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直到向主任办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过稿子,说辛苦了。见小刘满头乱发,又关切地问,昨夜又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刘笑笑,说,没什么。这几个晚上都不怎么睡,还挺得住。今天小刘是有意不梳头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着张县长的意见,这比当年等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紧张。偏偏张县长这几天很忙,上面来了领导,要汇报工作,要陪同视察。不知张县长有时间看吗?眼看着会期近了,到时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来,时间又紧,那不要整死人?这样的事不是没碰到过。

  向主任终于将稿子给了小刘,说,按张县长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只见张县长批示说,总体上可以,有几处要做修改,最后一部分要大动。请克友同志组织认真修改一次。

  这算是万幸了,小刘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最后定了稿。张县长批示:同意付印。

  报告是否让张县长十分满意,小刘心里没有底。但这次起草报告,对改变他的印象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张县长的批示批来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刘的存在。他小刘的一切辛劳对张县长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见了张县长,他照样还得笑哈哈,尽管张县长并不曾注意他笑得怎么好看。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揉醒小文,说,让我玩一下吧。小文说,你昨天才来的,这样不好,叫你骨髓都要空的。小刘叹道,实在睡不着,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

  完了之后,小文搂着小刘,呵护小孩一般,说,好了,现在闭着眼睛,好好睡吧。

第7节:天气不好(4)

  小刘将脸紧紧偎着小文的乳房,一会儿,竟暗自流起泪来。说不清是感激小文的温柔体贴,还是为自己伤心。他多想就这么偎依着,衔着甜甜的乳头睡去啊。可仍然睡不着,也许是神经衰弱了。但怕吵了小文,就强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小文醒来,见小刘夜里一直贴着自己的胸口酣睡,内心一阵甜蜜。她动情地抚摸一会儿男人,再轻轻起床。

  小刘弯在被子里又一次鼻子发酸。女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准备早餐去了。多好的女人呀!小刘真想叫回女人,仍旧搂着睡,不吃不喝,永远不起来,管他什么县长省长!皇帝老子都不管!

  可是今天还得去上班。

  政府办值班室二十四小时得有人值班。白天是返聘的两位退休老同志轮流,晚上由办公室全体同志轮流。今晚轮到了小刘。值班室晚上很热闹,在那里玩扑克、下棋的都有。张县长有时也来下几盘棋。张县长棋艺不错,小刘好几次听向主任这么说过。向主任曾拿过县直机关象棋大赛冠军,他的评价应是权威。张县长一般也只同向主任对弈,多半是向主任输。其实小刘棋很精,只是在机关里从未露过锋芒。

  今晚值班室亦然集者如云,打牌的开两桌,看牌的围了两圈。小刘当班,原则上不可以打牌,只在一旁看。这时,张县长来了,喊声有人下棋吗?目光却在屋内环视。小刘明白他在找向主任,向主任晚上一般都会来看一下。在场的好像没有谁敢应战张县长,都赔笑着等待有人出面应付。小刘是当班的,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主动招呼一声,便说,我来领教一下张县长棋艺如何?张县长这才望了一眼小刘,说,你的棋怎么样?小刘一边摆棋,一边谦虚道,学习学习。

  刚摆好,向主任剔着牙进来了。小刘便谦让,向主任来?向主任摆摆手,说,你来吧,你来吧。于是小刘便同张县长对弈起来。张县长说,跟我下棋要认真啊,不准马虎了事。小刘点头,牢记牢记。向主任自然站到了张县长一边,成了张县长的啦啦队。张县长每走一着,向主任都要叫一声好棋,并做出简短评点。好棋!张县长,你这马同那车形成掎角之势,让他的炮和象动弹不得。对,好棋!你这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棋好棋!你这车进可攻,退可守。慢慢地围过好些人来观阵,没有一个人叫小刘好棋。

  小刘发现张县长的棋真还可以,但没有向主任吹的那么神。既然张县长指示他要认真,他就使出浑身解数。战了若干回合,向主任最后喊了一声好棋,哎呀呀!张县长败北。张县长宽厚地笑笑,年轻人不错,后生可畏呀!小刘不好意思地说,张县长棋锋犀利,咄咄逼人,我是侥幸获胜,侥幸侥幸。张县长说声哪里哪里,就走了。向主任送到门口说,不再玩一会儿?张县长说,不了不了,还有事。

  向主任回来,说,小刘不错嘛,让我来领教领教。小刘一听这话中有话,心里就发憷。向主任一言不发,只把棋子摔得砰砰响。走了几着,小刘就发现向主任棋术果然老道,在张县长之上。下棋的气氛好像不对劲,观阵的人便阴一个阳一个地散了。只剩老肖一人坐在一旁看报,并不关心这边的棋局。二人一共下了三局,小刘只险胜一局。最后向主任将棋盘一推,说,年轻人,谦虚点。说罢就走了,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

  时候不早了,打牌的人也都散去,只有老肖还在。老肖诡谲一笑,说,小刘你看,原先你同张县长下棋时,向主任一口一个好棋。我容他不得,我在一旁打正字作记录,看他到底能喊多少声好棋。你数数,他一共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最后张县长还是输了。小刘见老肖原来还这么幽默,忍不住笑了。到了老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得罪了谁。换了别人是不敢同小刘说这些的。

  不过你的确不该赢张县长的棋。老肖说。

  老肖走后,小刘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悔不该同张县长下棋,更不该赢。向主任都不敢赢张县长的棋,你小刘算老几?吃了豹子胆了?

  一个人睡在值班室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唉,若是小文在这里,他真会伏在她怀里哭一场。

  春节将至,机关开始办年货。今天拉来了一车鱼。自然先挑一些大个的给县领导,这个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有条大鲤鱼,一称竟有三十五斤,像头小猪。大家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啧啧称奇。这条鱼当然非张县长莫属,可是管后勤的李副主任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合适。因为这鱼肚子鼓鼓的,估计光鱼子就有好几斤,张县长买了划不来。最后李主任说还是给张县长选几条没有鱼子的。这样一来,那条大鱼竟被大家冷落了。你也来提一下,他也来提一下,都觉得买了吃亏。小刘心想,鱼子虽然味道不好,营养却很丰富。最近母亲说头晕,小两口正准备接老人家到城里来调理。不如买了这条鱼,给母亲熬些鱼子汤吃。小刘说,大家都不要,我买了算了。

第8节:天气不好(5)

  小刘驮回这么大条鱼来,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放在浴盆里开膛破肚,浴盆都放不下。鱼子果然很多,取出两大海碗,足有六七斤。这鱼现在还舍不得吃,只用盐腌着,过几天再取出来,熏成腊鱼,过年时分送两边老人家。老人家只怕这辈子都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两口子一商量,明天就去乡下接两位老人来。

  小文学校已放了假,第二天就搭班车去乡下。小刘走不开,还得上班。一到办公室,老肖就将小刘叫到一边说,你昨天不该拿那条鱼。小刘莫名其妙。怎么了?大家不是都不要吗?老肖说,这些人患得患失,那条鱼你一拿走,有人就后悔了。你也不兴想事,就是张县长不拿,也轮不到你呀!老肖见小刘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安慰道,拿了就拿了,这些人的名堂,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刘鱼还未吃,却如鲠在喉。

  老人家见儿媳接他们了,喜滋滋的,将自家养的大白鹅宰了一只,随儿媳进城来了。

  小文找了一位熟识的中医,看了母亲的病,开了些中药。中医说,鱼子同这中药一起熬,治老人家头晕最好不过的。小文将鱼子分成好几份,放在冰箱里,一回熬一点,叫老人家每餐吃一小碗。父亲不肯吃,说自己硬朗得很,留着母亲吃。小刘不想败了大家的兴,便不把老肖讲的话告诉小文。

  母亲吃了一个星期鱼子药汤,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鱼子果有这等奇效,小刘小文很高兴。小文说,当然啦,鱼子酱西方人可是常吃哩,看外国电影不常听说?小刘问,这鱼子到底是鱼精还是鱼孵?小文说,是鱼孵,鱼精俗称鱼白。说到这里,小文猛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你在外面也讲了那个笑话?小刘一时反应不过来,反问,哪个笑话?还有哪个笑话?不就是全世界男人同时什么那个笑话。小刘好生奇怪,我没有讲呀,又怎么了?原来小文在外面听人说,政府大院里的干部闲得无聊,用计算机计算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到底有多少。小刘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同别人说过这笑话。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就有些可怕了。

  母亲熏腊味很里手,将鱼和鹅放在阳台上,文烟熏烤,小心照管。腊鱼腊鹅熏好了,鱼子汤也吃完了。两位老人硬要回乡下去,留也留不住。临走时,母亲抱着孙子刚儿问,宝宝说腊鱼给谁吃?刚儿说,给爸爸妈妈吃。还给谁吃?给爷爷奶奶吃。还给谁吃?给外公外婆吃。老人家乐陶陶的,亲着小孙子。小文告诉刚儿,宝宝说刚儿过年给爷爷奶奶送大腊鱼回来。刚儿便把妈妈的话学一遍。

  如今像小文这样孝顺的儿媳的确不多,小刘为自己家庭的天伦之乐而倍感欣慰。家和万事兴,真正幸福的家庭往往是清贫之家,管他什么功名利禄!近来小刘两口子常常议论这样一些话题,心情就特别好。

  可人的好运一来,你躲都躲不脱。小刘把什么都想淡了,向主任却找他谈了话,组织上考虑,小刘工作不错,能力不断提高,准备给他加点担子,拟任政府办副主任。向主任说,办公室党组研究时,专门征求了张县长意见,张县长也认为小刘不错。不过现在不是正式谈话,先打个招呼,今后工作要更主动些。不久县委常委会就要研究。

  这大大出乎小刘的意外。他同小文讲,小文却不怎么奇怪,凭你们办公室年轻人现在的力量格局,也只有你上合适些。不过从这件事上你也要明白一些道理,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容易,何不放松些?小刘说夫人言之有理。

  小刘再见到张县长时,心情完全变了,但张县长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刘注意到,张县长不像刚来时见人就打招呼了,总是很严肃的样子。设身处地一想,小刘也理解了张县长。张县长刚来时,认得的人不多,见面就打个招呼。现在,他认得的人多了,大家也都认得他。碰到所有认识的人都要点头致意,那么张县长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一样?再说,一县之长,太随和了,总不见得好。

  小刘对向主任更是感恩戴德。向主任只是要求严格些,有时批评人有些过头,人却是个好人。小文却不以为然,她说人嘛,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做人要恩怨分明,人家对你有恩,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好歹不分。小刘说那当然。既然说到了这个意思,两口子都觉得应该去感谢一下向主任才是。想来想去,只有把那条鱼送去合适些。可人家明知这鱼是在单位买的,自己舍不得吃,却拿去送礼,又显得太巴结了。不如再搭上腊鹅,说是家里老娘自己做的。决定之后,心里又有些不舍,腊鹅倒不稀罕,那么大的鱼,只怕今后再也难得碰上。但欠着人家情,也只有这样了。

第9节:天气不好(6)

  当天晚上,小刘夫妇带着腊鱼腊鹅拜访了向主任。向主任好像有意见似的,说,同事之间,不要这么客气嘛。小刘说,不客气,不客气,家里老娘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也让向主任尝尝,自己还留得有。客套了几句,向主任就说些贴心话,要小刘好好干,年轻人辛苦点没关系的。今后位置不同了,各方面都要注意,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小刘点头称是,很谦恭的样子。

  回家路上,小文问,你不像不尊重领导的人呀?小刘说,我听出来了,向主任讲的领导,名义上是县长们,事实上暗示我今后要听他的。这个好说。

  睡在床上,小刘突然难过起来,唉声叹气。小文问他高高兴兴的,又怎么了?小刘叹道,自己没有本事,父母天生穷命。老母亲天天守在阳台上,把那条大鱼熏得漂亮不过了,却没有口福消受。刚儿还说过年给爷爷奶奶送腊鱼回去。这么一说,小文也有些伤感,一时无语。过会儿却来劝小刘,说,莫想那么多了。老人家见你有出息了,有个一官半职,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高兴的。好在我平时还修了个孝顺名儿,不然,老人家还会以为我把腊鹅腊鱼送给娘家了。小刘这时像突然醒悟似的,说,其实刚才只送腊鹅给他也行了,为什么偏要腊鱼腊鹅全送了呢?是啊是啊,小文也觉得刚才两个人都懵懂了。

  次日清早,刚儿起床,见阳台上的腊鹅腊鱼不见了,大喊妈妈,要哭的样子。小刘跑过来,佯作惊慌,说一定是该死的猫叼走了,这猫真坏。刚儿不相信,妈妈不是讲猫是好动物吗?猫抓老鼠的。小文说,猫也有坏的,不抓老鼠,专偷吃人家东西。好不容易才哄过了儿子。

  过了一天,小刘有事从常委楼下走过,无意间一抬头,见二楼张县长阳台上挂着一条大腊鱼。小刘认得,正是他家那条。这条鱼从鲜鱼变成腊鱼,他每天都看好几回,太眼熟了。回来同小文一说,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这回你想通了吧,那条鱼向主任也无福消受。

  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便完了出来,就见楼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突然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儿天,打喷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只好走了,心想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政府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这让向主任在小刘面前很难堪。他找小刘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叫小刘不要有情绪,要正确对待。骄傲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然人骄傲不骄傲,自己往往不觉得,别人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加倍谦虚为好。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我同你反复讲过的。小刘听得出,这回向主任讲的尊重领导,可能是暗示他在什么地方让张县长不满意了。

  小刘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张县长,要说只有那天打喷嚏的事了。小文一听,笑出了眼泪。小文说,肯定就为这事。你打喷嚏的样子我还不晓得?皱起眉头,像跟别人血海深仇似的。这就怪不得张县长了。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换了你,你也不会提拔一个见了你就皱起眉头,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刘摇头晃脑,徒叹奈何。他妈的这才叫做黑色幽默!我不在那个时候送材料过去也没有事,送了材料不上厕所也没有事。到底还是怪那天天气不好,若是出太阳,我一抬头,喷嚏立即喷涌而出,张县长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至于误会了。唉,只怪天气不好,只怪天气不好。

  王跃文,当代作家,湖南溆浦人。1984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溆浦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后调入怀化市政府办公室、湖南省政府办公室,都是写官样文章。业余写小说。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从2001年10月起,专职写小说。现服务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有"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之美称。代表作有小说《国画》、《梅次故事》、《亡魂鸟》、《西州月》、《龙票》、《大清相国》、《苍黄》等。

第10节:十二作坊(1)

  十二作坊

  许开祯

  过分?田丰华突然激动了,我为什么不过分,她跑官找我,发不出工资找我,完不成税收找我,修公路修学校就连修广场也离不开我,我贴她脸上的金还少么,我为什么不能骂骂她?!田丰华咳嗽了两声,因为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像充满了猪血。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她装得多乖,背地里不知怎么恨我哩,我骂她十句,不顶她骂我一句呀。

  一

  作家易木水出了车站,猛然看见一个高高婷婷的女孩立在站台前,手里举个纸牌,上写:欢迎易木老师。易木水走过去,略带怀疑地盯住女孩,问,是接我么?女孩马上露出一脸微笑,训练有素地说,你是易木老师吧,欢迎欢迎。

  作家易木水一头雾水,这次下来是纯粹的个人行为,事先没跟任何方面打过招呼,连本地作协,他都采取了保密态度。女孩热情地引他上了车,将他手里的风衣接过去,小心翼翼叠好,抱在了怀里,冲司机说,去宾馆。

  女孩二十出头,颀长的个子,身姿很妙曼,属于那种望一眼便能令人生出无限幻想的性感身材。略施粉黛的脸上漾着一层不为岁月磨砺的笑,眼神里有一股清泉般的神韵。

  车子在宽敞的马路上奔驰起来,易木水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阔别八年,这座偏僻的北方城市美丽了,高大了,原先低矮的民居不见了,变成了一幢幢富有时代气息的楼房。电信大楼,时代商厦,北方科技,这些跳动着时代脉搏的新型建筑成了这座城市新的标志。易木水有一种如临幻境的感觉。说实话,尽管八年没来,但故乡这座小城一直装在他脑子里,纵是闭上眼睛,他也能画出哪儿是井水坊,哪儿是老槐树,至于那座终日弥漫着袅袅酒香的十二作坊,更是让他梦牵魂绕。八年前他带着全省艺术家采风团,在十二作坊吃住半个月,充分领略了这富有传奇色彩的酿酒圣地神秘而博大的酒文化,创作了大量作品,有些还获得了国际大奖。他的老同学,酒厂厂长林志雄也因那次采风名声大作,成了全省家喻户晓的酿酒大王。

  车子在一家叫丰华大酒店的宾馆前停下,易木水被带进一豪华套间,房间里的准备是提前做好的,水果,饮料,中华牌香烟,还有一台式电脑,看得出主人为迎接他是费了一番心机的,这从摆在房间里的几束鲜花和鲜花上写的字便能看出。

  有两束鲜花上写的是易木水一本小说扉页上比较经典的句子。

  一切收拾停当,易木水就想问问接待他的女孩子,到底谁这么有心,居然对他这个这些年不怎么走运的背时作家提供这么好的礼遇,可女孩像是故意要给他个惊喜似的,始终矜笑着不作答。沏好嫩绿的碧螺春茶,女孩莞尔一笑,说,易木老师,您先休息,晚上六点,我陪你用餐。说完便像天使一般飘了出去。

  作家易木水这两年真是背时得可以,先是创作的长篇小说《作秀时代》遭到严厉批评,接着担任了七年的文学院院长被解聘,最糟糕的是一年前妻子跟他莫名其妙离了婚,跟一个让他写过报告文学的商人走了。离婚的是他第二任妻子,两人年龄有些悬殊,身体等方方面面也有些不适应了,她是在八年前十二作坊面市时跟易木水相识的,当时只是酒厂宣传科的一个小职员,舞跳得不错。跟易木水结婚后潜能得到了空前的发掘,在省城文艺界已很有名气,还担纲过易木水一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的女二号。当然,离就离了,易木水这样的人看问题有他独特的观点,既然他不再有什么力可让她借,人家远走高飞也是有道理的。易木水并不是十分伤心。

  易木水的结发妻子就是故乡这个小城的,可惜英年早逝,数年前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的生命,还有腹中易木水惟一的孩子。

  易木水这次来,一是想会会老同学、老朋友,纯粹的私人约会,彼此谈谈人生的得失。人在逆境时总会想起一些老朋友,友情仿佛陈年老酒一样密封在一个坛里,专等失意时揭开封盖,好让友情慢慢抚平心灵的创伤。再就是想不受干扰地体验一下生活,跟这个时代再找找感觉,看能不能把创作的路延续下去。

  易木水的创作遇到了麻烦,这麻烦就像一个沉醉在爱情中的人早上醒来突然看到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自己孤独的灵魂,那个让他用全部生命或激情热爱着的另一个却不知去向,这还不算,他在收拾床时意外地发现,这张曾经洒满爱情欢乐的床笫竟落满铁屑一样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是梦中跌落的另一瓣故事,尖锐、锋利,露出蜜汁包裹着的爱情划破后坚硬的核,核中流出的竟是与爱情完全相背的汁,苦涩、僵死、带股腐烂的气息。爱了半生的人一时愕然,生命在这个早晨突然打开另一个问号,带着嘲笑的口吻发出疑问,爱过么,或者你现在还以为是爱么?

第11节:十二作坊(2)

  易木水如今常陷在这样的幻觉里,他抖落的岂止是一床碎片,碎片的光芒覆盖了他的整个世界,他几乎看不到晴朗的天空和绚烂的世界,他的世界充斥着各色各样的疼痛,还有随时都会发出的尖叫,就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伴随着他混沌的思想。他实在记不清前半生都写过什么,为什么而写,手只要一触及键盘,灵魂就在碎片尖利的叫喊中发出绝症病人的痉挛,思想不得不蜷缩在床之下,在残留的一丝腥味中苟延残喘。易木水知道这跟离婚无关,他的创作始终跟婚姻无关,那个背他而去的女人从未走进他的创作中,所以也就谈不上带走或破坏什么。当然这跟查封也没关系,事实上查封前易木水已经感觉到这种绝命,人在某个特定时刻会对自己产生绝命,会忽然地想拿起一块抹布,把自己从前的脚步抹掉。至于往下该踩怎样的脚印,心中竟茫然得很。

  易木水觉得必须先逃离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