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握手以后,步海云不胜唏嘘,道:“时间真是过得快啊,我最先认识张小佳时,你们还没有结婚,卫东还在益杨工作,如今一晃就是十年,卫东不错。”

最后一句“卫东不错”来得很突然,又很是意味深长。

到了政府领导这一层楼,侯卫东目光示意着步海云,道:“步主席,到办公室去坐一坐。”

步海云道:“我有事找子堤,等一会过来。”

在周昌全时代,黄子堤是市委常委、秘书长,步海云从建委主任一直当到了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他们三人与洪昂一起,算得上周昌全在常委里的铁杆,此时周昌全离开了沙州,这三位曾经一个战壕的同事很快就走进了各自的战壕。

在办公室看了一会文件,步海云就到了。

侯卫东不敢怠慢,更不愿意坐在办公桌前接待这位老领导,他将步海云迎到了屋角的那一圈沙发,道:“步主席,你是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对年轻人关心不够。”

步海云很豪爽地仰头笑道:“按照沙州通俗的话来说,来了是关心,不来是放心。”

寒暄几句,步海云道:“卫东不愧为昌全书记的衣钵弟子,你在南部新区搞的交易平台,就是一个值得全市甚至全省推广的好做法,政协这边准备组织委员一起来看一看,我们准备把此事作为了一个典型案例来分析,在适当的时候,报到省委和省政协。”

侯卫东连忙道:“实在是不敢当,南部新区交易平台刚刚起步,还正在探索阶段,很不成熟。”

他一边谦虚,脑子一边想道:“步高的远景公司如今已经搬到了岭西,这是以退为进又可退可进的做法,不过,处于步海云的角度,他始终摆脱不了以权谋私的嫌疑,而且步高实力很强了,已经渡过了草莽时期,当然希望交易平台越正规越好,这大概是他赞成搞交易平台的原因之一。”

步海云叹息一声,道:“南部新区交易平台的第一例,被步高夺得了,这事我根本没有打过任何招呼,卫东最清楚,可是还是有人将我和你一起举报到中央、省里去了,说是我们勾结起来操纵了交易平台,这才是天大的冤枉。”

步海云和侯卫东的关系不错,这在沙州官场倒不是秘密,有这种说法,倒也稀松平常。

这十年,侯卫东一路走过来,也算是风风雨雨,听到步海云的说法,心中暗吃一惊,不过很快就释然,道:“我这个南部新区主任只管宏观,把制度框架制订出来,把握好大方向,具体细节绝不参加,这一次步高中标,完全是他的本事,同我何干,与步主席更没有关系。”

“这是一砣屎掉进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我也是这把年纪了,这政协主席位置好多人盯着,我也不想干了。”步海云这句话倒了八成的真实意味。

侯卫东抬头看着步海云头上的花白头发,只是摇了摇头,未对此事做出评价。

两人随意聊了一会,步海云起身之时,又道:“我准备组织一批政协委员到南部新区做一个调研,就在最近吧。”

客气了几句,侯卫东将步海云送出了门,步海云握紧了侯卫东的手,道:“卫东前途无量,但是要防备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侯卫东也握紧了步海云的手,道:“身正不怕影子歪,笑骂由人,我只想把事情做好。”

这也是侯卫东的心里话,他坐回到办公室,就将步海云谈到的事情摞到一边,拿起了沙州农用车厂的调研笔记。

“一分钱不要,白送一个企业。”这事情早有人做过,也就不存在理论问题,如今的关键是侯卫东是副市长,他无法对重大决策拍板,要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得费很多脑筋,走很多弯路。

更为关键的是,如果一把手坚决反对此事,侯卫东纵有天大的本领,也只能是望洋兴叹。

侯卫东在屋里坐了一会,他脑子不由得从沙州农用车厂转移到了市绢纺厂,对于市绢纺厂,他已经有了比较正式的改制方案,只是黄子堤不同意将绢纺厂纳入第一批改制范围,他也就无能为力。

他给信访办打了电话:“我是侯卫东,找任林渡。”

“你上次给我说,关于绢纺厂有不少信访件,你把这些信访件整理好,送到我办公室。”侯卫东说到这里,又觉得口气有些生硬,补了一句:“林渡,谢谢你。”

任林渡对此事早有准备,道:“侯市长,你客气了,我专门把绢纺厂的信访件收到了一个卷宗,马上给你送过来。”

一声“侯市长”,似乎将两人的距离一下就拉得很远,侯卫东有些失神,他心里明白,他和任林渡再也恢复不到当年一同醉酒的时光了。

第697章 一波未平(上)

看罢卷宗,侯卫东默思良久。

他接任副市长之时,沙州市属国有企业已经面临着不少矛盾,最为突出的就是绢纺厂,绢纺厂是典型的市属企业,建厂时间厂,工人众多,徘徊在亏损边缘。

绢纺厂和那些完全资不抵债的企业不同,完全资不抵债,倒可以下定决心进行关、停、并、转,绢纺厂尚未到这种程度,如果贸然行事,捅了马蜂窝,则谁动手谁将要承担领导责任。

此时市政府常务会没有将绢纺厂纳入第一批改制企业,侯卫东完全可以将绢纺厂暂时放在一边,可是,近几个月的时间,绢纺厂的效益直线下滑,关于绢纺厂与易中岭合伙鲸吞国家资产的告状信也越来越多,如今,绢纺厂很有些火药桶的味道。

如果火药桶爆炸,作为分管国有企业的副市长,他也是难辞其咎。

下午,侯卫东将绢纺厂党委书记蒋希东请到了办公室。“这一段时间,厂里的生产经营情况怎么样?”侯卫东还是按照老习惯,首先扔了一枝烟给蒋希东。

蒋希东一脸黑气,走进办公室,也没有笑意,闷头不说话,抽了两口烟,他用斩钉截铁的口气道:“侯市长,这样搞下去,绢纺厂迟早要败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一个大厂的命远交给一个根本没有从事过纺织行业的企业。”

侯卫东道:“企业一直在要权,要求政府不干涉企业的经营活动,我也尽量如此,我记得当年你也提起过此事。”

蒋希东被堵了一下,道:“这不是经营,是犯罪,我作为绢纺厂党组书记,有权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

从内心深处,侯卫东在绢纺厂上没有任何私心,也就不怕蒋希东将事情闹大,从特定角度来说,事情闹大以后,引起上级重视,事情或许才更好解决。

但是,对于蒋希东这种赌气的态度,侯卫东还是严肃地道:“作为党委书记,你也是绢纺厂的领导成员,难道绢纺厂出现这种情况,你就没有责任。”他稍稍缓和了口气,“作为党员,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但是,解决绢纺厂的问题更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需要绢纺厂的真实情况。”

蒋希东今天的态度也是故意为之,他是用发泄的语句来观察侯卫东的态度,这才正式式开始汇报,道:“我认为绢纺厂存在着五大问题,第一就是销售上的问题……第二是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

两人谈了约一个小时,在结束谈话之时,蒋希东说出了心里话,道:“侯市长,绢纺厂没有纳入第一批改制,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我认为改制才能救活绢纺厂,否则必然会走进死胡同,在完全竞争领域,国家是支持国进民退,再不改制,绢纺厂也就完了。”

在侯卫东心目中,项波和易中岭是狼狈为奸,不过,凭他心里掌握的材料,这个蒋希东也不是善茬,两害相权取其轻,若论选择,他还是愿意让蒋希东来收拾绢纺厂的局面,因为蒋希东经营了绢纺厂十年,虽然不能说能够完全代表绢纺厂职工的利益,但是至少能够代表中层干部的利益。

而项波,除了代表易中岭,谁都代表不了。

侯卫东作为理智的官员,他心目中的第一个词汇是——稳定,第二个词汇是——发展,稳定与发展又是密不可分的,这两个因素交织在一起,如何把握分寸和尺度,最为考验领导的能力。

他将蒋希东送到了门口,握了手,道:“我最后强调一遍,作为党委书记,你对绢纺厂有着义不容辞的职责,出了事情,项波要负责任,你同样要负责任。”

蒋希东道:“侯市长,今天谈的这些事情,我更多是出于对绢纺厂的爱护。”

“我明白,市政府对绢纺厂寄予了厚望,希望你和项波精诚团结,将绢纺厂的事情办好。”侯卫东并不是太信任蒋希东,却还是说了鼓励的话。

此时,蒋希东与项波的矛盾已经彻底公开化了,除了杨柏,蒋希东的六员干将以及六员干将手下的科长、班组长们,纷纷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致使绢纺厂的生产经营活动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而项波的每一项政令,都受到了蒋希东的坚持反对,两人关系已经如火如荼。

从侯卫东办公室出来,蒋希东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岭西,他在向侯卫东汇报之时,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回到厂里以后,按照原定计划拿出了四十三名中层干部以及两百名普通群众的签名,直奔岭西。

在市委办公厅,蒋希东将一份材料交到了赵东手里,道:“赵部长,这里面有我们绢纺厂里六千员工的希望,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转交给钱书记。”

赵东在沙州当市委组织部长之时,与蒋希东关系挺不错,两人一直以来都有交往,当赵东灰溜溜离开沙州之时,蒋希东一直跟随在其左右。

“钱书记最讲规则,你换一个方式,直接给钱书记写信,由办公厅登记,然后交由我来处理。”赵东尽管也蒋希东私交良好,却也不想坏了规矩。

蒋希东是明白人,道:“我这就去寄。”

赵东端着茶水,指了指信件,道:“此事最终还得交给沙州,几位领导态度如何?”

蒋希东咬了咬牙,直接在赵东面前刺刀见了红,道:“市委朱书记对企业工作不熟悉,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大动作,黄子堤心术不正,将项波弄上来当厂长,又让易中岭与项波签了捆绑销售合同,分管副市长侯卫东倒是个内行,也肯做事,可是他说话作不了数。”

赵东对于朱民生没有好印象,反倒是对市长黄子堤的印象挺好,他没有在蒋希东面前表露感情,道:“你别这么说领导,哪怕是私底下也别说,绢纺厂的事情必须解决,必须得依靠沙州市委市政府,这一点你必须得明确,侯卫东很有开拓精神,只要你的方案可行,他应该是最好的执行者,你的想法要向他讲透,争取他的支持。”

当蒋希东离开市委办公室之时,侯卫东带着朱言兵厂长来到了省政府。

在楚休宏办公室坐了约摸半个小时,周昌全结束了会议,回到了办公室,侯卫东赶紧和朱言兵迎了上去。

稍作寒暄,周昌全戴上了眼镜,坐在沙发上,道:“你们两人先等一等,我看一看报告。”

在周昌全看报告之时,侯卫东也在观察着他。

周昌全已经五十来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最明显是头发已经斑白一片,额头上留着深深的川字纹,他专心致志看着报告,不时还皱一皱眉毛。

看完报告,周昌全取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道:“这个就是北汽福田的思路,目前在国内只有一个北汽福田,这事能复制吗?”

侯卫东坐得笔直,道:“我和朱厂长仔细研究了北汽福田的发展道路,沙州农用车厂与诸城机动车辆厂的处境相差不多,沙农如果不尽快找到婆家,只怕再打几个大浪就会散架。”

“诸城机动车辆厂净资产567万元。全厂500多人,全部资产并入了北汽摩,诸城机动车辆厂成了北汽集团的全资工厂,1994年1月18日,企业更名为北汽摩诸城车辆厂,鸣飞牌改成北京牌,1996年10月,他们生产的‘像汽车的农用车’做到了全国第一。”

周昌全又询问了朱言兵一些具体问题,朱言兵对这位在沙州一言九鼎的市委书记很有些敬畏,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起来居然有些结巴。

周昌全在沙州执政时间长,对沙农厂的情况很了解,又分管全省工业,对中央政策也熟悉,看过报告,又问了具体问题,已是了然于胸,道:“既然此事已经在市委常委上通过,又有成功的先例,我没有反对意见,有三点你们要注意,一是国有资产不能流失,沙农和岭车都是岭西企业,合并起来手续倒不是太复杂,二是税收要留在沙州,三是工人情绪要安抚好。”

朱言兵原本一门心思合并到岭西汽车厂,此时事情眼看着就要做成功,他心里却涌起难言的滋味。

正在楞神之际,周昌全道:“朱厂长到赵秘书办公室等一会。”

朱言兵赶紧提着包,弯腰向周昌全微微鞠躬,恭敬地离开了其办公室。

关了门,周昌全打量了侯卫东一眼,停顿几秒,才道:“步高在沙州做生意,他老子当政协主席,这事反映挺大,听说四大班子办公楼也是步高中标,你给我说实话,这中间到底有没有人情在里面?”

侯卫东来到省政府之前,就料到周昌全会有如此一问,他挺直了胸膛,道:“老领导,从我个人的想法来看,我不愿兼任南部新区主任一职,可是市委常委会定下来以后,我只能服从,但是,我只管宏观不管具体事,南部新区交易平台是由我一手建立,但是具体招投标我不过问。”

“听说南部新区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卫东有锐气,这是好事,可是子堤毕竟是市长,他这人虽然有些粘,大节还是不错,你应该与他合作得很好,南部新区的事情,绝对不能迈开市政府,否则你要犯错误。”

黄子堤一直紧紧跟随着周昌全,但是,周昌全只看到了当副职的黄子堤,对一把手黄子堤并没有太深的了解,现在还保持着多年前的印象。

而对于侯卫东,他一直认为其锋芒毕露。

因此,前几天听到黄子堤的诉苦以后,他再次苦口婆心地劝导侯卫东。

侯卫东完全明白周昌全的意思,他心里一阵苦笑,道:“老领导,您放心,我一定执行您的指示。”

关于黄子堤与易中岭交往过密之事,由于没有真凭实据,侯卫东还不准备给周昌全完全交底。

第698章 一波未平(中)

回到了沙州,侯卫东全力着手进行着沙州农用车厂的改制工作,沙农厂的具体改制方案提交到了常委会。

对于农用车厂的改制,常委们倒是没有多大的异议,大家看得很清楚,一个效益越来越糟糕的农用车厂,在全国汽车行业越来越激烈的竞争之下,如果没有外力改造,谁也没有能力将它起死回生,当侯卫东将方案介绍以后,大家都谈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济道林此时手里收到了好几封关于侯卫东借企业改制之机收受赌赂的信件,作为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借着开会之机,有意向列席会议的侯卫东提个醒,道:“邓同志说过,我们现在的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要一心为公,就算是犯了错,也能够理解,毕竟我们从事的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但是,我们能够允许犯错,绝对不能让任何干部借着改制之名鲸吞国家资产,这一点,作为分管领导卫东市长要严格把握。”

侯卫东是何等机敏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是列席常务会,也就并不发言,心道:“听济道林的口气,难道他听到什么风声?”

转念又想道:“我推进改制,就是为了尽到分管领导的职责,不从里面捞一分钱。”他是心地无私天地宽,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在制度上防范手下人吃黑钱,并没有太在意。

散会以后,朱言兵厂长已经等在了晏春平办公室,见到了侯卫东,连忙迎了出来,急切地道:“侯市长,通过了吗?”

此方案省政府已原则同意,朱民生支持,黄子堤也没有意见,自然在常委会不会出什么麻烦,侯卫东没有给朱言兵解释,平淡地道:“已经原则上通过了。”

朱言兵弯着腰道:“那什么时候再到岭西汽车厂。”

侯卫东看了看表,道:“此事宜速,我跟省计委鲁主任联系,若他有时间,我们马上就出发。”

与省计委鲁主任很快就取得了联系,鲁主任又与岭西汽车厂通了电话,约定在省政府会议室座谈。

坐在高速路上,朱言兵心道:“看来我给张远征送的礼起了效果,否则侯卫东也不会这么尽心尽力,等这事办成了,我还得给张远征送点钱过去。”

在送礼之前,朱言兵多方打听过,他认识的政府官员不少,没有人听说过侯卫东在金钱方面的特殊要求,他怕直接给侯卫东送钱会起到反效果,因此借着陈庆蓉张远征的道,走了一条曲线,此时,他为自己的聪明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朱言兵当了十多年的厂长,送钱——办事,已经成了他脑中的固有思路,有时没有送钱把事办成了,他总会忐忑不安。

在省政府会议室,侯卫东与岭西汽车厂的人第一次见了面,双方开出的条件都各自经过反复考虑,相差不太远,尽管第一次见面没有实质性进展,双方都还感觉不错。

中午大家一起用了餐,便纷纷告辞。

朱言兵似乎面有犹色,将侯卫东送至车门之时,道:“侯市长,我看岭西汽车厂几位老总说话都有些含糊。”

侯卫东站在车门处,回头道:“嫌货才是买货人,岭车几位老总问了南部新区好些问题,这说明他们经过了暗中调查,朱厂长是关心则乱。”

朱言兵拍了拍脑门,道:“侯市长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急躁了。”

“这是双赢的事情,不过没有正式签协议之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继续跟进,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侯卫东对于肯做事的人一向甚为宽厚,他一直喜欢益杨县青林镇红坝村晏道理,就是因为晏道理虽然小气且难缠,但是他肯为村民做实事,能做实事,就算是好干部。

小车行至岭西街道上,侯卫东脑海中突然闪出了李晶的形象,他有些失神地想道:“好久没有看到李晶了。”又想:“不是好久没有看到李晶,而是好久都没有想起她了,她当年戏言要种子,竞然是真实的想法。”

这些年来,李晶渐渐地远离了他的生活,李晶的独立、从容和潇洒,让侯卫东深怀感激,因为如果此时李晶若是带着大小丑丑来争名份,侯卫东只有身败名裂的下场,甚至还有重婚罪的嫌疑,每每想到这一点,他禁不住后背就要冒汗。

犹豫了好一会,他还是给李晶打了电话,“我在岭西,你在吗?”

李晶此时正带着小小丑丑在琴房外面,小小丑丑初学走路,在琴房外的花园里歪歪扭扭地走来走去,阳光照在他身上如金章一般,在琴房里,小丑丑正跟着老师学习弹钢琴,断断续续的琴声穿过了窗户,在花园中飞跃着。

如此安宁幸福的生活,让李晶深深为之沉醉,在她初出社会之时,见到了太多的阴暗面,对男人也留下了阴影,正是由于有这一段特殊的经历,她接纳了侯卫东,有了两个孩子,这已经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的礼物,尽管生活仍然残缺,可是她已经很满意了,十全十美的生活只能是一个传说,生活中有着各种不如意,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她心中刚刚出现了侯卫东的影子,手机便响了起来,能接到侯卫东主动打来的电话,挺高兴,道:“前天回香港了。”

侯卫东没有想到李晶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岭西,他有些担心,问道:“有急事吗,走得这么急?”

李晶这两年来往于美国、香港和岭西,在她的眼里,从岭西坐飞机到香港,从汽车经高速路到沙州,这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闻言笑道:“我给小丑丑请了钢琴老师,约好的上课时间到了,我请的老师得过国际大奖,很难约到的。”

“买到煤矿没有?”

“沙州没有好煤矿了,我在茂云的大山里买了两个矿。”李晶想起侯卫东在清理基金会时的建议,道:“九九年你就劝我买煤矿,我没有听你的,实践证明你是对的,精工集团若是早几年买矿,将节约两千万。”

侯卫东很想问一问小丑丑和小小丑丑的情况,可是在车里还有司机和晏春平,他也就将问候留在了心里。

李晶为人鬼精,见侯卫东在电话里言简意赅,明白他说话不方便,道:“身边有人吗?”

“我刚到了省政府,正在回沙州的路上。”

李晶沐浴在阳光之下,一边打电话,一边看着正在学步的小小丑丑,道:“那你多保重了,岭西那边的事情我基本理清楚了,我大部分时间还在香港。”

说到这里,李晶突然想起了一事,道:“前天我在香港机场看到了黄子堤的夫人和女儿。”

“香港是购物天堂,现在沙州人到那里购物旅游成了风尚。”

“我没有同她们打招呼,好象她们似乎是到国外去。”

听到李晶带着儿子们到了香港,侯卫东心情就放松了下来,随着段英走入婚姻殿堂,两人的一段情就结束了,而李晶带着儿子们远离了岭西,他则是百味沉杂,但是更多的还是轻松。

作为副厅级干部,在得到地位和权力的同时,必须得舍弃很多,比如欲望,比如自由。

如果不能舍去,或者说贪欲更多,往往意味着违法,甚至是犯罪。

上了高速路,晏春平通过车镜,悄悄观察着侯卫东的脸色,问道:“侯市长,听不听音乐?”

“嗯。”

晏春平随手就拿起了《四兄弟》光碟,音乐响起,车内都是充满磁性的英语歌词,旋律动人,音乐不错,就是听不懂。

在一片歌声中,侯卫东眼里就有些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和郭兰只有一次亲密接触,但是从灵与肉,他都给郭兰留了一个位置,思念如小草,经常溜出来转圈。

快到沙州之时,侯卫东突然想起了李晶在电话里说起的事情,“黄子堤爱人和女儿要出国,是旅游还是移民?”这个念头窜出来以后,就久久不愿意离开。

“现在都流行裸官,也就是领导的家人全部移居海外,只留下领导本人在国内工作,难道黄子堤也要变成裸官,如果真的变成裸官,则意味着什么?”

侯卫东鼻子如猎犬一般,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题,回到了沙州,他直奔新月楼。

到了晚餐时间,侯卫东和小佳就来到了大哥大嫂家里,大嫂蒋笑在出入境管理处工作,恰好方便查询此事。

吃完晚饭,小佳和蒋笑在客厅里逗小孩子,侯卫东将大哥叫到了卧室。

“有一件事,你悄悄帮我查一查,千万不要声张。”

侯卫国此时担任了刑警支队支队长职务,天天泡在案子上,眼睛似乎总是挂着血丝,道:“你说。”

“我想知道黄子堤的老婆和女儿是否移民了?”

听说是调查沙州现任市长,侯卫国眼睛睁圆了,道:“老三,你办事得慎重些,黄子堤是市长。”

侯卫东道:“所以我交给你来办,我不会为难你,就是查一查她们的实际情况,我知道你有办法,千万保密。”

侯卫国对这位弟弟向来佩服,也知道弟弟胆子大,他瞪着眼睛看着侯卫东,两兄弟对视了一会,侯卫国点了点头,道:“小三,这事我可以查出来,大哥告诫你一句,千万别做搬起石头碰自己脚的傻事。”

第699章 一波未平(下)

侯卫国一直在沙州公安局最精锐部门工作,夫人蒋笑又在出入境工作,他们要悄悄查一个人,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很快,相关情况就传给了侯卫东。

看罢基本情况,侯卫东得出了结论:“这是一招曲线移民啊。”

黄子堤夫人和女儿在两年前就将户口由沙州到了岭西,在七月正式移民到了加拿大,她们是从岭西办的移民,黄子堤在沙州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在岭西却只是一个普通人,因此移民办理得不声不响。

“为什么要移民?”

“为什么要从岭西移民?”

“黄子堤从此就是一个典型的裸官!”

侯卫东与黄子堤最初关系十分友善,最初的龌龊来自成津公路建设,当时黄子堤已是手握实权的市委副书记,原本以为凭着他与侯卫东的关系,给易中岭打个招呼是小事一桩,没有料到却被侯卫东拒绝。

隔阂产生以后,两人就渐行渐远。

在侯卫东顽强地成为了沙州副市长以后,两人也有着诸多不合,特别是在侯卫东兼任了南部新区主任以后,黄子堤有着自己的利益,对于南部新区占地为王的行为深恶痛绝,而侯卫东则是年轻新锐,坚持着自己的主张,两人矛盾越来越深,爆发,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此时,侯卫东得知了黄子堤的隐秘,尽管这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却预示着一种可能,算得上一叶窥秋。

在双十节,黄子堤出差回来,市政府这边积累了一大堆事情,便在双十节上午召开了市政府第四十六次常务会。

会上,由侯卫东通报了沙州农用车厂的联营之事。

黄子堤看了手里的材料,又扶了扶他的金边眼镜,道:“沙州农用车厂真的是无药可治,非得送人,一千七百万的国有资产就轻易送给别人,这个决心我下起来很难啊。”

经过几轮谈判,岭西汽车厂与沙州农用车厂基本达成了协议,为了促成此事,侯卫东与朱言兵三下岭西,这才有了初步协议。此时,黄子堤突然变了调子,侯卫东作为副市长,只得耐心解释。

“福田车成功了,并不能意味着每个联营都能够成功,时机不同,北汽福田成立时,我记得是九十年代初,现在已是二千年初,整整有十年的差距,岭西汽车厂也并不是北汽摩,这个厂的市场竞争力也并不强,这是弱弱联合,我们将沙农厂送出去了,也就送了上千万的国有资产,如果效益差了,让沙州政府如何收场,而且,最后也得市政府来托底。”

黄子堤一番话说来入情入理,众位副市长便将目光集中在了侯卫东脸上。

当黄子堤说话之时,侯卫东脑中不由得想起了黄夫人与女人移民海外的事情,心道:“他反对的理由是什么?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还是确实是存在着问题。”

他将联营的理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才慢慢地道:“当初选择联营的主要原因是沙州农用车厂依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在市场上立足,不搞联营,在我们可以看到的将来,破产是沙州农用车厂唯一的出路。”

杨森林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他坐在了黄子堤身旁,对于送掉一千七百万的联营厂,他同样觉得心存顾忌,可是侯卫东也是言之有理,正在反复斟酌之时,黄子堤扭头看了看他,问道:“杨市长,你有什么看法?”

杨森林尽量客观地道:“实话实说,我觉得很矛盾,黄市长的担忧是对企业的高度负责,而卫东市长的想法也很有道理,这是一个两难问题,关键要看一看岭西汽车厂的能力。”

马有财副市长被黄子堤点名以后,道:“此事我记得常委会已经通过了。”

黄子堤道:“不是通过,而是原则上同意了联营的思路,现在具体方案出来,已经进入了操作阶段,我们就必须审慎,决策失误将是历史的罪人,因此,具体决策方案上报市委,由市委来研究决定。”

散了会,朱言兵眼巴巴地等在了侯卫东办公室,见侯卫东进来,急切地道:“侯市长,方案确定没有?”

“暂时还定不下来,得上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侯卫东严格遵守纪律,没有将市政府常务会上的争论透露给朱言兵。

朱言兵站在桌前,高大的身材稍稍有些佝偻,道:“大约什么时候开常委会?”

“这个我定不下来,按照常委会议事规则,何时召开常委会是由朱书记确定,我们两人急也没有用。”