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局长小声地说:"我犯错误了。"

  刘书记说:"是的。你在工作上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郝局长说:"我愿意接受处分。"

  刘书记问:"处分材料你看了吗?"

  郝局长说:"我看了。"

第85节:官道(12)

  刘书记追问一句:"听说你不肯签字?"

  郝局长说:"是的。给我记过,党内警告,甚至更重些,我都愿意接受,但是,要给我降职处分,我不同意。"

  刘书记说:"来运同志啊,你要知道,你的错误是严重的!"

  郝局长说:"这我知道。但是,刘书记,我每做一件事,都是向有关领导请示汇报过的,也都是按领导指示办的。"

  刘书记说:"你说的领导是哪位?能不能说具体点儿?"

  郝局长说:"当然是我的主管领导。"

  刘书记说:"你的意思是,你每件事都请示过毛书记?"

  郝局长说:"是的。"

  刘书记不想郝局长说这些对毛副书记不利的话,想把这个话压下去,于是加重语气说:"来运同志啊,我们是组织上的人,自己的工作出了差错要勇于承担责任,不要认为把领导扯进来就没事了。"

  郝局长说:"不是的,刘书记!我是绝对不会在您面前说假话的。"

  刘书记说:"你现在说不说假话,我也弄不明白,不过你是'扯皮局'的局长啊!一把手啊!"

  郝局长说:"我知道现在说别的也没有用。刘书记,我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他将那个藏如珍宝的记录本拿了出来,递给刘书记,说:"您看看这个,就知道我郝来运是不是说假话了。"

  刘书记一页一页地往下看,记的都是毛副书记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作的什么指示,几乎所有关于杂志的错误做法都有毛副书记的指示。

  刘书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来运同志,你的工作做得很认真嘛!这样吧,你先回去,降职处分的事,我们再复议一下。"然后就把那个本子顺手放在一边。

  郝局长站起来准备走了,就去拿那个本子。刘书记挡住他的手说:"本子就留在我这儿,我还要仔细看看。"

  郝局长一出门,刘书记就打电话把毛副书记叫来了,举重若轻地笑了笑说:"老毛啊,'扯皮局'的来运局长刚才到我这儿来过了。他那个降职处分怕是要复议一下了。"

  毛副书记很硬地说:"还要复议什么?给工作造成这么大损失的人不要可怜他!不给这样的处分怎么能杀一儆百呢?"

  刘书记又笑了笑,说:"事物都是有普遍联系的,我把他处分重了怕影响到你啊!"

  毛副书记说:"刘书记你多虑了。我主管的部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当然要负领导责任,该作的检讨我已经在常委会上作了。"

  刘书记还是笑了笑,说:"老毛,我刚才看了一个很好看的小记录本,那上面写的都是你给'扯皮局'作的指示。"

  毛副书记耳根开始发热了,忙问:"那个本子现在哪儿?"

  刘书记举起那个本子说:"在我这儿。我把这个东西留下来就是要让你亲自看看。"

  毛副书记一页一页地看完了自己所作的指示,杂志改刊名,换主编,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作过指示,那上面的时间、地点、内容都记得十分详细。毛副书记咬着牙说:"郝来运这个家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绝招啊!其实,我当时的本意就是放手让他开展工作。"

  刘书记说:"老毛,像郝来运这样的人,不仅你们那个战线有,其他战线也有,这点儿雕虫小技我见得多了。不要紧的,吃一堑长一智嘛!只要不降他的职,他就不会在外面乱说这些内幕。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那样的人。"

  毛副书记软了,说:"刘书记,这个人看上去老实,其实是非常难对付的。"

  刘书记说:"老毛啊,你放心,我会让他说不出话来的。我们安排他到白蚁研究所当书记去就是。"

  毛副书记说:"我们这地方早就没有白蚁了,几乎都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个白蚁研究所。他郝来运肯去?"

  刘书记说:"这就由不得他了!白蚁研究所也是个正处级单位,他去那里当书记属于平调,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我们跟他谈话时,别的都不要谈,只跟他谈白蚁研究工作的重要性,谈白蚁研究所的重要性。他爱怎么作记录就让他怎么作记录。难道他还敢说消灭白蚁不重要?"

  毛副书记终于笑了。

  刘书记说:"老毛,复议时,我要组织部提方案,你还是先发言,我最后拍板,这样就符合程序了。"

  毛副书记想了想说:"好,还是刘书记有办法。"

  邓宏顺,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历任乡政府秘书,县委组织部干事,镇党委书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雪峰》杂志主编。现任怀化市文联副主席,怀化学院中文系兼职教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红魂灵》,散文集《天意·地相·凡事》,中篇小说《苍天有眼》、《有儿为官》、《食堂》和《血嘴杜鹃》等。2004年被授予湖南省德艺双馨文艺家。

第86节:秘书小黄(1)

  秘书小黄

  丁邦文

  当时是什么原因没读这条信息呢?黄一平已经没有兴趣细究了。在果断摁下了删除键的时候,黄一平连片刻犹豫也不曾有。手指频频揿动之际,他忽然想起冯市长的那个比喻,是关于领导和秘书的,说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像牙齿和嘴唇,唇齿相依,唇亡齿寒。黄一平想不明白的是,就算这个比喻很贴切,可谁是嘴唇,谁是牙齿呢?

  一

  时针早已转过七点,副市长冯开岭的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黄一平这边,手机和座机轮番响起。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显得很不耐烦,说都让人家外商等两个小时了,就是不给我面子,总要考虑一点国际影响吧。女儿小萌有了哭腔,历数爸爸不守时的斑斑劣迹,妻子汪若虹也在旁边推波助澜。黄一平就一边应付邝明达,一边哄着小萌。

  黄一平与冯市长的办公室斜对门,隔一道宽大走廊,进出市长办公室必先经秘书门口。这样的布局,方便秘书为领导挡驾。依稀听得见里面有嗡嗡的话音,却不能敲门进去催,即便邝明达在电话里吼叫骂娘也不行。黄一平就在自己办公室里打转转儿,心里急得似有几十只猴爪在挠。

  对于冯市长这个电话的重要性,黄一平当然心知肚明。电话先是黄一平接的,当时冯市长正好去了卫生间。对方没有通报姓名、身份,开口只说请开岭同志说话。黄一平听出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声音,但既然对方没通报,他就绝不会主动称呼。这是多年秘书生涯历练的功夫,也是黄一平的"不俗"之处。"不俗"这个词,出自冯市长之口,说过不止一次,却从来不曾当着黄一平的面,可见含金量不低。冯开岭本就是秘书出身,在阳城能得他如是评语颇为不易,黄一平也因此在秘书圈子里赚足了颜面。

  年处长是冯开岭省委党校的同学,在部里主政市县干部处,据说马上就要提副部长了。这个时候的电话,肯定与来年初将要进行的阳城市府班子换届有关。

  眼下,离换届还有小半年,民间就开始流传新一届政府班子组成。照例版本众多,五花八门,惟有一个位置人选几乎铁定--四十五岁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卸副转正。因此,就有人提前向黄一平道贺,说以后可要多关照呀,或者说"苟富贵,勿相忘"呀,等等之类。黄一平呢,脸上作刀枪不入状,嘴里打着哈哈:嘁!我一人微言轻的小秘书,天生就是跑腿拎包的命,什么关照、富贵全是扯淡。内心里,却灌了蜂蜜一样甜美滋润。冯市长提拔,也就等于他提拔,水涨船高嘛。

  冯开岭本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不要说打个电话,就连正式会议报告,都不太讲究虚与委蛇、起承转合那一套。这次和年处长通话这么久,自然说明话题重要。关门闭灯,手机做了呼叫转移,便绝对是"请勿打扰"的意思。这期间,所有打给冯市长的电话,黄一平都做了技术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约访,更是无一例外遭到婉拒。作为一个称职的秘书,黄一平总会让冯市长在不想受到干扰的时候,免受任何干扰。至于那个邝明达,自恃和冯市长关系很铁,冯市长也早就答应晚上要帮他接待一个外商,据说明达集团正和对方商谈合资一个新项目,投资规模过亿美元,可那个项目和冯市长的电话相比,还是不能相提并论。因此,黄一平没有理会邝明达越来越嚣张的火气。他真正有些心急的,倒是家里的女儿。

  冯市长的电话终于打完。随着对面办公室的灯亮、门开,黄一平就像一支满弓待发的暗箭,迅速而又悄然地射了过去。就在冯市长更衣、换鞋的当口,黄一平已帮他清理好电话、文件夹,收拾好随身携带的皮包、茶杯、手机,原本有些零乱的办公桌,复又井井有条。这中间,黄一平几度施以余光,悄悄观察冯市长的表情,试图从中掌握一些年处长电话的信息。结果似乎令人满意,冯市长眉心处的那个"川"字非常舒展,右腮那块厚重的咬嚼肌蠕动得坚实且很有节奏。

  正值下班高峰,市府通往阳城宾馆的几条路,无一例外阻塞得厉害。途中,又接到邝明达和女儿的催促电话,黄一平便示意司机老关在车流里左冲右突,甚至连闯几个红灯,这才以最快速度到达。见到冯市长,邝明达原本冰封般的一张铜盆脸,立马就开成一朵九月菊。倒是对黄一平看也不看一眼,只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哼。黄一平心里感觉委屈,却也顾不了许多,只和司机老关耳语两句,就匆匆打车往家赶。

  躺到车后座上,黄一平觉得整个人就像瘫了一样,一种发自心底的疲累瞬间拆解了全身筋骨。自从做了冯市长秘书,他几乎每天晚上回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条件反射。

第87节:秘书小黄(2)

  一进家门,桌子上酒菜上齐,生日蛋糕插着花花绿绿的蜡烛。汪若虹朝他苦着一张脸,小萌则躺在妈妈怀里抹眼泪。黄一平手都没来得及洗,就赶紧掏出打火机点蜡烛,嘴里则不停向女儿说着道歉的话。他心里说,姑奶奶们,快点吧,留给我的时间也只有短短一个半小时,晚上冯市长还说了要一个重要文稿呢。

  点完最后一根蜡烛,黄一平才恍然明白女儿已经十周岁了。看着小萌吹灭蜡烛破涕为笑的天真模样,黄一平心里忽然有些酸,从女儿生下来那年调到市府做秘书,先后跟过两位副市长,随冯市长也有五年了,这些年,他真是没有陪妻子、女儿过一个完整的生日。当然啦,他在和汪若虹碰杯的时候,还是不失时机地附耳道:老婆,耐心点,再过几个月就是市府换届,冯市长提拔已成定局,咱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汪若虹明知故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黄一平拍了拍妻子绯红的脸,习惯性地左右顾盼一番才说,与你关系大啦,傻瓜!

  二

  你的问题,这次应该解决啦,一步到位!冯市长的态度很坚决。类似的话,过去也说过,但以前的语气偏软,这次足够硬朗,多了些决定的意味。

  摆个什么位置呢?是留在政府办,还是国土、城建、交通或其他哪个局?冯市长既似征求意见,又像自言自语。

  冯市长说这话的时候,是和年处长通话的当天夜里。当时,办公室里就他和黄一平两个人,整个市长楼层也是一片黑暗。此前,他在邝明达的宴席上喝了不少茅台,照例需要喝几杯浓茶,聊聊天解解酒。种种迹象表明,年处长在电话中已经给他吃下定心丸,否则,他不会有这样的语气和神态。

  黄一平差点就要说,要不,我还是跟在您后边再锻炼几年吧。当然,他终于忍住没说,他不想再次因为自己的出言不慎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记得三年前有个机会解决副处,是安排到城建局当政治部主任,就是因为自己一句客气话,冯市长当即表示同意,结果让政府办信息科的王科长捡了个大便宜,那小子现在已经下到阳北县担任副书记,眼看就是下任县长了。

  四十岁的黄一平,在政府办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十年前,他由阳城五中语文老师借调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帮助编写教材。一年后,市府来教育局挑秘书,采取笔面试结合的办法,全局那么多人恰恰选中了他。

  到了政府办,先在信息科做些摘抄传递的零碎活计,本来还要再打一段时间的杂儿,这时恰好北京某部下来一位挂职的魏副市长。秘书跟领导是有讲究的,跟了谁就算是谁的人,将来肯定是要荣辱与共的。对于挂职副市长这种过渡性的领导,好多人都不愿跟,秘书长就派了黄一平。魏副市长挂职四年期满回京后,黄一平又意外地被冯开岭挑中。说意外,是因为秘书出身的冯开岭,从省委研究室下来担任副市长,对秘书要求很高,先后试用过好几位都不满意。派黄一平顶上去原本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却取得无心插柳之效,冯市长对他非常满意。这一满意不要紧,黄一平一做就是五年。

  期间,冯开岭由叨陪末座的副市长,一跃而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一平则从科员、副科到正科,按说早就应该解决副处职级了。不过,市府办秘书解决职务问题,有很多鲜为外人知的潜规则。一般副市长的秘书,有科员有副科,最多只能配到正科级,再要提拔,就只能离开原岗位。常务副市长的秘书,虽说可以配备到副处,却也只能是一个副处级调研员之类的虚职。正市长的秘书,级别则可以从正科、副处到正处,职务可以是秘书科长、办公室副主任、正处级调研员,甚至可以直达副秘书长。而且,只要跟了一把手,提拔重用的频率就会大大高于其他领导秘书,常常可以优先占得非常抢眼的位置。因此,对黄一平来说,冯开岭副市长前边的那个副字去与不去,是有天壤之别的。

  对于自己的未来去向,黄一平早就有了长远规划。他知道,秘书本就是个过渡性岗位,做得再出色也只能是通向仕途的一块跳板。也有少数在领导身边呆惯了的秘书,不太愿意离开,毕竟大树底下阴凉大,那种跟随领导前呼后拥的感觉还是非常舒服的。可是在政府办,主任、副主任、秘书长、副秘书长一大堆,资历再老,职务再高,一辈子也只能老死在秘书岗位上,永远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当,终归是听人使唤的角色。只要离开市府办,下去担任某个局、委的副局长、副主任,或者是县、市、区的党政班子成员,总要主管一个方面,手中有不小的实权。现在的社会,有职就有权,有权就有实惠,就会蔓延滋生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脉资源,就会有好多决定、选择的机会。何况,上有冯市长这棵大树罩着,主政一方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旦做了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广阔无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