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5章 清算(下)

一辆小车下了高速路之后,没有回茂云市区,而是直奔双鸭湖。沿着湖边开了半个小时,小车来到一处位于半山腰的隐秘别墅前。

段宜勇下车后,脸上没有笑容,与穿着毛大衣如一只狗熊的蔡彭健打了招呼后,道:“书记到了没有?”

蔡彭健道:“已经在路上了,于部长和姬市长在茶室。”

段宜勇便跟着蔡彭健走进了茶室。

冬日,天黑得早,寒风在黑暗中呼啸吹过湖面。

晚七点钟,一条雪亮的灯光划破了黑暗。四个人站在车旁,恭敬地将车上人迎进了屋里。在温和的地灯光线照射下,隐约能看到从车上出来的人有一头优雅的白发。一般情况下,领导干部都不喜欢显示其白发,有了白发总要染掉。而从车上出来的老者从来不掩饰其银发,梳理得整齐,更显得睿智和从容。

晚十点钟,远方城市升起了绚丽的烟花,这是茂云市区所放的烟花。烟花在空中爆炸,在湖面形成不逊于天空中图案的美丽画面。随着波浪微微荡漾,画面发生变形,显得诡异起来。

一群人从茶室出来,在湖边停留了几分钟,随即小车陆续发动起来,在小公路上形成一串串光点。离开小公路后,两辆车朝茂云开去,两辆车朝着岭西开去。

段宜勇透过车窗看着窗外。心情格外复杂,越来越变得沉重。

回到家里,段宜勇又不出所料地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多久才有了睡觉的感觉。但是,一场场怪异的梦境仍然追随着他,最后总是在胸闷难忍的状态中醒来。

醒来后,他头发乱成一团,坐在床上抽烟。黑暗中的零星光点在呼吸中慢慢前移,直至最后熄灭。

第二天上午,陆续有车辆进入了双鸭湖。

蔡彭健抽着粗大的雪茄。拍着桌子,道:“侯卫东下了命令又怎么样。为了这个项目,公司投入了这么多钱,现在拖一天就要损失一大笔,妈的。再拖下去,老子就要倾家荡产了。老子破产了,你们几个也没有好日子过。你们算算账,现在几个工地加起来有四五百工人吧,工人们没事做,你们照样得给钱,这是白给的钱,都是我们用命拼出来的钱。”

坐在蔡彭健对面有三人,都是江湖人模样。

一个绰号叫老鼠的人愁眉苦脸地道:“健哥。才出了那个事。现在我们动不了,公安成天到晚都在拆迁现场。”

蔡彭健道:“白天有公安,那就不会在晚上去。真是死脑筋。”他又道:“马上过春节了,公安到处都要用警力,后天省歌舞团还有一场表演,到时你们趁着大家看明星之际,给老子下手。”他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道:“为了这个项目。我们提前两年就搞规划,四方八面找钱。花大价钱设计图纸。目前施工企业都在这里停摆着,除了人工费,还有设备租赁费、管理费,多耽误一天,花的都是大家的钱。”

老鼠咬牙切齿地道:“那些钉子户不让老子活,老子就先弄他们。”

在场之人都是蔡彭健的老班底,在南城项目中都投入了大量资金,可以叫做倾其所有。如果这个项目做砸了锅,几人都会一夜回到二十年前,在江湖混了二十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蔡彭健知道眼前这三人都是从社会底层起来的,都进过劳改队,如果不加管束,极易弄出大事,于是又强调道:“我们是求财的,不是杀人的,把房子推掉是正经事,不能死人。”

绰号黑狗的人脸上有刀伤,笑起来阴测测的,道:“以前是健哥不让我们出马,那些钉子老头老太坐在房前,那些政府的人就没得办法。我们出马,他们立马就会滚蛋。我根本不动手,把他们娃儿、孙子照片往地上一扔,他们跑得比谁都快。如果是农村征地,我们还有点不敢下手,弄一个就会惹一村人。城里人各顾各,遇到狠角色,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三人离开后,蔡彭健驱车前往茂云最老的观音庙,准备给观音娘娘上一炷香。

观音庙位于南城北城中间的山上,香火极旺,每当观音娘娘过生日,信男善女们会将上山小道塞满。

侯卫东和常务副市长褚良带着几个人也在山上,但是他们没有在观音庙前,而是站在最高处。山风袭来,大家都缩着脖子。

两位年轻工作人员将一张效果图展开,让领导们对比着效果图看实景。

在效果图上,巨大的矿坑变成了湖水公园,垃圾场原址是一片集中绿化地,河道两边有绿化树和休闲的人。北城新规划充分利用了原来最影响城市景观的矿坑和垃圾场,起到了变废为宝的作用。

站在山顶可以将实景作效果图作全面对比,褚良看了半天,才道:“如果按照这个执行,北城将变得非常漂亮,甚至可以说是岭西最漂亮的城市。”

侯卫东研究和推进北城有近一年时间了,到目前已经具有了相当强的信心,道:“北城开发具有后发优势,而且回避了最麻烦的拆迁工作,还有棚户区改造、矿区改造和河道改造这三条国家支持的大船,我就看不出有任何不能实现的理由。”

褚良道:“说实话,最初侯市长提出开发北城时,我并没有信心,而是一直在观望。”

侯卫东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信心?”

褚良道:“跑到第一笔棚户区改造资金以后。”

侯卫东道:“国家资金只能解决部分问题。要想将北城建设好,必须要有大量资金投入。”

茂云市委通过了开发南城的决定,作为市政府就要推动这项工程的执行。因此政府掌握的资金就得向南城倾斜。侯卫东是讲究纪律之人,不管自己有什么想法,市委决出决定后还必须得执行。社会就是由规矩构成,无规矩就不成方圆,有了方圆才有社会。

褚良作为常务副市长,工作经验丰富,见了效果图第一个反应就知道资金从何而来。指着北城道:“要想有资金,必须得把这一块土地用起来。”

侯卫东笑道:“知我者褚兄也。春节过来。我准备建立一个北城整治区,以后北城财税归北城使用,单独核算。”

在目前,茂云市区主要税收集中在南城。北城的税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北城的支出实际是远远大于收入。在这个基础上搞北城整治区,财税独·立核算,几乎没有什么阻力。可是,若北城将矿区、棚户区和垃圾场改造完成,北城土地价值就以几何方式增长,北城税收必然会爆炸式增长。侯卫东提出北城整治区,就是为了既增加财税收入,又避免与南城争夺有限资金。

褚良竖起了大拇指。道:“高。”

两人相视而笑。

侯卫东来到茂云以后,除了老友朱小勇以外,就是与市委常务、常务副市长褚良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换句话说,除了有工作关系外,还有了友谊。他指着北城道:“以后你就要多把精力放在这一块,北城整治区主任之职非你莫属。”

褚良呵呵笑了两声,道:“这个职位不好干,就算你把这个效果图现在就摆出来。茂云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所以土地肯定以后不好卖,土地卖不出去。整治工作结束后,北城仍然是空中楼阁。”

侯卫东道:“你不要小瞧了企业家,他们嗅觉很灵,胆子比我们想象中更大。”

今天上山,侯卫东主要是为了从心底说服褚良,只有褚良从心底真正认识了北城,这才能够发自内心地工作,从目前的效果来看,还不错。

正在下山时,侯卫东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他停下脚步,看着褚良,欲言又止。

褚良见侯卫东神情有异,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侯卫东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褚良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侯卫东道:“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茂云人事有变动,虽然是小道消息,但是相当准确。”

褚良一直在茂云工作,从最基层一级一级升起来,在省里面有朋友,但是并非很深的交情,消息来源自然比侯卫东慢了一些,他从侯卫东听出话外之意,道:“我有变动吗?”

侯卫东点了点头。

褚良问道:“哪里?”

侯卫东道:“人大。”

褚良当了近十年副市长,年过五旬,这时候到人大也属正常。他稍稍愣了愣便恢复了镇静,道:“我也应该去人大了,可惜不能亲自参加建设北城。”

侯卫东只觉得满嘴苦涩,道:“晚上有空没有,我们小聚一下,喝杯酒。”

褚良道:“好吧,今夜不醉不归。”

晏春平等工作人员都自觉地距离两位领导有一段距离,没有人听见两人的谈话。晏春平心细,眼见着两位领导走在路上握起手来,便觉得很诧异,暗自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了山下,他询问道:“回市里,还是到北城。”

侯卫东道:“找个安静的馆子,我们几个喝杯酒。”他补充了一句:“今天不到食堂。褚市长,你说到什么地方?”

褚良道:“我以前的驾驶员开了一家汤锅店,喝牛肉汤,味道不错,我让他留一个雅间。”

侯卫东安排晏春平道:“等会跑一趟2号别墅,把我的那两瓶八十年代的茅台酒拿过来。”

第926章 眷属(上)

喝过酒后,大家还是散去。

分手之时,褚良道:“非常遗憾,不能在北城干一番事业。”他本时不太容易表达感情,今天喝了酒,又加上工作职务上大变动,情绪就激动了一些。

侯卫东则冷静得多,握着褚良的手,“到了人大,一样可以为北城做事,北城开发很需要道人大支持,有了人大支持,政府做事更有底气。”

褚良道:“毕竟还是有差别,以前是直接干,现在就是鼓与呼。”

感慨一番之后,两人分手。褚良脚步蹒跚地前往小车,上车时,他腿软了一下,差点撞到了车门。

对于已经成定局的事情,侯卫东也不愿意多想。回到2号别墅,他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电视声音和光线迅速布满了整个房间,却更显得独自一人的孤独。

他思考着当前的局面:

褚良将调人大工作;

姬程将成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市规划局长曹兵将成为副市长;

而自己从沙州带过来的沈东峰因为贪污受贿案被立案调查。

这一系列事情或许都是孤立的,但是集中在一起还是能透露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侯卫东参加工作以来经历过不少磨难,这一次在茂云虽然也遇到一些困难,但是还远未到将他吓住的地步。但是一丝以前没有的疲乏还是悄然出现在侯卫东心里,这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心灵的疲乏。

他独自坐在房间里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小口地喝着茶水。努力摆脱负责情绪。他想起了郑板桥的《竹石》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更加坚定了自己改造北城的决心:开发北城是提升茂云城市形象、改变市民居住条件、快速增加财税收入的必由之路。南城开发走不下去之时,市委市政府将有一条台阶。因此,这事必须要当前所有工作的牛鼻子,紧抓不懈,不管遇到什么困难。

由于临近2005年春节,接下来的日子更加繁忙,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做,诸如:春节前期的安全生产大检查、春节期间的森林防火工作、城市安全运行工作、双拥工作、春运工作、重点物品供应以及各类座谈会。

各部门忙了一年,都不希望在春节期间出事。也希望市长能出席这类全市性的工作大会。侯卫东在春节期间神经绷得比较紧,这类会议原则上能参加都参加,既是给副职和部门的面子,又是真心强调春节期间工作的重要性。

侯卫东参加的会很多,亲自参加检查的工作则全部与安全有关系。

警钟长鸣,这是一句永远不会落伍的老话,凡是轻视这句话的领导,一定会被这句话所教训。

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侯卫东在半个月内参加的各种会议已经有近四十个。视察各类现场九个,可以算作是连轴转,累得够呛。这个累主要是心累,不是身累。身累可以休息,心累则往往并不容易解脱,除非彻底换了环境。

在春节后省内又有几项重要的人事安排。其中比较重要的一项是赵东被任命为茂东市委书记。

在前往茂东之前,赵东悄悄地结了婚。女方是岭西歌舞团的台柱子晏紫。

参加婚礼的人不多,主要是新朋故旧。但是规格不低,参加婚礼的是省委常委、岭西市委书记熊大伟、还有省里几位大局行的头头,另外还有侯卫东、朱小勇等故交。

省歌舞团团长柳洁主持了婚礼,几位歌舞团的骨干组成临时小型乐队,有现场乐队,婚礼就变得高雅、温馨。

曾经有一段时间,侯卫东对省歌舞团柳洁还是挺有看法的。柳洁与老领导周昌全关系挺不错,但是当周昌全病重之时,柳洁除了礼貌性的两次探望以后,便再也不见踪迹。侯卫东与周昌全关系深厚,又深知老领导对省歌舞团的支持,于是便对柳洁生出了过河拆桥之感。

到了现在,怨念开始一步一步消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选择,柳洁作为省歌舞团团长,为了团里生存做出最有利的选择实在是无可厚非。

只是理解归理解,能否成为好友就另外一回事情。不管是什么年代,选择好友的标准都要讲究有情有义,柳洁如此做法显得薄情,侯卫东很难再与柳洁发展私谊。以后他与柳洁打交道肯定只会讲公事,不将谈私交。

柳洁拿着话筒宣布:“婚礼开始。”

新郎赵东四十来岁年龄,穿了笔挺的西服、头发剪得格外整齐,风度翩翩,极有成熟男人的魅力。新娘晏紫长期坚持训练,身材依然非常完美,高挑,匀称,仪态端庄,落落大方。她穿了一条婚纱,轻柔地挽着新郎的胳膊。

灯光和目光都聚集在一对新人身上,几乎所有人都不禁发自内心说了一声音:“真是郎才女貌。”

侯卫东与晏紫曾经有过几次交集,还曾经由于朱莹莹之事与其发生过争吵。作为一位身体健康的成年男子,对于年轻漂亮的女子自然有天然好感和一丝遐想,但是,他和晏紫的关系也仅止于此。此时看到穿着婚纱的晏紫,也是禁不住赞叹新娘的美丽。

柳洁主持过许多大型的节目,主持这种小型的婚宴自然是驾轻就熟。她没有用普通话,也没有故意采用西式的仪式,而是采取了一种接近于中式的主持方式。

“新郎官,你为什么会爱上新娘,一定会有原因吧。能不能给大家讲一讲。”柳洁站在一个讲台上,向着站在小舞台上的新郎官提了一个问题。

这是一个婚礼上常用的问题。也是一个非常中式的问题。

赵东接过话筒,温柔地看了晏紫一眼。道:“说实话,离婚这些年,我成天忙于工作,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个人问题。而且,我这个年龄和我所从事的工作不太容易找到合适的另一半,因此阴差阳错,一直都单身。和晏紫认识其实有好几年了,以前多是看到她在舞台上光彩夺目的一面,看的时候很惊艳。看过也就忘记了。我对晏紫产生好感是一次到后台慰问,当时晏紫坐在地板上,没有卸妆,只是脱了舞鞋。她的两个脚掌绑着纱布,纱布上有很多血渍。她脸色苍白,汗水就从额头往下滴。说实话,我看到这一幕觉得很震惊,没有想到舞台上的明星在台下会是这个样子。从这一刻,晏紫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有鲜明起来。”

柳洁原本只是随意问了一个能增加喜庆的常规问题。没有料到赵东回答得如此郑重,如此深情,她的眼睛不由得温润起来,道:“感谢赵书记还能知道和理解演员的辛苦。”

赵东答道:“所以我也很矛盾。婚后想给晏紫换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她又不愿意,所以我尊重她的选择。”

赵东的老同学老梅用劲地拍手。格外响亮。

对于赵东来说,老梅是一个关键性人物。如果没有老梅在这些年的帮助。他很难从前妻和郭兰的阴影中走出来。特别是放下郭兰是非常难的,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缺少男子汉魅力,就算是有条件不错的女人主动示爱,他也觉得是冲着自己屁股底下的官位而来,于是兴味索然。与老梅在一起,酒醉之时,也与别的女人有过接触,却总觉得完全是隔鞋擦痒,激情之后是更深的失望。两三次以后,便不准老梅再带女人参加聚会。直到与晏紫正式接触以后,久违的激情终于回来了,久违的男人自尊也跟着回来了。

柳洁随后又问晏紫,道:“晏紫,刚才新郎官讲得很感人。那你就讲一讲和新郎官第一次相遇的故事吧。”

晏紫认真地想了想,道:“我第一次对赵东产生好感,也是在那天。这些年我们团是不景气,但是我们团历来不缺追求者。”

说到这里,她的眼光扫了一眼底下的宾客,见到侯卫东时,略为停顿,然后又继续朝其他客客。这些年省歌舞团虽然不太景气,但是省歌舞团的年轻女演员的个人前途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她们年轻美貌,能干善舞,属于受欢迎的稀缺资源。多数演员都能嫁给社会成功人士,另有少量如朱莹莹一样被喧嚣的社会所污染,做出了错误的人生选择。

晏紫是为数不多的专注于舞台的演员,虽然有很多成功人士曾经向她表达过爱慕,却被她以舞台为名所拒绝。有一段时间她曾经对侯卫东产生过好感,这一段感情被紧紧地藏在心底,最终这粒种子没有发芽,更没有结出树叶和果实。

到了这两年,晏紫也觉得到了应该谈恋爱了,可是挑来选去,她才发现这些年认识的人居然大多都是“成功人士”,而成功人士几乎全是结过婚的人。她参加过一次相亲,相亲对象是同龄人,这个相亲对象说起来也算是同龄人中的成功人士,可是与晏紫平时接触到的真正的成功人士比如侯卫东等人相比较,相亲对象幼稚得很,完全不能吸引晏紫的目光。

一来二去,晏紫也快要成剩女了。

恰好在这时,她和赵东发生了交集。

“我对这些追求者并没有好感,包括那些能上后台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对赵东有了好感,只是因为他看到我脚上的伤,便停了脚步,还蹲下来问我。当时有好些领导,就只有他一人蹲下来关心我的伤。而且,目光不是猎奇,而是真心的关心。”晏紫道:“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对他有了一点点好感。”

柳洁感慨地道:“没有想到,两位新人能走到今天,开端居然都是晏紫脚上的伤,这就叫做一双伤脚的恋情,传出去绝对是一段佳话。”

在场之人都发出热烈的掌声。

第927章

回到茂云,侯卫东召开了一个小范围研究新城建设的工作会议,到了晚上9点才回到自己的寝室。开会的时候他接到二姐电话。二姐在电话里说母亲病情出现反复已经到了省医院,至于病情到底如何?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说医生判断有可能出现来癌症细胞肝转移。沙州医院并没有作出肯定性判断,只是建议转到省人民医院进行复查。

听到这个消息,侯卫东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凭着自己在沙州的地位,医生没有确定性把握不会做出这种建议。复查建议只能肯定地说母亲病情确实加重,而且应该很严重。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侯卫东在心里面接受了母亲得癌症这个事实,但是仍然存在幻想,希望癌症已经得到了切实全面控制。

从现在看起来这不过就是一个幻想,疾病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它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不管地位高的还是地位低的。在疾病残暴侵略下,没有人有还手之力。老首长周昌全已经离开,难道就要轮到自己母亲?亲人离去是世界上最大的悲痛,正因为无力阻止这种悲痛,悲痛显得更加深沉。

放下电话在家里沉默了很久,侯卫东给晏春平打去电话,“你查一查省里和市委在明天后天有没有具体安排?”

晏春平如今是非常合格的副处级秘书,对侯卫东所有可能需要的信息都做了充分准备,他拿出自己宝贵的笔记本,看了一眼就对明天和后天的信息了如指掌。这是属于自己的独门秘技,长期随身携带,从不外示于人。

得到准确信息后,侯卫东安排道:“市政府办公会改天召开,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其他的会全部取消。”

晏春平答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他随即通知驾驶员:“明天侯市长要外出,检查车辆,备足油料,打开手机,随时听候安排。”

老赵问了一句:明天要走多远?

晏春平道:“按照到省城来做准备。”

安排了驾驶员,他马上给茂云驻省城办事处打去电话,要求准备房间,自己和驾驶员要用。

做完了这一切工作,晏春平走到客厅,靠着妻子春天坐下,“刚才接到卫东市长电话,他语气虽然平静,也没有讲具体事情,我还是听到一些焦虑,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阿姨病情出现反复。”

“你怎么这样肯定?”

“我是谁呀?我是爸爸的儿子,是你的老公,卫东市长的秘书,这点预判能力都没有,就不用吃这碗饭了。”

“你这么厉害,那有没有可能做到卫东市长这样?”

“全省只有一个卫东市长,攒齐了天时地利人和,我无论如何努力也达不到为老板的水平,这一点我有清醒认识。我干个十几年,弄一个厅级干部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这有点太吹牛了吧!”

“这不是吹牛,老板有太多政治资源,这是资源都能为我所用。你睡觉吧,我要走两天,上床欢喜一次。”

春天脸现红晕,说道:“上床就上床,东风吹战鼓雷,当今世界谁怕谁?”

晏春平接了一句:“在全世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我们家,不是你压住我,就是我压住你,来吧!”

在侯卫东寝室里,他将手放在桌旁,一边看书一边等着手机响起。等到十一点,手机终于响起,是张小佳回过来的电话。

“老公什么事情?我看你打了三次电话。”

“在忙什么?手机响了也不接。”

张小佳喝了一杯柠檬水,冲淡口中的酒气,道:“省教育厅来检查九年义务育,我陪着他们走了几个学校,作了汇报,晚上在一起吃饭唱歌。检查组组长是宁书记的老朋友,宁书记专门打了招呼,所以我全程陪同。”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侯卫东对此有深刻体会,他说话前先叹息一声,道,今天接到姐姐的电话,我妈到了岭西第一人民医院,沙州医生判断是肝转移。

“不会吧,我妈恢复的挺好。”

“这种事情医生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让我妈到岭西去。你抽时间来岭西吧,多陪陪我妈。”

由于侯卫东的关系,张小佳在沙州地位相当超然,只要没有特殊的重大的事情,为了母亲请假两三天绝对没有问题。

张小佳嫁到侯家多年,与母亲刘光芬关系特别好,听到其病情加重,心情立刻沉重起来。沉重不是因为利益关系,纯粹就是担心母亲病情。

第二天一早,侯卫东来到了市委段宜勇办公室。

“这几天收到不少消息,市民对南城折迁意见很大,矛盾有更加激化的趋势,为了免得再出苗凤高事件,是不是可以暂缓推进,深入地摸摸底,多进行宣传,形成多数人共识,再商量一个稳妥的方案才推行。我们经不起再一个苗凤高事件。”侯卫东知道段宜勇急予推动南城改造,可是作为市长,有些话必须要说,明知会出现问题闭口不言,这是失职。谈过之后,段宜勇要一意孤行,那就是他的责任。

段宜勇对侯卫东有很强的防备心理,对其所言总会不由自主地探求其真实目的,当侯卫东说出想法以后,他头脑中第一反应是侯卫东想借助北城压南城,他笑呵呵地道:“城市建设哪里会一帆风顺?没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只要我们下定决心,坚持做下去,总会打造出一个全省一流的大城市。至于苗凤高事件,是一个意外,现场指挥者负有很大的责任,我们一定要严格追究其责任,有时候必须拿着鞭子赶着大家走路,否则很多同志太不像话了。姬程跟我讲过几次,有的同志不听招呼不听指挥,必须要下决心换一批干部,杀鸡儆猴,免得不把市委放在眼里。”

段宜勇如此说法,让侯卫东更是深有隐忧。对于一个掌权者来说,任何不理智的行为必然有深刻原因,这个原因或许不能为其他人所知。

话不投机半句多,侯卫东讲了讲母亲的病情就离开了市委,然后驱车直奔岭西。

沿途经过不少风景区,风景如画,根本入不了侯卫东的眼睛,他的心里装着母亲病情。人固有一死,这是无法逃脱的自然规律,不管是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离开了就是离开了,离开了就永远不能相见。所有意义对死者都没有了意义,意义是留给生者的,甚至可以说是留给亲人以外的人们。

想了一会儿母亲的病情,他的思绪又转到工作上,不再纠葛于南城,而是思考如何打造好北城。北城虽然面临着困难,可是有极大容量,只要建设得好,可以吸纳大量南城市民,逐步完成城市人口转移,这需要一个细致水磨功夫,难以急于求成。当前难点在于北城历来被认为脏乱差的贫穷地区,南城人不愿意到北城去,这就导致企业家对开发北城信心不足。

来到省城,直接将车开进人民医院。在治疗周昌全老领导的时候,侯卫东与省人民医院建立了密切,他没有先去母亲的病房,而是直接找到了主治医生。

“侯市长,现在正在安排刘老师做全面检查。”

“沙州医院做过检查,你们看了沙州片子,情况到底如何?何院长放心,我有足够的承受能力。”

“我们这边正在检查,检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我不敢做准确判断。但是,从拿到手这片子来看,情况不容乐观。”

“可不可做肝移植,可以给我提供肝源。”

“这还需要进一步判断。”

与何院长谈话以后,侯卫东心情格外沉重,在走道上站了很久,直到遇到姐夫何勇,这才一起走进了病房。

刘光芬精神不错,脸色亦还红润,看见小儿子就道:“你怎么也来了?我是老病号,随时都要进医院,你要以工作为主,才到一个地方当一把手,不容易。”

侯卫东笑道:“儿子是做过市委书记的,不是新手,当市长还难不到我。”

刘光芬道:“你也不要骄傲,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要多到基层去走一走,不要被小人蒙蔽。”

晏春平抱着一束花进了病房,向刘老师问了好便将花放在桌上。他与侯家极熟,大家也没有把他当做外人。

刘光芬进入省人民医院,心如明镜一般,知道自己病情肯定加重。她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是为了宽解儿子的心。儿子重任在身,若是因为自己的病情耽误了工作,会给儿子带来不好影响。儿子不仅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几百万人口大市的市长,这点轻重缓急她还是知道的。

“小佳等一会儿就到。”侯卫东道。

“还有我的孙子也要带来。”说起孙子,刘光芬想起另外两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心如猫抓一般疼痛。虽然心里想念,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从来不主动提起。想起这一点,刘光芬更觉得对不起小佳,将儿子拉到身边低声道:“小佳是我最喜欢的儿媳妇,你这辈子不要辜负她。”

侯卫东点头,“人至中年,才明白家庭是第一位的。我会维持好自己的婚姻。”

说到这里,他脑中浮出另一个身影,不禁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