在南方拜了个高人为师,只是无缘见识。这回知道袁先生去了,男女老少十来个人硬要缠着他亮几手功夫。袁先生不爱显山显水,死活不肯表演。有个小伙子就说:“你袁先生只怕徒有虚名,怕露马脚吧!”袁先生还是不愠不火,只管拱手道歉。倒是把他的徒子顾东阳急了,非要央求师傅来两手。袁先生微微一笑,说:“硬是要我玩,我就玩个让你们开眼界的。不过有个条件,要请这位朋友配合一下,行吗?”袁先生指指刚才激将他的那位小伙子。小伙子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只问玩什么?袁先生又是一笑,说:“活取人头。”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只当是玩笑。袁先生说:“我说的是真的。不过不要怕,死不了人的。”说罢就让顾东阳取了把菜刀来。他伸出一指,试试刀锋,再望着那位小伙子说:“兄弟,委屈你了。”小伙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袁先生手起刀落,脑袋早被砍了下来,滚到一边去了。那没头的身体却端坐在那里,伸手往肩膀上去摸,像是要摸摸自己的脑袋。在场的人全都傻了,背过脸去。想要逃命,脚却钉在地上动不了。只见袁先生过去捡起人头,说道:“没事没事,人死不了的。”他捡起人头,吹了口气,再往那人脖子上放。小伙子扭了扭脖子,眼珠子转了转,觉得奇怪,问:“你们都这么望着我干吗?”原来他根本不知道几秒钟之前自己的脑袋叫袁先生搬过家…

朱怀镜摇摇头,根本不相信这些胡说八道的事。可下面一章竟说到一位老将军:一瓶清水,三声喝令,老将军起死回生。朱怀镜细看正文,见写的竟是与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有关的事:那是北京的秋天,解放军总政治部的首长请袁先生去305医院,看望久病在床的陈老将军。老将军患糖尿病多年,现在肾功能已经衰竭,迸发了尿毒症,生命垂危。老将军的亲属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袁先生身怀奇术,又古道热肠,不知有多少人被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们费尽周折,千方百计找到了袁先生,指望他能给老人带来最后一线希望。袁先生从小就很敬仰这位戎马倥偬大半辈子、立下过无数战功的老将军,一听说老将军用得着他,什么也顾不上,就带着一个弟子飞抵北京。当他走进病房,见昔日威风凛凛的老将军,如今已面如刀削,全身发黑。袁先生不去多想,只想一定要让老将军康复。他环视一下病房,见桌上放着一瓶没打开的矿泉水。他过去取了矿泉水,拧开瓶盖儿,走到窗前。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不便问他,只是屏住呼吸望着他。但见袁先生举着矿泉水瓶子,望着窗外,昂首俄顷。突然,袁先生“哈、哈、哈”地叫了三声,手往空中一捞,像抓住了什么,往矿泉水瓶口一捂。他转过身来,说:“拿个碗吧。”老将军的家属忙递了碗上去。袁先生往碗里倒了满满一碗矿泉水,很认真地说:“让将军喝下它吧。”家属将信将疑,扶起老人,用调羹喂矿泉水。可袁先生在一旁显得有些支持不住,脸色发白。他的弟子知道袁先生因为刚才发功过量,伤了自己身体,就扶着师傅回宾馆休息。临走时,袁先生交待说:“那水分三次喝,今天晚上和明天早上再各喝一次。”第二天中午,老将军的病情真的奇迹般好转过来了。总政首长马上派人去宾馆请袁先生,可他早已走了。袁先生行迹如萍,飘浮不定。

这是三年前的事,老将军如今已九十有五,依然精神矍铄。

朱怀镜再翻了一会儿书,见有很多章节他原来在一些报纸、杂志上陆续看过的,编书时做了些剪辑和扩充。书中的袁小奇出神入化,高深莫测,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被称作神仙、菩萨、奇人、高人、大师。朱怀镜说什么也不相信有这么神乎其神的事,可书中讲述的人和事都有钉子有眼儿,不少人物还是高官名流。他不由得翻到前面的彩页,见那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领导紧握着袁小奇的手,笑容可掬。朱怀镜琢磨着这张照片,自然想起了袁小奇同皮市长那张合影的产生过程。如果里面所有照片都是这么产生的,就没有一个出来说说话?何况里面有高级领导的照片啊。朱怀镜怀疑袁小奇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却不得不同朋友们一道帮着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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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二十五

皮市长从北京回来时,袁小奇捐资老干休养所的事宜已谈妥了。老干休养所的设施比较完善,常规活动场所都有了。大家反复商量,决定修个室内网球场。因为休养所刚修建那会儿,网球还有些资产阶级味儿。这几年不知是无产阶级富裕了,还是资产阶级可爱了,老干部们说网球还真不错。天天打门球也不是个味道。

皮市长听说袁小奇要捐款给老干休养所,自然高兴。老干们总说休养所条件太差,平日尽发牢骚。如今让袁小奇捐款建个网球场,也能叫老干们少说些怪话。

皮市长自然出席了捐款仪式。只要有皮市长参加的活动,电视里就得报道,这是规定。于是袁小奇第一次在电视里露面。新闻报道他捐款后的第二天,电视台又给他作了个专题节目。是陈雁策划和制作的,题目叫《他来自白云深处———记南国奇人袁小奇》。陈雁在片头介绍说:小奇其实大奇。他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小小年纪就开始了流浪生涯。他遍访名山,广结善缘,每遇高人。不知不觉,他长大了,长成了同常人不一般的人…

以前袁小奇有过多次捐款活动,但没有市领导在场,电视没有宣传。他捐款的事迹同他的神秘功法只在民间口头流传。前不久,鲁夫的大作《大师小奇》在荆都市的书摊上面世,买的人并不多。偶尔有人买了,看过之后也是不敢不信,不敢全信。这回袁小奇就成了荆都市家喻户晓的名人了。鲁夫的大作便洛阳纸贵了。

四毛不知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同袁小奇熟悉,就求表姐香妹,想承包老干休养所网球场的工程。这天吃了晚饭,香妹就把四毛的想法同朱怀镜说了。朱怀镜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四毛也知道钻门路了?”香妹说:“你只说能不能帮帮忙吧。”朱怀镜知道不答应香妹是过不了关的,只好说:“我试试吧。这也是求人的事,不是我说了算。”他没有多大兴趣帮四毛活动这事。朱怀镜平日的私人应酬,大多都是乌县在荆都做生意的老乡买单,惟独没有让四毛意思过。其实四毛赚的也不少,只是不开窍。朱怀镜开导过他,教他河里找钱河里用,赚的钱分文不往外掏,这钱是赚不长久的。四毛也许只给韩长兴和分管机关事务的厅领导表示过,但从没想过要感谢一下朱怀镜。朱怀镜也并不眼红四毛赚了钱,只是觉得老叫别人买单不太好,四毛要是能够出些力也未尝不可。

这次袁小奇回来呆了十多天,荆都市的主要领导差不多都接见了他,很是风光。他还在荆都注册了一家分公司,由黄达洪留下来任总经理。据说这家公司注册手续只一天半就办好了,这在荆都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荆都市有关部门总爱用这个例子说明他们的投资环境如何如何好,办事效率如何如何高。可这事在民间流传的却是另一个版本,说是袁小奇为了让公司注册手续办得顺利些,说过,就当十万块钱丢在水里吧。结果花了不到六万块钱,各种手续就一路绿灯地办下来了。袁小奇就笑道,没想到这些人真没见过钱,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修建老干所网球场的所有事宜也就由黄达洪全权负责了。这天,朱怀镜打电话给黄达洪,说了四毛想承包网球场工程的事。黄达洪只迟疑片刻,就说这事好办,但电话里说不细,见见面吧。朱怀镜就约了黄达洪吃晚饭,在一家叫北海渔村的海鲜馆。

朱怀镜勉强能开着车上街了,就带上四毛,自己开了车去。到了海鲜馆,他们刚下车,就见黄达洪从的士里面下车,带着一位小姐。黄达洪因为是坐的士来的,觉得不怎么有面子,手脚不太自然。他上来握了朱怀镜的手,不说别的,开口就说:“袁先生走的时候说了,下个月就给我从深圳发一台车过来。我说分公司刚开张,就艰苦些嘛。可袁先生说,车是公司的形象,随便不得。”朱怀镜玩笑说:“对对,袁先生说得有道理。艰苦朴素固然可贵,但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有些场合别人不看你人就看你车。你就听袁先生的吧。”两人并肩往海鲜馆里走,黄达洪又回头看看朱怀镜的车牌照,说:“你这车不是政府机关的呀?”朱怀镜说:“一位朋友不要了的旧车,我捡着用用。”他那语气越不当回事,越让黄达洪惊羡。“行啊,朱处长,你在荆都可是玩得活啊!”黄达洪重重地拍了下朱怀镜的肩,眼睛里几乎放着红光。

找了座位坐下,黄达洪才介绍他带来的小姐,秘书周小姐。朱怀镜便介绍了表弟瞿林。点好了菜,黄达洪就问瞿林的情况。瞿林只说了句自己在政府机关维修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朱怀镜嫌瞿林讲话不怎么撑面子,就补充道:“瞿林干过多年建筑,经验是有的。但都是跟着别人干,自己没有发展。我原来在乌县,也没关照过他。现在他在政府维修队负责,管着三十来号人,一年只有百来万的维修工程,赚不了多少,只是混口饭吃。”黄达洪说:“一年有百把万的事做,不错了嘛。这个网球场工程也不大,好在技术不复杂。我可以同老干所那边商量一下。根据协议,工程建设主要听我的。这个没问题。”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小姐问喝什么酒。朱怀镜征求黄达洪的意见。黄达洪推让一下,就问小姐这里有什么酒。小姐说:“白酒高档的有茅台、五粮液、酒鬼,洋酒高档的有人头马、爵士…”不等小姐说完,黄达洪一挥手,说:“行了行了,酒鬼吧。酒鬼真的不错。我上次随袁先生去湖南,那里的朋友向我们推荐酒鬼,我们还不太相信。一喝,还真不错。但价钱也是价钱,比茅台还贵。”听黄达洪这么一说,瞿林的脸庞和脖子顿时红了,额角冒了汗。朱怀镜怕瞿林这样子让黄达洪看着不好,就故意高声豪爽道:“酒鬼酒鬼!”其实黄达洪并没有注意到瞿林表情的变化,只把烟吸得云里雾里。

朱怀镜又问周小姐喝点什么。周小姐说不喝酒,喝矿泉水就行了。黄达洪也为她帮腔,说她的确不喝酒。朱怀镜这个时候才礼貌地称赞了周小姐的漂亮和风度。周小姐自然是表示感谢了。朱怀镜发现这女人五官还真的不错,只是没有特色,就像商店里的塑料模特,各个部位都符合黄金分割率,却不生动。朱怀镜总想着黄达洪带女人上深圳做皮肉生意的事,就猜疑这周小姐跟着他可能也干净不了。

斟好酒,黄达洪先举了杯敬朱怀镜。朱怀镜抬手挡了挡,说:“今天是我请你,还是我敬你吧。”他本想说今天是请你帮忙的,但怕太掉格了,就说得平淡些。黄达洪笑笑,说:“那就别说什么敬不敬的,同饮吧。”于是邀了瞿林共同举杯,三人干了。

朱怀镜示意瞿林敬酒。瞿林不太活泛,目光躲躲闪闪地望了朱怀镜几眼,才端起酒杯敬黄达洪。朱怀镜心想瞿林平日也不是这样子,怎么到了稍微上些档次的地方,就形容委琐了?凭他这见识闯江湖肯定不行的,还得修炼才是。黄达洪喝了瞿林敬的酒,直说这小伙子朴实,难得难得。朱怀镜听了就知道瞿林给黄达洪的印象太死板了。现代汉语辞典早该修订了,很多语言再不是原来的意义。朴实就是死板,老实就是愚蠢,谦虚就是无能,圆滑就是成熟,虚伪就是老成。瞿林是这番表现,朱怀镜只好自己频频举杯,同黄达洪同饮。黄达洪越喝越豪爽,说话一句高过一句,说他当年在乌县时如何佩服朱怀镜的能力,同朱怀镜的关系如何如何好。朱怀镜不停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或说哪里哪里。其实那会儿黄达洪在县里把头昂到天上去了,在他眼里只有几位主要领导。黄达洪脸色渐渐通红了,眼角上了眼屎,就说起自己被撤职的事了:“他妈的,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别的爱好,就好搓几把麻将。有人要整我,就抓住这个把柄弄我。现在反过头去看,我那算什么事?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见识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赌起来,那气派,凭老百姓的想象力根本就想象不到!跟你说朱处长,我在外面越是见得多,就越觉得自己冤!他张天奇要树立敢于碰硬的形象,拿我开刀。拿我垫脚,他的形象就高大了?鸟!不不,朱处长你别劝我,我今天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发过誓,这辈子张天奇把我整到什么样子,我有朝一日也要把他整到什么样子。他张天奇就干净?鸟!我手头有他的把柄,只是这会儿时候没到!”黄达洪的话越来越不中听了,朱怀镜便举起酒杯说:“达洪兄,俗话说,忍人一着,天宽地阔。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大丈夫得忍且忍吧。你现在也不错,而且是个不断发达的势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因小失大。来来,喝酒喝酒。”朱怀镜只能说到这份上。他交待自己,今天任黄达洪怎么说,他绝不让张天奇这三个字从自己的嘴巴里蹦出来。可黄达洪哪里忍得?不停地大骂张天奇,说到张天奇的种种劣迹,似乎都是言之凿凿。朱怀镜便总是用些原则话劝他。

周小姐不怎么说话,只是谁说话的时候,她就专注地望着谁,像在认真地倾听。男人们遇上这种目光都很鼓舞。没人说话了,她就低眉望着眼前的杯盏,很贤淑的样子。朱怀镜就想这女人是在做淑女状。你就淑女吧,不关我的事。

见实在劝不住黄达洪,朱怀镜就想早些收场:“达洪兄,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三五杯下去就不分东西南北了。你喝好了吗?你喝好了今天就算了。”“酒早喝好了,我只想两兄弟说说话。”黄达洪说。

朱怀镜一边示意瞿林买单,一边对黄达洪说:“今天两兄弟高兴,谈得投机。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好好聊聊。”“不喝茶吧,我请客,打保龄球去。”黄达洪说。

朱怀镜说着也行,就见小姐拿了账单来。八百九十八。瞿林接过账单,手便抖了一下。朱怀镜觉得很没面子,高声说:“打个折嘛,这是规矩。好好,不打就不打,瞿林,给她九百。”朱怀镜说着就扶了黄达洪往外走。这火看上去是冲着小姐发的,其实是对着瞿林的。见瞿林还站在那里,好像还等着小姐找那两块钱,朱怀镜就说:“你后面来吧,自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黄先生还有事情。”扶着黄达洪上了车,朱怀镜说还邀个朋友一道去。黄达洪说行行。朱怀镜就打了玉琴电话。朱怀镜突然感到头重,只怕开不了车,忙又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对不起,你还是先坐的士到北海渔村来,我和两位朋友在这里等你。我喝了几杯酒,开不了车了。”几个人就坐在车上等玉琴。黄达洪说着说着就靠在周小姐肩上酣声如雷了。朱怀镜回头望着周小姐说:“达洪累了,是不是休息?”黄达洪一下就醒了,说没事没事。说过又呼呼睡去。

这时,朱怀镜的手机响了。一接,原来是圆真大师的电话:“朱处长吗?我圆真啊。谢谢你的关心,经费报告皮市长批了,我已送到财政厅去了,经费马上可以到位。很感谢你啊!最近你能安排个时间吗?邀了方处长,我们一起叙叙,要感谢你才是。”朱怀镜说:“哪里哪里,不要客气。这都是皮市长的关怀。”黄达洪听朱怀镜随便接个电话就同皮市长有关,酒早醒了,坐直了身子,说:“朱处长,皮市长很赏识你啊!乌县在市里工作的人,就你最有前途,也就你最够朋友。”朱怀镜忙谦虚起来。黄达洪仍是奉承个不停,朱怀镜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圆真这人有意思。如今是这也同什么接轨,那也同什么接轨,和尚也同俗界接轨了。既然你同俗界接轨,我也就同你接轨吧。朱怀镜想到时候同圆真说说,让瞿林把荆山寺钟鼓楼工程承包下来,能赚多少是多少,也好让他学学经验。瞿林在机关维修队干也不是长久之计,谁知道明天是谁管这事?黄达洪这会儿像是真的醒酒了,问朱怀镜:“瞿林他们维修队的资质怎么样?能承包工程吗?”朱怀镜说:“这同政府维修队没关系,还得瞒着政府。可以找个够资质的建筑公司同你们签合同,瞿林向这家公司交管理费就是了。”黄达洪说:“对对,这样也行。现在很多工程都是这么搞的。建筑公司你就负责找吧。”朱怀镜再一次在心里琢磨这种怪事:他正好想着瞿林的事,黄达洪就问到瞿林的事了。人的心灵之间只怕的确有某种感应?玉琴很快就到了。朱怀镜同黄达洪、周小姐都下了车,一一见过,握手道好。见朱怀镜喝多了酒,玉琴上车后便偷偷地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朱怀镜被拧得生疼,却因有外人在场,不好叫唤。

国画

作者:王跃文

二十六

荆都市第十四届商品交易会如期举行。商贾如云,盛况空前。

李明溪和几位老画家的画展也在商品交易会的场馆内占据了显要展厅,吸引了不少客商。一位日本商人看中了李明溪同吴居一先生合作的《寒林图》。可他价格出到二十八万元人民币,李明溪仍不肯脱手。结果,这位日商分别以六万元和八万元的价格买走了李明溪的另两幅作品,不无遗憾。李明溪的画展成了这次商品交易会最引人注目的新闻花絮。

皮市长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亲自参观了李明溪的画展。当然其他各位老画家的画展他也看了,而在李明溪的展厅里他却停留了三十多分钟。用陈雁在电视新闻中的话说,皮市长还饶有兴趣地同画家李明溪先生进行了交谈。当时朱怀镜在场,悄悄对陈雁说,李明溪是他的朋友。陈雁心领神会,报道画展时作了巧妙处理,把几位老画家的镜头放在前面,却只是匆匆带过,而在后面却把皮市长同李明溪亲切交谈的场面原汁原味地播了出来,时间长度占这条新闻的一半。同时举办画展的几位老画家看了这则新闻心里有想法,他们只好把这事理解为皮市长关心青年画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玉琴看了这则新闻,也想去看看李明溪的画展。这天晚上,朱怀镜就约了卜未之老先生和曾俚二位,带着玉琴一道去参观。展馆晚上本不接待客人的,朱怀镜是交易会工作人员,同有关方面说说,也就进去了。

李明溪同他的几位学生在展厅里守着。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得离人。见大家去了,李明溪龇牙一笑,迎了过来。玉琴悄悄对朱怀镜说:“李明溪笑起来怎么这么难看?”朱怀镜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明溪已经走近了。他握了卜老的手,很是恭敬。朱怀镜从没见过李明溪对谁如此尊重。可见李明溪并不是全然不懂世俗礼数,只是他有自己的待人标准。果然,李明溪只同卜老一个人握了手,就一个请的姿势把其他人一并打发了。曾俚同李明溪没见过面,朱怀镜便介绍他们认识。李明溪也只是抬一下手,嘴上哦哦了两声。朱怀镜知道曾俚的个性,也不会计较李明溪的。

李明溪只顾招呼着卜老看画展。这些画其实都是卜老那里裱的,他早已熟稔了,却仍显得兴致勃勃。朱怀镜专心听着卜老和李明溪论画,觉得很长见识。

李明溪的学生们站在一边看热闹。有一位却独坐在角落里看书,头始终没抬一下。朱怀镜注意了一下这小伙子,觉得好面熟,好像是有次在美院树林里见过的那位怪人向可夫。可这人如此孤高,朱怀镜也没有兴趣去主动搭话,只当不认识他。

玉琴觉得展厅布置很别致,同朱怀镜轻声感慨了一句。这话却让李明溪听见了,回头说:“梅女士有眼力。这是向可夫一手设计和布置的。就是那位小伙子,是个怪才。”李明溪心想那果然是向可夫。大家就一齐望了望向可夫。小伙子仍只顾一个人坐在那里。玉琴有商业头脑,说:“这小伙子今后要是出去搞房屋装修,肯定赚大钱。”李明溪只是笑笑,没说什么。朱怀镜怕玉琴脸上不好过,就调侃道:“这些都是李明溪的得意弟子,要为艺术献身的,哪肯放下架子去搞房屋装修?”卜老回头捻须而笑,说:“人嘛,最重要的是按自己的愿望生活。活得自在,虽苦犹乐。”说着就到了那幅《寒林图》前面。卜老伫立良久,不胜唏嘘,半晌才说:“裱这幅画的时候,我就说过,这画了不得,要是流入市面,会创奇迹的。吴居一先生在当今中国画坛的地位大家是知道的,这本已足以说明它现在的价值了。今后明溪先生名气越来越大,这画的身价还会不断攀升。又是名师高徒,珠联璧合,旷世稀有!”朱怀镜说:“这画的价格现在已经出到二十八万了。”卜老摇头说:“二十八万?太便宜了!你是说那个日本人吗?他不识货!”曾俚问:“按卜老的意思,这画值多少?”卜老说:“起码不止二十八万。现在定它的价值为时过早,再过十年二十年,等明溪先生声名大振的时候再说吧。”曾俚这下就像个记者了,穷追不舍:“那以卜老的意思,画作本身的价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家的名气?而据我所知,现在炒作之风盛行,一夜之间可以诞生很多假名家,当然也可以把一位平庸的画家炒红天。而大多数人的美术鉴赏力不会很高,最容易人云亦云。”卜老笑道:“曾先生说的是当今情势,我说的是在排除炒作因素情况下,也得让人们更多地了解明溪先生,才能更加认同他的作品。我一直认为明溪的作品已达到很高水准了,只是名气还不太大。当然这只是老朽个人的看法,也许是少见寡识吧。”曾俚好争论,口口声声向卜老请教,却同卜老辩论了很多美术方面的问题。卜老也并不倚老卖老,很乐意同曾俚探讨。卜老总是很谦虚,每说出自己的看法,都要检讨一番。而李明溪听了曾俚的一些言论,倒对他刮目相看了。朱怀镜就只有在一边听的份儿,惭愧自己美术方面知识太贫乏了。

参观完了画展,朱怀镜和玉琴开车先送卜老回家,再送走曾俚。这几天朱怀镜对家里推说开交易会,住在会上,便夜夜同玉琴在一起。两人回家,打开电视,荆都台的《人生风景》栏目正好播放有关裴大年的专题片,片名有些玄:《裁剪蓝天》。副标题就明白些了:《走近裴大年和他的飞人制衣公司》。朱怀镜叫玉琴先去洗澡,一个人坐下来看电视。一会儿完了,看看字幕,见是陈雁的策划和制作。选在交易会期间推出这个专题片,可谓用心良苦。不知陈雁从中间赚了多少?裴大年因上次新闻节目删掉了他向皮市长汇报那些镜头,很不满意,这回该高兴了吧。他便挂了裴大年的电话:“喂,贝先生?我朱怀镜。刚才看了你的光辉形象,很不错的。”裴大年肯定也正坐在电视机旁,乐不可支的语气:“这要感谢你啊朱处长!这个片子是你促成的。我给你汇报,这次我在交易会上接的合同不少,多亏你给安排了个好展厅。今晚这个专题片一播,我想明天会有更多的人来找我们的。我得好好感谢你才是。”朱怀镜客气几句,又向裴大年表示了祝贺。

玉琴从浴室出来,正好看到片尾字幕。听朱怀镜打电话,她以为是打给陈雁的,有些吃醋,说:“还专门打电话祝贺?她当记者的一年到头天天干这事,你不要天天打电话给她?”朱怀镜懵了一下,才想到玉琴肯定是误会了,笑道:“你说什么呀?我给裴大年打电话哩!你以为我打电话给陈雁?我吃饱了没事做?”玉琴这就笑了,坐下来温存。朱怀镜佯装生气,点着玉琴的头说了声气人呀,摇着头进浴室去了。放好水,躺在浴池里,不由得就想起陈雁了。自从喝下这女人的半杯残茶那天起,他就告诉自己,这辈子不能对这女人有任何非分之想。

洗了澡出来,朱怀镜想起方明远说过裴大年的一个笑话,就同玉琴说:“刚才我在电视里看见裴大年捧着一本英语教材装模作样,其实他二十六个英语字母都认不全。飞人公司员工都知道这样一个笑话。有些人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后面印个O和H,他总弄不清哪个是办公电话,哪个是住宅电话。女秘书反复告诉,他就是记不住。女秘书很聪明,想了个主意。她说你看这O像不像个张开的嘴巴?中国嘛,办公室的意思就是坐在那里看报喝茶。所以电话号码后面印了O的就是办公电话。这H两边立着两竖,不像一男一女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男一女就是家。所以后面印了H的就是住宅电话。裴大年点点头,像是记住了。可他皱了会儿眉头又问,这H中间还横着一个杠儿是什么?女秘书脸一下红了,说这个董事长你自己知道。”玉琴听了,笑得直喊肚子疼。半天才喘过气来,说:“你们男人呀,念念不忘的就是身上那横着的一杠!”朱怀镜逗玉琴:“你就不念着这一杠?”玉琴红了脸,咬着嘴唇儿笑,白了他一眼说:“谁稀奇你那一杠!”

国画

作者:王跃文

二十七

商品交易会获得了很大成功。用皮市长总结的话说,就是三个“创纪录”:与会的客商,特别是国外境外客商之多创纪录;达成合作意向的大项目之多创纪录;签订的合同总金额之多创纪录。这几天,荆都市的报纸、电视、广播等所有新闻媒体都在宣传本届商品交易会的重大成果,总会引用皮市长说的三个“创纪录”。

皮市长这几天太辛苦了。重大项目的签约仪式他得出席,重要客商他得接见,各种宴请活动他也得参加。朱怀镜酒量不错,皮市长总带上他陪宴。这都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当的参谋。朱怀镜口上怪他出馊主意,弄得他成天云里雾里,心里却很是高兴。这天,最后宴请了一位新加坡商人,皮市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